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質農藥的味道,混著一股潮濕的土腥氣,蠻橫地鉆進我的鼻腔。眼皮重得像掛了鉛塊,
每一次掙扎著掀開,都耗費著殘存的所有力氣。
昏暗的光線艱難地從糊著舊報紙的破木窗欞擠進來,
勉強勾勒出這個狹窄、低矮、家徒四壁的泥坯房輪廓。墻壁斑駁,
露出里面粗糙的土黃色草筋,角落里堆著些看不清形狀的雜物,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兒。
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在那一線微光里無精打采地漂浮。脖子火燒火燎地痛,
每一次吞咽都牽扯著撕裂般的疼。混沌的記憶碎片像被驚擾的魚群,猛地撞進腦海深處,
掀起渾濁的泥浪。一本封面艷俗、標題夸張的狗血年代文——《七零嬌寵:首長的小心肝》,
還有書里那個與我同名同姓、愚蠢又惡毒的炮灰女配……林晚舟。書里的林晚舟,
瘋狂癡戀著男主趙建軍,因為嫉妒得到男主全部寵愛的女主蘇曼麗,
最終在歇斯底里的作死中,把自己作沒了。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冰涼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空氣嗆進肺管,激起一陣劇烈的咳嗽。
脖子上的劇痛因為這震動更加鮮明,像被粗糙的砂紙反復摩擦。視線艱難地聚焦,
落在頭頂那根黑乎乎、粗糙得硌手的房梁上——一條同樣顏色污糟的麻繩,
被隨意地搭在上面,末端還打著個丑陋、笨拙的活結,晃晃悠悠地懸垂下來,
離我的臉只有一尺遠。就是這個東西,剛剛勒斷了書里那個林晚舟的呼吸。
喉嚨深處泛起一股鐵銹般的腥甜,又被我強行咽了下去。不是后怕,
是一種強烈的荒謬感和幾乎要沖破胸腔的惡心。為了一個趙建軍?
為了那個在書里形容得偉光正,
實則眼神永遠黏在蘇曼麗身上、對其他女人不屑一顧的所謂男主?
值得把自己吊死在這根散發著霉味和絕望的繩子上?這戀愛腦,誰愛當誰當!
一股無名火猛地竄起,燒得四肢百骸都有了力氣。我掙扎著坐起身,骨頭縫里都透著酸疼,
像散了架又被粗暴地重新拼湊起來。目光死死鎖住那根懸垂的索命繩。它那么丑陋,
那么骯臟,仿佛凝結了原主所有的愚蠢和不甘。夠不著。我咬著牙,身體虛弱得像一灘爛泥。
目光掃過角落那張同樣破舊、吱呀作響的矮凳。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過去,
冰冷的泥地透過單薄的褲料刺激著皮膚。我拖過那張凳子,把它挪到麻繩下方。
踩上去的瞬間,凳子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搖搖晃晃。我極力穩住身體,踮起腳尖,
手指終于碰到了那粗糙的、帶著死亡氣息的繩結。我用力一扯,那根象征著愚蠢終結的麻繩,
被我整個拽了下來。它軟塌塌地落在我手里,像一條冰冷滑膩的死蛇。
脖子上的勒痕還在尖銳地提醒著剛才的窒息,但這根繩子,它不該是終結。把它盤起來,
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夠結實,當個晾衣繩正合適。
我隨手把它扔到墻角那堆辨不清原貌的雜物上,動作干脆利落,仿佛扔掉一件真正的垃圾。
“林晚舟?林晚舟!” 一個尖利又帶著點刻意拿捏的嗓音毫無預兆地在門外炸響,
伴隨著急促的拍門聲,震得那扇薄薄的木板門簌簌發抖,“開門呀!你怎么樣了?
