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杯毒酒燒穿五臟六腑的感覺,蕭衍到死都記得。喉嚨里像是塞滿了滾燙的烙鐵,
每一次徒勞的吞咽都帶起一陣燒灼的劇痛,直直鉆進腦髓深處。
眼前的一切都在瘋狂旋轉、扭曲,金碧輝煌的宮殿梁柱如同被投入熔爐的蠟像,
融化出猙獰詭異的形狀,最終坍縮成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窒息的黑暗。
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水,四肢百骸的力氣被一絲絲抽空、凍結,
連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靈魂仿佛被硬生生從這具破碎的軀殼里撕裂出來,
懸在冰冷刺骨的虛空之中,無依無靠。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那永寂深淵的前一瞬,
一個聲音,帶著刻骨銘心的怨毒和冰冷,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了他最后的感知里:“……那個賤后?早就在冷宮被咱家好好‘伺候’過了!
陛下放心,老奴這就送您下去,與她黃泉路上作伴!”那聲音……是趙崇!
那個他視若股肱、倚為長城的趙崇!緊接著,
另一個更加殘酷的畫面碎片般撞入腦海:冷宮破敗的角落,枯草凌亂,
一個單薄的身影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衣衫破碎如蝶翼,
出的肌膚上遍布著青紫的淤痕和刺目的血痂……那張曾經明艷不可方物、對他溫柔淺笑的臉,
此刻毫無生氣地歪向一邊,嘴角凝固著一道暗紅的血痕,空洞的眼睛大睜著,
殘留著無盡的屈辱和絕望,直直地“望”著虛空……芷容!他的皇后!他的發妻!
一股比毒酒焚身強烈百倍、千倍的劇痛猛地攫住了蕭衍的靈魂!那痛楚并非來自肉體,
而是源自靈魂最深處被生生撕裂的絕望與悔恨!他無聲地嘶吼,靈魂在虛空中劇烈震顫,
卻發不出半點聲響。為什么?!為什么他如此懦弱,如此無能?!竟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
讓她在屈辱中凋零,而自己,竟也如同砧板上的魚肉,任由奸佞毒殺!
滔天的恨意如同沸騰的巖漿,瞬間吞噬了所有其他感知。趙崇!趙家!
所有欺他、辱他、背叛他的人!若有來世……若有來世……“陛下?陛下?
”一個帶著幾分試探和謹慎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鉆入耳中。蕭衍猛地睜開眼!
劇烈的光線刺得他眼球生疼,視野里一片模糊的金色光暈。他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
仿佛剛從最深的水底掙扎出來,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喉嚨深處殘留的、幻痛般的灼燒感。
冷汗浸透了貼身的寢衣,黏膩冰冷地貼在皮膚上。
眼前不再是冰冷的黑暗和死亡前的扭曲幻象。明黃色的帳頂繡著威嚴的五爪金龍,
在透過窗欞的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屬于宮廷的淡淡檀香氣息,
混合著龍涎香的沉穩味道。身下是柔軟厚實的錦被,觸感真實。他僵硬地轉動脖頸,
目光掃過明黃的帳幔,精致的雕花龍床,
以及不遠處紫檀木架上擺放的瑞獸香爐——裊裊青煙正從中逸散出來。這里是……他的寢宮,
龍榻?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同密集的戰鼓,擂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猛地從床上坐起,
動作大得幾乎掀開錦被。目光急切地掃向床榻一側。一面打磨得光可鑒人的巨大銅鏡,
靜靜地立在龍榻旁不遠處的紫檀木座架上。鏡面清晰地映出一個人影。年輕的男子,
面容尚帶著幾分未褪盡的青澀輪廓,眉眼間依稀可見前世的影子,
卻少了許多被歲月和權謀磋磨出的疲憊與暮氣。臉色因驚悸和冷汗顯得有些蒼白,
但唇色是健康的紅潤,而非前世毒發時的青紫。眼神……蕭衍死死盯著鏡中那雙眼睛,
那里面的情緒混亂地翻涌著——驚魂未定的恐懼、刻骨銘心的劇痛,
還有……一種如同深淵般不斷沉淀、凝聚的冰冷恨意。這不是他毒發身亡時的形容!
