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林疏桐）是殯儀館最年輕的入殮師，每天與亡者對話，習慣了用冷白手套隔開人間溫度。
程硯舟是隔壁殯葬禮儀組的組長，總在我給遺體換衣時遞暖燈，
在我整理遺容時輕放舒緩的《卡農(nóng)》。我們像兩棵并肩的白菊，
在生死邊緣沉默生長——他以為我因職業(yè)自卑而避愛，我以為他藏著亡妻的舊照而心有歸。
1清晨六點，整容室的無影燈刺得人眼酸。我捏著細如發(fā)絲的針線，
針尖懸在小女孩斷裂的唇角上方兩毫米。她車禍時被碎玻璃劃開的傷口像道猙獰的笑，
我得把這笑縫成月牙——就像她活著時，舉著糖人沖媽媽笑的模樣。鑷子夾起最后一根睫毛，
我對著鏡子調(diào)整角度。她睫毛上還沾著血漬，得用棉簽蘸溫水輕輕擦。這活計要慢慢來，
急不得。上個月有位奶奶走得急，家屬催著“趕緊化完”，結(jié)果我漏了她鬢角那縷白頭發(fā)，
后來她女兒哭著說那是奶奶最寶貝的“和爺爺結(jié)婚時染白的”。“叮。”暖燈的光漫過來，
我手腕一僵。不用抬頭也知道，是程硯舟。他總在我工作時出現(xiàn)，像臺精準的老座鐘。
上周三我給張爺爺換壽衣，他搬來加濕器；上周五我給王奶奶梳發(fā)髻，
他放了段《茉莉花》；今天降溫，他便送來了暖燈。“今天降溫。
”他聲音像浸過溫水的棉絮，我垂眼盯著他指節(jié)——骨節(jié)分明，腕間還系著那條褪色的藍繩，
是去年他幫獨居老人整理遺物時收的，說要留著給逝者家屬。我伸手接暖燈，
指尖卻在觸到他掌心前頓住。昨夜給溺水的遺體做清潔，手套破了個洞，
食指第二關(guān)節(jié)還沾著沒洗干凈的尸水。我縮回手，用袖子裹住指尖：“放邊上吧。
”他沒說話，暖燈的光在操作臺上投下一圈暖黃。我重新低頭，
余光瞥見他蹲在地上調(diào)整燈的角度，藍繩在腕間晃了晃。
高中時他也這樣蹲過——我們翻墻去買校門口的烤紅薯，我摔在石子路上，
他蹲下來給我擦血，藍白校服蹭了泥也不在意。“那個晦氣的女人呢！
”玻璃門被撞得哐當響。我手一抖，針尖扎進指腹。張秀蘭的尖叫像根鋼針扎進耳膜，
她丈夫今早送來的，我給他補了眉骨的裂傷，化了最素凈的妝——他生前愛穿白襯衫，
我特意把他領(lǐng)口的褶皺熨得整整齊齊。“你看看這張臉！”她撲過來拽我白大褂，
指甲刮過我手背，“我老公走的時候是笑著的，你給他化得跟要哭似的！你是不是咒他？
“我僵在原地。五年前的畫面突然涌上來——媽媽躺在ICU的病床上，
心跳監(jiān)測儀的滴答聲催命似的。舅舅揪著我的衣領(lǐng)喊：“趕緊給你媽化完，我們還要趕高鐵。
”那時我剛考上入殮師資格證，顫抖的手捏著粉撲，媽媽的眼角還掛著沒擦干凈的淚。
“張女士。”程硯舟的聲音像道墻，隔開了張秀蘭的撕扯。他站在我們中間，脊背繃得筆直，
“您丈夫生前是語文老師，最后一節(jié)課他給學生念了《項脊軒志》。
我讓小林老師把他的嘴角調(diào)整成朗讀時的弧度，您看。“他托起逝者的臉。
張秀蘭的手懸在半空，突然哭出聲來。程硯舟轉(zhuǎn)向我：“去更衣室換件衣服。
