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金屬氣味,混合著消毒水那種近乎刺鼻的干凈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手術室里每一寸空氣之上。無影燈的光芒,慘白而精確,像凝固的冰霜,
籠罩著手術臺上那個無聲無息、被藍綠色無菌單覆蓋得只剩下頭顱的軀體。
生命在這里被剝離了所有色彩,只剩下儀器屏幕上跳躍的曲線和數(shù)字,
發(fā)出低沉的、規(guī)律的心跳,是這片死寂里唯一的律動。我握著手術刀,指尖觸感冰涼而堅硬,
目光透過放大鏡片,落在暴露出來的顱骨上——一個猙獰的不規(guī)則孔洞,
邊緣翻卷著森白的骨茬,深色的凝血塊像腐敗的淤泥,
混雜著灰白色的、質(zhì)地令人心悸的腦組織碎屑,正從中緩緩滲出。“沈主任,
血壓70/40,還在降!”巡回護士的聲音繃得緊緊的,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
“加壓輸血,多巴胺維持。”我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平穩(wěn)得像這手術室的墻壁,
沒有一絲多余的起伏。汗水蟄得眼角發(fā)癢,可雙手穩(wěn)得如同焊在腕骨上的精鋼器械。
指尖探入那破碎的顱骨孔洞,小心翼翼地清除著血塊和碎骨渣。
視野里只有這片被放大的、殘酷的戰(zhàn)場,
神經(jīng)、血管、受創(chuàng)的腦組織……每一毫米的剝離都關乎生死。
指尖觸碰到一塊異樣的堅硬金屬,帶著死亡的溫度。子彈。它狡猾地嵌在要害區(qū)域,
周圍是蛛網(wǎng)般密布的重要血管和神經(jīng)束,
每一次微不可查的搏動都在無聲地警告著潛在的災難。時間仿佛被粘稠的血液凝滯。
我屏住呼吸,神經(jīng)外科顯微器械那細如發(fā)絲的尖端,在無影燈下泛著一點刺目的寒光,
輕輕探入那地獄般的創(chuàng)口深處。每一次毫米級的推進,
都伴隨著心電監(jiān)護儀上數(shù)字更劇烈的波動。空氣緊繃得能擰出水來,
護士遞過器械的動作都凝固在半空。就在這令人窒息的臨界點,細微的“啪嗒”一聲輕響,
在儀器的背景嗡鳴中幾乎被忽略。一件小小的、沾滿半干涸血污的東西,
從手術臺下散落的、屬于傷者的個人物品堆里滑落出來,掉在冰冷的無菌地板上。
一個年輕護士下意識地彎腰去撿。“別動!”巡回護士的呵斥帶著職業(yè)的嚴厲。
她戴著無菌手套的手迅速而精準地用一個長柄鑷子夾起了它。動作間,
那薄薄的紙片翻轉(zhuǎn)過來,暴露在無影燈下。一張塑封的紙片,上面印著清晰的表格和字跡。
最頂端三個加粗的黑體字,像三根燒紅的鋼針,
毫無預兆地狠狠扎進我的視網(wǎng)膜——出生醫(yī)學證明。心臟猛地一沉,
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張紙片上,仿佛要把它燒穿。鑷子尖端微微顫抖,
護士的聲音隔著口罩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困惑:“……唐晚?
女……出生日期……”她念出的那個日期,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我凍結的腦海里激起了滔天巨浪。日期……那個日期!所有精密計算過的角度,
所有凝聚了十幾年功力的穩(wěn)定,在這一刻轟然崩塌。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
只剩下那個日期在瘋狂回旋、撞擊。手指僵硬,
指尖的顯微器械失控地一抖——“嘀嘀嘀嘀——!!!”尖銳刺耳的警報聲如同鬼嘯,
瞬間撕裂了手術室里凝滯的空氣!心電監(jiān)護儀上,
原本規(guī)律起伏的綠色波形驟然變成一條絕望的直線,鮮紅的數(shù)字瘋狂閃爍報警!