這分明是他剛剛登基不久,年方弱冠時的模樣!一個近乎荒誕卻又帶著滅頂狂喜的念頭,
如同驚雷般在他腦中炸響!他回來了!他蕭衍,回來了!重生!回到了登基的第一年!
回到了那場將他推入萬劫不復深淵的悲劇尚未真正展開的起點!狂喜如同決堤的洪水,
瞬間沖垮了殘留的恐懼。他緊緊攥住身下冰涼滑膩的錦緞,
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顫抖著。那深入骨髓的冰冷恨意,非但沒有被沖淡,
反而在這巨大的、近乎神跡的轉折中,被淬煉得更加純粹、更加堅硬,
如同萬年玄冰包裹著地心最熾烈的熔巖!趙崇……趙家……芷容……那些名字,
那些沾滿血污的面孔,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靈魂上。他回來了!這一次,
他不再是那個優柔寡斷、任人擺布的懦弱君王!他要讓所有背叛者、所有加害者,血債血償!
“陛下?”剛才那個試探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帶著明顯的擔憂,音量也提高了一些。
蕭衍猛地回神,眼中那翻江倒海的激烈情緒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瞬間按捺下去,
只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幽潭。他循聲望去。龍榻邊三步之外,
一個穿著深青色總管太監服色的老太監,正垂手躬身侍立著。花白的頭發梳得一絲不茍,
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和憂慮。
正是他前朝就跟隨在身邊、前世卻在他最危難時悄然倒向趙崇的御前總管——王德福。
王德福見蕭衍看過來,連忙上前一步,腰彎得更低了些,聲音放得又輕又緩,
帶著一種安撫的意味:“陛下可是被夢魘著了?老奴聽著您方才氣息不穩,喚了好幾聲才醒。
時辰尚早,要不……再歇息片刻?今日大朝,晚些也無妨的。”他的話語恭敬,
眼神里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習慣性的掌控意味。仿佛在安撫一個受了驚嚇的孩子。
蕭衍的目光在王德福那看似恭順、實則藏奸的臉上停頓了一瞬。
前世種種蛛絲馬跡瞬間串聯起來——那些看似無意的泄密,那些關鍵時刻的“疏忽”,
那些在他被軟禁時,
王德福與趙崇心腹之間隱秘的往來……一股冰冷的殺意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壩。
但他硬生生忍住了。喉嚨里似乎還殘留著毒酒燒灼的幻痛,那刻骨的教訓讓他明白,此刻,
他需要這張“懦弱”的面具,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胸腔里翻騰的巖漿被強行冷卻、凝固。臉上迅速褪去驚悸的蒼白,
換上一種帶著些許茫然和后怕的疲憊,甚至還刻意讓眼神顯得有幾分空洞和脆弱。
“朕……”他開口,聲音帶著剛醒時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朕方才……夢到些不好的東西。無妨,服侍朕更衣吧,大朝不可誤。
”聲音依舊是那個年輕帝王慣有的、帶著點猶豫和不確定的調子。
王德福眼中那絲不易察覺的審視似乎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
他立刻躬身應道:“是,陛下。老奴這就伺候您起身。”隨即轉身,
熟練地指揮著早已候在外間的小太監們端來溫水、面巾、漱盂。溫熱的巾帕敷在臉上,
帶來一絲暖意,也短暫地遮蔽了蕭衍眼中一閃而過的冰冷銳光。重生第一課:偽裝。
將滔天的恨意與淬毒的利刃,深深藏進這具年輕軀殼的最深處,用怯懦和無能的外殼,
包裹住那顆已然化作堅冰與烈火的心。他要讓所有人,尤其是趙崇,繼續相信他蕭衍,
還是那個可以隨意揉捏的懦弱傀儡。金鑾殿。九重丹陛之上,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赤金龍椅,
此刻在蕭衍的臀下,卻如同鋪滿了燒紅的鋼針。每一次細微的挪動,
都牽扯著靈魂深處尚未愈合的傷口,提醒著他前世最終坐在這里飲下的那杯穿腸毒酒。
