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平原的1972年,是個被旱魃吸干了骨髓的年頭。夏收過后,
那點(diǎn)可憐的麥粒剛被集體收走,整個大地就顯出一種刺眼的枯黃。河溝見了底,
裂開縱橫交錯的口子,像一張張無聲吶喊的嘴。田野里,往年該是綠油油的玉米苗、紅薯秧,
如今只稀稀拉拉地趴著些灰撲撲、半死不活的影子,蔫頭耷腦,連掙扎的力氣都沒了。
太陽懸在灰白的天上,像個燒紅的鐵秤砣,無情地炙烤著這片干渴的土地,
也炙烤著靠天吃飯的莊稼人的心。王家的灶屋里,一股苦澀的野菜味彌漫著。王婆子,
一個骨架粗大、顴骨高聳的女人,正板著臉,
用一把豁了口的鐵勺子攪動鍋里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
幾片發(fā)黃的野菜葉子在渾濁的湯水里翻滾。她的兒子王建軍,
一個二十出頭、眉宇間還帶著些書卷氣的青年,沉默地坐在門檻上,
手里卷著一本卷了邊、被翻得發(fā)黑的《機(jī)械原理》。他剛從幾十里外的縣農(nóng)機(jī)站學(xué)習(xí)回來,
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色勞動布工裝,在滿是塵土和補(bǔ)丁的環(huán)境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手指修長,指節(jié)分明,此刻卻無意識地?fù)钢鴷敬植诘姆饷妗A硪粋€兒子王福貴,
則蹲在墻角,正全神貫注地用一根細(xì)草棍撥弄地上的螞蟻,不時發(fā)出幾聲含混不清的傻笑,
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滴在臟兮兮的前襟上。“吃吧!
”王婆子沒好氣地把兩碗照得見人影的糊糊重重頓在瘸腿的小木桌上,
碗沿磕碰出刺耳的聲響。“填個肚子縫,餓不死就中!建軍,你那書能當(dāng)饃啃?
”她剜了一眼兒子手里的書卷,語氣里滿是焦躁和不滿。王建軍沒吭聲,默默放下書,
端起碗。粗糙的陶碗邊緣磕碰著牙齒,那寡淡稀薄的糊糊滑進(jìn)喉嚨,帶著一股土腥和澀味,
壓不住胃里火燒火燎的空虛。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陣夸張的、帶著討好意味的笑聲。
村里的媒婆劉嬸,頂著一頭被風(fēng)吹得蓬亂的頭發(fā),扭著腰走了進(jìn)來,
臉上堆滿了職業(yè)性的笑容,像一張揉皺又展開的紅紙。“老嫂子!好事兒!
天大的好事兒臨門啦!”劉嬸的大嗓門打破了屋里沉悶壓抑的氣氛,
她自顧自地拖過一個破板凳坐下,拍著大腿,“可叫我給建軍踅摸到個好閨女!
鄰村李家莊的,叫秋菊!那姑娘,嘖嘖,身板兒結(jié)實(shí)著哩!一看就是能扛活、能生養(yǎng)的主!
那大辮子,黑油油的,那腰身,跟咱地里熟透的好高粱似的!屁股也大,
一準(zhǔn)兒能給咱王家生幾個壯實(shí)小子!”她的唾沫星子隨著夸張的手勢飛濺。
王婆子渾濁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是干涸的河床里突然注入了一股渾濁的水流,
但這光亮只閃爍了一瞬,立刻又被更深的愁云籠罩。“劉嬸子,你的心是好的,
”她嘆了口氣,聲音干澀,“可眼下這光景……地里頭刨不出食,
家里頭……哪還有多余的糧食當(dāng)彩禮?拿啥娶人家黃花大閨女進(jìn)門?
”劉嬸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隨即眼珠一轉(zhuǎn),壓低了聲音,身子也往前湊了湊,
神秘兮兮地說:“老嫂子,你糊涂啦?你家里不是還有個‘寶’嗎?”她說著,
下巴朝蹲在角落、正把一撮土往嘴里塞的王福貴努了努,“你家福貴,也到歲數(shù)了不是?
那秋菊家,也有個老大難的兒子,三十好幾了,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
也是個娶不上媳婦的‘老光棍’!咱兩家……”她拖長了調(diào)子,
臉上露出一種心照不宣的精明,“換親!這不就結(jié)了?兩家并一家,誰也不吃虧!
秋菊給你家福貴,你家秀英嫁過去給他家老大,建軍這邊,順帶著不就也有了著落?
