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第一次出現在樓道里,是提著一袋沉重行李、懷里還抱著個睡著孩子的時候。那一晚,
樓道的燈壞了,她沒看清臺階,踉蹌了一下。我伸手扶住她,她抬起頭,
臉上的疲憊和警惕幾乎是本能的防御。那一刻我就知道,她不是那種輕易接受幫助的女人。
可我不知道的是,從她搬進對門開始,我的生活再也不安靜了。
1 樓道初遇我每天晚上六點半下班,從供電所維修班出來,推著我的電動車回老小區。
那個車庫樓改的小區,房租便宜,環境老舊,燈總是壞,鄰居大多數我也叫不上名字。
今天晚上的風有點涼,我剛走到三樓轉角,就看見她站在臺階上,低頭翻著手機,
腳邊放著一個鼓鼓的旅行箱。她穿著灰色連帽衛衣,帽子壓得低低的,
另一只胳膊抱著個睡著的小孩,小孩的臉靠在她肩上,小手扒著她的衣領。我記得她,
不是面熟,而是因為她是這棟樓最近新搬來的。三天前,
我看見搬家公司把一張小孩用的寫字桌抬進了對門。那時候我在樓下抽煙,她站在車邊,
和搬家公司的人爭論價格,嗓音低,但明顯急躁。“你是……新搬來的?”我還是開口了,
不知道為什么。她警惕地看了我一眼,點點頭,“嗯。”“這樓道燈壞了,不太看得清。
”我指了指樓上黑著的燈,“我家有應急燈,要不要我拿給你?”她搖頭,“謝謝,不用了,
我這就進去了。”說完她拉起箱子,另一只手還要扶孩子。我看不下去,把電動車一靠,
伸手接過她的箱子,“我幫你提上去。”她遲疑了一秒,但沒拒絕。三樓半,
箱子滾輪在臺階上磕磕碰碰。我沒說話,只聽見她的腳步聲很輕,小孩睡得沉。到了四樓,
她掏出鑰匙,插了好幾次才插進鎖孔。我站在她身后,忽然覺得樓道很安靜,
像小時候停電的晚上,連呼吸都清晰得過分。門開了,她小聲說了句“謝謝”,
然后抱著孩子進去了。我把箱子放在門口,正準備離開,她又回頭看了我一眼。“你住哪?
”“對門。”“嗯。”她點點頭,“我叫林知意。”“李程。
”我們就這樣互相記住了對方的名字。回到屋里,我泡了一桶方便面,坐在小飯桌前慢慢吃。
電視開著,是本地晚間新聞,說今年秋季供暖提前試點,電費上漲。我沒聽進去,
腦子里還在回放她剛才的臉——白凈,但沒打粉,眼圈發青,頭發亂了一點,
看起來像是連續熬了好幾晚的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落到這種境地的,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
孤零零搬進老破小,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連搬家都是自己做主力。
她像是帶著某種隱形殼子的刺猬,走路時時刻準備被傷害。吃完飯,我把空碗泡在水池里,
抽了根煙。煙抽到一半,忽然聽見敲門聲。我開門,她站在門口,
臉色有些尷尬:“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你有電工膠布嗎?”“家里電線裸了?”“不是,
我那屋燈一開就跳閘,房東聯系不上。”我讓開門,讓她進來找。她沒進來,
只站在門口看我從工具箱里翻出一卷黑色膠布。“這個能用嗎?”“得我幫你去看看電箱。
跳閘的話,可能是線路潮了。”她抿了抿嘴唇,猶豫著,“麻煩你了。
”我拿了螺絲刀和電筆,跟她進了屋。房子一居室,客廳兼廚房,小孩正躺在床上,
用薄被蓋著,嘴里咕噥著夢話。電箱在進門左側,我拆開一看,確實潮濕,
幾根線纏在一起沒做處理。我動作熟練地拆了重接,用膠布纏牢,再裝好。她站在一邊看,
我沒多說話。裝好以后,我開燈試了幾次,沒問題了。“謝謝。”她聲音輕了些,
“你這個工作挺厲害的。”“也就是跑維修跑出來的。你那燈不該接成那樣,有點危險。
”她點頭,“房東說是剛裝的,但我不懂這些。”我沒說話,收起工具準備走。她忽然開口,
“李程,我明天可能要麻煩你一下。”我回頭。“我孩子還沒找到托兒所,