殿內空曠高遠,巨大的蟠龍金柱撐起雕梁畫棟的穹頂,陽光透過高窗,
在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長長的、斜斜的光斑,空氣中浮動著細微的塵埃。
然而這象征著帝國心臟的莊嚴之地,此刻卻彌漫著一種奇異的、令人窒息的沉悶。不是肅穆,
更像是一種壓抑的靜默,一種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等待。文武百官分列兩班,
身著各色品級官袍,垂首肅立。但他們的姿態并非恭敬,而是一種刻意的、屏息凝神的觀望。
無數道目光,或隱晦或直接,如同實質的針尖,密密地刺向丹陛之上的年輕帝王。
那些目光里,有漠然,有審視,有毫不掩飾的輕蔑,甚至帶著一絲看好戲的玩味。
偶爾有低如蚊蚋的議論聲,如同毒蛇吐信,在寂靜的大殿角落里悄然響起,又迅速消失。
“肅靜!”掌殿太監尖利的嗓音劃破沉寂,帶著程式化的威嚴。然而,
這聲呵斥并未帶來真正的肅靜,反而像投入死水中的一顆石子,激起了更加洶涌的暗流。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文官班列的最前方。那里,一個身影如山岳般矗立。
當朝太師、尚書令、安國公——趙崇。他并未像其他官員那樣身著深色朝服,
反而穿了一身異常顯眼、極其僭越的紫金色蟒袍!金線繡成的四爪巨蟒盤踞其上,
在殿內明亮的光線下,幾乎要破袍而出,張牙舞爪,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威勢。他年約五旬,
身形魁梧,保養得宜的面容紅潤,下顎蓄著一部梳理得一絲不茍的濃密黑髯。此刻,
他那雙細長的、如同鷹隼般的眼睛微微瞇著,目光如同實質的鋼錐,穿透殿內凝固的空氣,
毫無避諱地、牢牢釘在丹陛之上蕭衍的臉上。那目光里沒有半分臣子應有的敬畏,
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一種掌控一切的篤定,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玩味。來了。
蕭衍放在冰冷龍椅扶手上的指尖,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指甲幾乎要嵌進堅硬的紫檀木中。
前世那杯毒酒燒灼喉嚨的幻痛,以及芷容在冷宮泥地上空洞絕望的眼神,
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口。恨意瞬間翻涌,幾乎要沖破他強行構筑的堤防。
他垂下眼瞼,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冰冷殺機。再抬眼時,
臉上只剩下一種近乎呆滯的、被巨大壓力懾住的蒼白和茫然。
他甚至下意識地避開了趙崇那極具壓迫感的視線,
目光游移地落在身前御案上鎏金香爐裊裊升起的青煙上,
仿佛那縷青煙是此刻唯一的救命稻草。“眾卿……”蕭衍開口,聲音干澀,
帶著明顯的底氣不足和猶豫,尾音甚至有些發飄,清晰地回蕩在落針可聞的大殿里,
“有……有本奏來?”他的聲音,在空曠的金殿中顯得格外微弱,
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
隨即被那無形的、巨大的壓力吞噬殆盡。短暫的、令人難堪的沉默。
趙崇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扯動了一下,牽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向前穩穩地踏出一步。
這一步,如同巨石投入深潭。“臣,趙崇,有本啟奏!”他的聲音洪亮如鐘,中氣十足,
瞬間壓過了殿內所有細微的雜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狠狠撞在殿柱上,
激起沉悶的回響。他根本不等蕭衍做出任何反應,仿佛這金殿之上發號施令的本就該是他。
“陛下登基,承繼大統,已逾數月!”趙崇的聲音繼續響起,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擊,
“然,中宮之位空懸,實乃國本動搖之大患!此非社稷之福,非萬民之愿!