可別真做傻事啊!為了個趙建軍,值當搭上命嗎?快開門讓我看看你!”蘇曼麗。
書里那個被所有人捧在手心、善良純潔如小白花、實則心機比誰都深的女主。就是她,
用那種悲天憫人又暗含引導的語氣,
耳邊念叨趙建軍有多好、蘇曼麗自己有多配不上、原主有多可憐……像溫柔地遞上淬毒的刀,
一點點把本就偏執的原主推向了深淵。原主今天這出“上吊明志”的愚蠢戲碼,
十有八九又是這位“好閨蜜”在背后煽風點火,說不定此刻就等著看笑話,
或者等著扮演那個救苦救難的圣母角色,好踩著我的“尸體”再刷一波趙建軍的好感度。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那聲音像無數細小的針,扎得我太陽穴突突直跳。
環顧這個狗窩一樣的“家”——原主林晚舟在知青點旁邊單獨申請到的破屋子,
除了角落里那個蒙著厚厚灰塵、落著把生銹小鎖的破舊小鐵皮箱子還算個容器,
幾乎一無所有。原主那點可憐巴巴的“家當”……我幾乎是憑著一種直覺,
拖著依舊虛軟的身體撲到那個小鐵箱前。鎖是壞的,輕輕一掰就開了。
一股混合著鐵銹和紙張霉變的氣味撲面而來。箱子底,
幾張皺巴巴、邊緣磨損得厲害的票子可憐兮兮地躺著。最大面額是五塊的,一共三張,
還有些零碎的毛票和硬幣。旁邊壓著幾張同樣皺巴巴的糧票、布票,這就是原主所有的積蓄。
她把命都搭給了趙建軍,卻把這些糊口的票子藏得嚴嚴實實。真是可悲又可笑。
門外蘇曼麗的聲音還在不依不饒地拔高,帶著哭腔,仿佛我已經死透了:“晚舟!你說話呀!
別嚇我!建軍哥!建軍哥!你快來呀!晚舟她……她好像出事了!” 這是要把動靜鬧大,
讓整個知青點都來看戲。我飛快地把錢和票子塞進貼身的衣兜里,冰涼的觸感貼著皮膚。
目光掃過床上那幾件打滿補丁、顏色灰暗的舊衣服,胡亂抓了兩件還算厚實的裹成一個包袱。
角落里那根被我扔掉的麻繩,也順手塞了進去。最后,
視線落在窗臺上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里——小半碗凝固發黃的豬油。
這是原主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省下來,準備偷偷給趙建軍“改善伙食”的“心意”。
我毫不猶豫地把碗里凝固的油脂挖出來,用一小片破油紙包好,塞進包袱。做完這一切,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木門。
門外刺眼的陽光讓我下意識地瞇了瞇眼。門口站著兩個人。前面那個,
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小褂,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臉蛋小巧,
皮膚在鄉下算是難得的白皙,一雙眼睛水汪汪的,
此刻正努力擠出驚慌失措的淚水——蘇曼麗。她身后半步,
站著一個身材高大、國字臉、濃眉大眼、穿著半新軍綠色上衣的男青年,
正是書里的男主趙建軍。他眉頭緊鎖,眼神里混雜著濃濃的不耐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棄,
目光掃過我脖子上的刺目紅痕時,那厭棄似乎更深了。“晚舟!你嚇死我了!
”蘇曼麗看到我,夸張地拍著胸口,眼淚說來就來,作勢就要撲上來,“你怎么這么傻啊!
快讓我看看你的脖子……” 她伸手的動作帶著一種表演性質的急切。“別碰我。
” 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砂紙摩擦,卻異常冰冷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截。
蘇曼麗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那點虛假的淚花還掛在睫毛上,
顯得無比滑稽。她大概從未想過,那個對她言聽計從、像條哈巴狗一樣的林晚舟,
會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她身后的趙建軍也明顯愣了一下,眉頭擰得更緊,
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什么不可理喻的怪物。“晚舟,你……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蘇曼麗迅速調整表情,換上更深的擔憂和委屈,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顫抖,“都怪我,
是我不好,我不該……不該讓建軍哥送我回來的……” 她欲言又止,
目光“怯生生”地瞥向趙建軍,把“都是誤會,
都是林晚舟無理取鬧”的潛臺詞演繹得淋漓盡致。趙建軍果然被這眼神激起了保護欲,
一步上前,擋在蘇曼麗前面,對著我,語氣是十足的訓斥和厭煩:“林晚舟!你鬧夠了沒有?