”我低頭看自己的白大褂——被扯得皺巴巴的，袖口還沾著張秀蘭的口紅印。我跟著他走，
經(jīng)過遺體時停頓了兩秒。小女孩的睫毛還沒梳完，我得回去。
但程硯舟已經(jīng)推開了更衣室的門。“給。”他遞來件干凈的白大褂，是我的尺碼。
我盯著他的手，指腹有常年翻禮儀手冊磨出的薄繭。上次他幫我搬骨灰盒，也是這雙手，
托著檀木盒的模樣像在捧什么珍寶。“我不需要你可憐。”話出口才覺刺耳。
我想起上周三在走廊聽見的對話——實習小妹說程硯舟前妻是得癌癥走的，
他抽屜里總鎖著張舊照片。原來他對誰都這么好，原來他的溫柔是留給亡人的。
他的手頓在半空。白大褂的衣擺垂下來，掃過我手背。有那么一瞬，我想抓住他的手腕，
像高中時翻墻摔疼了那樣，可最終只是攥緊了自己的袖口。“不是可憐。
”他把衣服輕輕放在桌上，轉(zhuǎn)身時耳后那片淺粉的印記晃了晃——二十年前傳紙條被老師抓，
我掐了他耳朵一下，紅印子竟留到現(xiàn)在。門合上的瞬間，我看見門把手上有枚清晰的指紋。
突然想起上周整理遺物時，在程硯舟的黑色筆記本里瞥見半張照片——邊角泛著黃，
像是被反復摸過。當時他搶得太快，我只看清照片上有只藍色的紙鶴。窗外的雨下大了。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舊疤，那是高中翻墻時摔的，程硯舟背我去校醫(yī)室，說“下次我先跳，
你踩著我背下來”。可后來我們誰都沒再提過翻墻的事，就像誰都沒提過十七年前，
我送他的那只手工紙鶴。換好衣服往整容室走，
路過工具間時聽見老周的聲音：“小程啊......”“噓——”另一個聲音壓低了，
是新來的李婉兒，“小林老師過來了。”我腳步頓住。雨打在窗臺上，滴答聲里，
老周的保溫杯蓋“咔嗒”一聲擰上。2夜班打鈴時我正給張奶奶梳睫毛。程硯舟站在門口，
白大褂下擺沾著殯儀館外的雨珠：“我替你守著，先去食堂熱碗粥。
”我摘手套的動作頓了頓。
上周三在走廊聽見的話又涌上來——實習小妹說程硯舟前妻是得癌癥走的，
他抽屜里鎖著張舊照片。我盯著他耳后那片淺粉的紅印，二十年前傳紙條被老師抓，
我掐了他耳朵一下，紅印子竟留到現(xiàn)在。路過工具間時，老周的保溫杯蓋“咔嗒”響了聲。
李婉兒的聲音壓得低：“小程啊，那筆記本寫了十年，
全是關(guān)于一個人……”“噓——”老周咳了聲。我腳步頓在原地。雨打窗臺的滴答聲里，
只聽清“一個人”三個字。程硯舟的筆記本？上周整理遺物時我瞥見半張照片，邊角泛著黃，
像是被反復摸過。當時他搶得太快，我只看清照片上有只藍色的紙鶴。回家要繞老社區(qū)。
拆遷隊剛來過，斷墻根下堆著舊課本、破布娃娃。我蹲下去撿傘時，
指尖觸到個硬角——是只折得方方正正的紙鶴，邊角泛黃，翅膀上沾著泥。
展開的瞬間我差點松手。紙鶴內(nèi)側(cè)的字跡歪歪扭扭，
是我初一的筆跡：“希望硯舟哥考上重點高中”。十七年前的記憶突然涌上來。
程硯舟搬去新校區(qū)那天，我攥著一整盒這樣的紙鶴在他書包前徘徊。
他蹲下來幫我系松掉的鞋帶，我趁他低頭，把紙鶴全塞進了書包夾層。后來他轉(zhuǎn)學去了省城，
