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臘月里的雪,紛紛揚揚,把天地織成一片混沌的素白。風像刀子,
刮過朱雀大街兩側的屋脊,嗚嗚咽咽,如同鬼哭。更鼓敲過三響,寒夜深沉,
偌大的長安城仿佛一頭凍僵的巨獸,蜷伏在冰天雪地之中。唯有城西偏僻處,
“醉仙居”那兩盞孤零零的破舊燈籠,在風雪里頑強地搖曳著昏黃的光暈,
給這死寂的冬夜撕開一道微小的口子。虬髯客張仲堅蜷在酒肆最角落的炭火盆旁,
身上那件磨得發亮的舊皮袍沾滿了雪泥和酒漬。他身形魁偉,坐在尋常胡凳上,
竟也顯出幾分局促。濃密的虬髯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卻隱含著無邊落寞的眸子,映著盆中跳躍不定的炭火,
像兩簇深埋在灰燼下的暗火。他腳邊胡亂堆著幾個空酒壇,
粗糲的大手摩挲著腰間那柄鯊魚皮鞘的古樸長劍,劍柄已被摩挲得油光水亮。“店家,
再燙兩角燒刀子!”他聲音沙啞低沉,如同悶雷滾過。話音未落,
酒肆那扇被寒風撞得哐當作響的木門猛地被推開,一股更猛烈的寒氣裹著雪花倒灌進來。
一個年輕書生模樣的男子閃身而入,反手迅速將門掩上。他頭戴儒巾,
身披一件半舊的青布棉袍,雖滿面風霜,眉宇間卻自有一股沉穩堅毅之氣,眼神清澈明亮,
如同寒星,在這污濁昏暗的酒肆里,顯得格格不入。他撣了撣肩頭的積雪,
目光掃過店內寥寥幾個醉眼朦朧的客人,最后落在角落那堆空酒壇和那魁梧的身影上。
“好烈的寒氣!”青年書生搓著手,徑直走到虬髯客旁邊的桌子坐下,聲音清朗,“店家,
也給我一碗熱酒驅驅寒。”虬髯客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在那書生臉上停駐片刻。
這書生看似文弱,指節卻粗大有力,尤其虎口處一層厚繭,分明是常年握持兵刃留下的印記。
更難得的是,在這般酷寒狼狽之下,他眉宇間那份鎮定自若的氣度,絕非尋常腐儒所有。
“小兄弟,”虬髯客沙啞開口,推過自己面前一壇未開封的酒,“風雪夜歸人,獨飲無趣。
若不怕某家粗鄙,何妨共飲?”青年書生微微一怔,旋即坦然一笑,
毫無推拒之意:“長者賜,不敢辭。在下李靖,字藥師,謝過兄臺美酒。”他接過酒壇,
拍開泥封,為自己和虬髯客各倒了一碗。酒液滾燙,辛辣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彌漫開。
“張仲堅。”虬髯客報上名字,端起碗與李靖一碰,“李藥師?可是曾著《六軍鏡》?
”他眼中精光一閃。李靖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張兄竟知拙作?”“何止知道!
”虬髯客哈哈一笑,聲震屋瓦,引得幾個醉漢側目,“縱橫捭闔,洞悉兵機,
某家讀罷只恨不能早識君!天下洶洶,大丈夫正該持三尺劍,立不世功業!
”“立不世功業…”李靖重復著,眼中驟然亮起銳利的光芒,如同匣中寶劍乍然出鞘半寸,
“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然逐鹿者眾,能安天下者幾何?
無非據關隴、扼中原、控江淮、撫河朔,根基厚實,方有席卷之力。”他手指蘸著桌上殘酒,
寥寥數筆,竟將天下山川形勝、勢力割據之勢勾勒得清晰無比。虬髯客看得心頭劇震,
這青年胸中丘壑,分明是吞吐天地的帥才!“好!好一個‘根基厚實’!”虬髯客拍案而起,
震得碗碟亂跳,“某家浪蕩半生,只道天下英雄不過爾爾,今日方知井底之蛙!李兄弟,
此等見識,當浮一大白!”他仰頭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火辣的酒線直燒入腹,
胸中那沉寂已久的豪情,被眼前這書生模樣的青年徹底點燃。兩人越談越是投機,
從天下大勢到兵法韜略,再到江湖軼聞,只覺相見恨晚。虬髯客豪氣干云,李靖見解精辟,
酒意與談興交融,小小的酒肆角落,竟似有風云激蕩。正當此時,外面風雪呼號聲中,
突然夾雜起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和兇狠的吆喝,由遠及近,直撲“醉仙居”而來!“搜!