”他猛地提高了聲調,如同平地驚雷,震得殿頂似乎都在嗡嗡作響:“臣女趙氏,毓質名門,
溫婉淑德,堪為天下女子之表率!臣斗膽,叩請陛下,冊立臣女為后!以正宮闈,以安社稷!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金鑾殿的空氣仿佛徹底凝固了。死寂。絕對的死寂。
所有官員的頭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將臉埋進胸前的笏板里,呼吸都小心翼翼,
生怕發出一絲多余的聲響。偌大的宮殿,只剩下趙崇那洪鐘般的聲音余韻,
在雕梁畫棟間嗡嗡回蕩。蕭衍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緊,
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死白。前世,就是這冠冕堂皇的逼迫,將他推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趙氏女為后?那個前世在他被囚禁時,親手將毒酒灌入他口中的蛇蝎女人!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有當場嘔出來。
眼前仿佛又閃過芷容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趙崇仿佛沒看見,或者說根本不在意蕭衍的反應。
他再次向前一步,這一步踏得更加沉重,紫金蟒袍的下擺微微揚起。他不再看蕭衍,
而是猛地一撩袍角!噗通!一聲沉悶的巨響!這位權傾朝野、當朝第一權臣,
竟然就在這象征帝國最高權力的金鑾殿中央,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膝蓋砸在金磚上,發出令人心悸的聲響。他挺直腰板,頭顱卻微微昂起,
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冷箭,再次射向丹陛之上那個臉色慘白的年輕帝王。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威脅,如同驚雷炸響:“陛下!中宮之位,關乎國體!
陛下若不應允老臣此請——”他刻意停頓了一下,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兩班噤若寒蟬的群臣,
最后牢牢釘在蕭衍臉上,一字一頓,如同冰錐鑿擊:“——老臣今日,便跪死在這金殿之上!
以死明志!請陛下圣裁!”“跪死在這金殿之上!”“以死明志!”“請陛下圣裁!
”趙崇那最后幾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棱,裹挾著金殿穹頂的回音,
狠狠扎進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深處,也狠狠釘在蕭衍的心口。死寂。
比先前更加深重的死寂瞬間籠罩了整個金鑾殿。空氣仿佛被抽空,變成了粘稠冰冷的膠質,
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連那些細微的、衣袍摩擦的窸窣聲都徹底消失了。
所有官員的頭顱低垂到了極限,身體僵硬如同石雕,連眼珠都不敢轉動分毫,
生怕任何一點微小的動作都會引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巨大的恐懼攥住了他們的心臟,
趙崇的威勢和這近乎逼宮的姿態,讓所有人肝膽俱寒。丹陛之上,
蕭衍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在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
變得如同金鑾殿外漢白玉石階一般慘白。他放在龍椅扶手上的那只手,手背上青筋暴凸,
如同扭曲的蚯蚓,指甲深深陷入堅硬的紫檀木中,幾乎要將其摳穿!
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羞辱感如同兩條交纏的毒蛇,瘋狂噬咬著他的五臟六腑,
幾乎要沖破喉嚨嘶吼出來。殺了他!現在就殺了他!一個聲音在靈魂深處咆哮。但理智,
那被前世慘死淬煉出的、冰冷如萬載玄冰的理智,死死扼住了這股毀滅的沖動。喉嚨深處,
那杯毒酒燒灼的幻痛清晰地傳來,提醒著他前世沖動的代價。芷容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
也在他腦海中無聲地凝視著。不能!時機未到!這金殿之上,禁軍不在手中,
百官皆是墻頭草!此刻撕破臉,不過是重蹈覆轍,自尋死路!他死死咬住口腔內側的軟肉,
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劇烈的疼痛讓他的頭腦獲得了片刻的清明。他需要時間!
需要暗中積蓄力量的時間!需要找到足以將趙崇及其黨羽連根拔起的致命證據的時間!