尋死覓活給誰看?我早就跟你說清楚了,我們之間不可能!別一天到晚纏著我,像個瘋婆子!
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再看看曼麗,你拿什么比?”他的聲音又高又沖,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道德優越感。附近的幾間土坯房里,已經有人探出頭來,
好奇又帶著點鄙夷地朝這邊張望。竊竊私語聲像蒼蠅一樣嗡嗡響起。“又鬧上了?”“嘖,
為了趙建軍唄,真是沒臉沒皮……”“曼麗多好的人啊,
被她這么欺負……”蘇曼麗躲在趙建軍身后,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又迅速壓下,
繼續扮演她的無辜小白花,輕輕拉著趙建軍的袖子:“建軍哥,別說了,
晚舟她心里難受……”胃里的惡心感翻涌得更厲害了。這出雙簧真是唱得爐火純青。
我看著眼前這對“璧人”,看著趙建軍那張寫滿“你無理取鬧”的臉,
看著蘇曼麗眼中那抹藏不住的得意,再看看周圍那些冷漠或鄙夷的目光,
最后感受了一下衣兜里那幾張薄薄的票子。夠了。我扯動嘴角,
大概露出了一個極其難看、比哭還冷的笑。嘶啞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硬生生劈開了周圍的嗡嗡聲:“纏著你?”我的目光掃過趙建軍,像掃過一堆垃圾,
“趙建軍,你算個什么東西?”趙建軍臉上的訓斥瞬間僵住,錯愕地瞪大眼睛,
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我不再看他,目光轉向他身后瞬間失語的蘇曼麗,
那眼神大概冷得讓她打了個寒顫:“蘇曼麗,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把戲。你稀罕的破爛,
在我眼里,連根草都不如。”“你……”蘇曼麗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
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那點楚楚可憐徹底碎裂,只剩下被當眾戳穿的驚惶和憤怒。
我不再給這對男女主角任何表演的機會,也懶得再看那些圍觀者一眼。
猛地拉緊肩上那個簡陋的包袱,挺直了依舊酸痛的脊背,邁開步子,
從他們身邊徑直走了過去。腳步有些虛浮,踩在坑洼的泥地上,卻異常堅定。身后,
是死一般的寂靜。幾秒后,才爆發出趙建軍氣急敗壞的咆哮和蘇曼麗帶著哭腔的辯解聲。
“林晚舟!你瘋了嗎!你給我站住!”“建軍哥……她怎么能這樣……嗚嗚……”那些聲音,
連同知青點彌漫的雞糞味、劣質農藥味和壓抑的空氣,都被我狠狠甩在了身后。
縣城集市那條狹窄的主街,
畜的膻臊、泥土的腥氣、廉價糖果的甜膩、劣質煤煙和汗水的酸餿……各種味道交織在一起,
形成一種獨特的、屬于七十年代末小縣城的喧囂背景音。我縮在街尾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
面前是一塊不知從哪個廢棄工地撿來的破舊木板,勉強架在幾塊磚頭上,
就成了我的“操作臺”。旁邊是一個簡陋的土爐子,燒著撿來的碎煤塊,
火苗舔舐著架在上面一口邊緣有些豁口的舊鐵鍋。鍋里的油滋滋作響,冒著細小的青煙。
我把帶來的面粉和水,憑著前世深入骨髓的手感揉成一個光滑柔軟的面團。醒發的時間不夠,
但聊勝于無。揪下一塊劑子,搟開,薄厚均勻。舀一小勺那凝固發黃的豬油,
均勻抹在面皮上,撒上一把珍貴的鹽粒,
再豪氣地撒上一小撮原主珍藏、磨得極細的花椒粉——這是我能找到最接近五香粉的替代品。
面皮卷起,扭成螺旋狀,再輕輕按扁搟開。動作麻利流暢,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
與周圍慢吞吞、灰撲撲的節奏格格不入。“滋啦——”搟好的餅胚滑入滾燙的油鍋。
薄薄的面皮迅速與熱油發生反應,邊緣泛起細密誘人的金黃色泡泡,