我再沒見過他，直到三年前在殯儀館入職培訓時，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站在講臺上，
耳后那片淺粉的紅印，和當年分毫不差。我把紙鶴揣進貼身口袋。雨淋濕了鞋面，
可心跳快得像要撞破肋骨。第二天上班，我摸遍所有口袋。紙鶴不見了。
“看見我昨天撿的紙鶴沒？”我問前臺小妹。她搖頭：“今早程組長來借過鑰匙，
說要整理骨灰龕位。”骨灰龕位在頂樓。我推開門時，程硯舟背對著我。
他外套口袋露出半截紙條，泛黃的邊角被手指磨得發(fā)亮。他盯著紙條的眼神發(fā)怔，
喉結(jié)動了動，像是要把什么吞回去。我想起上周的舊照片，想起實習小妹說的“前妻”。
喉嚨突然發(fā)緊。他的溫柔是留給亡人的，他的筆記本里鎖著別人的回憶，
而我連只紙鶴都守不住。手機在口袋里震動。醫(yī)院ICU的電話：“有位老人彌留，
點名要見入殮師。”趕到病房時，程硯舟正跪在床前。他握著老人枯瘦的手，
眼淚砸在老人手背上：“媽，我在。”老人是程硯舟的母親。我退到門口。
程母的手指動了動，
摸上他的臉：“小硯啊……別學我……愛得太苦……”程硯舟的肩膀抖得厲害。
他把臉埋進母親掌心，像小時候被欺負了要找媽媽的孩子。程母走得很靜。
我推著遺體進整容室時，程硯舟站在走廊盡頭，白大褂被風掀起一角。凈面時我打開梳妝匣。
最底層壓著塊紅布，
紅布里裹著那只藍色的紙鶴——是我上周在程硯舟筆記本里瞥見的半張照片上的紙鶴。
紙鶴背面有行字，是程硯舟少年時的筆跡，墨跡淡得像要融進紙里：“桐桐送的，
我舍不得扔。”我指尖發(fā)顫。十七年前塞進他書包夾層的紙鶴，原來他一直收著。
上周的舊照片，是這只紙鶴的照片。他鎖在抽屜里的，不是亡妻的信物，是我的心意。
“需要幫忙嗎？”我猛地抬頭。程硯舟站在門口，眼眶還紅著。
他手里捏著張紙條——是我昨天丟的那只紙鶴展開后的樣子，
“希望硯舟哥考上重點高中”的字跡被他用透明膠仔細粘過。“在更衣室撿到的。”他說，
“怕被人碰壞，收起來了。”我喉嚨發(fā)緊。程母梳妝匣里的紙鶴還在我掌心，
背面的字燙得我手心發(fā)疼。他的耳后紅印泛著淺粉，像十七年前那個被我掐了耳朵的少年。
“我媽走前說……”他聲音啞了，“她說我總把心事鎖在筆記本里，
像她當年鎖著我爸的情書。”窗外的風掀起紅布。程母的梳妝匣里，還躺著本黑色的筆記本。
我認出那是程硯舟總鎖在抽屜里的本子，封皮磨得發(fā)亮。“小程。”老周的聲音從走廊傳來，
“人事科說山區(qū)支援的交接手續(xù)，明天就能辦妥。”程硯舟的手指在身側(cè)蜷了蜷。他望著我，
喉結(jié)動了動，卻什么都沒說。我攥緊掌心的紙鶴。風卷著殯儀館外的梧桐葉打在窗上，
程硯舟耳后的紅印，和他掌心里那張被粘好的紙條，
在我眼前重疊成十七年前的模樣——他背著我翻墻，說“下次我先跳，你踩著我背下來”。
原來我們都守著對方的秘密，守了十七年。3我把白玫瑰別在左胸口袋時，
指尖在制服扣上頓了三秒。程硯舟昨天敲我更衣柜，說：“我媽海葬，你來嗎？
”他眼尾還泛著青，像被揉皺的紙，“你挑的花，她肯定喜歡。”我翻出壓箱底的新手套。
