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墨般的夜色沉沉地壓下來,死死裹住了莽莽蒼蒼的苗嶺。
狂風在嶙峋的山脊間橫沖直撞,發出凄厲的尖嘯,像是無數看不見的巨手在撕扯著一切。
豆大的雨點不再是滴落,而是瘋狂地、密集地砸在車頂和前擋風玻璃上,
發出爆豆般令人心悸的噼啪聲,匯成一片混沌的轟鳴,幾乎要震碎人的耳膜。
車燈那兩束慘白的光柱,徒勞地在濃得化不開的雨幕和翻涌的霧氣中掙扎,
勉強照亮前方幾米濕滑、扭曲的山路,更遠處,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死死攥著方向盤,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僵硬。
冷汗混著車窗縫隙滲進來的冰冷水汽,浸透了后背單薄的衣衫,黏膩冰涼。
每一次車輪碾過坑洼,車身劇烈地顛簸搖晃,都像是一記重錘砸在心臟上,
幾乎要把它從喉嚨里震出來。心,狂跳著,撞擊著胸腔,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孤注一擲的恐懼,
沉重得讓人窒息。這條路,白天走已是險象環生,此刻在狂暴的天威之下,
更像一條通往深淵的死亡之徑。“操!”一聲粗糲的咒罵不受控制地從我干裂的唇間迸出。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順著脊椎急速向上攀爬,在腦髓里炸開一片刺骨的寒意。
視野邊緣開始不受控制地發黑,意識像被狂風撕扯的破布,一點點被抽離、攪碎。不行!
絕對不能在這里倒下!我用盡殘存的力氣,狠狠咬了一下舌尖。
一股帶著鐵銹味的劇痛瞬間彌漫開來,強行將那沉淪的黑暗驅散了一瞬。
就在這意識短暫清明的剎那,一道慘白的、撕裂蒼穹的電光猛地炸開!那光芒如此刺眼,
瞬間將車內外照得如同白晝,纖毫畢現。我甚至能看清雨滴在空中被拉成絕望的直線。
借著這短暫而恐怖的光明,我驚恐地看到——前方不遠處的山體,那巨大的、沉默的巖壁,
在電光中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正在蠕動的輪廓!無數猙獰的裂痕如同活物的血管般瞬間爬滿!
然后,是沉悶到令人五臟六腑都跟著震顫的轟鳴!轟隆隆——!那聲音絕非普通的雷聲,
它來自大地深處,帶著毀滅一切的力量,由遠及近,如同遠古巨獸的咆哮,
瞬間淹沒了風雨的嘶吼!“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完全不受控制地從我喉嚨深處撕裂而出,
帶著人類面對天地偉力時最原始的恐懼和絕望!緊接著,整個世界瘋狂地旋轉、傾覆!
車子像一片被巨浪拋起的枯葉,猛地失去了所有依托,被一股無法抗拒的狂暴力量狠狠掀起!
失重感瞬間攫住了我,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天旋地轉!
視野里是翻飛的泥漿、斷裂的樹枝、翻滾的巨石……還有無邊無際、吞噬一切的黑暗!
擋風玻璃碎裂的巨響尖銳刺耳,冰冷的雨水混合著泥腥味和血腥味猛地灌了進來。
身體被巨大的力量反復撞擊、撕扯,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骨頭碎裂般的劇痛。意識,
在這末日般的翻滾和撞擊中,被徹底碾碎,沉入一片死寂的虛無。……痛。
無邊無際、深入骨髓的痛楚,像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每一寸皮肉,鉆進骨頭縫里,
又猛地炸開,攪動著五臟六腑。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胸腔里尖銳的刺痛,
仿佛里面塞滿了碎裂的玻璃。我掙扎著,試圖從這沉重的、黏稠的痛苦泥沼中掙脫出來,
眼皮卻像被焊死了一樣沉重無比。一股難以言喻的、極其復雜的氣味頑固地鉆入鼻腔。
那是濃烈得化不開的草藥苦味,帶著泥土的腥氣,
還有一種……一種奇異的、帶著甜腥的腐敗氣息,混合著陳年木頭被煙火熏燎過的焦香。
這氣味如此陌生,如此濃烈,霸道地宣告著此處絕非我熟悉的世界。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世紀,一絲微弱的光感終于艱難地穿透了眼皮的黑暗。
我凝聚起全身殘存的力量,試圖掀開這沉重的帷幕。模糊的光影在眼前晃動、旋轉,
慢慢聚焦。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俯視著我的臉。一個年輕女子的臉。
烏黑濃密的長發并未像常見的苗家女子那樣盤起繁復的發髻,
而是簡單地編成一條粗長的辮子,斜斜地搭在肩頭。幾縷散落的發絲,被汗水濡濕,
貼在光潔飽滿的額角和線條優美的下頜上。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
在搖曳的昏黃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鼻梁挺直,嘴唇飽滿,唇角微微向下抿著,
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倔強和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真正攫住我全部心神的,是她那雙眼睛。
很大,很黑,像沉在深山幽潭底部的黑曜石,深邃得幾乎望不到底。此刻,
這雙深潭般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凝視著我,里面沒有驚慌,沒有好奇,
只有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
那目光穿透了我混亂的痛楚和初醒的迷茫,直直地刺入我的意識深處,
