柏林大學那間高窗的階梯教室里,空氣里懸浮著細微的粉塵,在午后斜射的光柱里緩緩沉浮,
像極了雅各布·韋伯此刻的心情——一種知識沉淀后的寧靜。他站在橡木講臺后,
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燒杯壁,那里面盛著半杯清澈如水的硝基苯。四十歲的年紀,
鬢角已過早地染上了霜色,鏡片后的目光卻銳利依舊,
穿透了教室里彌漫的、屬于青年人的輕微躁動。“先生們,女士們,”他的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了教室的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特有的、經過精密控制的節奏感,“注意觀察。
苯,芳香烴的基石,它的惰性,它的穩定,曾讓無數化學家束手無策。然而,
當它與這濃硫酸與濃硝酸的混合酸相遇……”他小心地拿起另一只燒杯,
里面是顏色深重、散發刺鼻氣味的混合酸液,
“在精確控制的溫度與配比下……”他手腕穩定而緩慢地傾斜,深色酸液如粘稠的毒蛇,
一點點滑入裝有苯的燒杯。輕微的嘶嘶聲響起,
一股白色的、帶著強烈刺激氣味的煙霧升騰而起,迅速在杯口上方彌漫開。
學生們下意識地向后仰頭,捂住了口鼻。雅各布的聲音在煙霧中顯得更加清晰,
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客觀:“……硝基苯誕生了。它是染料之母,亦是炸藥之父。
關鍵在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而專注的臉龐,“我們用它來做什么。
是賦予色彩,還是制造毀滅?是創造生命,還是收割生命?這選擇,從來不在分子鍵本身,
而在于操縱它的手,以及……”他的目光落在前排一個金發男生身上,
那孩子正低頭專注地記錄著,“以及驅動這雙手的心。
”就在他即將點出“人心”這個詞的瞬間——“砰!!!”一聲爆響,
沉重教室橡木門如同被攻城槌擊中,轟然向內炸裂開來!木屑如鋒利的飛鏢般四濺,
打在講臺上,濺落在前排學生的書本和驚恐的臉上。時間仿佛被凍結了一般,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只剩下木屑簌簌落下的細微聲響。下一秒,
刺耳的皮靴踏地聲、槍械金屬碰撞的鏗鏘聲,以及那標志性的、令人骨髓發冷的粗暴命令聲,
如同冰水灌頂,瞬間打破了凍結的空氣。“所有人!原地!不許動!舉起手!
” 嘶吼聲帶著濃重的喉音,是德語,卻像砂紙刮過鋼鐵般粗糲。
穿著鼠灰色軍裝、臂佩鮮紅萬字袖章的黨衛軍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間涌入教室。
冰冷的槍口,在混亂的光影中閃爍著致命的幽光,精準地指向每一個目標。
前排那個金發男生,剛才還沉浸在化學方程式的世界里,
此刻因突如其來的巨響和指向自己的槍口而驚駭過度,本能地想要蹲下躲避。“蠢貨!別動!
”一個士兵厲聲咆哮,槍托帶著風聲,狠狠砸向男孩的側臉。“住手!
”雅各布的聲音并非怒吼,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瞬間刺破了混亂。
他幾乎是本能地沖下了講臺,動作快得不像一個學者。在槍托即將擊中男孩頭部的剎那,
他猛地側身,用自己的肩膀和后背,結結實實地承受了那沉重的一擊!“呃!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雅各布身體劇震,眼鏡飛了出去,
鏡片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碎裂成蛛網。劇痛從肩胛骨炸開,他踉蹌一步,硬生生站穩,
依舊將那個瑟瑟發抖的學生死死護在身后。他喘息著,嘴角因疼痛而抽搐,
目光卻毫不退縮地迎上那個暴怒的士兵,以及士兵身后,緩步踱入教室的身影。
那是一個黨衛軍軍官。軍帽壓得很低,帽檐的陰影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
只露出一個線條冷硬、刮得鐵青的下巴和緊抿的薄唇。肩章上冰冷的銀星閃爍著寒光。
他的皮靴踏在滿地的木屑和玻璃碎片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吱嘎聲,
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神經上。他停在講臺前,目光掃過碎裂的燒杯和流淌的混合酸液,
又緩緩移到雅各布臉上,最后落在他緊握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的手上。
“雅各布·韋伯教授?”軍官的聲音低沉平緩,沒有絲毫情緒起伏,
卻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膽寒。他抬手,用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指,
輕輕拈起講臺上雅各布忘記收起的點名冊,翻動著,動作優雅而致命。
雅各布感到身后學生的顫抖,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肩膀的劇痛和胸腔翻涌的血腥味,
挺直了脊背:“是我。”軍官的目光終于抬起,帽檐下的陰影里,