這屈辱……必須咽下去!蕭衍猛地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
眼底深處那翻騰的、足以焚毀一切的巖漿,被一層厚厚的、脆弱的水光強行覆蓋。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從那張象征著無上權力的冰冷龍椅上站了起來。
動作帶著一種明顯的虛浮和踉蹌,仿佛被巨大的壓力壓垮了脊梁。他一步一步,
腳步沉重而遲滯,如同踩在泥濘的沼澤里,緩緩地走下丹陛。金磚地面反射著冰冷的光,
映著他蒼白如紙的臉和微微顫抖的身體。他走到趙崇面前,
在距離這位跪地“死諫”的權臣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
居高臨下地看著那顆低垂下去、卻依舊散發著逼人威勢的頭顱。
趙崇蟒袍上那條金線繡成的四爪巨蟒,猙獰地盤踞著,鱗爪張揚,仿佛隨時會撲上來噬人。
蕭衍伸出了手。那只手,在寬大的明黃龍袍袖口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他伸出手,
卻不是去攙扶,而是輕輕地、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安撫意味,
落在了趙崇那肌肉虬結、寬闊異常的肩膀上。觸手是冰涼滑膩的蟒袍面料,
以及布料下那堅硬如鐵的肩胛骨。蕭衍的指尖,幾不可察地痙攣了一下。
他努力地、極其艱難地扯動了一下嘴角,試圖擠出一個笑容。那笑容僵硬、勉強,
甚至帶著一絲討好的意味,如同一個做錯了事、急于安撫暴怒長輩的孩子。他的聲音響起,
刻意放得又輕又軟,帶著一種刻骨的疲憊和無奈,
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大殿里:“愛卿……何至于此?”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趙崇那紋絲不動的跪姿,以及殿內那些如同石雕般僵立的百官,
聲音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微不可聞的哽咽,仿佛承受了天大的委屈:“愛卿為國之心,
朕……豈能不知?豈會不察?”他放在趙崇肩上的手,又輕輕拍了兩下,
動作帶著一種近乎哄勸的意味。然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些,
帶著一種終于“屈服”于巨大壓力、無可奈何的決斷:“愛卿快快請起!朕……準了!
”“冊立趙氏女為后之事,便依愛卿所奏!禮部……即刻擬詔!”“準了”二字出口的瞬間,
整個金鑾殿仿佛被投入了一塊無形的巨石,死寂的湖面下暗流瘋狂涌動!
趙崇那一直緊繃如弓弦的魁梧身軀,在聽到這兩個字的剎那,幾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他并未立刻起身,依舊保持著跪姿,只是那低垂的頭顱緩緩抬起。
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穿透濃密的黑髯,
精準地捕捉到蕭衍臉上那強行擠出的、帶著討好與疲憊的僵硬笑容,
以及眼底深處那層脆弱的水光。一絲極淡、極快、卻飽含了輕蔑與勝利者傲慢的弧度,
在他嘴角一閃而逝,快得如同錯覺。“陛下……圣明!”趙崇的聲音再次響起,洪亮依舊,
卻多了一種如釋重負般的“欣慰”。他這才雙手撐地,動作沉穩有力,
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從容,緩緩站起身來。紫金蟒袍隨著他的動作簌簌作響,
那條四爪巨蟒在光影下似乎更加活靈活現,張牙舞爪。他站直身體,甚至沒有再看蕭衍一眼,
只是對著丹陛方向象征性地拱了拱手,便轉身,
目光如電般掃向文官班列中一個穿著緋色官袍的干瘦老頭。“禮部尚書孫大人!
”趙崇的聲音不容置疑,“陛下已有旨意,立后詔書,速速擬來!務必隆重,
彰顯皇家威儀、中宮尊貴!”那被點名的禮部尚書孫謙,如同被蝎子蟄了一下,猛地一抖,
臉上瞬間堆滿了諂媚的笑容,連滾帶爬地從班列中搶步出來,對著趙崇的方向深深一揖,
連聲道:“是是是!下官遵命!遵趙太師鈞旨!下官這就去辦!必定辦得風風光光,
不負陛下與太師厚望!”他語速極快,聲音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激動,仿佛領了天大的恩典,
忙不迭地退下,幾乎是跑著離開大殿去操辦。趙崇這才滿意地收回目光,重新轉向蕭衍。
他臉上帶著一種長輩對晚輩的“勉勵”神情,聲音放緩了些,
卻依舊帶著無形的威壓:“陛下能納忠言,實乃社稷之福。老臣,深感欣慰。”他微微頷首,
“若無他事,老臣便先行告退,督促禮部準備立后大典事宜了。
”他甚至沒有等待蕭衍的回應,說完,便再次拱手,隨即轉身,
那身刺目的紫金蟒袍帶著凜然的氣勢,在百官敬畏(或者說恐懼)的目光注視下,
昂然闊步地向著殿外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在金磚地面上回蕩,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所有人的心上。隨著趙崇的身影消失在巨大的殿門外,
那令人窒息的威壓才仿佛稍稍散去了一些。殿內依舊安靜得可怕,但空氣似乎重新開始流動。
官員們如同提線木偶被剪斷了絲線,身體微微松懈下來,卻依舊無人敢大聲喘息。
無數道目光,復雜難言,偷偷瞟向丹陛之下那個孤零零站著的年輕帝王。蕭衍依舊站在那里,
背對著群臣,面對著趙崇離去的方向。他的背影在空曠高遠的金殿襯托下,
顯得格外單薄、脆弱,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沒有人看見他此刻的表情。
那原本強行擠出的、帶著討好與疲憊的僵硬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臉如同戴上了一張毫無表情的冰霜面具,冰冷,僵硬,透著一股非人的死寂。
只有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翻涌著足以凍結九幽地獄的寒流!那寒流中,
沒有一絲一毫的委屈和怯懦,只有最純粹、最冰冷、最狂暴的——殺意!