附近幼兒園排隊太長了。我得出去面試……你白天幾點出門?”“八點。
”“能……幫我看兩個小時嗎?等我面試完我就回來。”我猶豫了一下。她見我沒立刻答應,
低頭道:“沒關系,我再想辦法。”“行。”我說。她抬頭。“我家有監控,
我不會碰你東西。”“我不是擔心這個。”我嘆了口氣,“你早點把孩子送進幼兒園比較好,
在家時間太久,對他不好。”她沉默了。“謝謝。”她說,“我會盡快找地方的。
”我沒再說話,走出她屋子的時候天已經徹底黑了,樓道燈還是壞的。我順著樓梯下去,
準備第二天帶著新燈泡來換。夜里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腦子里是她那句“我家有監控,我不會碰你東西”。她說那句話的時候,眼神是防備的,
是難堪的,是一種把尊嚴當盾牌扛著走的冷。她不相信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忽然明白了她那天搬家的神情,不是疲憊,是逃命。凌晨兩點,我重新爬起來,
在筆記本上記下一個字:燈。那燈壞太久了,也許該有人主動換一下了。
2 夜半求助第二天早上我出門時,她家門沒關嚴,留著一道縫。
屋里傳來孩子吃早餐的聲音,小聲說著“媽媽,雞蛋熱了”。
她在廚房應了聲:“小心別燙嘴。”我走下樓,又回頭看了一眼那扇門。她沒有再來找我。
我本來以為她會敲門,托我幫忙,但一直到我跨上電動車,也沒聽見她的腳步。
可能她又改變主意了。上午十點多的時候,我正蹲在地下電纜井里擰線,手機震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一條消息,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孩子乖,剛吃完早飯。
我中午十二點能回來,真的麻煩你了。我愣了幾秒才意識到,是她。我看了眼時間,
已經十點二十三。我撥了回去,她接得很快,語氣壓得低低的:“對不起,我沒敲門。
你早上應該挺忙的吧……”“你在哪?”“城西人才市場,我十點面了一家小學,
說要等通知。我準備再去找一兩家。”“行,我十二點下班。”“謝謝你,李程。
”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清。我掛了電話,心里一陣復雜。不是因為帶孩子的事,
而是她用那種小心翼翼的語氣,把一件原本簡單的請求,硬生生說出了借債一樣的沉重。
中午我回到家,孩子已經睡著了。她給他蓋了薄被,屋子里很安靜,
只有廚房里電飯煲還在保溫。我看了一眼飯桌,有兩個保溫飯盒,一個寫著“李程”,
另一個寫著“知意”。我沒打開蓋子,直接去了陽臺。窗外晾著幾件小孩衣服,顏色淺淡,
像是反復洗過很多次的樣子。她的衣服卻少得可憐,就兩三件,都是灰藍色系的。
十一點五十,她推門進來,氣喘吁吁,額頭還有汗。“孩子睡了嗎?”“剛睡。
”她松了口氣,坐在沙發上,手撐著膝蓋。“找到合適的了嗎?”她搖頭,“都要全職,
不接受帶孩子。有家愿意試用三天,但要看我表現。”“那你試試。”她點點頭,
又說:“飯做了點簡單的,你不嫌棄就一起吃點。”我打開飯盒,是番茄炒蛋和土豆絲,
還有白米飯。我坐下,她沒動筷。她眼神里還是帶著某種不安,好像等著我說什么。
“挺好吃的。”我嘗了一口,是真的不錯。家常味,調味不重,卻有種久違的熟悉感。
她看我吃了,才低頭動筷。我們就這樣坐在不大的飯桌前,一人一邊,
吃了一頓簡簡單單的午飯。“孩子叫程程。”她說,“和你一個姓。”我一愣,
笑了笑:“巧了。”“不是跟前夫姓。我沒讓他進戶口。”我點點頭,沒接話。
“他知道你搬來這兒了嗎?”她眼神閃了一下,低聲道:“暫時不知道。手機卡換過,
沒留地址。”“他會找來嗎?”她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輕聲:“不知道,
但我得早點找到工作。”我把碗放進水池,打開水龍頭洗了洗:“以后上班孩子怎么辦?