一股焦香混著油脂的霸道香氣猛地炸開,蠻橫地撕破了集市渾濁的空氣。
香氣就是最好的招牌。幾個原本在附近攤位上挑揀蔫巴巴蔬菜的大嬸,
鼻翼不自覺地翕動了幾下,循著味道扭過頭來。“咦?這啥味兒?這么香?”“沒見過,
新來的?賣啥呢丫頭?”我沒說話,只是專注地盯著鍋里翻滾的餅。待到底部金黃酥脆,
手腕一抖,小鐵鏟利落地一翻,另一面也浸入熱油。油花歡快地跳躍著。很快,
一張金燦燦、油亮亮、邊緣微微翹起、散發著致命焦香和油香的餅被鏟了出來,
放在木板上稍微晾涼。這還沒完。我拿起一把豁口的小刀(也是撿來的),
手腕飛快地上下抖動。刀刃與酥脆的餅皮接觸,發出清脆悅耳的“嚓嚓嚓”聲。眨眼間,
一張完整的餅被分割成大小均勻的菱形小塊。最后一步。我從包袱里摸出一個小玻璃瓶,
里面是昨晚用僅有的醬油、醋,加上一點糖和珍貴的幾滴香油熬煮后勾了芡的簡易醬汁。
瓶口傾斜,深褐色的醬汁均勻地淋在熱氣騰騰、堆疊在一起的餅塊上。
醬汁接觸到滾燙的餅塊,
瞬間被激發出更濃烈復雜的香氣——醬的咸鮮、醋的微酸、糖的柔和回甘、香油的芝麻醇香,
如同洶涌的浪潮,裹挾著面餅本身的麥香和油炸的焦香,以雷霆萬鈞之勢,
轟然席卷了整個街尾!“咕咚……”清晰的咽口水聲此起彼伏。“丫頭,這……這啥餅啊?
咋賣的?” 一個穿著藍布褂子的大嬸最先忍不住,湊過來,
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堆金黃誘人、醬汁淋漓的餅塊。我抬起沾了點面粉的臉,
嘶啞的聲音因為專注而顯得平靜:“醬香餅。一毛錢,加二兩糧票,一小包。
” 我指了指旁邊用舊報紙折成的簡陋小三角包。“一毛錢?還加糧票?
”另一個穿著工裝、像是剛下夜班的男人皺了皺眉,覺得有點貴,可那香味實在勾魂攝魄,
腳步根本挪不動。“香!真香!” 第一個大嬸已經掏出了皺巴巴的毛票和糧票,
“給我來一包!丫頭,就沖這味兒,值了!”第一筆生意,成了。
醬汁淋在滾燙酥脆的餅塊上發出的那聲“滋啦”輕響,和隨之爆開的濃烈香氣,
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迅速擴散開去。人們被這前所未有的霸道香味吸引,從猶豫觀望,
到試探性地買上一小包,再到被那酥脆焦香、咸鮮微甜、層次豐富的味道徹底征服,
我的小破攤子前,隊伍像滾雪球一樣,越排越長。“給我也來一份!”“丫頭,
動作麻利點啊!”“這味兒,絕了!比國營飯店那油餅香多了!”汗水順著額角滑進眼睛,
刺得生疼。手腕因為不停地揉面、搟餅、翻烙而酸脹發木。土爐子的熱氣熏烤著臉頰,
火辣辣的。可聽著那叮叮當當的硬幣落入舊搪瓷缸的聲音,
感受著衣兜里漸漸厚實起來的毛票和糧票,一種久違的、腳踏實地的力量感,
正從疲憊的四肢百骸里生長出來。這具身體太弱了。原主為了趙建軍茶飯不思,
又剛剛經歷過一場“自殺未遂”,體力消耗到了極限。一陣眩暈襲來,
我下意識地扶住油膩的案板邊緣,眼前黑了一瞬。“下一個。” 我甩甩頭,
努力驅散那陣不適,聲音嘶啞地招呼。沒有回應。我抬起頭。
攤子前不知何時空出了一小塊地方。一個過分安靜的身影站在最前面。那是一個年輕男人。
很高,穿著洗得發白、卻異常整潔的藍色勞動布工裝,襯得身形有些清瘦。他微微低著頭,
似乎在專注地看著案板上金黃的餅塊,又似乎只是看著空氣。鼻梁很高,下頜線條清晰利落,
臉色是一種常年不見陽光的、不太健康的蒼白,嘴唇顏色很淡。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很漂亮,形狀優美,瞳仁是沉靜的墨色,但眼神卻有些空茫,像蒙著一層薄霧,
焦點飄忽不定,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對周遭的喧囂和食物的濃香都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他站得筆直,像一株遺世獨立的青竹,
與周圍鬧哄哄、彌漫著煙火氣的環境格格不入。書里的記憶碎片猛地閃過——顧明洲。