一舉三得!”“換親”兩個字,像兩塊冰冷的石頭,狠狠砸在王婆子心坎上,
也砸在一旁一直沉默的王建軍心上。他猛地抬起頭,眉頭緊緊鎖著,嘴唇動了動,
似乎想說什么。王婆子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
她看了一眼角落里傻笑著、對即將決定自己命運(yùn)的大事毫無所知的福貴,
又看了一眼雖然沉默但顯然對這個提議極為抵觸的建軍,最后,
目光落在劉嬸那張寫滿了算計(jì)的臉上。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粗糙的桌沿,
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住N葑永锼酪话愕募澎o,只有王福貴咂巴嘴和傻笑的聲音,
顯得格外刺耳。過了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王婆子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沙啞得不像人聲的字:“……中。”這聲“中”,輕飄飄的,
卻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劈開了兩個年輕女子的人生。* * *沒有喧天的鑼鼓,
沒有喜慶的鞭炮。只有兩戶愁云慘霧的人家,在媒婆劉嬸的來回奔波下,倉促地交換了庚帖,
定下了日子。秋菊過門那天,天色陰沉得像是要塌下來。
她穿著一身借來的、明顯不合身的舊紅布褂子,顏色洗得發(fā)暗,袖口和領(lǐng)子都磨出了毛邊。
臉上沒有新嫁娘應(yīng)有的羞怯與期待,只有一片木然的死寂。她低著頭,
被娘家人幾乎是推搡著進(jìn)了王家低矮的院門。跨過那道破舊的門檻時,她的腳步踉蹌了一下,
仿佛那不是門檻,而是萬丈深淵的邊緣。王家唯一的閨女秀英,
也在同一天被一個沉默寡言、滿臉愁苦的中年男人領(lǐng)走了。臨出門前,秀英死死抓著門框,
哭得撕心裂肺,聲音像被砂紙磨過一樣嘶啞:“娘!我不去!我不去那家!我死也不去!
”王婆子咬著牙,狠心掰開女兒的手指,把她用力推搡到那個陌生男人身邊,
嘴里低吼著:“哭啥哭!這是你的命!認(rèn)命吧!”秀英被拖走時那絕望而凄厲的哭聲,
像一把冰冷的鉤子,長久地掛在王家低矮的院墻上,也鉤在每一個在場人心上。
王建軍站在屋角陰影里,看著妹妹被強(qiáng)行拖走的背影,拳頭攥得死緊,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
留下幾道月牙形的血痕。所謂的“洞房”,
就是王家西頭那間堆放雜物、終年散發(fā)著霉味和牲口糞便味的破柴房,臨時收拾了一下。
角落里還堆著干草和農(nóng)具。王福貴穿著件同樣不合身的新褂子,
被王婆子連哄帶嚇地推進(jìn)了屋。一進(jìn)屋,
他渾濁的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坐在炕沿邊、身體繃得像塊石頭的秋菊,咧開嘴,
嘿嘿地傻笑起來,嘴角掛下長長的涎水。
“新……新娘子……嘿嘿……”他含糊不清地嘟囔著,踉蹌著撲了過去。
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汗臭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體味撲面而來。秋菊驚恐地往后縮,
脊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土坯墻。王福貴粗糙油膩的大手猛地抓住了秋菊胸前的衣襟,
那借來的舊紅布在他蠻橫的撕扯下發(fā)出“刺啦”一聲令人心悸的裂帛聲!
一片紅布被生生扯了下來,露出里面同樣破舊、打著補(bǔ)丁的里衣,
以及一小片驟然暴露在冰冷空氣中的、細(xì)膩卻因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肌膚。“啊——!
”一聲短促凄厲的尖叫刺破了柴房的死寂。
恐懼像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秋菊的心臟和四肢百骸。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
她用盡全身力氣猛地一推!王福貴被推了個趔趄,肥胖笨拙的身體重重撞在身后的破木柜上,
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他愣了一下,隨即被激怒了,像個野獸般發(fā)出含混的咆哮,
再次張牙舞爪地?fù)溥^來。秋菊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個念頭:逃!
她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彈跳起來,撞開虛掩的房門,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
身后傳來王福貴野獸般的嚎叫和王婆子驚怒交加的叱罵:“死丫頭!你給我站住!反了你了!