血壓監(jiān)測的數(shù)值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路向下俯沖!“室顫!快!除顫儀!
”助手驚惶的吼聲炸響。一片兵荒馬亂。除顫儀被迅速推來,
電極板重重按在病人裸露的胸膛上。“砰!”身體在電流沖擊下劇烈彈起又落下。
屏幕上那該死的直線依舊頑固地延伸著。第二次充電,“砰!”身體再次彈起。“恢復竇性!
”麻醉師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抖。冷汗,不是細密的滲出,
而是瞬間浸透了我整個后背的無菌手術衣,冰涼地緊貼著皮膚。
我強迫自己重新聚焦在創(chuàng)口深處那顆致命的子彈上,視野卻一陣陣發(fā)黑模糊。那個日期,
那個名字,如同烙印,灼燒著我的神經(jīng)。唐晚……是她!怎么會是她?
七年前那個決絕消失在滂沱大雨里的身影,怎么會以如此慘烈的方式重新砸回我的生命?
“沈主任?沈主任!”助手急促的聲音將我瀕臨渙散的意識猛地拉回手術臺,
“子彈位置有變化!壓迫了!”冷汗瞬間凍結在額角。視線艱難地重新聚焦回創(chuàng)口深處。
那顆該死的子彈,在剛才那失控的震動下,果然偏離了原本卡住的位置,
尖銳的尾部危險地頂住了一根搏動明顯的主血管!
鮮紅的血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周圍積聚,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不斷擴大的血湖。
死亡的陰影再次籠罩下來,比剛才更加濃重、更加迫近。就在這時,
手術室厚重的大門猛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外面撞開,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一個身影不顧一切地沖了進來,帶著外面走廊渾濁的空氣和刺眼的光線,
瞬間打破了無菌區(qū)域的絕對屏障。“逾白!逾白!停下!你不能做這個手術!
”尖利的女聲帶著哭腔,撕心裂肺。是林薇。我的未婚妻。她精心打理的卷發(fā)有些凌亂,
昂貴的羊絨大衣上沾著不知哪來的污漬,臉上精致的妝容被淚水沖刷出狼狽的溝壑。
她完全無視了手術室森嚴的規(guī)則,像一頭發(fā)瘋的小獸,直直地朝我撲過來,
被眼疾手快的巡回護士死死攔住。“林小姐!你不能進來!出去!”護士的聲音嚴厲而焦急。
“放開我!”林薇掙扎著,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淚水洶涌,“逾白,你聽我說!
那件事是假的!全是假的!當年唐晚根本沒有拿錢去打掉孩子!是我!是我騙你的!
我怕你去找她!我怕失去你!我撒了謊!她沒拿錢!她肯定沒打掉!
那個孩子……”“轟——!”林薇后面的話,像一顆炸彈在我腦子里引爆。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淹沒了她后面所有的哭喊,淹沒了心電監(jiān)護儀再次變得急促的警報,
淹沒了整個世界的聲響。
眼前的手術臺、無影燈、沾血的器械……一切都在劇烈地旋轉(zhuǎn)、扭曲、崩塌。那個日期,
那張出生證明上孩子的年齡……像兩道冰冷的閃電,
瞬間貫通了七年前那個滂沱雨夜所有的痛苦和絕望,然后狠狠劈在林薇此刻崩潰的供詞上!
沒有拿錢?沒有墮胎?那孩子……那個孩子……巨大的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
我眼前猛地一黑,腳下踉蹌,下意識地用手撐住了冰冷的金屬手術臺邊緣。
冰冷的觸感讓我找回了一絲殘存的理智。不行!現(xiàn)在不行!手術臺上的人命懸一線!