兩點寒星般的視線鎖定了雅各布的臉。那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輕蔑,
只有一種純粹的、評估性的冰冷,像是在審視一件即將被拆解的精密儀器。“很好。
”他合上點名冊,隨手丟回講臺,“帶走。”兩只鐵鉗般的手立刻抓住了雅各布的雙臂,
粗暴地將他向后拖去。他的目光最后掃過教室——學生們驚恐萬狀的臉,碎裂的玻璃器皿,
潑灑的化學試劑在石板上冒著微弱的白煙,
空氣中硝煙與酸霧混合的刺鼻氣味……還有那個被他護在身后、臉上殘留著淚痕的金發男孩。
那男孩的眼中,除了恐懼,還有一絲絕望的感激。雅各布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像是想說一句“別怕”,但終究沒有發出聲音。他被粗暴地推出了破碎的教室門,
推入了外面走廊刺骨的、充滿不祥預感的黑暗里。那碎裂的眼鏡片,在身后冰冷的地面上,
反射著窗外最后一縷慘淡的天光。冰冷、顛簸、黑暗。
這就是雅各布·韋伯對那趟旅程的全部記憶。他被粗暴地塞進一輛密不透風的卡車車廂,
鐵皮在行駛中發出沉悶的呻吟,
空氣中彌漫著機油、汗臭、嘔吐物和一種更深沉的、無法言喻的恐懼混合成的污濁氣息。
同車的人影在昏暗中蜷縮著,只有壓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證明他們還活著。
時間失去了刻度,
只剩下車輪碾壓碎石的無盡噪音和身體隨著每一次顛簸撞擊冰冷車壁的鈍痛。不知過了多久,
刺耳的剎車聲撕裂了混沌。后擋板“哐當”一聲被放下,刺目的強光猛地射入,
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進瞳孔。粗暴的吼聲隨之而來:“滾出來!豬玀!快!
”雅各布和其他人被皮靴和槍托驅趕著,踉蹌地跌出車廂。冷冽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
的劣質煤煙、濕冷的泥土腐爛氣息、還有一種……消毒水和排泄物混合的、令人作嘔的甜膩。
他瞇起適應著強光的眼睛,抬頭望去。巨大的探照燈光柱如同怪物的獨眼,
在陰沉的天空下交叉掃視。它們冷酷地切割著視野,
最終定格在眼前這片被死亡氣息籠罩的土地上。一道接一道望不到盡頭的、高聳的電網,
頂端纏繞著猙獰的鐵蒺藜,在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寒芒,像巨獸的獠牙。電網后面,
是密密麻麻、低矮丑陋的木板營房,排列得如同毫無生氣的墓碑。更遠處,
幾根巨大的、方形的煙囪突兀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
此刻正緩緩地、持續地吐出濃稠得如同凝固油脂般的黑煙,沉重地翻滾著,
慢慢吞噬著本就黯淡的天光。那煙,帶著一種絕望的重量,
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仰望者的心頭。“薩克森豪森。
”一個極輕、帶著無盡疲憊和恐懼的聲音在雅各布身邊響起,是一個瘦得脫了形的中年人,
囚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眼神空洞地望著那黑煙,“地獄的煙囪。”一股冰冷的寒意,
順著雅各布的脊椎蛇行而上,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聽說過這個名字,
在那些被刻意壓低、語焉不詳的傳聞里。現在,它就矗立在眼前,
龐大、森嚴、彌漫著非人的死亡氣息。那持續噴涌的黑煙,
無聲地宣告著它的功能——將活生生的人,變成這冰冷天空中飄散的灰燼。“編號!看這里!
”粗暴的吼聲再次響起。接下來的程序如同冰冷的流水線,高效而殘酷。
剝去身上所有屬于“雅各布·韋伯”的衣物——那件洗得發白的灰色西裝,磨損的羊毛背心,
還有妻子海倫娜在他四十歲生日時送的那條深藍色領帶。
它們被粗暴地扔進一個散發著霉味的麻袋。冰冷的剃刀刮過頭皮,碎發簌簌落下,
像剝去一層尊嚴的外殼。刺骨的冷水劈頭蓋臉澆下,沖刷不掉皮膚上沾染的集中營氣味,
只帶來更深的寒意。最后,一套粗糙的、藍白條紋的囚服套在了他身上,布料摩擦著皮膚,
帶來一種屈辱的刺痛。一個冰冷的金屬號碼牌被用力按進他的手掌——11784。
數字的棱角硌著他的皮肉,像烙鐵一樣燙進了他的靈魂。他被粗暴地推進一個巨大的營房。
門在身后“哐當”關上,隔絕了探照燈的光,只留下污濁的昏暗。空氣污濁得令人窒息,
充滿了汗臭、霉味、傷口化膿的腥甜以及絕望的濁氣。木板通鋪上擠滿了人,
如同沙丁魚罐頭。每一雙抬起的眼睛都深陷在眼窩里,閃爍著饑餓、疾病和麻木的光芒。
雅各布被推搡到一個角落,那里只有冰冷的、潮濕的水泥地面。他蜷縮下去,
背靠著冰冷刺骨的木板墻,那串數字11784在昏暗的光線下,在他緊握的拳頭里,
冰冷而堅硬。他閉上眼,
酸的刺鼻氣味、學生們專注的臉龐……與眼前地獄般的景象和刺鼻的死亡氣息猛烈地沖撞著,
幾乎要撕裂他的神經。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
“新來的?”一個沙啞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雅各布睜開眼,
旁邊鋪位上躺著一個幾乎只剩骨架的老人,渾濁的眼睛望著他,“教書的?