那妖女定是逃進這一帶了!挨家挨戶給我仔細搜!相爺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一個尖利的聲音穿透風雪。店內僅有的幾個酒客頓時嚇得面無人色,酒也醒了大半,
紛紛縮向角落。店老板更是抖如篩糠,面無人色。虬髯客濃眉一擰,手已按在腰間劍柄之上。
李靖臉色也瞬間凝重,側耳細聽外面動靜,低聲道:“是楊素府中的鷹犬!”話音未落,
酒肆屋頂的瓦片猛地發出一聲脆響!一道纖細的紅影如同被狂風吹落的楓葉,
輕盈卻迅捷無比地自梁上翻落,悄無聲息地落在虬髯客與李靖之間的空地上。竟是一個女子!
她一身火紅的勁裝已被劃破多處,肩頭、手臂滲出斑斑血跡,在紅裳上洇開更深的暗色。
長發如墨,散亂地貼在蒼白卻依舊驚心動魄的臉頰上,嘴角帶著一絲倔強的血跡。
饒是如此狼狽,那眉眼間的明艷與颯爽英氣卻絲毫未減,尤其一雙眸子,亮得驚人,
如同淬了寒星,冷冷地掃過虬髯客和李靖,帶著野獸般的警惕與不屈。“砰!
”酒肆大門被粗暴地踹開。七八個身著玄色勁裝、手持鋼刀的彪形大漢涌了進來,
個個目露兇光。為首一人三角眼,臉上一條猙獰刀疤,目光如毒蛇般掃過店內,
最后死死釘在那紅衣女子身上,獰笑道:“紅拂!看你這回還能逃到哪里去!
乖乖跟我們回去,免得皮肉受苦!”那被喚作紅拂的女子柳眉倒豎,
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匕,橫在胸前,聲音清冷如冰:“楊素老賊的走狗!
今日便是死,也休想辱我!”“找死!”刀疤臉怒喝一聲,“給我拿下!
”眾打手如狼似虎撲上。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兩道身影比他們更快!
虬髯客如一頭暴怒的巨熊,低吼一聲,并未拔劍,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拍身前的酒桌!
那沉重的實木桌子竟被他單掌拍得離地飛起,挾著呼嘯風聲,直撞向沖在最前面的兩名打手。
兩人猝不及防,被沉重的木桌撞得胸骨碎裂,慘叫著倒飛出去,砸倒后面一片。與此同時,
李靖身形如鬼魅般滑出,手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根用來撥火的烏黑鐵釬。那鐵釬在他手中,
竟似有了生命,化作點點烏光,精準無比地點向另外幾人的手腕、膝彎。
只聽一片“哎喲”“叮當”之聲,鋼刀紛紛脫手落地,打手們抱著手臂或腿腳,
滾倒在地哀嚎不止。那刀疤臉頭目臉色大變,萬沒料到這小小酒肆里竟藏著如此高手。
他反應極快,猛地從腰間摸出一個竹哨,湊到嘴邊就要吹響求援!
