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后背在門板被叩響的剎那便繃成了弓弦。
他盯著門框處那縷極淡的霜氣——冰魄宮的靈流總帶著幾分冷冽的棱角，可這縷卻裹著層毛茸茸的暖，像被人刻意揉散了鋒銳。
"是玉娘。"他在心里確認。
陵中雜役里，只有玉娘的靈流走的是最溫和的圓轉路數，像春溪繞石，連穿過竹簾都要打兩個旋兒。
可此刻那團靈流里纏著根暗青色的細絲線，正隨著敲門聲輕輕顫動，像條藏在水草里的蛇。
"昭哥，我能進來么？"女聲裹著點水汽，像晨霧里沾了露的竹枝，"聽說你被蛇妖余波震著了，我給你帶了藥。"
林昭攥著炊餅的手松了松，指節卻仍抵著大腿內側的玉玨——那是他藏著半塊破玉的地方。
他故意拖了半盞茶的功夫才應，聲音里浸著三分迷糊："門...沒鎖。"
吱呀一聲，風裹著點艾草香卷進來。
林昭"看"見玉娘的靈流先漫進門縫，青灰色的霧氣里浮著幾點碎金，是她發間草繩上沾的晨露。
接著是粗布裙角掃過磚地的窸窣，木碗與陶甕相碰的輕響——她該是端著藥碗，另只手提著個竹籃。
"昭哥，你坐好。"玉娘的手碰到他胳膊時，林昭差點沒繃住。
那雙手比往常涼，指尖還帶著點不自然的僵硬，像被凍過又焐了半刻的蘿卜。
他順著她的力道靠在床頭，"看"著她的靈流在身側繞成小圈，暗青色絲線卻緊挨著心脈，正隨著她的呼吸一下下抽緊。
"老龜說這藥能養神。"藥碗遞到他唇邊時，林昭聞到了熟悉的苦——陵中雜役常用的安神湯，摻了點朱果蜜。
可他沒急著喝，反而用指腹蹭了蹭碗沿。
玉娘的手在他觸碰的瞬間輕顫，靈流里那根暗青絲線突然繃直，像被踩了尾巴的蛇。
"玉娘手怎么這么涼？"林昭仰起臉，裝出副虛弱的笑，"莫不是天沒亮就去井邊打水了？"
"??？"玉娘的聲音拔高了半分，又急急壓下去，"是...是我今早去后山采了艾草，露水重。"她的靈流開始亂了，原本圓轉的霧氣里翻起小漩渦，暗青絲線卻詭異地平靜下來，像被什么力量強行按住。
林昭垂眸盯著藥碗——在他的靈氣視覺里，深褐色的藥汁表面浮著層極淡的金斑，是朱果蜜特有的靈韻。
可當他的神識順著碗沿探進去，卻在藥底觸到絲若有若無的麻癢。
他喉結滾動，假裝喝了口，舌尖卻抵著上顎，把藥汁全含在嘴里。
"甜的。"他砸了砸嘴，"比昨日的炊餅甜多了。"
玉娘的靈流突然縮成團，又慢慢散開。
她伸手要接碗，林昭卻把碗往懷里帶了帶："玉娘坐會兒？
我這屋子許久沒活人味兒了。"他摸到炕沿的破席子，故意扯得沙沙響，"昨日符使說要把我趕到西頭偏屋，你說...那屋子漏雨不？"
"漏..."玉娘的聲音發澀，"西頭偏屋的瓦破了三塊，雨大時能接半盆水。"她的手指絞著裙角，靈流里的暗青絲線又開始扭動，"昭哥...你莫怕，等你傷好了，我幫你補瓦。"
林昭"看"著那根絲線纏上她的肺脈，突然想起前日在陵外看到的——冰魄宮的弟子用寒霧鎖魂時，靈流就是這樣的暗青色。
他攥緊藥碗的手松了松，又用袖口蹭了蹭嘴角："玉娘今日說話怎么喘？
可是昨夜沒睡好？"
"我...我前日幫老龜曬藥，著了涼。"玉娘退了半步，靈流撞在墻角的蜘蛛網上，驚得蜘蛛匆匆往檐角爬。
她的指尖碰到門框時頓了頓，"昭哥你快把藥喝了，我...我得去幫廚了。"
林昭看著她的靈流裹著暗青絲線往門外涌，突然開口："這次選拔...誰贏了？"
玉娘的腳步猛地頓住。
她的靈流在門口炸成團亂霧，暗青絲線像被火燎了般瘋狂扭動。
過了好半刻，才傳來她發顫的聲音："昭哥...你問這個做什么？"
林昭摸著藥碗里的余溫笑了。
他把含了許久的藥汁吐進袖中帕子，看著帕子上那抹極淡的青——果然摻了鎖魂散。
他望著玉娘離去的靈流，暗青絲線正順著門縫往陵外飄，像根扯在冰魄宮手里的風箏線。