”雅各布艱難地點點頭,喉嚨干澀得發不出聲音。老人咧了咧嘴,露出僅存的幾顆黃牙,
那笑容比哭還難看:“呵……知識?在這里,只招禍。”他劇烈地咳嗽起來,
瘦弱的身體在單薄的毯子下痛苦地起伏,像一片在寒風中掙扎的枯葉。咳嗽平息后,
他喘著粗氣,
…小心那些煙囪……還有……小心穿白大褂的……他們……需要‘聰明人’……”話未說完,
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淹沒了他。雅各布的心沉了下去,像墜入了無底的冰窟。
他緊握著那個冰冷的金屬牌,11784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這里不需要雅各布·韋伯教授,只需要一個編號,一個消耗品。
柏林實驗室里的精密天平、燒杯里奇妙的反應、學生們求知的眼神……所有屬于過去的一切,
都被這冰冷的數字和老人絕望的咳嗽徹底碾碎了。他蜷縮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閉上眼睛,
但那黑煙囪噴吐的濃煙和老人枯槁的面容,卻在他黑暗的視野里反復灼燒。
饑餓是永恒的背景音,像無數只蟲子啃噬著內臟。
每天只有一小塊摻雜著木屑、散發著霉味、勉強稱之為“面包”的東西,
和一勺稀薄得能照見人影、漂浮著幾片爛菜葉的“湯”。這微薄的熱量,
僅夠維持身體在徹底崩潰的邊緣徘徊。勞動是榨干最后一絲生命力的磨盤。
沉重的石塊、凍硬如鐵的泥土、冰冷的工具……日復一日地搬運、挖掘、敲打。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裸露的皮膚,凍僵的手指幾乎握不住工具,每一次揮動鎬頭或抬起石塊,
都伴隨著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和肺葉灼燒般的喘息。監工的皮鞭和咆哮隨時可能落下,
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緊繃的神經。雅各布的身體迅速地衰弱下去。
原本合身的條紋囚服變得空蕩,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顴骨高高地凸起,眼窩深陷,
像兩個干涸的黑洞。鏡片早已碎裂在入營的那一天,模糊的視力加劇了環境的扭曲和壓迫感。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機器,麻木地重復著動作,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睛深處,
偶爾會閃過一絲極其微弱、被痛苦包裹的思考的火星。他強迫自己的大腦運轉,
像在荒漠中尋找最后的水源,回憶那些復雜的分子式、反應條件、實驗步驟……唯有如此,
才能暫時屏蔽掉肉體無休止的折磨和靈魂深處巨大的絕望。
周圍的一切:泥土的成分、石塊的質地、空氣中飄散的化學氣味(煤煙、消毒水、腐爛物),
甚至其他囚犯勞作時無意中散落的、微不足道的碎屑。那個曾在營房里警告過他的枯槁老人,
名叫埃米爾。一天下午,在采石場搬運碎石時,埃米爾腳下突然一軟,
沉重的石塊脫手砸在自己的腳上。一聲壓抑的痛哼剛出口,
監工的皮鞭已經帶著破風聲抽在了他佝僂的背上。“廢物!磨蹭什么!”監工咆哮著,
又是一鞭。埃米爾像一片被狂風撕碎的枯葉,撲倒在地。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徒勞無功。
雅各布離他最近,幾乎是本能地,他丟下手中的碎石,踉蹌著沖過去,想扶起老人。“滾開!
猶太佬!”監工的皮靴狠狠踹在雅各布的小腹。劇痛讓他瞬間蜷縮起來,
胃里的酸水混合著稀薄的湯水涌上喉嚨。他蜷在地上,痛苦地干嘔,
視線模糊地看到兩個士兵粗暴地拖起埃米爾。老人的身體軟綿綿的,頭無力地垂著,
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灰暗的天空。
鐵絲網圍住的、被所有人稱為“小營”的地方——那是病弱者和等待“處理”者的最后去處。
雅各布掙扎著想爬起來,又被一只皮靴重重地踩在背上,臉埋進了冰冷刺骨的泥地里。
泥土的腥氣和血腥味充斥著他的鼻腔。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埃米爾被拖走,
消失在“小營”那片低矮、死寂的棚屋陰影里。
老人枯槁的面容、空洞的眼神、最后那句“小心穿白大褂的”警告……像冰冷的烙印,
深深地刻在了雅各布的心上。一種比饑餓和寒冷更刺骨的寒意,攫住了他。在這里,
任何形式的憐憫和幫助,都等同于自殺。幾天后的一個清晨,
集合的哨聲比往日更加尖利刺耳。雅各布拖著沉重的身體,隨著麻木的人流走到操場上。
寒風卷起地上的灰燼和塵土,抽打著他們單薄的囚服。黨衛軍看守們站得筆直,
眼神像鷹隼般掃視著人群。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一個穿著熨帖的黨衛軍軍官制服、戴著金絲邊眼鏡的身影出現在操場前方的高臺上。
他看起來四十歲上下,面容干凈得近乎文雅,與周圍士兵的粗糲形成鮮明對比。
他手里拿著一份名單,聲音透過冰冷的空氣傳來,清晰而缺乏溫度:“以下編號,出列!