一直冷眼旁觀、蓄勢待發的紅拂,眸中寒光一閃!她足尖在地面一點,紅影如箭離弦,
手中匕首劃出一道凄厲的銀弧,直刺刀疤臉咽喉!快!準!狠!刀疤臉魂飛魄散,
再顧不得吹哨,狼狽后仰躲避。匕首擦著他咽喉掠過,帶起一溜血珠。他驚魂未定,
卻見紅拂手腕一翻,匕首竟如毒蛇般回旋削向他持哨的手腕!眼看那刀疤臉的手腕就要不保,
斜刺里一道更快的烏光后發先至!“叮!”一聲清脆的撞擊。
李靖手中的鐵釬及時點在紅拂匕首的側面,將其蕩開寸許。
匕首鋒刃幾乎是貼著刀疤臉的手腕皮膚劃過,割破了他的袖子,險之又險。紅拂一擊不中,
借力一個輕盈后翻,穩穩落地,怒視李靖:“你做什么?!”李靖神色不變,
沉聲道:“姑娘,殺了他,楊素府中高手頃刻便至,我等皆成困獸。不如留其傳話。
”他轉向面無人色的刀疤臉,聲音冷冽如刀,“滾回去告訴楊素,江湖兒女,
非他相府可隨意追捕之獵物。若再糾纏,休怪我等踏平他府門!”刀疤臉捂著滲血的脖子,
哪里還敢有半分兇焰,眼中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如同看著從地獄里爬出來的煞神。
他再不敢看紅拂那殺意凜然的眼睛,更不敢看虬髯客那山岳般的身軀和李靖深不可測的目光,
連滾帶爬地嘶喊著“快走!快走!”,帶著一群殘兵敗將,跌跌撞撞沖出酒肆,
瞬間消失在茫茫風雪之中。店內一片狼藉,只剩下炭火盆噼啪的燃燒聲。
風雪從洞開的大門灌入,卷起地上的殘酒和血沫。紅拂緊繃的身體這才微微放松,
但依舊緊握著匕首,警惕地看著眼前這兩個救了她卻又阻止她殺人的男子。
她目光在虬髯客那粗豪不羈的臉上和李靖沉穩清朗的眉宇間流轉,最終,
那眼中的冰霜緩緩融化了一絲,對著兩人,尤其是李靖,抱拳一禮,聲音依舊清冷,
卻少了敵意:“多謝二位壯士援手。紅拂張出塵,感激不盡。”“哈哈!痛快!
”虬髯客看著滿地狼藉和逃竄的敵人,胸中塊壘盡消,豪氣頓生。他大步上前,
一把拍在李靖肩上,震得李靖一個趔趄,又對紅拂朗聲道,“某家張仲堅!這是李靖李藥師!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江湖兒女,何須言謝!我看姑娘也是性情中人,
不如……”他目光炯炯地在李靖和紅拂之間掃視,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胸中升起,
熊熊燃燒起來,“不如我們三人,就在此地,結為異姓兄妹!從今往后,生死與共,
禍福同當!一同去闖一闖這亂世,攪他個天翻地覆!如何?”風雪夜,破酒肆,強敵剛退,
豪情正熾。此情此景,此言此語,仿佛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魔力。李靖眼中先是愕然,
隨即涌起一股激賞與熱血。他看向虬髯客,又看向那明艷如火焰、眼神倔強的紅拂,
胸中那股沉寂已久的壯志也被徹底點燃。他朗聲應道:“張兄豪氣干云,靖心向往之!
能與張兄、張姑娘結義,是靖之幸!”紅拂微微一怔。她自小在權貴府邸中掙扎求生,
見慣爾虞我詐,從未想過會在這風雪陋室,與兩個萍水相逢、卻武藝膽識皆超凡的男子結義。
然而,方才生死一線間,虬髯客的如山氣魄,李靖的沉穩機變,
都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感覺。尤其是李靖那雙清澈堅定、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
讓她冰封的心湖,似乎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陌生的漣漪。她凝視李靖片刻,
又看向虬髯客那充滿坦蕩期待的虬髯大臉,終于,
緊抿的唇角向上彎起一個極淡卻動人心魄的弧度,點了點頭:“好!紅拂愿隨二位兄長!
”“好!痛快!”虬髯客大喜過望,聲震屋梁。他一把推開旁邊破敗的窗欞,
寒風裹著雪花呼嘯而入。他提起一壇烈酒,拍開泥封,又尋來三只粗瓷大碗倒滿,
置于窗下破舊的香案上。窗外,是長安城無盡的黑暗與風雪。窗內,
炭火映著三張年輕而充滿熱望的臉龐。虬髯客率先割破手指,將血滴入三只酒碗中。
李靖、紅拂亦毫不猶豫,各自滴血入酒。三人并排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對著窗外茫茫風雪,
對著心中那份激蕩的豪情與未知的將來。“皇天后土在上!”虬髯客聲如洪鐘,率先開口。
“我,張仲堅!”李靖朗聲接道。“張出塵!”紅拂的聲音清越堅定。三人齊聲,
誓言在風雪中回蕩:“今日結為異姓兄妹,生死相托,吉兇相救,福禍相依,患難相扶!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天地為證,山河為盟!若有違此誓,天誅地滅!
”誓畢,三人端起那碗混著熱血與烈酒的赤色瓊漿,一飲而盡!