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奇異力量,卻又讓人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她的頸項修長,
上面戴著一圈沉甸甸的、雕琢著古老繁復花紋的銀項圈。項圈下方,
墜著一個小小的、造型奇特的銀鈴。隨著她微微的呼吸,那銀鈴幾乎無聲,只在她動作時,
那些精巧的銀片、銀墜才相互碰撞,發出極其細微、清脆又悠遠的叮當聲。視線向下,
她穿著靛藍色的土布上衣,斜襟,盤扣。領口和袖口處,
用五彩的絲線繡著絢麗而神秘的幾何圖案,像是某種古老的符咒。一只同樣帶著銀鐲的手,
正穩穩地端著一個青黑色的陶碗,碗沿冒著裊裊的熱氣,
散發出剛才那股濃烈奇異的草藥氣味。另一只手,
則捏著一根細細的、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竹管。我混沌的大腦艱難地運轉著。我在哪?她是誰?
這叮當聲……這濃烈的藥味……混亂的記憶碎片如同破碎的鏡面,
在腦海中瘋狂閃爍: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震耳欲聾的轟鳴,
天旋地轉的翻滾……恐懼的余燼再次灼燒著我的神經。喉嚨干裂得如同火燒,
我試圖發出一點聲音,哪怕是一個模糊的音節。然而,僅僅是喉結極其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一股尖銳的、如同無數根鋼針同時攢刺的劇痛猛地從胸腔深處炸開!這痛楚如此劇烈,
瞬間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氣,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冒。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起來,
每一塊肌肉都在劇痛的鞭撻下扭曲。
“呃——嗬……”一聲痛苦的抽氣聲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就在我痛得幾乎再次暈厥的瞬間,
一只帶著涼意的手,堅定而有力地按在了我的左肩上。那力道恰到好處,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瞬間壓制了我身體的痙攣和掙扎。“別動。”一個聲音響起。
那聲音不高,甚至可以說很輕,像山澗清泉滴落在深潭里,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清晰地蓋過了我粗重的喘息和遠處隱約傳來的風雨聲。語調平直,沒有任何波瀾,
卻帶著一種令人無法抗拒的命令意味。我被迫停止了徒勞的掙扎,
只能急促地、痛苦地喘息著,像一條擱淺瀕死的魚,視線死死地鎖住她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里面充滿了茫然、痛苦和無聲的詢問。她微微俯下身,那張沉靜的臉龐湊得更近了些。
昏黃的光線在她濃密的睫毛下投下小片陰影,讓她眼中的凝重顯得更加清晰。
她看著我的眼睛,那目光銳利得仿佛能看透我皮囊下正在承受的痛苦根源。
“你中了‘鉆心痧’。”她平靜地陳述,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
仿佛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每一個字卻像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我混亂的意識上。
鉆心痧?這是什么?毒藥?疾病?苗疆蠱毒?無數的疑問和更深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
這陌生的名字,從她口中吐出,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沒有理會我眼中翻騰的驚懼和疑惑,只是將手中那根細長的竹管輕輕探近我的唇邊。
一股更加濃烈、苦澀到極致的藥味撲面而來,直沖腦門。“喝了它。”命令再次響起,
不容置喙。那黑曜石般的眼眸里,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疑問和恐懼。我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張開嘴,
動作牽動著胸腔和肩背的傷處,又是一陣鉆心的痛楚襲來,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冰涼的竹管小心翼翼地探入我的齒間,
一股滾燙、粘稠、苦得令人作嘔的液體順著竹管緩緩流入我的口中。那味道難以形容,
仿佛濃縮了世間所有的苦澀,混合著泥土、草木根莖的腥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我強忍著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感,用盡全身的力氣,本能地吞咽著。
每一口吞咽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疼痛,仿佛吞咽下去的不是藥汁,而是滾燙的刀片。
藥汁滾過喉嚨,留下火燒火燎的痕跡,最終沉入胃中,卻像點燃了一團冰冷的火焰,
所過之處,先是帶來一種奇異的、短暫的麻痹感,
似乎真的暫時壓制了那深入骨髓的“鉆心”之痛,但緊隨而來的,
卻是一種更深沉的、彌漫至四肢百骸的疲憊和冰冷,仿佛生命力也在隨之一點點流失。
就在我艱難地吞咽著這救命的苦水時,木屋那扇緊閉的、厚實的木板門,
突然被一股蠻橫的力量從外面猛地推開了!“砰——!