11784!24591!31807!……”雅各布的心臟猛地一縮。
11784那冰冷的數字如同喪鐘在他腦中敲響。他感到周圍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那目光里混雜著麻木、恐懼,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慶幸。他僵硬地邁出一步,
和其他幾個同樣面無人色的囚犯一起,被看守粗暴地推搡出隊伍。
金絲眼鏡軍官的目光在他們幾人身上掃過,如同審視實驗室里的培養皿。
他的視線在雅各布臉上停留了片刻,鏡片后的眼神銳利而平固,最終似乎確認了什么。
他微微頷首,對旁邊的看守示意:“帶走。”他們被押離了操場,穿過幾道森嚴的鐵絲網門,
走向集中營深處一個相對獨立的區域。這里的空氣似乎更冷,
彌漫著一種奇特的、混合著消毒水、化學品和某種甜膩腐敗氣味的空氣,令人作嘔。
幾座低矮但密閉性更好的混凝土建筑矗立著,窗戶很小,裝著鐵欄。其中一棟建筑門口,
掛著一個不起眼的牌子,上面是冰冷的德語:“特別研究部 - B區”。
厚重的鐵門在他們身后關上,隔絕了外面的寒風和喧囂。門內是一條狹窄、光線慘白的走廊,
墻壁刷著冰冷的灰綠色油漆,地面是光滑的水泥,一塵不染,卻透著一種非人的寒意。
走廊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厚重的鐵門,門上只有冰冷的編號小窗。
空氣里那股消毒水和化學品的氣味更加濃烈刺鼻,幾乎蓋過了一切。
一個穿著白色實驗服、面無表情的男人站在走廊里等待著。他接過看守遞來的名單,
目光落在雅各布身上:“11784?雅各布·韋伯?柏林大學,化學系教授?
”他的聲音平淡無波。雅各布沉默地點點頭。“跟我來。”白大褂轉身,
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發出空洞的回響。他推開一扇標著“B-7”的鐵門。
門內是一個不大的房間,更像是一個簡陋的審訊室。一張金屬桌子,兩把椅子,
一盞吊燈發出刺眼的白光。白大褂示意雅各布坐下,自己坐在對面。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雅各布面前。“韋伯教授,”白大褂的聲音依舊毫無起伏,
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你的檔案我們很了解。你在有機合成,
尤其是含氮化合物領域的研究,很有價值。”雅各布的目光落在文件上,
那是他幾年前的發表的關于新型硝化催化劑的論文摘要復印件。一種冰冷的諷刺感攫住了他。
他畢生的研究,那些追求純粹知識的結晶,如今竟成了他通往更深地獄的門票。“現在,
”白大褂身體微微前傾,鏡片后的眼睛盯著雅各布,“有一個機會,
可以讓你擺脫外面的苦役,獲得……相對較好的待遇。”他停頓了一下,
似乎在觀察雅各布的反應,“我們需要你貢獻你的專業知識。
項目代號:‘Zyklon-B優化’。
”“Zyklon-B”這個詞像一顆冰彈擊中了雅各布。他知道這是什么!
一種以氫氰酸(HCN)為主要成分的劇毒熏蒸殺蟲劑!