辛辣滾燙的酒液混合著血的微腥,如同火焰滾過喉嚨,點燃了四肢百骸。“大哥!
”李靖、紅拂對著虬髯客鄭重抱拳。“二弟!三妹!”虬髯客看著眼前這對璧人,
胸中豪情萬丈,只覺平生快意,莫過于此!他伸出巨大的手掌,緊緊握住李靖和紅拂的手腕。
三只手緊緊交疊在一起,溫熱的力量在冰冷的空氣中傳遞。
窗外的風雪似乎在這一刻停滯了咆哮。然而,就在這熱血沸騰的剎那,
虬髯客的目光無意間掠過紅拂。她因烈酒而微醺,蒼白的臉頰染上動人的紅暈,
那雙明亮的眸子正望著李靖,眼波流轉間,映著盆中跳躍的炭火,
竟流露出一種虬髯客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近乎溫柔的異樣神采。那光彩如此陌生,
卻又如此驚心動魄,像一根無形的細針,猝不及防地刺入虬髯客豪情萬丈的心底最深處,
帶來一絲細微卻尖銳的、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刺痛與悸動。他握著兩人手腕的巨掌,
下意識地微微收緊了一瞬,隨即又立刻松開,仿佛被那無形的針燙了一下。他猛地別開視線,
望向窗外翻卷的黑暗,胸中那剛剛被烈酒點燃的萬丈豪情,
竟無端地蒙上了一層他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淡淡的陰翳。風雪依舊,前路茫茫,兄弟義氣,
兄妹情深……這一絲突如其來的悸動,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雖微,
卻預示著未來難以預料的波瀾。* * *太原城頭的硝煙尚未散盡,
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血腥與焦糊氣味。唐公李淵的大旗在城樓最高處獵獵作響,
宣告著這座雄城易主。然而勝利的喧囂并未完全覆蓋城內的瘡痍與暗流。虬髯客張仲堅,
這位在攻城中立下赫赫戰功的猛將,此刻卻獨自一人,坐在城西一處殘破宅院的石階上。
他身上沉重的玄甲沾滿了黑紅的血污和泥土,幾處刀痕猙獰地撕裂了甲片。
他摘下那頂沾著碎肉和腦漿的鐵盔,隨手丟在腳邊,發出一聲悶響。汗水混雜著血水,
順著他虬結的鬢角流下,在那濃密的虬髯里蜿蜒,最后滴落在冰冷的石階上。
他粗重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牽動著甲胄下新添的傷口,帶來陣陣刺痛。
手中緊握著一柄闊刃重劍,劍身崩了數處缺口,暗紅的血槽里凝著發黑的血塊。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李靖走了進來,他身上的明光鎧也沾染了征塵,
但比虬髯客整潔許多,臉上帶著大戰初歇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清亮銳利,
指揮若定的沉穩氣度已初具大將之風。“大哥!”李靖快步上前,
看到虬髯客身上的血跡和那柄傷痕累累的重劍,眉頭微蹙,“傷勢如何?軍醫馬上就到。
”“皮肉傷,死不了!”虬髯客抬起頭,咧開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試圖驅散眉宇間的陰郁。他目光掃過李靖身后,“三妹呢?她沒傷著吧?”他記得亂軍之中,
曾瞥見那抹熟悉的紅影在敵陣中穿梭,心一直懸著。“三妹無恙。”李靖答道,
臉上露出一絲溫和的笑意,“只是剛才在亂軍中護著幾個被沖散的百姓,
手臂被流矢擦破點皮,這會兒正在那邊幫傷兵包扎,死活不肯先去醫治自己。
”“這丫頭……”虬髯客低聲嘟囔了一句,語氣里是掩飾不住的關切,
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復雜意味。他撐著劍柄,想要站起來,肋下一陣劇痛,
讓他悶哼一聲又坐了回去。“大哥別動!”李靖連忙按住他,“待軍醫看過再說。
”他順勢在虬髯客旁邊的石階坐下,看著這位結義兄長疲憊而染血的面容,
想起他在攻城時如同瘋虎般第一個登上云梯、為大軍撕開缺口的悍勇,
由衷嘆道:“今日若非大哥身先士卒,率先破開西門,我軍傷亡必重數倍!