”“我在找臨時托管點,有個小區群在轉推薦,我聯系了幾個。”“實在不行,
我媽那邊可以幫一兩天。”她猛地抬頭。“我不是說長久。我媽教小學,帶孩子習慣了。
她要是肯,也許能撐你一陣。”“會不會太麻煩……”“知意。”我打斷她,
“你不是欠我什么。我不是做好人,我也不圖你什么。我就是覺得,不該一個人扛這么多。
”她看了我很久,然后點了點頭。飯后她帶著孩子回自己屋,我出門買燈泡,
順便帶了幾個新的插座排插。樓道的燈換上后終于亮了,暖黃色的燈光照在破舊樓梯上,
竟然有點家的味道。晚上快九點的時候,我剛洗完澡,她來敲門,手里拿著孩子的畫。
“他下午畫的,說送你。”我接過畫,是一只大大的電動車,
下面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謝謝叔叔。我笑了笑,把畫貼在冰箱門上。“他挺喜歡你。
”她說。“我也挺喜歡他。”她沒說話,只是看了我一會兒,然后輕聲說:“謝謝你。
”我正要回她一句“別客氣”,她的手機突然響了。鈴聲很短,她看了一眼,臉色變了。
“是誰?”我問。她盯著屏幕半晌,然后說:“我前夫……他找來了。
”我看著她攥著手機的指尖泛白,心里一緊。“你別開門。我去。”我拉開門,
站在走廊盡頭,看著一個高大男人走上樓來。他穿著白襯衣,皮鞋踏在樓梯上聲響沉穩,
看著不像是來吵架的。但他一抬頭,我就知道,我得攔住他。3 前夫來襲男人走得不快,
一步步踩在樓梯上,每一步都像刻意放緩的示威。他到四樓轉角處停下,打量我幾眼,
神情不咸不淡:“你是……知意的新鄰居?”我沒回答,只站在她門口擋著。他抬了抬眉毛,
“我來接我兒子,怎么,不方便?”屋里傳來林知意壓低的聲音:“李程,讓他進來。
”我回頭看了一眼,她已經站在門后,臉色蒼白,懷里抱著熟睡的孩子,
動作輕得仿佛不敢弄醒。她的前夫,看起來很體面。一身白襯衣、修身長褲,
頭發打理得一絲不亂,腳上是閃著光的皮鞋。他的臉干凈、挺拔、甚至有點俊朗,
乍一看像是銀行高管那類人。但眼神不對。是那種冷靜、居高臨下、滿不在乎的自信,
仿佛他眼前這個女人,早就是他翻篇丟掉的故事。“知意,我來接孩子,明天是他生日。
”他說。她低頭吻了吻孩子的額頭,然后輕聲說:“他睡了,今天不方便。”男人笑了一下,
笑得毫無溫度:“我提前跟你說過的。難不成你要讓我空手而回?”我看著林知意,
她沒有抬頭,但手臂緊了緊。我問:“你有撫養權嗎?”他眼神立刻冷了:“你是什么人?
她跟你什么關系?”“我是她鄰居。她說不方便,那你就該離開。”他向前邁了一步,
“我警告你,別插我們家的事。”“她現在不是你家的人。”他冷笑一聲,正要發作,
屋門忽然響了一下,小孩在她懷里醒了,揉著眼睛:“媽媽……是誰啊……”她趕緊哄著,
“沒事,是樓上的叔叔。”孩子看向男人,遲疑地說:“你是……爸爸嗎?
”男人臉上閃過一絲錯愕,又笑:“是啊,我是你爸爸。”孩子沒有撲上去,
只是縮了縮脖子,把頭埋進林知意脖子里。她輕拍他的背:“別怕,媽媽在。”我沒說話,
但心里已經做了決定。“你要看孩子可以,但別選晚上,他嚇到了。
”男人臉上的笑慢慢收住,“她憑什么不讓我帶走孩子?”“法院有規定嗎?