他們要用它……雅各布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胃部劇烈地痙攣起來。
那些煙囪噴涌的黑煙……埃米爾被拖走的背影……瞬間涌上腦海,帶著血腥的粘稠感。
“不……”雅各布的聲音干澀沙啞,幾乎不成調,
“我……我不能……”白大褂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或惱怒,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
他慢條斯理地又從抽屜里拿出另一份文件,推到雅各布面前。那是一張照片。照片上,
柏林大學階梯教室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玻璃碎片滿地。照片中央,
是那個被雅各布護在身后的金發男生——卡爾·米勒,此刻正被兩個蓋世太保反扭著雙臂,
臉上滿是驚恐和淤青。
打印的德文小字:“猶太同情者及打敗分子嫌疑犯 - 卡爾·米勒 - 狀態:羈押中”。
雅各布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他死死地盯著照片上卡爾驚恐的眼睛,
那雙曾經充滿求知欲的清澈眼睛。他感到白大褂的目光像手術刀一樣切割著他。“韋伯教授,
”白大褂的聲音如同毒蛇的低語,冰冷地鉆進雅各布的耳朵,“知識是力量。但在這里,
力量只屬于一方。你的選擇很簡單:為帝國服務,
或者……”他的手指輕輕點了點照片上卡爾的臉,“看著你的學生,和你的‘道德感’一起,
化為奧斯維辛天空中的一縷煙塵。”他身體靠回椅背,雙手交叉放在桌上,
“給你十分鐘考慮。合作,你和這個年輕人,或許都能活。拒絕……”他沒有說下去,
只是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慘白的燈光,一片冰冷。雅各布坐在冰冷的金屬椅子上,
刺眼的燈光像無數根針扎進他干澀的眼球。照片上卡爾驚恐無助的臉龐占據了他全部的視野,
與埃米爾被拖走時空洞的眼神、煙囪里翻滾的黑煙不斷重疊、撕扯。
胃里的酸水混合著極度的恐懼和惡心,翻涌著灼燒他的喉嚨。他閉上眼,
試圖隔絕那刺目的光和錐心的畫面,但黑暗中,
柏林大學課堂上他最后的提問——“是賦予色彩,還是制造毀滅?”——像幽靈般回響,
帶著無盡的嘲諷。白大褂放在桌上的金屬懷表,秒針走動的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
滴答,滴答……每一聲都像重錘敲打在他緊繃的神經上,
倒擊著他僅存的、名為“選擇”的幻影。十分鐘像一個世紀般漫長,又像一瞬般短暫。
秒針最后一次沉重地落下。雅各布猛地睜開眼。深陷的眼窩里,
那原本被痛苦和絕望淹沒的深處,有什么東西碎裂了,又有什么東西在灰燼中冰冷地凝結。
他抬起頭,迎向白大褂審視的目光。嘴唇翕動著,干裂的唇皮被撕開,滲出血絲。
聲音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死寂的平靜:“我需要……實驗室條件。”白大褂的嘴角,
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不是笑容,而是一種任務達成的滿意。他站起身,
椅子腿與水泥地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明智的選擇,教授。歡迎來到‘特別研究部’。
”他拿起桌上的照片,隨意地丟回抽屜,仿佛那只是一張無關緊要的廢紙。“跟我來。
”雅各布被帶離了那個冰冷的審訊室,穿過另一條同樣慘白、彌漫著更濃烈化學氣味的走廊。
最終,他們停在一扇厚重的、帶有觀察窗的鐵門前。門上標著“實驗室 - B-7”。
白大褂用鑰匙打開門。門內是一個狹小、簡陋但功能齊全的化學實驗室。
靠墻是一排粗糙的木架,上面擺放著各種規格的玻璃器皿——燒杯、錐形瓶、量筒、冷凝管,
雖然陳舊但擦拭得還算干凈。一張沉重的木制實驗桌占據中央,
桌面上固定著鐵架臺、本生燈(沒有燃氣接口),
角落里甚至有一臺老舊的、布滿油污的機械式天平。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溶劑殘留氣味,
混合著消毒水味。比起柏林大學設備精良的實驗室,這里簡陋得如同作坊,
但比起外面地獄般的集中營,它簡直像一個避難所——一個沾滿血污的避難所。
“這是你的工作間,11784。”白大褂的聲音依舊冰冷,
“你的任務是優化現有Zyklon-B的配方,提高其穩定性和效率。
”他特別強調了最后兩個字,冰冷的眼神掃過雅各布,“原料會定期供應。
實驗記錄必須詳盡。記住,你的學生,”他頓了頓,意有所指,“他的命運,