"茍道第二步，"他對著空屋子低語，指腹摩挲著玉玨上的云紋，"得讓咬人的狗先亮出牙。"
林昭問出那句話時，目光看似渙散地落在玉娘發間的草繩上，實則在靈氣視覺里，將她靈流的每一絲震顫都捕捉得清清楚楚。
玉娘的指尖在裙角絞出個皺巴巴的小團，喉結動了動，像有條魚卡在嗓子眼里。
她的靈流原本縮成暗青色的繭，此時突然迸出幾縷細碎的銀芒——那是她藏在袖中的指甲掐進掌心的靈壓反應。"陸巖被查出私通邪修，已被關押。"她的聲音比剛才更輕，尾音卻往上挑了半分，像片被風卷著的枯葉，"你...其實可以不用這么拼命的。"
最后幾個字說得極快，快得林昭差點沒聽清。
他"看"著玉娘靈流里那團暗青突然沉了沉，像塊石頭墜入深潭。
原來她剛才的慌亂不全是偽裝，里面還裹著點溫溫的東西，像被雪埋住的炭——是愧疚？
林昭立刻垂下眼睫，讓陰影遮住眼底的銳光。
他踉蹌著靠向床頭，脊背蹭過粗糙的竹席時故意悶哼一聲："我只是個廢物...哪敢想那么多。"尾音里帶著點氣音，像被風吹散的燭火。
他能感覺到玉娘的靈流朝他涌了半步，又猛地頓住，像只試探著要靠近卻被嚇退的雀兒。
小屋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林昭數著自己的心跳，第三十七下時，聽見玉娘輕輕嘆了口氣。
那聲嘆息像片落在水面的葉，蕩開一圈極淡的漣漪——在他的靈氣視覺里，她靈流里的暗青絲線正緩緩松開，不再纏著肺脈，倒像是被什么力量抽走了大半。
"昭哥，你好好歇著。"玉娘的手在門框上按了按，粗布裙角掃過磚地的窸窣聲比來時輕了許多。
林昭"看"著她的靈流裹著那點未散的銀芒飄出門去，暗青絲線卻沒跟著走，反而黏在門檻上，像團被雨水打濕的蛛網。
直到木門"吱呀"一聲合上，林昭才直起背。
他盯著案上的藥碗，剛才含在嘴里的藥汁早被他用舌尖抵在腮幫，此時順著嘴角溢出半滴，落在帕子上暈開青痕。
他捏起帕子對著光，青痕邊緣泛著極淡的紫——鎖魂散里摻了陵后野菊的汁，難怪玉娘說去后山采艾草。
"原來那暗青絲線不是冰魄宮的。"林昭摸著帕子上的青痕輕笑。
他想起前日巡查陵西偏殿時，在斷墻里發現的半截禁制刻紋——那些被歲月磨蝕的靈紋，運轉時會溢出暗青色的殘余靈壓，像條沒牙的老蛇。
玉娘每日去后山采草藥，必定經過那面斷墻，靈流被禁制蹭上幾縷，倒成了最好的偽裝。
他把帕子收進玉玨暗格里，指腹摩挲著玉玨上的云紋。
玉娘的靈流里有團未散的銀芒，那是她藏在袖中的半塊碎玉——和他懷里的玉玨紋路能接上三分。
父母臨終前說過，幽冥陵的秘密藏在七塊碎玉里，看來這小雜役，比他想得更不簡單。
"既然是同路的，何必急著拆穿。"林昭望著窗外漸斜的日影，嘴角揚起半分弧度。
玉娘剛才那句"可以不用這么拼命"里帶著熱乎氣兒，像塊捂了半宿的烤紅薯——她到底還是信了他的廢物模樣。
留著這枚棋子，既能引她主動露出更多碎玉線索，又能讓那些盯著他的人誤以為他真成了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窗紙被風掀起一角，漏進幾縷斜斜的日光，在磚地上鋪出條金河。
林昭忽然聽見遠處傳來銅鈴響——是符使的巡查隊伍。
他站起身，故意扶著桌沿晃了晃，讓衣擺掃落案上的藥碗。
瓷片碎裂的聲音驚飛了檐下的麻雀，他卻低頭盯著自己的影子，在心里數著天數："療養期還有三日。"
當符使的腳步聲在院外響起時，林昭已重新躺回床上，臉上裝出三分病容。
他望著門框上那團殘留的暗青靈壓，指尖輕輕敲了敲心口的玉玨——等返回陵區那日，該讓這些盯著他的"看客"，見識見識什么叫"廢物"的反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