探視權確認了嗎?”他沒有回答,只是冷冷看著我:“你算老幾?”“我是他媽信得過的人。
”他盯著我幾秒,終于往后退了一步:“那你們等著,別怪我沒警告。”說完他轉身下樓,
腳步不急,但帶著怒氣。我關上門,林知意還站在原地,孩子又睡著了,頭靠在她肩膀上,
小小的胳膊圈著她脖子。我走過去,替她把門鎖上。她聲音啞啞的:“對不起,連累你了。
”“不是你連累,是他不要臉。”她搖頭:“以前他不這樣,他談戀愛的時候很好,
溫柔、會講道理,甚至愿意等我接受他。我以為……以為他會保護我們。
”我沒問“為什么變了”。我知道人是會變的,尤其是在生活真正沉重之后。“你報警了嗎?
”“報警了,可他沒動手,也沒跟蹤我,警察說只能做記錄。
”我點了點頭:“那我們主動出擊吧。”她抬頭:“你是說……”“他要探視孩子,
那就走程序。你去申請正式的撫養權確認,把一切走上明面。”“我沒收入。
”“我幫你搞定居住和經濟證明,我妹妹是老師,她可以協助。”她怔了一下,
眼里浮出遲疑:“李程,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幫我這么多,我……”“因為你需要。
”我打斷她,“不是所有幫助都要有交換條件。”她沉默了好一會兒,
然后輕聲問:“你有過孩子嗎?”我搖頭。“那你為什么會那么自然地照顧他?”我想了想,
說:“我媽是老師,從小家里常有別人的孩子。我也許沒做過父親,
但我見過什么樣的人適合做父親。”她沒再說話,只是低頭親了親孩子的額頭,
喃喃道:“對不起,媽媽還在努力。”我回到家,給妹妹打了個電話,跟她說了基本情況。
她沉默了幾秒:“你想幫這個女人,是因為喜歡她?”我沒回答。她嘆了口氣:“別太沖動。
如果她前夫真有背景,你未必扛得住。”“我不是替她出頭,
我是在替那個孩子爭點正常的成長環境。”“那你就得做好準備,
很多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簡單。”“我從來不怕復雜。”掛斷電話,我坐在沙發上,
盯著冰箱上那幅畫發了半天呆。小孩子畫得笨拙,但畫里那輛電動車停得筆直,
車把上還掛了個鑰匙扣。那是我多年前妹妹送我的娃娃,是一只穿著藍色背帶褲的兔子,
早就磨得快看不清表情了。我忽然想起,林知意第一次摔跤的那個晚上,我扶住她的時候,
她也看了一眼那個鑰匙扣。她說過,她小時候特別喜歡這種軟軟的布偶,
但她媽從沒給她買過。那時候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很平淡,就像說天氣一樣。
可我卻聽出了不該有的委屈。我打開工具箱,翻出一個新的燈泡,走到樓道,
把二樓壞掉的那盞也換了。老樓梯在燈光下顯得沒那么陰沉了,墻面還是斑駁的,
可光總歸照進來了。我忽然想,可能有些人不是不能相信別人,
而是太久沒人愿意站在她身邊了。4 撫養權戰林知意最終還是決定去申請撫養權。
她沒有告訴我她是怎么做出這個決定的,只是在一個下著小雨的下午,
穿著一身洗得泛白的米色風衣,提著文件袋走進了街道司法服務中心。我沒陪她進去,
只是在外面等著。她進去時步子很穩,出來的時候卻沉默了很久。她站在屋檐下看著雨,
臉色蒼白,嘴唇緊抿。“手續很麻煩吧?”她點了點頭,
“需要住址證明、收入流水、撫養計劃書……最關鍵的是對方不同意,需要走行政聽證。
”“你能接受嗎?”她低聲道:“我必須接受。哪怕聽證失敗,我也得走完流程,
不然我連說話的權利都沒有。”我遞過傘,她接過去的手有點冷。我們一路沒怎么說話。
回到樓上,她進門前回頭看了我一眼,說了句:“我會堅持。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沒睡著。窗外的雨下了一夜,滴在窗臺上,
打出有節奏的聲響。
我在手機上查了一晚上行政撫養權聽證的流程、法院裁量權的參考標準、居住穩定的定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