與你工作的‘成效’緊密相連。”白大褂離開后,沉重的鐵門在身后關上,落鎖聲清晰可聞。
雅各布獨自站在這個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實驗室里。他緩緩走到實驗臺前,
手指顫抖著撫過冰冷的玻璃器皿邊緣。窗外,是集中營操場上麻木移動的囚犯身影,更遠處,
那巨大的煙囪依舊在噴吐著象征死亡的黑煙。他拿起一個空燒杯,
看著玻璃壁映照出自己扭曲變形的、形銷骨立的倒影——一個編號,
一個即將親手調制死亡藥劑的囚徒。他放下燒杯,走到那扇小小的、裝著鐵欄的窗前。
寒風從縫隙中鉆入,吹在他光禿的頭皮上。他望著那片被死亡籠罩的土地,深陷的眼窩里,
那剛剛凝結的冰冷之下,一絲微不可察的、屬于化學家本能的計算光芒,開始艱難地閃爍。
毀滅?不,至少……不能是純粹的毀滅。他需要時間,需要觀察,
需要在這死亡熔爐的縫隙里,找到那一線極其渺茫的、反擊的可能。卡爾的臉龐再次浮現,
與煙囪的黑煙交織。他必須活下去,為了那個被他拖累的學生,
也為了……他心中那個尚未被徹底碾碎的、屬于人的底線。原料被定期送來,
裝在簡陋的木箱里。白色的鐵罐上,骷髏頭和交叉骨頭的標志異常醒目,
旁邊印著冰冷的“Zyklon-B”字樣。雅各布面無表情地簽收,
將鐵罐搬進他那間名為實驗室的囚籠。打開罐子,
一股強烈的苦杏仁氣味撲面而來——那是氫氰酸(HCN)特有的、致命的氣息。
里面是浸漬了這種劇毒液體的硅藻土顆粒。他的“工作”開始了。按照要求,
他需要尋找更穩定、不易揮發泄露的載體材料,或者微調配比,
以提高毒氣在封閉空間內的擴散速度和致死濃度。每一個步驟,都在為更高效的屠殺鋪路。
實驗室的角落,有一個小小的盥洗池,連接著生銹的水管,這是整個房間唯一的水源。
雅各布的目光,常常會“不經意”地落在這個池子上。他開始“嚴格遵守”實驗規程,
每次接觸那些劇毒顆粒后,都“一絲不茍”地反復洗手。看守透過門上的小窗監視時,
看到的只是一個過分謹慎、甚至有些神經質的學者在遵守實驗室安全條例。然而,
在無人注意的間隙,雅各布的動作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依舊頻繁洗手,但每次沖洗時,
他會讓水流以一個特定的角度,
長時間沖刷靠近池壁內側的一個不起眼的、因水泥老化而形成的小小凹陷。
水流沖刷下的硅藻土顆粒極其細微,無色無味,混在水中幾乎無法察覺。日復一日,
那個小凹陷里,一層薄薄的、幾乎看不見的濕潤殘留物在悄然累積。
雅各布會利用整理臺面或清理廢液的機會,用吸水濾紙的邊緣極其小心地觸碰那片濕潤區域,
然后迅速將濾紙折疊,藏進囚服內襯一個他偷偷撕開的小口袋里。這是第一步。微量,
但持續。每一次積累,都像是在深淵邊緣試探著邁出的一小步,
帶著死亡的寒意和微弱的希望。實驗室的“需求”清單上,
開始出現一些看似合理的額外物品。
雅各布以“需要精確控制反應溫度”、“防止揮發干擾實驗”等理由,
申請了更多的石棉隔熱手套(厚實,
不易滲透)、額外的濾紙(用于包裹藏匿物)、更大的玻璃干燥器(密封性好,
內部空間大)。他的申請措辭嚴謹,理由充分,加上他工作表現出的“專注”和“效率”,
看守在請示了那個金絲眼鏡軍官后,竟然大部分都得到了批準。手套和濾紙被小心地藏好。
那個巨大的玻璃干燥器則被他放置在實驗室一個光線較暗的角落。他利用實驗間隙,
極其隱秘地將濕潤的濾紙藏在干燥器的底座夾層里,
利用硅膠的吸濕性和干燥器本身的密封環境,讓濾紙上的硅藻土顆粒緩慢陰干。
時間在壓抑中流逝。集中營的寒冬似乎永無止境。雅各布的身體依舊虛弱,
但精神卻像一根被拉到極限的弓弦,在死亡的壓迫下保持著一種病態的敏銳。
實驗室成了他唯一的戰場,每一次稱量,每一次混合,都必須在看守監視的目光下進行。
他必須讓一切看起來“正常”。機會終于在一個異常寒冷的下午降臨。看守送來的原料箱里,
除了那幾罐令人作嘔的Zyklon-B,竟然意外地夾雜著一小盒火柴!
或許是某個看守疏忽了,或許是覺得實驗室里有個火源方便些(雖然本生燈沒有燃氣)。
那盒火柴用普通的紙盒裝著,隨意地丟在箱底。雅各布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
他強壓下立刻撲過去的沖動,依舊面無表情地簽收,將箱子搬進來。他像往常一樣,
先處理那些致命的毒氣罐,動作沉穩,沒有絲毫破綻。直到確認看守的視線移開,
他才以整理箱子的名義,迅速而隱蔽地將那盒火柴藏進了袖口。火柴!磷!紅磷和氯酸鉀!
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這不僅僅是火種,
這是制造混亂、制造爆炸、制造煙霧的鑰匙!他需要容器、需要隔離、需要機會!