橡膠味有點沖，像那年他幫我擦傷口時碘伏的氣味。十七歲翻墻摔破手腕，
他蹲在墻根翻書包找創(chuàng)可貼，說：“我媽說，重要的人受傷，要先處理自己發(fā)抖的手。
”老周在走廊截住我。他保溫杯蓋子沒擰緊，枸杞水灑在我鞋尖：“小桐，
知道小程為啥總放《卡農(nóng)》？”我攥緊花莖，刺扎進手套里。上周給張奶奶整遺容，
他推來音響時我瞥見播放列表——《卡農(nóng)》重復了三百二十一次。“他說那曲子像你說話。
”老周摸出顆潤喉糖塞我手里，“你給逝者修指甲時哼的調(diào)兒，跟帕赫貝爾一個味兒。
”喉結(jié)突然發(fā)緊。潤喉糖在舌頭上化得太快，甜得發(fā)苦。海腥味是從碼頭飄過來的。
程硯舟站在船舷邊，黑風衣被風掀得獵獵響。他懷里的骨灰盒裹著藍布，
我認出那是程母梳妝匣里的紅布——昨天整理遺物時，我看見她用紅布角繡了朵很小的白菊，
針腳歪歪扭扭。“來了。”他轉(zhuǎn)身，眼眶比昨天更紅，“花...很好看。”我點頭，
手套蹭過玫瑰刺。白玫瑰花瓣上沾了點水，不知是晨露還是我睫毛上的。儀式開始前，
趙師傅搬來程母的遺照。照片里的女人穿藍布衫，
右耳后有顆小痣——和程硯舟耳后的紅印位置分毫不差。我突然想起上周給程母凈面時，
她攥著我手腕說：“小硯房間抽屜第三層，有個鐵盒子...”鐵盒子里的黑色筆記本，
此刻正躺在我隨身包里。海風灌進領(lǐng)口。我望著程硯舟捧著骨灰盒的背影，
他的肩線比往時更薄，像片隨時會被吹走的紙。“你到底等誰？”話出口時被風撕成碎片。
他轉(zhuǎn)身。浪聲突然大起來，我聽見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響。“等一個不敢摘手套的人。
”他說，聲音比浪更沉。然后他伸出手。掌心有道舊疤，三到深痕里嵌著“林疏桐”三個字，
像用刀刻進皮肉里的根。“十八歲生日。”他拇指抹過我手套邊緣，“你說要考省城大學，
我蹲在后巷用裁紙刀劃的。”我想起那年他生日，我塞給他半塊草莓蛋糕。他躲在廁所吃，
出來時眼睛紅著說：“我爸又打我媽了。”“我以為你嫌我晦氣。”他打斷我，
指腹蹭過我左手腕，“你總躲著我，我猜你怕...”“怕什么？”“怕我像我爸。
”他喉結(jié)動了動，“怕我愛上誰，就會把人拖進泥里。”浪頭打在礁石上。我摘下左手手套，
腕上的疤在風里涼絲絲的。那是十七歲翻墻時摔的，他背我去校醫(yī)室，說：“下次我先跳，
你踩著我背下來。”“我也以為你心里住著別人。”我把掌心的紙鶴貼在他掌紋上，
“上周看見你鎖抽屜的照片，以為是...”“是這只紙鶴的照片。”他低頭吻我手腕的疤，
“我媽走前說，鎖著的心事會爛在盒子里。”骨灰盒被海風掀開一角。
程母的骨灰混著白玫瑰花瓣，往浪里落。我貼在他胸口，
聽見心跳聲蓋過所有浪響——不是《卡農(nóng)》的溫柔，是鼓點，
是活著的、滾燙的、要撞破一切的聲音。“不去山區(qū)了。”他突然說，
“手續(xù)...我明天去退。”我抬頭看他。他耳后的紅印被風吹得更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