那個只存在于其他知青偶爾感嘆中的名字,
那個據說腦子好得驚人、卻沉默寡言得像個影子、身體也極差、后來早逝的天才。
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這種嘈雜的集市,似乎不該是他出現的地方。“同志,你要買餅嗎?
” 我試探著問,聲音放輕了些。顧明洲似乎被我的聲音從某種思緒里驚醒。
他眼睫極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那層空茫的薄霧似乎散開了一瞬,露出底下一點清亮的光。
他的目光終于聚焦,落在了那堆淋著醬汁、熱氣騰騰的餅塊上。然后,
他緩緩地、非常緩慢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幅度很小,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認真。他沒說話,
只是從同樣洗得發白的工裝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一毛錢,和兩張一兩的糧票,
小心地放在案板邊緣干凈的地方。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凈,
動作一絲不茍。我拿起一個折好的舊報紙包,用筷子夾起最大、醬汁最飽滿的幾塊餅放進去,
盡量裝得滿滿當當。遞給他時,指尖不經意碰到了他微涼的指尖。“給。小心燙。
”顧明洲接過那個簡陋的紙包,手指收攏,指尖似乎在我碰到的地方微微蜷縮了一下。
他沒有立刻離開,也沒有像其他人那樣迫不及待地當場開吃。他只是低頭看著手里的紙包,
又抬眼看了看我,那雙空茫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極其細微的東西閃了一下,
快得讓人抓不住。像是困惑,又像是確認。然后,他再次對我極輕地點了一下頭,算是道謝。
轉身,像來時一樣安靜地融入了人群,清瘦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攢動的人頭后面。
仿佛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沒有留下任何漣漪。短暫的插曲過后,攤子前又恢復了喧囂。
我繼續揉面、搟餅、淋醬,重復著機械的動作,汗水依舊流淌,疲憊感也如影隨形。
只是心底某個角落,那個安靜得近乎虛幻的身影,和那雙空茫卻干凈的眼睛,
留下了一道極淡的痕跡。日子在面團的揉捏、鐵鍋的滋啦聲和硬幣的叮當脆響中飛快滑過。
醬香餅的香氣成了縣城集市一景,“街尾那個手藝賊好的小丫頭”的名聲也不脛而走。
我換了個更大些的鐵鍋,添置了新的搪瓷盆,裝錢的舊缸子也換成了一個小木匣子,
里面毛票和硬幣的分量日益沉甸。生活有了奔頭,脖子上的勒痕早已淡去,
只剩下一條淺白的印子。身體在每日的辛勞中反倒結實了些,臉頰也透出點健康的紅暈。
這天收攤早,我背著裝錢的木匣子,腳步輕快地往租住的城郊小屋走。
夕陽把土路染成暖金色。剛拐進一條僻靜的小巷,
一個熟悉又刻意放柔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晚舟?”蘇曼麗。
她站在巷口一株歪脖子老槐樹的陰影里,穿著那件標志性的碎花小褂,兩條麻花辮垂在胸前,
臉上掛著無懈可擊的關切笑容,眼神卻像探照燈一樣,
飛快地掃過我身上半新的藍布衣裳、沉甸甸的包袱,
最后落在我手里那個顯眼的、鼓囊囊的木匣子上。那目光,帶著一種估量牲口膘情的審視。
“真是你啊晚舟!”她快步走過來,親昵地想挽我的胳膊,被我側身避開了。
她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立刻又堆得更滿,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擔憂,“我找你好久了!