他小心翼翼地拆開火柴盒,里面是大約二十根火柴。火柴頭是鮮艷的紅色。
他用一把小鑷子(以“分離樣品顆粒”為由申請到的),
極其小心地將火柴頭一顆顆地剝離下來,收集在一張干凈的濾紙上。
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他必須時刻留意門上的觀察窗。
剝離下來的火柴頭像一小堆暗紅色的沙礫,散發著淡淡的硫磺和磷的氣味。接著,
他拿出了那些“多余”的石棉手套。厚實、致密、耐高溫。他選擇了一只,
用剪刀小心地剪下手套的指尖部分,形成一個厚實的、小口袋狀的結構。然后,
他將那些收集起來的火柴頭粉末,小心地倒入這個石棉小袋中。石棉纖維細密,
能很好地包裹住粉末,防止它們意外摩擦起火。他需要隔離物。
目光落在了那臺老舊天平的砝碼盒里。那些黃銅小砝碼之間,填充著防止碰撞的碎紙條。
他抽出一些干燥的碎紙條,將它們小心地塞進石棉小袋,包裹住里面的火柴頭粉末,
形成一層緩沖隔離層。最后,他用一根細線將袋口緊緊扎牢。
一個簡陋但關鍵的“磷火藥包”完成了,只有拇指大小,被小心地藏進了囚服內襯最深處,
緊貼著皮膚,感受著它的堅硬輪廓。有了磷粉,他還需要另一種武器——煙霧。
雅各布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個小小的盥洗池。尿液。人體內天然產生的氨源(NH3)。
在封閉空間內,足夠濃度的氨氣能造成強烈的刺激和窒息,足以擾亂視線和呼吸。
他開始有意識地減少自己喝那點可憐的稀湯,讓尿液盡量濃縮。
每次“實驗結束”后去角落的簡易廁所(實驗室附帶的一個小隔間)時,
他不再使用那個污穢的木桶,而是利用看守背身或視線移開的短暫瞬間,
極其冒險地將尿液排進一個他偷偷帶進去的、用厚濾紙臨時折疊成的“漏斗”里。
濾紙很快被浸透,尿液滴落進他藏在袖管里的一個空的小玻璃瓶(原本是裝試劑的)。
這個動作需要極大的膽量和精準的時機把控,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設想。
每次只能收集到幾毫升,散發著濃烈刺鼻的氣味。
他必須迅速蓋緊瓶蓋(瓶蓋內側襯了多層濾紙以防泄露),將小瓶藏好。
收集過程緩慢而艱難,每一次都讓他神經緊繃到極限。
收集到的尿液被他轉移到實驗室里一個最小的錐形燒瓶中。他利用實驗需要加熱的名義,
申請到了一個很小的酒精燈(燃料嚴格控制)。在確定看守暫時不會靠近門口觀察窗時,
他將裝有尿液的錐形燒瓶架在鐵架臺上,下面點燃微弱的酒精燈火焰。
燒瓶口連接上他能找到的最長的一截冷凝管(以“研究揮發特性”為名申請的),
冷凝管的出口則小心地引向一個大的廣口瓶,瓶底預先放了一點水吸收可能逸散的氨氣。
尿液在微熱的燒瓶中緩慢蒸發。刺鼻的氨味(NH3)開始彌漫,雖然被冷凝管盡量回收,
但狹小的空間里,氣味依舊難以完全掩蓋。雅各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必須控制溫度,
不能讓尿液沸騰產生大量蒸汽。他裝作在認真記錄實驗數據,
實際上全部感官都集中在門口的動靜和冷凝管的出口上。廣口瓶里,
無色但氣味濃烈的氨水在緩慢累積。每一次微弱的酒精燈火焰跳動,
都像在他緊繃的神經上跳舞。時間在無聲的煎熬中流逝。
廣口瓶底的無色液體積累到了大約十幾毫升,散發著強烈刺激性的氨味。
雅各布迅速熄滅酒精燈,將冷凝管拆卸下來。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寶貴的氨水轉移到一個有磨砂玻璃塞的小試劑瓶中,塞緊。
這是他制造的“窒息之霧”。磷火藥包緊貼胸口,氨水小瓶藏在囚服內側另一個暗袋。
雅各布靠在冰冷的實驗臺邊,聽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原料已備,
只欠東風——一個能讓混亂最大化、看守最松懈的時機。他望向窗外,
集中營的探照燈光柱在黑暗中機械地掃過。
時機他需要一個完美的、能將所有元素引爆的時機。他閉上眼睛,大腦像一臺精密的計算機,
開始瘋狂地計算、模擬、推演每一個可能的變量。
柏林大學的講臺、卡爾驚恐的臉、煙囪的黑煙、埃米爾枯槁的面容……所有畫面交織在一起,
最終化為一個冰冷而堅定的決心。他必須出去。等待是煉獄。雅各布像一枚上膛的子彈,
在冰冷的實驗室囚籠里沉默地蟄伏。他依舊“專注”于那該死的毒氣優化實驗,
記錄著虛假的數據,每一個動作都精準地落在看守預期的軌道上。