”夜風(fēng)帶著初秋的涼意,吹在秋菊裸露的肩頸皮膚上,激起一片冰冷的戰(zhàn)栗。她慌不擇路,
深一腳淺一腳地狂奔,只想逃離那令人窒息的牢籠。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她一頭扎進(jìn)院子?xùn)|邊堆放柴禾和農(nóng)具的棚子,
黑暗和濃重的柴草、泥土氣息瞬間包裹了她。她蜷縮在冰冷的墻角一堆干草后面,
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體篩糠般抖個不停,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
破碎的紅布片還掛在胸前,夜風(fēng)灌進(jìn)來,冷得刺骨。屈辱、恐懼、絕望像冰冷的潮水,
一波波將她淹沒。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jì)。
柴棚那扇破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一個清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背著外面微弱的月光,輪廓顯得有些模糊。秋菊嚇得魂飛魄散,猛地往草堆深處縮去,
身體蜷成一團(tuán),像只受驚過度的小獸。“別怕……”一個低沉溫和的男聲響起,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沙啞,是王建軍。他剛從縣里回來,風(fēng)塵仆仆,
身上還帶著外面夜露的清冷氣息。他顯然也聽到了西屋的動靜,循聲找來。
借著門縫透進(jìn)來的慘淡月光,他看到了蜷縮在角落、衣襟破碎、簌簌發(fā)抖的秋菊。
她臉上殘留著淚痕,那雙原本應(yīng)該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恐懼和無助,
像被打碎了的琉璃。王建軍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驟然縮緊,
一股混雜著憤怒、悲哀和難以言喻的愧疚的洪流猛地沖上頭頂。他僵立在門口,
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目光掃過她裸露的肩頸和破碎的紅布,又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
他沉默地站了片刻,似乎在極力平復(fù)翻涌的情緒。然后,他緩緩走近,動作很輕,
生怕再驚嚇到她。他在離她幾步遠(yuǎn)的地方蹲下身,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對不住……”他的聲音低沉得幾乎融進(jìn)黑暗里,帶著一種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沙啞,
“是我哥……他……他不是人,他不懂……”這解釋蒼白無力,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
他從懷里摸索著,掏出一個用粗藍(lán)布小心包裹著的小物件。他一層層打開布包,
動作有些笨拙。最后,一只在昏暗中泛著溫潤光澤的銀鐲子靜靜地躺在他寬大粗糙的掌心里。
那鐲子樣式古樸,沒有任何花紋,卻被打磨得很光滑,顯然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了。
“這個……”王建軍的聲音艱澀,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是我娘……當(dāng)年留下的。不值錢。
你先拿著……算是我替我哥……給你賠個不是。”他伸出手,
將那只溫潤微涼的銀鐲子輕輕放在秋菊腳邊干燥的草秸上。月光從破敗的屋頂縫隙漏下一點(diǎn),
恰好落在那銀鐲上,反射出一點(diǎn)微弱卻固執(zhí)的亮光,像黑暗中一顆無聲的星辰。
他沒有再看她,也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仿佛怕自己的目光和言語會灼傷她。他默默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狹小的柴棚里顯得有些局促。他轉(zhuǎn)身,輕輕帶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
將柴棚里驚魂未定的秋菊重新留給了黑暗和寂靜。但那只躺在草秸上的銀鐲,
卻像一個沉默的見證,一個微弱的、帶著溫度的承諾,留在了她的世界里。
秋菊怔怔地看著腳邊那一點(diǎn)微弱的銀光,過了許久,才顫抖著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那冰涼的金屬。她猛地攥緊了它,冰涼的觸感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真實(shí)的慰藉。
她將額頭抵在冰冷的土墻上,無聲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這一次,不再僅僅是恐懼和絕望,
里面混雜了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極其微弱的暖流,如同寒夜荒原上,
突然瞥見的一點(diǎn)孤燈。* * *日子像王家門前那條幾近干涸的河溝里的泥水,
緩慢、粘稠、沉重地向前流淌。秋菊成了王家一頭沉默的牲口,
一頭被套上了沉重枷鎖的牲口。天不亮就得爬起來,灶膛里的火苗還沒舔亮鍋底,
她就要挑著兩個沉重的大木桶,踩著坑洼不平的土路,去幾里地外唯一還有水的老井邊排隊(duì)。
長長的隊(duì)伍里多是女人和孩子,每個人都愁眉苦臉,木桶碰撞的聲音單調(diào)而壓抑。輪到她時,
往往只剩桶底一點(diǎn)渾濁的黃泥湯子。她得小心翼翼地刮起來,挑回去,澄凈了,
才能勉強(qiáng)做一家人的早飯。白天,頂著能把人烤化的日頭,她跟著生產(chǎn)隊(duì)下地。
鋤頭柄磨得她那雙原本還算細(xì)嫩的手掌先是紅腫、起泡,最后磨出一層厚厚的、粗糙的硬繭。
汗水順著她的鬢角、脖頸往下淌,在滿是塵土的皮膚上沖出幾道污黑的溝壑,
浸透了她那件打著無數(shù)補(bǔ)丁的舊布衫,緊緊貼在背上,勾勒出單薄而疲憊的輪廓。
她機(jī)械地?fù)]著鋤頭,鋤掉那些和她一樣奄奄一息的雜草。田壟長得望不到頭,
日頭毒辣得像是要把人最后一點(diǎn)水分都榨干。身邊偶爾有同樣疲憊的村婦低聲議論,
聲音不大,卻總能清晰地鉆進(jìn)秋菊的耳朵:“看,就是她,
換親換來的……可憐見的……”“可憐啥?嫁了王家那傻兒子,不就得認(rèn)命?