”巨大的聲響打破了屋內的沉滯和專注,也驚得我渾身一顫,口中的藥汁差點嗆出來。
一股裹挾著濕冷雨水的寒風猛地灌入,瞬間吹滅了靠近門口的一盞小油燈,
屋內的光線頓時變得更加昏暗搖曳。門口,矗立著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
幾乎將整個門框塞滿。來人穿著一身同樣靛藍染就的土布衣褲,沾滿了泥點和水漬,
褲腿高高挽起,露出筋肉虬結的小腿。他頭發花白,用一根黑色的布帶緊緊束在腦后,
面容黝黑粗糙,如同山崖上飽經風霜的巖石,深刻的皺紋刀刻斧鑿般縱橫在額頭和眼角,
每一道都透著嚴厲與歲月的重量。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
也帶著一種審視獵物般的冰冷光芒,直直地、毫不掩飾地射向我這個闖入者。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只有短短一瞬,那眼神里沒有絲毫的同情或好奇,
只有一種毫不掩飾的排斥、審視,甚至……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仿佛看到的不是一條垂死的生命,而是一件極其礙眼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垃圾。隨即,
那鷹隼般的視線轉向了床邊喂藥的女子,眉頭緊緊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帶著強烈的不滿和質問。“阿黛!”他的聲音如同生銹的銅鑼被敲響,低沉、沙啞,
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在狹小的木屋里嗡嗡回蕩,“誰讓你把這個漢人弄進來的?
還給他用‘守魂湯’?”他的目光掃過阿黛手中的藥碗,那眼神凌厲得像刀子,
“寨子里的規矩,你忘了?外頭來的,尤其是漢人,沾了山神的怒氣才遭的災!這就是不祥!
把他丟回林子去,讓山神息怒!”他的話語如同冰冷的石塊,狠狠砸在阿黛的心上,
也砸在我的心頭。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起,比剛才的“鉆心痧”更讓人絕望。原來,
我的命,在這里,竟被視為觸怒山神的不祥之物?丟回林子?那和直接判我死刑有什么區別?
恐懼和憤怒交織著,讓我本就虛弱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
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死死盯著那個叫盤巖的男人。阿黛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她甚至沒有抬頭看門口的父親一眼,只是穩穩地端著碗,小心地調整著竹管的角度,
確保我能順利咽下每一滴藥汁。她的側臉在搖曳的光影中顯得異常平靜,
甚至可以說是近乎冷漠的倔強。只有按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收緊了半分,
透露出她內心并非毫無波瀾。“阿爸,”她的聲音依舊不高,卻異常清晰,
帶著一種不容動搖的堅定,清晰地穿透了盤巖帶來的壓迫感,“他還沒死。我看見了,
就不能不管。”她頓了頓,終于抬起眼,目光迎向父親那嚴厲得幾乎要噴火的視線。
那深潭般的黑眸里,沒有畏懼,只有一種磐石般的固執。
“‘守魂湯’能壓住‘鉆心痧’的兇性。等他緩過一口氣,能走了,我自然會送他離開。
”“胡鬧!”盤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沉重的腳步聲震得地面似乎都在輕顫。
他粗糙的手指幾乎要戳到阿黛的鼻尖,憤怒讓他黝黑的臉膛更顯猙獰,
“‘鉆心痧’是那么好壓的?那是要命的東西!沾上了,就是閻王爺掛了號!你懂什么!
