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劉家院子里的空氣沉甸甸的,
彌漫著老木頭、陳年灰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屬于終結(jié)的氣息。
一口刷了第三遍深褐色土漆的柏木棺材停在堂屋正中,油光水滑,
像一頭沉默的巨獸伏在那里,吞噬著最后的光線。劉老爺子,這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終于走到了他漫長歲月的盡頭。我爹、我二弟、林叔、趙叔,幾個老伙計圍著棺材忙活。
我爹拿著刨子,小心翼翼地修整著一塊微微翹起的榫頭,
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二弟蹲在地上,用砂紙打磨棺材底座邊緣,
發(fā)出單調(diào)的“沙沙”聲;趙叔瞇著眼,檢查著棺蓋的合縫,
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劃過木紋;林叔則拿著尺子,在棺材頭尾來回比量,
嘴里低聲念叨著什么尺寸、什么講究。空氣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香爐里三炷線香燃出的青煙筆直上升,又在半空被無形的重量壓彎,裊裊地散開。
窗外蟬鳴聒噪得刺耳,更襯得屋里一片死寂。“林哥,”趙叔直起腰,捶了捶后腰,
打破了沉默,“劉家老大托人捎話,他那塊碑,得從大路上抬下來,
擱到小路岔口那塊平地上。他那車進不了咱這羊腸小道。”林叔“嗯”了一聲,
目光從尺子上移開,望向門外那條被日頭曬得發(fā)白、蜿蜒伸向遠方的泥巴小路。“知道了。
待會兒我跟小峰去抬。”他看向我。我點點頭,心里估摸著那石碑的分量,
百十來斤是跑不掉的。這差事,輕松不了。歇了不到一袋煙的功夫,我和林叔就出了院門,
頂著午后最毒辣的日頭,朝村外大路走去。熱浪裹挾著塵土撲面而來,
后背的汗瞬間就洇濕了汗衫。遠遠地,就看到大路邊上孤零零地杵著那塊青石碑,一人多高,
打磨得倒是光滑,上面刻著劉老爺子和他老伴的名字、生卒年月,
還有“孝男劉XX立”幾個大字,在陽光下白得晃眼。碑座是個笨重的方墩子。
林叔走到碑前,蹲下身,用手拍了拍冰冷的石面,發(fā)出沉悶的“啪啪”聲。“來,小峰,
前頭矮點,我抬后頭高的。”他招呼我。我依言在碑座前蹲下,抓住底座兩側(cè)預(yù)留的凹槽,
入手冰涼粗糙。林叔在后面也握穩(wěn)了。“一、二、起!”他低喝一聲。
一股沉重的力量猛地壓上我的肩膀和腰背,像有座小山突然落了下來。
膝蓋骨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腰眼瞬間一酸。我咬緊牙關(guān),雙腿發(fā)力,
硬生生把這死沉的石頭扛了起來。肩上的肌肉被粗糙的石棱硌得生疼,
腰桿必須挺得像根鐵棍,稍微松懈一點,這玩意兒就能把人直接壓趴下。“穩(wěn)住!
”林叔在后面喊,聲音帶著喘。我們兩人,一前一后,扛著這冰冷的死亡標(biāo)記,
小心翼翼地離開了相對平坦的大路,拐進了那條通往村子的、彎彎繞繞的小路。
這才是真正的考驗。腳下是坑洼不平的土路,窄的地方僅容一人側(cè)身,
兩旁是長滿鋸齒茅草和帶刺灌木的土坎。稍不留神,腳下一滑,或者被草根藤蔓絆一下,
后果不堪設(shè)想。汗水像小溪一樣從額頭、鬢角淌下來,流進眼睛,又咸又澀,也顧不上擦。
每走一步,都得全神貫注,落腳前得看清地面,落腳時得踩實了,抬起時得腰腿同時發(fā)力,
還得保持和后面林叔步伐的協(xié)調(diào)一致。肩膀上的壓力越來越清晰,
像有鐵釬子不斷往骨頭縫里釘。路拐過一個陡彎,前面是一段上坡,坡度不大,
但在這種重壓下,感覺像在爬懸崖。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喘息聲粗重得像破風(fēng)箱。
腰背的酸痛感越來越尖銳,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酸脹的肌肉。“小峰,
”林叔的聲音從我腦后傳來,帶著厚重的喘息和一種不容置疑的鼓勁,“加把油!沉住氣!