唐公方才還特意問起大哥,言道待戰事稍定,必當重賞!”“重賞?”虬髯客嗤笑一聲,
拿起腳邊一個不知從哪摸來的酒囊,仰頭灌了一大口劣質的燒刀子,
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和傷口,帶來一種近乎自虐的痛感,“老子稀罕他那點賞賜?
若非為了這滿城百姓少受些刀兵之苦,為了……”他頓了頓,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又猛灌了一口酒。李靖聽出他話中有話,也知這位義兄向來豪放不羈,不喜羈縻,
便不再多言賞賜之事,轉而道:“大哥,唐公得太原,根基已固。下一步,必是西圖關中,
東拒王世充、竇建德。正是用人之際,大哥一身本領……”“二弟,”虬髯客打斷他,
布滿血絲的雙眼盯著李靖,聲音低沉而認真,“你是帥才,
天生就該在這逐鹿的棋盤上運籌帷幄。大哥我嘛……”他自嘲地拍了拍腰間的重劍,
“就是個沖鋒陷陣的莽夫。這廟堂太高,規矩太多,不適合我張仲堅。看著你施展抱負,
大哥心里高興。”他這話半是真心,半是某種難以言喻的疏離。他敬重李靖的才華,
卻也隱隱感到,隨著李靖在唐軍中的地位日益重要,他們兄弟間那種風雪夜酒肆里的純粹,
似乎正在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兩人正說話間,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傳來,
輕盈而帶著一絲急切。“大哥!二哥!”紅拂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她身上的紅衣沾染了塵土和暗色的血漬,左邊衣袖被撕開一道口子,
露出里面簡單包扎過的白色布條,隱隱透出一點殷紅。她發髻有些散亂,
幾縷發絲貼在汗濕的額角,臉上帶著奔波后的紅暈,氣息微促。然而那雙眼睛,
依舊明亮如昔,帶著關切,快步向兩人走來。“三妹!”虬髯客和李靖同時應聲。
紅拂的目光首先落在虬髯客身上,看到他鎧甲上的血跡和疲憊的面容,
秀眉立刻蹙起:“大哥,你傷得重嗎?”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焦急。“沒事!皮厚著呢!
”虬髯客哈哈一笑,豪邁地擺手,努力坐直身體,不想在她面前顯出狼狽。
但當他的目光觸及紅拂手臂上滲血的布條時,那強裝的笑容瞬間凝固,
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起來,“你的手!誰傷的?!”一股暴戾的氣息不受控制地自他身上騰起,
仿佛受傷的是他自己。“不妨事,”紅拂不在意地看了一眼手臂,隨即目光便轉向了李靖,
那眼神中的關切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柔和的光彩所取代,聲音也低柔了幾分,“二哥,
你沒事吧?方才在城頭,我看到好幾支冷箭朝你那邊去……”她一邊說著,
一邊很自然地走到李靖身邊,仔細地上下打量他,仿佛在確認他是否完好無損,
那份專注和緊張,遠勝于對自己傷臂的在意。“我沒事,三妹放心。”李靖溫和地笑了笑,
面對紅拂的關切,他顯得從容而感激,卻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意的距離感。
他注意到了紅拂手臂的傷,溫聲道:“倒是你,快去讓軍醫重新包扎一下,仔細感染。
”語氣是兄長式的關懷,清晰而穩定,并無多余波瀾。“嗯,知道了。”紅拂應著,
目光卻依舊停留在李靖臉上,似乎想從他平靜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那眼神中的光彩微微黯了一下,隨即又強自明亮起來。虬髯客坐在冰冷的石階上,
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看著紅拂對李靖那毫不掩飾、幾乎要溢出來的擔憂與柔情,
看著李靖溫和卻保持分寸的回應,
看著紅拂眼中因李靖的平靜而瞬間掠過的失落……方才因她受傷而騰起的怒火,
如同被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瞬間熄滅,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鈍痛。
他握著酒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粗糙的皮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猛地低下頭,