弄不好,這晦氣會帶進我們盤家!會禍害整個寨子!你擔得起嗎?”他越說越激動,
唾沫星子幾乎噴濺出來,眼神里的厭惡和恐懼毫不掩飾地投射在我身上。
阿黛的身體微微繃緊了一下。她沉默了幾秒,濃密的睫毛低垂下來,
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再次抬起眼時,那雙黑眸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沉淀了下去,
變得更加幽深難測。她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上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冷硬:“命是他自己的。
救不救得活,看山神的意思。但見死不救,就是我的罪過。藥,我用了。人,我管了。阿爸,
你要趕他走,”她頓了頓,目光毫不退縮地迎向盤巖,“就先把我一起趕出去。
”她的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盤巖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顯然被女兒這前所未有的頂撞激怒了。他死死盯著阿黛,
胸膛劇烈地起伏著,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木屋里格外清晰。那雙鷹眼里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仿佛要將眼前這個不聽話的女兒連同我這個“禍根”一起焚毀。空氣仿佛凝固了,
沉重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最終,盤巖猛地一跺腳,腳下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惡狠狠地剜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厭惡和警告濃得化不開,仿佛在看一條劇毒的蛇。然后,
他不再看阿黛,猛地轉身,帶著一身狂暴的怒氣,像一陣黑旋風般沖出了木屋。“砰——!
”木門被他用更大的力量狠狠甩上,震得整個屋子似乎都在搖晃,灰塵簌簌地從房梁上落下。
屋內的光線在劇烈的震動后重新歸于昏暗的搖曳。死一般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
只有門外風雨的嗚咽聲,還有我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阿黛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端著碗,
握著竹管,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沖突從未發生。只是,我清晰地感覺到,
按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指尖微微地、難以抑制地顫抖著。她垂下眼簾,
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眸子里所有的情緒,只留下一個沉靜而倔強的側影。過了好一會兒,
她才重新抬起頭,目光落回我臉上,依舊是那片深不見底的幽潭,看不出悲喜。“喝藥。
”她的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先把我一起趕出去”從未出口。
我看著她,劫后余生的慶幸和被當作“禍根”的屈辱感在胸腔里翻攪。最終,
求生的意志壓倒了一切。我艱難地張開嘴,
順從地、一口一口地吞咽著那苦得令人絕望的藥汁。每一口,
都像是在吞咽這苗嶺深處莫測的命運,和眼前這個叫阿黛的姑娘那沉默而沉重的倔強。
那碗名為“守魂湯”的苦藥,如同在我體內點燃了一盞極其微弱的風燈。藥力散開,
并非帶來溫暖,反而像一層冰冷的薄膜,暫時裹住了那名為“鉆心痧”的毒火,
讓它蟄伏、不再瘋狂地啃噬我的神經和內臟。疼痛,從那種撕裂靈魂的劇痛,
降格為一種沉重、綿長、無處不在的鈍痛和灼熱,像沉重的鉛塊灌滿了四肢百骸,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疲憊不堪的筋骨。我像個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亂拼湊起來的木偶,
癱在簡陋的木床上,連抬起一根手指都無比艱難。
時間在疼痛和昏睡的交織中變得粘稠而模糊,只有窗外連綿不絕的雨聲和偶爾掠過的風聲,
提醒著我還被囚禁在這片濕漉漉的、陌生的山嶺之中。盤巖自那日怒氣沖沖地甩門而去后,
再未踏進這間小屋一步。每日的飯食和湯藥,都由阿黛默默送來。她總是清晨或黃昏時出現,
腳步極輕,像山間的貓。放下一個粗陶碗,
里面盛著看不出食材、味道寡淡卻足以維持生命的食物,或者那碗永遠濃黑苦澀的藥汁。
她極少說話,眼神平靜無波,動作麻利卻帶著一種刻意的疏離。只有在換藥時,