他寬大的明黃龍袍袖口下,那只剛剛拍過趙崇肩膀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溫熱的鮮血順著指縫無聲地滲出,一滴,一滴,
悄無聲息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上,暈開一小片暗紅,旋即被袍角掩蓋。這點點血跡,
如同無聲的誓言,浸透在帝國最冰冷的基石之上。紫宸殿御書房。
厚重的朱漆殿門隔絕了外界最后一絲天光,也隔絕了所有窺探的視線。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書籍和上好松煙墨的沉靜氣息,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堆著幾摞奏章,
一盞孤零零的琉璃宮燈散發出昏黃柔和的光暈,勉強驅散著角落里的陰影。
蕭衍獨自一人坐在寬大的御案之后。他沒有批閱奏章,也沒有讀書,只是靜靜地坐著。
臉上白天在金鑾殿上那層脆弱和茫然的水光早已褪盡,只剩下一種深潭般的死寂。
琉璃燈的光映在他年輕的側臉上,勾勒出冷硬的線條,那雙眼睛,在陰影里沉浮,
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幽邃得令人心悸。
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撫摸著御案光滑冰涼的邊緣,指尖感受到紫檀木那特有的細膩紋理。
那觸感冰冷而堅實,如同他此刻的心境。金鑾殿上趙崇那紫金蟒袍的刺目光澤,
那如同驚雷般的逼宮話語,那跪地“死諫”時鷹隼般的目光……還有前世毒酒穿腸的劇痛,
芷容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無數畫面瘋狂地在他腦海中沖撞、撕扯。
恨意如同永不停歇的毒火,在冰冷的死寂下熊熊燃燒,幾乎要將他的理智焚燒殆盡。
他需要做點什么,立刻!馬上!否則這滔天的恨意會先一步將他逼瘋!就在這時,
御書房角落那片最濃重的陰影里,空氣似乎極其輕微地扭曲了一下。沒有任何腳步聲,
也沒有任何氣息的波動。一個身影,如同從墨汁中直接分離出來,
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昏黃燈光的邊緣。那是一個女子。她身形異常纖細,
穿著一身緊窄的、與陰影幾乎融為一體的玄黑色夜行衣,勾勒出流暢而充滿力量的線條。
臉上覆著一張同樣材質的黑色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
那是一雙極其特別的眼睛——瞳孔的顏色極淡,近乎一種剔透的琥珀色,在昏暗的光線下,
卻亮得驚人,如同蟄伏在黑暗中的猛獸,銳利、冰冷,不帶一絲人類的情感波動。
她站在那里,如同御書房里一件沒有生命的擺設,
卻又散發著一種無形的、令人脊背發涼的寒意。“陛下。”她的聲音響起,
音調沒有任何起伏,平直得像是一條繃緊的鋼絲,冰冷而清晰地鉆進蕭衍的耳中。
蕭衍撫摸著桌沿的手指,在聽到這聲音的瞬間,驟然停頓。他沒有抬頭,
甚至沒有轉動目光去看那個陰影中的身影。仿佛她的出現,
本就是這死寂空間里理所當然的一部分。沉默在昏黃的燈光下蔓延,
只有琉璃燈芯燃燒時發出的極其細微的“噼啪”聲。前世最后時刻,
模糊身影……那聲瀕死的、嘶啞的“陛下快走”……與眼前這雙冰冷的琥珀色眸子瞬間重疊!