眼瞅著就到院門口了!使使勁,一鼓作氣就過去了!跟搬山似的,勁兒使勻了,看著難,
抬起來也就抬起來了!”他這幾句話,像幾塊燒紅的炭扔進了我疲憊不堪的身體里。
一股莫名的力量,或者說是一股不服輸?shù)暮輨牛?/p>
猛地從丹田(肚臍下三寸那片地方)躥了起來,瞬間沖散了四肢百骸的酸軟和沉重。
我深吸一口氣,仿佛把周圍滾燙的空氣都吸進了肺里,然后猛地從鼻腔里噴出。“好!
”我低吼一聲,回應(yīng)林叔。緊接著,奇跡發(fā)生了。那股驟然爆發(fā)的力量仿佛無窮無盡,
原本沉重的石碑似乎一下子變輕了許多。我的腳步不再拖沓沉重,反而變得異常穩(wěn)健有力,
一步接一步,踏在坑洼的小路上,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咚咚”聲。林叔似乎也感受到了變化,
在后面默契地跟上我的節(jié)奏。我們倆扛著石碑,
竟在這崎嶇的小路上走出了幾分虎虎生風(fēng)的氣勢。
院子那熟悉的土黃色院墻終于出現(xiàn)在前方拐角。勝利在望,心中那口氣更足了。
我?guī)缀跏沁~著大步,扛著石碑,一鼓作氣沖到了院門口。
早已等在門口的趙叔和我爹趕緊上來幫忙。“慢點慢點!放這邊!”趙叔指揮著。
我們?nèi)撕狭Γ⌒囊硪淼貙⑹畯募缟闲断拢?/p>
穩(wěn)穩(wěn)地放在院墻根下陰涼處那塊平整的青石板上。沉重的石碑底座接觸地面,
發(fā)出一聲悶實的“咚”響,震起一小片塵土。沉重的負擔(dān)驟然消失,
隨之而來的是全身肌肉的瞬間松弛和脫力感。我像根被抽掉了骨頭的面條,腿一軟,
踉蹌著退后幾步,一屁股就坐在了旁邊那個冰涼光滑的石磙子上。
冰涼的感覺透過薄薄的褲子瞬間蔓延上來,激得我渾身一哆嗦,
卻也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舒爽。汗水像開了閘的洪水,
毫無顧忌地從全身每一個毛孔里奔涌而出,瞬間浸透了衣服,黏糊糊地貼在皮膚上。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耳朵里全是血液奔流的轟鳴聲。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貪婪地吞咽著灼熱的空氣,肺像個破風(fēng)箱般呼哧作響。
林叔也累得夠嗆,扶著旁邊的棗樹樹干直喘,臉色通紅,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淌,
匯進衣領(lǐng)里。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汗,對我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得微黃的牙齒:“好小子,
行!剛才那幾步,夠勁兒!跟你爹年輕時候抬大梁那架勢一模一樣!”我爹正蹲在石碑旁,
用手摩挲著上面的刻字,聞言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贊許,
很快又隱去了。他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yīng)。二弟端了兩碗涼白開過來,
一碗遞給林叔,一碗塞到我手里。粗瓷碗壁沁著涼意,我迫不及待地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涼微甜的井水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那感覺簡直像甘霖降在久旱的焦土上,
全身的燥熱和疲憊都被這清涼瞬間沖淡了不少。我長長地、滿足地嘆了口氣,
靠在身后粗糙的院墻上,閉上酸澀的眼睛,只想讓這片刻的安寧多停留一會兒。
蟬鳴依舊聒噪,陽光透過稀疏的棗樹葉,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院子里,
父親和林叔他們又開始低聲討論著棺材蓋的合口和出殯的時辰,聲音嗡嗡地傳來,
帶著一種葬禮特有的低沉節(jié)奏,反而成了此刻最好的催眠曲。
就在這極度的疲憊與短暫的放松交織的時刻,一股極其尖銳、極其突兀的刺痛感,
毫無征兆地在我肚臍眼下方大約三寸的地方猛地炸開!那感覺清晰得可怕,
就像有一根燒紅了的、淬了冰的鋼針,被人用盡全力狠狠扎了進去,穿透皮肉,
直刺臟腑深處!“呃!”我喉嚨里猛地溢出一聲短促而壓抑的痛哼,身體瞬間繃緊,
像一張拉滿的弓。放在膝蓋上的手下意識地死死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也渾然不覺。
冷汗,不再是勞作后的熱汗,而是冰冷的、帶著恐懼的冷汗,
瞬間從額頭、后背密密麻麻地滲了出來,瞬間打濕了剛被井水安撫下去的皮膚。
這劇痛來得太快、太詭異,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我猛地睜開眼,
驚恐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小腹位置。衣服完好無損,皮膚表面沒有任何傷痕。
可那根“鋼針”帶來的冰冷刺痛感,卻無比真實地存在著,并且正在瘋狂地蔓延!