金絲眼鏡軍官偶爾會來巡視,冰冷的目光掃過實驗臺和記錄本,雅各布垂首恭敬,
心臟卻在囚服下狂跳,生怕那瓶藏在暗袋里的氨水氣味泄露分毫。
時間在恐懼和期待的雙重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時機,
終于在一個暴風雨肆虐的深夜降臨。狂風如同發怒的巨獸,
在集中營的鐵絲網上空凄厲地嘶吼,卷著冰冷的暴雨,
瘋狂地抽打著營房的木板和實驗室的鐵皮屋頂,發出震耳欲聾的、連綿不絕的轟鳴。
密集的雨點砸在屋頂上,如同千萬面戰鼓同時擂響。
探照燈的光柱在狂暴的雨幕中變得模糊扭曲,穿透力大減。看守塔上的人影縮在擋板后面,
咒罵著鬼天氣,警惕性降到了最低。“換崗時間。”雅各布貼在冰冷的門后,
耳朵極力捕捉著走廊里的動靜。外面風聲雨聲太大,但他憑借多日觀察,
牢牢記住了走廊盡頭鐵門開關的特定吱嘎聲和看守皮靴踏地的節奏變化。今晚,
暴風雨完美地掩蓋了這些細微聲響,但他推算的時間點應該到了。果然,片刻后,
一陣模糊的、被風雨聲包裹的交談聲從走廊盡頭傳來,短暫停頓后,
一個腳步聲朝著實驗室這邊走來——是夜班看守漢斯,一個總是帶著酒氣、脾氣暴躁的家伙。
腳步聲停在門外,門上觀察窗的擋板被粗魯地拉開。
漢斯那張胡子拉碴、被雨水打濕的臉貼在玻璃上,布滿血絲的眼睛朝里面掃視。
雅各布早已坐回實驗臺前,背對著門,手里拿著一支筆,對著攤開的記錄本,仿佛在沉思。
酒精燈被他提前熄滅了,只留下一點余溫的錯覺。他屏住呼吸,
全身的肌肉卻像壓縮到極致的彈簧。漢斯咕噥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臟話,
似乎對雅各布深夜還在“工作”感到不耐煩,又像是抱怨這鬼天氣。
擋板“啪嗒”一聲被重新關上。腳步聲響起,不是離開,
而是走向走廊另一頭——那里有張破椅子,是看守們偷懶打盹的地方。接著,
傳來了沉重的身體坐下時,椅子不堪重負的呻吟聲。就是現在!雅各布像被電擊般彈起,
動作卻輕靈得如同幽靈。他迅速從囚服內襯掏出那個磨砂玻璃塞的小瓶——他的氨水。
瓶塞被無聲地拔開,濃烈刺鼻的氨味瞬間逸散出來。他毫不猶豫,
將整瓶氨水猛地潑灑在實驗室鐵門下方那道狹窄的縫隙上!
刺鼻的、無色的氨氣(NH3)立刻順著門縫,如同毒蛇般悄無聲息地鉆了出去,
融入走廊污濁的空氣,并迅速向看守打盹的方向擴散!緊接著,
他以最快的速度沖到盥洗池邊。那個被他精心“照顧”多日的水泥小凹陷里,
積累的濕潤硅藻土殘留物在昏暗光線下閃著微光。
他用一張厚濾紙飛快地、貪婪地將那片區域擦拭干凈,將沾滿濕潤粉末的濾紙緊緊攥在手心。
最后一步!他掏出那個貼身藏匿的石棉小袋——拇指大小,
里面是火柴頭剝離出的紅磷與氯酸鉀混合物!他右手死死捏住這個小袋,
左手拿著那張沾滿濕潤硅藻土的濾紙。目標:走廊盡頭,看守漢斯打盹的椅子旁邊!
那里堆放著一些雜物,包括幾桶用于清洗的煤油(他曾親眼看到過)!他深吸一口氣,
壓下喉嚨口的血腥味和狂跳的心臟。成敗在此一舉!
他猛地擰開了實驗室門的內部插銷(這是他被允許在內部反鎖的“特權”),用盡全身力氣,
將那團沾滿濕潤Zyklon-B殘留硅藻土的濾紙,狠狠扔向走廊盡頭看守打盹的方向!
同時,他右手猛地將那個石棉小藥包,用盡全力砸向同一個區域!“哐當!
”濾紙團砸在鐵皮桶上,聲音在風雨聲中不算大,但足以驚動一個半睡半醒的人。“誰?!
”漢斯帶著睡意和怒氣的咆哮聲響起,緊接著是椅子被踢倒的聲音。就在這一瞬間!“轟!!
!”一道刺眼奪目的白光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爆鳴,在走廊盡頭轟然炸開!
雅各布扔出的石棉小藥包,在撞擊地面的瞬間,內部的紅磷與氯酸鉀粉末猛烈摩擦,
瞬間引發了劇烈的燃燒和爆炸!雖然威力不足以致命,但在狹窄的走廊里,
那光芒如同小型閃光彈,巨響在密閉空間里被放大數倍!“啊!我的眼睛!
”漢斯發出殺豬般的慘叫,瞬間致盲的強光讓他徹底失去了方向感。爆炸的火星,
如同憤怒的火種,精準地濺射到了旁邊敞開口的煤油桶里!“呼——!”烈焰沖天而起!
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空氣,瞬間吞噬了煤油桶,并沿著潑灑開的煤油迅猛蔓延!
濃煙滾滾,帶著刺鼻的焦糊味和未燃盡的煤油味,瞬間充斥了整個走廊!
而幾乎在爆炸發生的同時,雅各布潑灑在門縫下的氨水,產生的濃烈刺激性氨氣(N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