避開那讓他心口發緊的畫面,對著手中染血的劍刃,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燒刀子。
辛辣的酒液滾過喉嚨,灼燒著胸腔,卻怎么也驅不散那彌漫開來的無邊苦澀。原來,
那風雪夜酒肆中一閃而過的悸動與刺痛,并非錯覺。它早已扎根,在他毫無防備時,
長成了參天巨樹,盤踞在他心頭,遮天蔽日。而此刻,這無聲的一幕,如同最鋒利的刀,
將這隱秘的情愫連同他的自尊,一并剖開,血淋淋地呈現在他自己面前。
* * *洛陽城外的曠野,在暮春時節本該是草木豐茂、生機勃勃,
此刻卻被濃重的殺伐之氣所籠罩。王世充的鄭軍與李唐大軍對峙已逾旬月,
如同兩頭傷痕累累卻依舊死斗不休的巨獸,在黃河與邙山之間這片廣袤的土地上,反復撕咬,
留下無數焦黑的營寨、傾倒的旌旗和來不及掩埋的尸骸。李唐中軍大帳內,氣氛凝重如鉛。
巨大的牛皮地圖鋪在長案上,山川城池標注分明。李淵高踞主位,秦王李世民侍立其側,
下方站著李靖、房玄齡、杜如晦等文武重臣。連日鏖戰,雖有小勝,
卻未能突破王世充依托金墉城和北邙山構筑的堅固防線,大軍銳氣漸挫,
糧草轉運也日漸艱難。疲憊和焦慮寫在每個人的臉上。“金墉城高池深,王賊憑險死守,
我軍強攻數次,傷亡慘重,難有寸進!”一位須發花白的老將聲音沙啞,
指著地圖上金墉城的位置,語氣沉重。“竇建德在河北蠢蠢欲動,若其引兵南下,
與王世充合流,我軍腹背受敵,危矣!”杜如晦眉頭緊鎖,道出最大的隱憂。帳內一片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投向了站在地圖前、凝神細察的李靖。這位以智謀著稱的年輕將領,
此刻成了破局的關鍵。李靖的目光在地圖上緩緩移動,從金墉城,移到北邙山,
再移到黃河的幾處重要渡口,最終,
定格在一條蜿蜒于邙山南麓、標注著“洛水”的藍色曲線上。他沉默良久,
手指忽然重重地點在洛水上游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慈澗。“陛下,殿下,諸位大人,
”李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聲音沉穩有力,“金墉城堅,強攻徒損士卒。
王世充將精銳盡集于此,后方必然空虛!我軍與其在此鈍兵挫銳,不如……明修棧道,
暗度陳倉!”他手指沿著洛水劃下:“遣一支奇兵,多張旗幟,大造聲勢,佯攻金墉,
吸引王賊主力注意。同時,以精騎數千,偃旗息鼓,自上游慈澗夜渡洛水!急行百里,
直插其腹心之地——偃師!”“偃師?”李世民眼中精光暴射,“扼守洛口倉咽喉!
若得偃師,則洛口巨倉入我手,斷王賊糧道!更可威脅其東都側翼!”“正是!
”李靖斬釘截鐵,“偃師若失,王賊必驚惶回援,金墉之圍自解!我軍主力可乘勢渡洛水,
與奇兵合擊其于野!此乃‘批亢搗虛’之計!唯此奇兵,須得勇冠三軍、銳不可當之將統領,
方能一擊功成!”帳中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轉向了帳外。帳門處,
一個如山岳般的身影抱臂而立。虬髯客張仲堅并未參與軍議,他靠在一根支撐帳幕的木柱上,
巨大的身影在帳內燈火映照下投下濃重的陰影。他依舊穿著那身標志性的舊皮袍,
甲胄隨意地披掛在身,重劍斜倚在腿側。濃密的虬髯遮掩了他的表情,
只有一雙深陷在眉弓下的眼睛,透過帳門的縫隙,
靜靜地、專注地凝視著長案旁那個正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身影——他的二弟,李靖。
李靖方才那番分析謀劃,字字清晰,如同戰鼓擂在虬髯客的心頭。
他聽得懂這計策的兇險與精妙,更明白這“勇冠三軍、銳不可當之將”意味著什么。
那是九死一生的絕路!是插入敵人心臟最鋒利也最易折斷的匕首!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虬髯客胸中翻騰。是欽佩,是對兄弟才智的由衷嘆服;是擔憂,
是對這兇險重任的沉重壓力;更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壯的決絕。他張仲堅一生快意恩仇,
不懼生死,但此刻,看著李靖在眾將環繞中那沉穩自信、光芒萬丈的模樣,
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二弟是天生帥才,是未來安邦定國的砥柱!他張仲堅這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