劇痛如決堤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所有堤壩!肚臍下三寸那一點尖銳的刺痛,
僅僅在不到十秒的時間里,就瘋狂地擴散開去,不再是點,而是化作無數(shù)根冰冷燒紅的毒針,
密密麻麻地刺向四面八方!整個腹腔仿佛成了一個被塞滿毒針的皮囊,
每一次微弱的蠕動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穿刺感。腸子像被無數(shù)雙手死命地擰絞、撕扯,
胃袋被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翻江倒海,膽汁的苦澀味道直沖喉嚨。
我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整個人像只被扔進滾油里的蝦米,
猛地從石磙子上蜷縮著滑倒在地,脊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
“嗬…嗬…”我大張著嘴,卻只能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急促而絕望的抽氣聲。
極致的痛苦像一只冰冷巨大的鐵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臟,然后猛地一捏!
心臟驟停般的窒息感瞬間攫住了我,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亂迸。緊接著,
那可怕的、冰寒刺骨的針扎感,如同瘟疫,順著血管和神經(jīng),
以閃電般的速度向上蔓延、攻城掠地!胸腔!肋骨仿佛被寸寸折斷,肺葉被無數(shù)冰針穿透,
每一次試圖吸氣都帶來刀割般的劇痛,空氣變得像滾燙的沙礫,堵在喉嚨口。
窒息感越來越強。大腦!那冰冷的“針雨”終于席卷了頭顱!太陽穴突突狂跳,像要炸開,
顱骨內(nèi)仿佛有無數(shù)冰錐在瘋狂攪動、穿刺!視野徹底被一片旋轉(zhuǎn)的、破碎的黑暗吞噬。
思維被劇痛徹底碾碎、凍結(jié),
只剩下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懼——對死亡迫近的、無邊無際的恐懼!
“救…命…”我用盡殘存的全部意志和力氣,試圖嘶喊出來。可那聲音憋在喉嚨深處,
微弱得像垂死蚊蚋的悲鳴。嘴巴像被無形的鐵水焊死,無論意志如何瘋狂驅(qū)動,
那兩片嘴唇和僵硬的舌頭,紋絲不動!只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響。
為什么?為什么發(fā)不出聲音?為什么動不了?極致的痛苦和無邊的恐懼如同兩條冰冷的巨蟒,
死死纏住了我的靈魂,越收越緊。眼前最后一點模糊的光芒徹底熄滅,
沉入無邊無際、粘稠冰冷的黑暗深淵。墜落…沒有上,沒有下,沒有左,沒有右,沒有前,
沒有后。只有永恒的、死寂的、灰蒙蒙的一片混沌。時間失去了刻度,空間失去了維度。
意識像一片被狂風(fēng)撕碎的羽毛,在這片虛無的灰暗中無助地飄蕩、沉浮。沒有思考,
沒有感覺,只有一種永恒的、被放逐的孤寂。那曾經(jīng)撕心裂肺、冰寒刺骨的劇痛,
仿佛已經(jīng)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遙遠得如同隔世。唯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懼,還像幽靈一樣,
纏繞在這片意識的碎片上。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一點微弱的暖意,
極其緩慢地,在那片冰冷的混沌深處,極其艱難地重新凝聚起來。
如同寒夜里遙遠的一點星火。那可怕的、無處不在的針刺感,如同退潮般,
一絲絲、一縷縷地,開始消散。不是消失,
而是被某種更溫和、更包容的東西所取代、所消融。沉重的黑暗漸漸變得稀薄。眼前,
毫無征兆地,驟然一亮!不是刺目的強光,而是一種柔和、清晰的光明,
像揭去了一層厚厚的灰布。視野重新?lián)碛辛私裹c。我眨了眨眼(如果這個動作還存在的話),
有些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這是一處向陽的山坡。
坡上覆蓋著厚厚的、在陽光下閃著油綠光芒的野草,
間或點綴著幾簇不知名的、開著細碎白花和紫花的低矮灌木。坡地的輪廓,
遠處幾棵熟悉的、枝椏虬結(jié)的老柿子樹,
泥土、青草、野花和淡淡農(nóng)家肥的獨特氣息…一種強烈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我。
是外婆家!是外婆家老屋后面那片菜園子所在的向陽坡!