那雙帶著薄繭的手觸碰到我潰爛的傷口,我才能從她偶爾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緊抿的唇角,
捕捉到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那名為“鉆心痧”的陰影,從未真正遠離。
我成了這間木屋沉默的囚徒。除了忍受疼痛和昏睡,唯一能做的,
就是用目光貪婪地捕捉這狹小空間里的一切細節,仿佛它們是維系我與清醒世界唯一的繩索。
;墻上掛著一副磨得發亮的牛角弓和一串用草繩穿起的風干山鼠;火塘里的灰燼總是溫熱的,
上面架著一個熏得漆黑的陶罐;空氣中永遠彌漫著草藥、煙火和木頭陳年的混合氣息。
這一切,都在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與我過往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直到那天午后。
一場急雨過后,天空短暫地放晴。幾縷稀薄的陽光,艱難地穿透厚厚的云層和木窗的縫隙,
斜斜地投射在屋內粗糙的地板上,形成幾塊溫暖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雨后泥土和草木蒸騰出的清新水汽,暫時驅散了屋內的沉滯藥味。我靠在床頭,
胸口那沉甸甸的壓迫感似乎也隨著天氣好轉而略略減輕了些許。就在這時,
那扇緊閉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了。阿黛走了進來。她并未像往常一樣帶著食物或藥碗。
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布衣,褲腳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纖細卻結實的小腿。
背上背著一個用竹篾編成的、扁平的背簍。她徑直走到屋角,
拿起一把小巧的、刀刃閃著寒光的藥鋤,小心地別在腰后。她似乎并未注意到我清醒著,
或者根本不在意。她走到門邊,微微側身,目光投向門外那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青翠的山林。
陽光恰好勾勒出她的側影:柔韌的腰肢,微微繃緊的肩背線條,修長的脖頸,
還有那條垂在肩側、烏黑油亮的長辮。她站在那里,
像一株生于峭壁、沐風櫛雨卻依然挺拔的小樹,沉靜而充滿野性的生命力。
就在她準備邁步出門的剎那,一個強烈的沖動攫住了我。長久臥床的虛弱,
被當作“禍根”的憋悶,對未知命運的恐懼,
以及對這抹短暫闖入我死寂世界的鮮活身影的渴望……所有這些情緒混雜在一起,
驅使著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嘶啞的聲音:“阿黛……”我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突兀地打破了屋內的寂靜。她的腳步頓住了。身體似乎有極其短暫的僵硬。然后,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來。那雙深潭般的黑眸望向了我,里面沒有驚訝,沒有詢問,
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我喘息著,胸腔因為剛才的用力而隱隱作痛。
汗水瞬間從額頭滲出。我看著她,目光里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懇求。我艱難地抬起手,
指向屋角——那里,在干草和雜物的掩蓋下,
露出了我那個沾滿泥污、摔得變了形的畫夾一角。
“……能……能幫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艱難地摳出來,伴隨著灼痛,
“……拿……拿過來嗎?”阿黛的目光順著我顫抖的手指方向望去,
落在了那個灰撲撲的畫夾上。她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類似困惑的波動。
她看了看畫夾,又看了看我因虛弱和急切而顯得有些狼狽的臉。沉默。屋外,山風吹過林梢,
發出沙沙的聲響。陽光在地板上緩緩移動。終于,她沒有說話,只是轉身,走到屋角,
彎腰拾起了那個沉重的畫夾。她掂量了一下,然后走回床邊,
一言不發地將它放在了我觸手可及的地方。畫夾上干涸的泥塊簌簌落下。做完這一切,
她沒有任何停留,甚至沒有再看我一眼,徑直轉身,走出了木屋。
背影很快消失在門外那片雨后青翠欲滴的山林光影里。屋內重新歸于寂靜。只有我的心跳,
因為剛才那番小小的“抗爭”而劇烈地撞擊著胸腔,帶來陣陣悶痛。我喘息著,
目光落在那個沾滿泥污的畫夾上,仿佛那是失而復得的珍寶。顫抖著手,我費力地解開搭扣。
里面的東西奇跡般地保存了下來——幾支斷裂的炭筆,一個摔裂了鏡子的速寫本,
還有一盒被泥水浸透了大半的水彩顏料。指尖觸碰到粗糙的紙頁,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激動涌上喉頭。我拿起一支斷了一半的炭筆,
那熟悉的觸感讓我幾乎落淚。這是“我”的一部分,
是那個在都市畫室里揮灑顏料、在各地寫生尋找靈感的青年畫家江楓,