你看她干活那死樣兒……”“噓,小聲點(diǎn),
建軍他娘耳朵尖著呢……”這些聲音像細(xì)小的芒刺,扎在秋菊早已麻木的心上。她從不抬頭,
也不回應(yīng),只是更加用力地?fù)]動鋤頭,
仿佛要把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苦悶都砸進(jìn)腳下這片干裂的土地里。
收工回到那個令人窒息的家,
等待她的是王婆子那張永遠(yuǎn)陰沉刻薄的臉和永遠(yuǎn)也干不完的家務(wù)。
劈柴、喂豬、掃院、洗衣……稍有遲緩,
刻薄的責(zé)罵便像冰雹一樣劈頭蓋臉砸下來:“懶骨頭!磨磨蹭蹭的,等著喝西北風(fēng)啊?
”“看看你洗的這衣裳!跟沒洗一樣!白瞎了那點(diǎn)胰子!”“灶膛火都滅了!你是死人啊?
這點(diǎn)事都做不好!”更讓她日夜懸心、如履薄冰的是那個所謂的丈夫王福貴。
他智力如同幼童,行為卻帶著成年男人野蠻的欲望和難以預(yù)測的暴力。
他常常在秋菊干活時突然從背后撲上來,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怪笑,涎水蹭她一身。
那雙粗糙油膩的手會毫無顧忌地在她身上抓摸。秋菊只能像受驚的鳥雀一樣奮力掙扎、躲閃,
用盡力氣推開他。每一次掙扎都耗盡她的力氣,也換來王婆子更惡毒的咒罵:“賤骨頭!
他是你男人!摸你兩下怎么了?要死要活的!裝什么貞潔烈女!”“福貴,別理她!
不識抬舉的東西!”只有在夜深人靜,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蜷縮在冰冷的土炕角落,
聽著身旁王福貴沉重的鼾聲和偶爾的囈語,秋菊才能獲得一絲喘息。這時,
她會悄悄地從貼身的衣袋里摸出那只銀鐲子。它被她的體溫焐得溫?zé)帷K阉o緊攥在手心,
那光滑冰冷的觸感,成了這無邊黑暗和屈辱中唯一的慰藉和錨點(diǎn)。有時,
她會借著窗欞透進(jìn)來的微弱月光,細(xì)細(xì)摩挲鐲子光滑的表面,
仿佛能從這冰涼的金屬里汲取到一絲對抗這冰冷現(xiàn)實(shí)的勇氣。
鐲子上仿佛還殘留著那晚柴棚里,王建軍放下它時指尖的溫度,
和他低沉沙啞的那句“對不住”。王建軍成了這個家里另一個沉默的影子。他很少在家,
大部分時間都在大隊(duì)的農(nóng)機(jī)棚里,擺弄那些同樣沉默的鐵家伙——拖拉機(jī)、抽水機(jī)。
只有吃飯時,他才會出現(xiàn)在那張瘸腿的木桌旁。他總是低著頭,
飛快地扒完碗里那點(diǎn)粗糲的食物,幾乎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他的目光偶爾會掠過秋菊,
但那目光總是極其短暫,一觸即收,
里面混雜著一種秋菊無法完全理解的復(fù)雜情緒——深深的無奈,沉重的負(fù)疚,
還有一種被壓抑著的、無聲的關(guān)切。他從不在王婆子責(zé)罵秋菊時出聲,
只是握著筷子的手會驟然收緊,指節(jié)泛白,下頜線繃得死緊。偶爾,在院子里劈柴,
或者修理農(nóng)具時,王建軍會看到秋菊挑著沉重的水桶,咬著牙,步履蹣跚地從外面回來。
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單薄的肩膀被扁擔(dān)壓得深深凹陷下去。這時,他會放下手里的活計(jì),
沉默地走過去,不由分說地從她肩上接過扁擔(dān)。那沉甸甸的重量驟然消失,
秋菊的肩膀會有一瞬間的輕松,隨即又因突然的松弛而微微顫抖。她低著頭,
小聲囁嚅一句:“……謝謝二哥。”聲音輕得像蚊蚋。王建軍也只是“嗯”一聲,
挑起水桶大步走向水缸,沉重的腳步聲在院子里回蕩。兩人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沉重的墻,
任何多余的言語都可能引來王婆子警覺而惡毒的目光。然而,那短暫的、無聲的幫助,
那分擔(dān)的重量,還有那銀鐲子帶來的微弱暖意,像黑暗深淵里極其稀薄的氧氣,
支撐著秋菊在這令人窒息的日子里,一天天捱下去。* * *夏末的一場透雨,
短暫地緩解了旱情。豫南平原上,被曬得奄奄一息的高粱、玉米,掙扎著挺直了腰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