童年無數(shù)個暑假在這里瘋跑、捉蟲、偷摘還沒熟透的西紅柿的記憶碎片,瞬間涌入腦海。
目光下意識地移動,隨即,像被磁石吸住般,牢牢地釘在了坡地中央。一座新墳。
黃土堆得高高的,還未長出多少草芽,新鮮的泥土氣息混雜在風(fēng)里。
墳前立著一塊粗糙的石頭墓碑,上面似乎刻著字,但離得有些遠,看不真切。墳頭上,
壓著幾張嶄新的、在風(fēng)中輕輕抖動的黃裱紙。一種難以言喻的平靜感籠罩著我。沒有悲傷,
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抽離的、事不關(guān)己的漠然。哦,一座新墳。在這熟悉的坡地上。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毫無征兆地在我耳邊響起,清晰得如同有人在耳畔低語,
卻分辨不出性別、年齡,甚至方向,仿佛直接作用于意識:“你可知,此處是何地?
”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兀抗庖琅f落在那座新墳上,平靜地回答:“有點眼熟。
外婆家的菜園坡吧。”話音出口的瞬間,更多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
漣漪般擴散開來。是了,就是這里。外婆佝僂著腰在菜畦里拔草,外公在柿子樹下編竹筐,
表弟表妹們追逐打鬧的笑聲…鮮活得像發(fā)生在昨天。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帶著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且看那座新墳。”我的目光早已停駐在那里。
我甚至微微側(cè)了側(cè)頭(如果這個動作存在的話),語氣平淡得近乎冷漠:“嗯,看見了。
”就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尋常事物。聲音沉默了片刻,似乎對我的反應(yīng)有些意外。
再開口時,帶上了一點引導(dǎo)的意味:“再看看墳前那些人。可覺得…眼熟?
”我依言將目光投向那座新墳前。果然有人。三個男人,三個女人,
還有五個孩子——三個男孩,兩個女孩。他們正圍在墳前,動作有些生疏地?zé)銧T紙錢。
紙錢燃燒的火苗在風(fēng)中跳躍,騰起一股股帶著特殊香氣的青煙。我“看”著他們。
一種奇異的、強烈的直覺涌上心頭。我對著那虛空中的聲音回應(yīng),
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不耐煩:“你這說的不是廢話嗎?”我頓了頓,
意識里努力翻檢著那些剛剛復(fù)蘇卻依舊模糊的記憶碎片,
“我雖然…一時想不起他們各自的名字了,但我感覺…他們應(yīng)該是我兄弟,
還有他們的媳婦孩子。”一個再簡單不過的邏輯浮現(xiàn)在意識里,“不是我的兄弟侄子侄女,
難不成還是我爹媽來給我燒紙?那不亂套了嘛!
”我下意識地撇了撇嘴(如果這個動作還存在的話)。那三對夫妻,
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和生疏。
一個身材敦實、皮膚黝黑的男人(感覺像是二弟)笨手笨腳地想把一沓紙錢拆散,
紙錢卻粘在一起,他用力一扯,刺啦一聲撕壞了一大片,
旁邊的女人(應(yīng)該是他媳婦)皺著眉低聲埋怨了他一句什么。
另一個稍顯清瘦的男人(像是三弟)則小心翼翼地點燃蠟燭,風(fēng)一吹,火苗搖曳,
他連忙用手護著,臉上帶著點緊張。孩子們則沒那么肅穆,
兩個大點的男孩好奇地盯著燃燒的紙錢堆,一個小點的女孩扯著媽媽的衣角,
似乎被煙熏得有點不舒服,另一個女孩則安靜地站在一邊,看著大人們忙碌。
最小的男孩大概只有三四歲,懵懵懂懂地站在一邊,吮著手指,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
我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是嘆息?是追憶?還是商量著喪事之后的家常?可奇怪的是,
無論我怎么“集中精神”,
傳入意識的只有山坡上的風(fēng)聲、遠處隱約的鳥鳴、紙錢燃燒的噼啪聲,
卻唯獨捕捉不到他們交談的任何一個音節(jié)。他們的嘴唇在動,表情在變化,
聲音卻像被一層無形的屏障徹底隔絕了。“喂,”我有些煩躁地問那個聲音,
“我怎么聽不見他們說話?”那聲音沉默著,沒有回答。我只好靜靜地看著。
看著他們笨拙而虔誠地點香、插香、燒紙。