青鳶!影衛之首!他手中最隱秘、也最鋒利的那把刀!前世為他流盡了最后一滴血!
復雜情緒——摻雜著感激、愧疚和一種找到唯一可依仗利刃的決絕——猛地沖上蕭衍的心頭,
瞬間壓過了那焚心的恨意,讓他幾乎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他猛地吸了一口氣,
強行壓下翻涌的心緒,再緩緩吐出。再抬眼時,眸中已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冰寒。“青鳶。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重量,
“趙崇。”他只吐出這兩個名字,便不再言語。陰影中的青鳶,
那雙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如同針尖!她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甚至連呼吸的頻率都沒有改變一絲一毫,只是靜靜地等待著。蕭衍的身體微微前傾,
手肘撐在冰冷的紫檀木御案上,雙手交叉,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琉璃宮燈的光線將他半邊臉照亮,半邊臉隱藏在深邃的陰影里,
神情在光暗交錯間顯得格外森然。他盯著案上那盞孤燈跳躍的微弱火苗,
仿佛那火苗中燃燒著趙崇那張令人憎惡的臉。“他想要一個皇后?”蕭衍的聲音壓得極低,
如同毒蛇在黑暗洞穴中吐信,“朕就給他一個‘風光大葬’的機會。
”他的話語如同淬了冰的毒針,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刻骨的寒意。他緩緩抬起頭,
目光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凝聚成兩道銳利如實質的寒芒,穿透昏黃的光線,
直刺向陰影中的青鳶。“朕要知道,”蕭衍的聲音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
“趙崇的書房,他那自以為固若金湯的‘止水齋’,每一塊磚,每一片瓦,
每一條縫隙……都要給朕翻過來!”青鳶的琥珀色眸子在面具后微微閃爍了一下,
如同暗夜中的寒星,無聲地表示著聆聽。“朕要你,
”蕭衍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劃過,留下幾道冰冷的水痕,“把東西……埋進去。
”他刻意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每一個字的分量,
又像是在欣賞獵物即將踏入陷阱的殘忍快感。“東西……朕稍后給你。
”蕭衍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秘而不宣的陰鷙,“不是什么稀罕物。
一封……他寫給廢太子余孽的密信。內容……無非是里應外合,弒君奪位,扶植廢太子登基,
他趙崇……自封‘攝政王’!”“弒君奪位”四個字從他齒縫間迸出,帶著濃烈的血腥氣。
“信紙、墨跡、印鑒……”蕭衍的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笑容毫無溫度,
只有純粹的殘忍,“都要舊。舊到足以騙過趙崇自己圈養的那幾條老狗鼻子。
舊到……仿佛它真的在某個角落里,埋藏了十幾年,只等今日重見天日!”陰影中的青鳶,
身體依舊如同凝固的雕塑,唯有那雙琥珀色的瞳孔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波動。
那波動并非恐懼或驚訝,更像是一種……確認了獵物致命弱點的冷靜評估。“埋在哪里?
”青鳶的聲音依舊平直冰冷,沒有絲毫情緒起伏,仿佛在問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差事。
“他的書案。”蕭衍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緊挨著西北桌腳的那塊金磚之下。那塊磚……朕記得,是他當年督造這止水齋時,
特意命人用精鐵混了沉水木芯澆筑而成,號稱水火不侵,刀斧難破,
是他最得意、也最放心的‘藏寶地’。”他眼中閃過一絲刻骨的嘲弄,
“把東西……埋在他最放心的‘堡壘’核心!朕倒要看看,
當他親手挖出這封‘通敵弒君’的鐵證時……那張老臉上,會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冰冷的殺意,如同實質的寒氣,隨著他的話語,在昏黃的御書房內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