在這片陌生而兇險的土地上,唯一能抓住的身份證明。我艱難地挪動著身體,忍著疼痛,
將后背盡量靠在冰冷的土墻上,好讓自己坐得更直一些。目光,
不由自主地投向門口——阿黛剛才消失的方向。她的背影,那沉靜而充滿力量感的剪影,
如同烙印般刻在我的腦海里。筆尖落在粗糙的紙頁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線條起初是虛弱的、顫抖的,勾勒出模糊的輪廓。慢慢地,隨著記憶的清晰和手指的適應,
線條開始變得流暢、堅定。我畫下門口那片被陽光照亮的光影區域,畫下門檻的輪廓,然后,
是那個背著竹簍、微微側身、凝望遠方的身影——柔韌的腰肢,修長的頸項,垂落的發辮,
專注而沉靜的側臉……每一筆落下,都像是從身體里抽走一部分沉重的鉛塊。
畫筆成了我虛弱的身體與這個充滿敵意、卻又因她而顯得不那么絕望的世界對話的唯一工具。
畫紙上那個沉默的采藥姑娘,是我此刻全部精神力量的錨點。此后的日子,
我像是抓住了黑暗中的一絲微光。身體依舊沉重疼痛,
每日仍需忍受那苦不堪言的“守魂湯”,但畫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
成了這死寂囚籠里唯一悅耳的樂章。每當阿黛送藥或飯食進來,
我總會艱難地舉起那幾張畫滿她身影的速寫——有時是她坐在火塘邊搗藥的專注側影,
低垂的眼睫在火光下投下柔和的陰影;有時是她彎腰在屋后一小塊藥圃里除草時,
靛藍衣角拂過泥土的瞬間;更多的時候,是她背著竹簍,
踏著晨露或暮靄走向山林深處的背影,帶著一種融入自然的孤獨與堅定。最初幾次,
她只是匆匆瞥一眼,眼神平靜無波,仿佛看到的只是無關緊要的涂鴉,放下東西便轉身離去,
腳步快得像是在逃離什么。她始終沉默,那沉默像一層厚厚的繭,將她緊緊包裹。
我甚至能從她微微繃緊的肩線,感受到一種刻意的疏離。盤巖的警告,那“禍根”的標簽,
像一道無形的墻隔在我們之間。直到那幅畫的出現。那是一個難得的、陽光燦爛的午后,
風也格外溫柔。我的精神似乎也好了些許。阿黛送藥進來時,我剛好完成了新的一頁。
這一次,我沒有畫她的背影或側影。我畫的是幾天前,
偶然從半開的窗戶瞥見的一幕——屋后不遠,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蜿蜒流過。
阿黛正赤腳踩在溪水中凸起的、光滑圓潤的卵石上。她微微彎著腰,
靛藍的褲腿高高挽過膝蓋,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腿。一只手提著裙裾,
另一只手伸向清澈的溪水,似乎要去撈取水底某樣東西。陽光穿透水面,
在她的小腿和手臂上投下粼粼的、不斷晃動的金色光斑。水珠濺起,
在她周圍形成細碎的光點。她的側臉被陽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專注的神情中透著一絲難得的放松,唇角甚至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
腳下是清涼的溪水和光滑的石,頭頂是碧藍的天和溫暖的陽光,那一刻的她,
不再是那個沉默背負著沉重藥簍和無形壓力的采藥女,而像山澗中自然生長的一株水草,
自由、靈動,與這山水渾然一體。我將這幅畫遞向她。她放下藥碗,目光習慣性地掃過紙面。
然后,她的動作停住了。她第一次沒有立刻移開視線。那雙深潭般的黑眸,
定定地落在畫紙上,落在那個溪水中赤足撈取的自己身上。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看到她長長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像受驚的蝶翼。按在粗陶碗沿的手指,
無意識地收緊了幾分,指節微微泛白。那總是緊抿著、透著倔強和疏離的唇角,
極其緩慢地、極其細微地松弛了一瞬,似乎想要向上彎起,
最終卻又被一種更深沉的力量壓了下去,恢復成一條平直的線。
屋子里靜得只剩下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還有我因為緊張而略顯粗重的呼吸。過了許久,
久到我以為那片刻的松動只是自己的幻覺,她才極其緩慢地抬起眼。
目光不再是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
而是帶著一種極其復雜的、我無法完全讀懂的情緒——有驚訝,有一絲被窺見隱秘的赧然?
有對畫中那個“自己”的陌生感?或許,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被理解的觸動?
這復雜的情緒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眼底漾開一圈圈細微的漣漪,雖然轉瞬即逝,
卻真實存在。她沒有說話,只是深深地、極其認真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了我這個闖入她世界的“漢人禍根”。然后,她端起空了的藥碗,
像往常一樣,轉身離開了木屋。只是這一次,她的腳步不再像之前那樣急促。她走到門口,
甚至停頓了那么一瞬,微微側頭,似乎想再看一眼那幅畫,或者……再看一眼畫它的人?