看著火光映照著他們臉上或疲憊、或木然、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的表情。
看著青煙裊裊升起,在午后的陽光里盤旋、消散。看著那個最小的男孩終于不耐煩了,
扯著父親的褲腿搖晃,被低聲呵斥了一句,委屈地扁了扁嘴。時間在這里似乎失去了意義,
又或者流逝得特別慢。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這是我殘留的時間感給出的模糊判斷),
他們終于收拾好了帶來的東西。三個男人低聲交談了幾句,似乎在決定誰最后檢查一下火堆。
然后,他們互相招呼著,帶著女人和孩子,開始沿著山坡上一條被踩出來的小路,
慢慢向山下走去。我看著他們轉(zhuǎn)身離開的背影。
一個念頭自然而然地冒了出來:我能跟他們一起走嗎?這個想法一旦產(chǎn)生,
就變得無比清晰和強烈。我下意識地邁出了腳步(如果這個動作還存在的話)。
沒有想象中的阻礙,沒有身體的沉重感。我的“存在”輕盈地、毫無滯澀地向前移動,
跟在了隊伍最后面那個稍顯清瘦的男人(三弟?)身后幾步遠的地方。
我低頭(如果這個動作存在的話)看了看腳下,野草和灌木的枝葉穿過我虛幻的“腳”,
沒有任何觸感。我甚至能直接“穿”過一叢低矮的酸棗棵子,就像穿過一片空氣。
下山的路比上山時輕快多了。我跟在他們后面,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孩子們很快恢復(fù)了活力,小點的孩子跌跌撞撞,被大人牽著走。
兩個大點的男孩則開始追逐打鬧,在狹窄的山路上你推我搡,惹得大人們不時呵斥幾聲。
那個最小的男孩被父親抱在懷里,小腦袋一點一點,似乎快睡著了。女人們低聲交談著,
話題似乎轉(zhuǎn)到了回去后要做的家務(wù)上。我像一個無聲的幽靈,
沉默地跟隨著這支帶著悲傷余燼的隊伍。觀察著他們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和動作,
聽著(雖然聽不到具體內(nèi)容)他們發(fā)出的、屬于活人的聲響。大約一個小時后,
蜿蜒的小路終于到了盡頭,連接上了一條坑坑洼洼的鄉(xiāng)村公路。
一輛沾滿泥巴的舊農(nóng)用三輪車就停在路邊樹下。當(dāng)他們陸續(xù)爬上三輪車后斗,
發(fā)動機發(fā)出突突突的轟鳴時,一種難以言喻的狂喜,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了我的整個意識!
不是因為他們要走了,而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能跟上這機器的速度!
三輪車沿著公路開動,卷起塵土。我意念一動,
身體(如果還能稱之為身體的話)便輕盈地、毫不費力地“飄”在車斗旁邊,
與它保持著完全相同的速度前進!風(fēng)穿過我,沒有阻力。陽光照在我身上,沒有溫度。
路邊的樹木、田野飛速向后退去,而我,完全不受地域、不受物理形態(tài)的限制!這種自由,
超越了肉體的沉重和束縛,帶來一種近乎眩暈的、失重的快感!
我欣喜若狂地“感受”著這種前所未有的移動方式,跟著三輪車一路顛簸。
路過了村口那棵標(biāo)志性的、掛著紅布條的老槐樹,拐過幾個彎,
最終在一座熟悉的農(nóng)家院門前停下。院墻斑駁,門前的石階被歲月磨得光滑。這是我的家。
我?guī)缀跏瞧炔患按馗麄儭帮h”進了院子。正是下午三四點鐘的光景。院子里很安靜。
雞在角落的籠子里打盹,幾只麻雀在晾衣繩上跳來跳去。堂屋的門開著。
我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屋內(nèi),隨即,像被滾燙的烙鐵猛地燙了一下,
意識深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母親坐在堂屋門口的小板凳上。她背對著門口,低著頭,
手里拿著一把斷了齒的舊木梳,正一下、一下,極其緩慢地、近乎呆滯地,
梳理著懷里抱著的一件深藍色的舊外套——那是我以前在家常穿的一件工裝。
她的動作那么輕,那么慢,仿佛怕驚醒了什么。而最刺目的,是她那滿頭白發(fā)!
曾經(jīng)夾雜在黑發(fā)中的銀絲,如今竟已占據(jù)了絕對的主宰,在從門口斜射進來的光線里,
白得刺眼,像一蓬枯草。她的背影,記憶中那個能挑水、能扛糧袋的寬厚背影,
此刻顯得那么瘦小、佝僂,仿佛被無形的重擔(dān)壓垮了。臉上深深的皺紋,
如同刀刻斧鑿般清晰,每一道都浸滿了疲憊和一種被抽空了靈魂的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