你怎么……怎么跑到縣城來干這個了?”她指了指我攤位的方向,
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驚詫和不贊同。“干這個怎么了?”我把木匣子往身后挪了挪,
平靜地看著她。“哎呀,晚舟!”蘇曼麗急得跺了跺腳,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這……這是‘投機倒把’呀!被抓住要挨批斗的!多丟人哪!”她湊近一步,壓低聲音,
一副掏心掏肺為我打算的模樣,“聽我的,趕緊別干了!回村里去!我讓我娘幫你尋摸尋摸,
找個老實本分的人家嫁了,踏踏實實過日子多好!省得擔驚受怕,還……還被人戳脊梁骨!
”老實本分?踏踏實實?被人戳脊梁骨?我幾乎要笑出聲。
看著她那張寫滿“我是為你好”的臉,看著她眼底深處那抹藏不住的嫉妒和算計。她是在怕。
怕我這個曾經被她踩在腳下的“瘋婆子”,竟然真的在縣城找到了活路,還似乎活得不錯。
她更怕,怕我兜里那叮當作響的錢,會動搖她在知青點、在趙建軍面前那點可憐的優越感。
“嫁人?”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嫁誰?像你一樣,
找個趙建軍那樣的‘老實本分’?”蘇曼麗的臉瞬間漲紅,像被當眾扇了一耳光。
她最引以為傲的就是抓住了趙建軍的心,此刻被我輕飄飄地點破她所謂的“歸宿”本質,
那點偽善幾乎掛不住。“你!林晚舟,你別不識好歹!”她聲音尖利起來,帶著惱羞成怒,
“我是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才來勸你!你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拋頭露面,干這種下九流的營生,
名聲還要不要了?以后誰還敢娶你?我這是為你好!”“為我好?”我盯著她的眼睛,
一字一句,清晰無比,“蘇曼麗,收起你這套。你巴不得我滾回村里,嫁個窩囊廢,
一輩子被你踩在腳下看你的臉色過日子,對吧?”“你胡說!”蘇曼麗尖叫起來,
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被徹底撕破偽裝的狼狽和恐慌。“是不是胡說,
你心里清楚。”我懶得再看她扭曲的表情,緊了緊背上的包袱,“我的路,我自己走。
是死是活,是好是壞,都跟你蘇曼麗,沒有半毛錢關系。以后,離我遠點。”說完,
我不再看她煞白的臉,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堅定地投向巷子深處。
身后,傳來蘇曼麗壓抑的、帶著哭腔的咒罵,很快又被風吹散了。蘇曼麗的“好意”提醒,
像一個不祥的預兆。沒過幾天,麻煩果然來了。那天上午,生意正紅火,攤子前排著長隊。
兩個穿著深藍色中山裝、戴著紅袖箍的男人,板著臉,撥開人群徑直走到我的小攤前。
袖箍上印著醒目的白字——“市管會”(市場管理委員會)。領頭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方臉,法令紋很深,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一看就不好惹。他身后跟著個年輕點的,
手里拿著個硬殼筆記本。“你就是林晚舟?”中年人開口,聲音冷硬,帶著官腔。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排隊的人下意識地后退幾步,眼神里充滿了同情和畏懼。市管會,
在這個年代,對個體小販來說,無異于閻王殿。我心里咯噔一下,
面上卻努力維持平靜:“是我。同志,有什么事?”“有人舉報你無證經營,
非法占用公共區域,擾亂市場秩序,進行資本主義投機倒把活動!”中年人聲音嚴厲,
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我的破木板、土爐子、鐵鍋,“東西沒收!跟我們走一趟,接受調查!