最終,她還是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門合攏的輕響之后,屋內只剩下我和那幅攤開的畫。
陽光透過窗欞,溫柔地灑在畫紙上,照亮了溪水中那個赤足姑娘身上跳躍的光斑。我的心跳,
在胸腔里擂鼓般鳴響,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一種奇異的、帶著希望的悸動。
那道沉默的墻,似乎被這水彩和炭筆,撬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陽光,終于照了進來。
日子在畫筆的沙沙聲和身體緩慢的恢復中悄然滑過。疼痛如同退潮,雖然每日仍會卷土重來,
在陰雨天或勞累后變本加厲地啃噬我的筋骨,但那股足以撕裂靈魂的“鉆心”之痛,
在“守魂湯”的壓制和阿黛日漸復雜的草藥調理下,終究被馴服了些許。
我能感覺到力量正一絲絲地重新注入這具殘破的軀體,雖然緩慢,卻真實不虛。阿黛的態度,
也隨著那一幅幅畫悄然改變。她依舊沉默寡言,送藥送飯的動作依舊麻利,
但那份刻意筑起的疏離高墻,仿佛被溪流沖刷的沙堡,正在無聲地消融。
她會在我遞過畫稿時,停留片刻,目光專注地掠過那些線條和光影,
有時會極其輕微地點一下頭,那動作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在我心底漾開一圈圈的漣漪。偶爾,當我因為嘗試下床活動而牽扯到傷處,
發出壓抑的痛哼時,她會停下手中的活計,那雙深潭般的眸子會望向我,
里面不再是純粹的審視,而是帶上了一絲……關切?雖然轉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最明顯的變化是,她開始允許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在陽光晴好的午后,
允許我拄著她用山藤和硬木臨時削成的粗糙拐杖,蹣跚地走到門口,
坐在那塊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石墩上,呼吸山林間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而她自己,
則在不遠處,或晾曬草藥,或修補漁網,或只是靜靜地望著遠山出神。
我們之間隔著幾步的距離,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無言,
卻不再有那種令人窒息的隔閡。陽光灑在身上,驅散了木屋里的陰冷,
也似乎驅散了我們之間最后一點堅冰。盤巖依舊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
籠罩在這個小小的院落之外。我極少見到他,但每次他沉重的腳步聲從院外經過,
或者那低沉沙啞、帶著濃重苗音的說話聲隱隱傳來,都會讓我心頭一緊,
下意識地握緊手中的拐杖。阿黛也會立刻變得異常沉默,動作更加利落,
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存在感都收斂起來。盤巖的存在,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
時刻提醒著我“禍根”的身份和這短暫平靜的脆弱。
直到寨子里開始彌漫起一種不同尋常的躁動氣息。
先是寨子中央那面巨大的、用整張牛皮蒙成的木鼓被幾個精壯的漢子合力抬了出來,
架在鼓樓前的空地上。他們用浸透桐油的布一遍遍擦拭著鼓身和鼓面,動作虔誠而莊重。
接著,家家戶戶的門楣上都開始掛起新鮮的菖蒲和艾草,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濃烈的、混合著藥草和某種奇異香料的辛香氣息。女人們翻箱倒柜,
拿出壓在箱底、色彩最為絢麗的百褶裙和繡滿繁復花紋的盛裝,在陽光下反復晾曬、拍打。
男人們則磨亮了腰間的柴刀和獵刀,打磨著牛角弓的弓弦,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雜著期待、肅穆和隱隱亢奮的氛圍。連盤巖那終日陰沉的臉上,
似乎也少了幾分戾氣,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凝重。他不再只是遠遠地經過,
有一次甚至踏進了院門,和阿黛低聲交談了幾句。他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鋒,
在我身上短暫地刮過,帶著毫不掩飾的警告和排斥。阿黛垂著眼,低聲應答著,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顯示出內心的緊張。“鼓藏節快到了。”阿黛在給我換藥時,
難得地主動開口解釋了一句,打破了我們之間慣常的沉默。她的聲音很輕,
帶著一種與節日氣氛不太相符的沉重。“寨子里最盛大的日子。祭祖,祭山神,
祈求平安豐收。”她小心地解開我肩頭纏繞的布條,
露出下面愈合緩慢、依舊有些紅腫潰膿的傷口。空氣中彌漫著新鮮藥膏清苦的味道。
她蘸取藥膏的手指帶著涼意,動作卻異常輕柔。“你這幾天,待在屋里,別出去。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我的傷口上,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外面……會很吵,人很多。