”他身后的年輕人立刻上前,就要動手搬我的家伙什。人群里響起低低的驚呼和議論。
“完了完了,這丫頭被抓了……”“唉,我就說這買賣干不長……”“誰這么缺德舉報啊?
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吧?”就在那年輕市管員的手要碰到我的鐵鍋時,我猛地提高了音量,
嘶啞的聲音因為激動有些劈叉,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等等!”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那兩個市管員。大概沒見過被抓現行的小販還敢這么大聲喊停的。我深吸一口氣,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迎向那中年人審視的目光:“同志,我有話說!
政策是不是鼓勵回城知青自謀生路?我響應號召,靠自己的雙手勞動吃飯,一不偷二不搶,
怎么就成了投機倒把?占用公共區域?整個集市,多少人在街邊擺攤,為什么單單沒收我的?
擾亂秩序?我老老實實排隊賣餅,大伙兒都看著呢,我擾亂誰了?”我一口氣說完,
胸口微微起伏。這些話,是我這些天在收攤后,借著昏暗的煤油燈,
翻看能找到的每一份報紙,在心里反復琢磨推敲過的。
我知道這個年代的政策正處于一個微妙的轉折點,“個體經濟”這個詞還帶著原罪,
但松動的大趨勢已經開始顯現。中年市管員顯然沒料到我會說出這么一番話,
而且句句似乎都點在了某種模糊的政策邊緣。他眉頭緊鎖,眼神銳利地盯著我:“巧言令色!
政策是政策,但你這行為,就是典型的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割掉!”“資本主義尾巴?
”我毫不退縮,聲音反而更穩了,“我賣的是自家地里種的麥子磨的面粉(其實是買的,
但成分沒問題),用的是國家供應的計劃油(豬油是計劃外的,但此刻必須這么說),
賺的是街坊鄰居辛苦工作掙來的錢!我一沒剝削別人,二沒哄抬物價,
三沒破壞國家統購統銷!我憑自己的勞動,解決自己的吃飯問題,不給國家添負擔,這尾巴,
它割在哪條政策上了?請您指出來!”我的聲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豁出去的硬氣。
周圍的人群徹底安靜了,所有人都屏息看著這場對峙。有人眼中露出了驚訝和佩服。
中年市管員被我噎住了。他臉色鐵青,嘴唇翕動了幾下,似乎想反駁,
卻又一時找不到政策條文上明確能把我釘死的依據。那個年代的政策條文,
本身就存在很多模糊地帶。他身后的年輕市管員更是有點手足無措,看看領導,又看看我。
僵持的氣氛凝重得讓人窒息。就在這時,
一個溫和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從人群外圍傳來:“老李,怎么回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
一個穿著半舊灰色中山裝、戴著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氣質儒雅沉穩的老者走了進來。
他身后還跟著一個秘書模樣提著公文包的年輕人。“鄭主任!
” 中年市管員老李一看到來人,臉上的嚴厲瞬間收斂了大半,
甚至還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恭敬,“您怎么來了?一點小事,一個無證小販……”鄭主任?
我心念電轉,縣革委會分管經濟的鄭副主任?報紙上見過他的照片和講話,
似乎是個比較務實、思想相對開明的領導。鄭主任沒理會老李,目光越過他,落在我身上,
又掃了一眼我的小攤,最后落在那口還散發著余溫、沾著油漬和醬汁的鐵鍋上,
鼻翼微微動了一下。他轉向老李,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老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