”她沒有說出的潛臺詞,我們都心知肚明——我這個“漢人禍根”,
在這種全寨聚集、溝通祖靈神明的神圣時刻出現,無異于對山神的褻瀆,
只會引來更多的敵視和危險。我看著她低垂的、專注的側臉,
感受著傷口傳來的清涼和一絲絲刺痛,心頭涌起復雜的情緒。有被排斥的苦澀,
也有對她這份保護的感激。最終,我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鼓藏節的前夜,喧囂達到了頂點。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巨大的篝火,火光沖天,將半個夜空都映成了橘紅色。
雄渾低沉的木鼓聲“咚!咚!咚!”地響起,節奏緩慢而沉重,如同大地的心跳,
穿透木屋的墻壁,一下下撞擊在我的胸口,震得我體內的鈍痛似乎都隨之共振。
隨之而來的是悠長、蒼涼、帶著奇異轉調的蘆笙合奏,嗚嗚咽咽,如同山風穿過幽谷。
鼓聲、笙聲、鼎沸的人聲、隱約傳來的踩踏舞步聲……所有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匯成一股原始、熱烈、帶著神秘力量的洪流,沖擊著耳膜,也攪動著血液。
我靠在冰冷的土墻上,無法入眠。透過木窗狹窄的縫隙,能看到遠處跳躍的巨大火舌,
光影在黑暗中瘋狂舞動。一種強烈的、被隔絕在外的孤獨感攫住了我。
這里的熱鬧、信仰、血脈的聯結,一切都與我無關。
我只是一個誤入此地的、不被歡迎的旁觀者,一個隨時可能被“山神怒氣”吞噬的祭品。
不知過了多久,喧囂的聲浪似乎達到了一個頂峰,然后開始漸漸回落。鼓聲變得零落,
笙聲也顯得疲憊。就在我以為這個不眠之夜即將在疲憊中結束,困意終于開始侵襲時,
我那扇虛掩著的木門,被輕輕推開了。一股濃烈的酒氣混合著篝火的煙火味,瞬間涌了進來。
阿黛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不再是平日里那個沉靜、利落、帶著幾分疏離的采藥姑娘。
她顯然喝了不少酒,腳步有些虛浮踉蹌,平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長辮子有些松散,
幾縷烏黑的發絲凌亂地貼在酡紅的臉頰和汗濕的頸項上。
她身上穿著那套只有在最盛大節日才拿出來的盛裝——深紫色的土布上衣,
領口和袖口用五彩絲線繡滿了繁復的、象征吉祥的鳥獸和幾何紋樣。
下著一條色彩斑斕的百褶裙,裙擺上綴滿了細小的銀鈴和銀片。
頸項上掛著那副沉甸甸的、雕著古老花紋的銀項圈,手腕上也套著好幾個寬大的銀鐲。然而,
最刺眼的,是她臉上那濃重得近乎妖異的妝容。
臉頰用鮮艷的朱砂涂著圓圓的、近乎夸張的紅暈,嘴唇也用同樣的朱砂抹得異常紅艷。
額頭上,用靛藍和朱砂畫著幾道彎彎曲曲、充滿神秘意味的符紋。
這盛裝和濃妝本該讓她顯得莊重甚至威嚴,但此刻,在酒意和某種激烈情緒的渲染下,
卻透出一種近乎絕望的凄艷和瘋狂。她倚在門框上,那雙總是深潭般平靜的黑眸,
此刻被濃烈的酒意和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近乎破碎的悲傷所點燃,亮得驚人,也空洞得驚人。
她定定地看著我,眼神迷離,仿佛在辨認一個極其遙遠又極其熟悉的人。“江……楓?
”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沙啞而含糊,每一個字都像浸透了酒漿。我的心猛地一沉,
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阿黛?你怎么……”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她沒等我說完,
就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濃烈的酒氣和一種奇異的、混合著草藥和汗水的體味撲面而來。
她一下子跌坐在我的床沿,沉重的身體壓得簡陋的木床發出痛苦的呻吟。她靠得很近,
近得我能看清她眼底布滿的紅血絲,看清那濃重朱砂下掩蓋不住的、深深的疲憊和痛苦。
“別說話……”她含混地命令道,帶著濃重的酒氣和一種近乎哀求的意味。
她的目光迷蒙地掃過我的臉,然后,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引,直直地落在我脖子上——那里,
貼身戴著一枚小小的、有些發黑的銀質吊墜,是我奶奶留下的唯一遺物,一個簡單的平安鎖。
她的眼神瞬間變得異常專注,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狂熱。她伸出微微顫抖的手,
帶著酒后的滾燙,直接探向我的頸間。那帶著薄繭的指尖觸碰到我裸露的皮膚,
激起一陣戰栗。“這個……”她的手指笨拙地、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
勾住了那枚小小的銀平安鎖,將它從我的衣領里扯了出來。冰冷的金屬貼在滾燙的指尖上。
她湊得更近了,滾燙的呼吸混合著酒氣噴在我的頸側,讓我渾身僵硬。她低下頭,
用近乎虔誠又帶著瘋狂的目光,仔細地審視著那枚小小的、有些磨損的銀鎖。然后,
在昏暗搖曳的油燈光線下,在窗外尚未完全散盡的鼓點余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