“把她帶出去!”我的聲音嘶啞得可怕,像砂紙摩擦著喉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
是對著保安,也是對著自己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下達的命令。兩個穿著制服的保安沖進來,
強硬地架住了還在哭喊掙扎的林薇,不顧她的踢打,將她拖離了這片生死之地。門重新關上,
隔絕了外面的混亂,但林薇那絕望的、打敗一切的嘶喊,
卻像毒蛇一樣死死纏繞在我的耳膜上,鉆入我的骨髓。“繼續(xù)!”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那冰冷的、帶著消毒水和血腥味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牙齒幾乎要咬碎。
目光重新投向那顆被移動、壓迫著血管的子彈。助手的手在微微顫抖,
遞過來的吸引器管口有些搖晃。“穩(wěn)住!”我低吼一聲,不知是在命令助手,
還是在命令自己那顆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臟。汗水流進眼睛,蜇得生疼,模糊了視野。
透過放大鏡片,創(chuàng)口內(nèi)的一切都帶著一種不真實的、血淋淋的扭曲感。
指尖重新控制住那纖細得令人心顫的器械,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冷靜,
探向那顆滑向深淵的子彈。每一次輕微的觸碰,都仿佛能感受到生命流逝的冰冷速度。
腦子里卻不受控制地閃過無數(shù)碎片:七年前唐晚最后看我的眼神,冰冷而陌生,
像淬了毒的玻璃;林薇當年在我痛不欲生時依偎在我懷里,
溫言軟語地“證實”著唐晚的“背叛”;還有那張染血的出生證明上,那個小小的名字,
那個該死的、吻合得天衣無縫的日期……“吸引!”我的聲音繃得像鋼絲。
助手立刻將吸引器頭精準地探入,吸走不斷涌出的鮮血,維持著極其狹窄的視野。
指尖的鑷子終于小心翼翼地夾住了子彈相對光滑的尾部。屏住呼吸,用最微小的力量,
最精準的角度,極其緩慢地調(diào)整著它的位置,試圖將它從那根生死攸關的血管上挪開。
每一毫米的移動,都像是在萬丈深淵上走鋼絲。就在子彈被挪開一絲縫隙的剎那,
視野終于清晰了一瞬。吸引器吸走了最后一點阻礙視線的積血,
露出了子彈下方顱骨內(nèi)壁的景象。時間,在那一刻,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碎,凝固了。
慘白的顱骨內(nèi)壁上,靠近那猙獰創(chuàng)口邊緣的地方,布滿細密的骨茬和血污。然而,
就在那一片狼藉之中,幾道深深的、刻入骨質(zhì)的痕跡,清晰地暴露在無影燈慘白的光線下。
那絕不是車禍造成的創(chuàng)傷,那是一種……人為的、用某種極端痛苦的方式留下的印記。刻痕。
歪歪扭扭,帶著一種瀕死的笨拙和瘋狂,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心膽俱裂的執(zhí)拗。那刻痕,
組成了兩個漢字,一個名字——沈逾白。就在我的名字旁邊,緊挨著,
還有另外幾個更小的字,同樣深深嵌入她的顱骨:別忘了我。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
眼前的一切景象——無影燈、手術器械、助手驚愕的臉——瞬間褪色、扭曲、旋轉(zhuǎn),
最終化為一片令人窒息的純白。巨大的耳鳴聲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淹沒了所有儀器的聲響,
淹沒了助手緊張的呼喚。支撐著身體的力氣瞬間被抽空,雙腿一軟,視野徹底被黑暗吞噬。
膝蓋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意識在墜入無邊深淵的最后一刻,
只剩下那片慘白顱骨上、刻入骨髓的三個字——沈逾白。還有那絕望的祈求——別忘了我。
---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鉆進鼻腔,混合著一種病房特有的、難以言喻的沉悶氣息。
意識像沉在深海的破船,一點點艱難地上浮。眼皮沉重得如同壓著巨石,每一次嘗試掀開,
都伴隨著劇烈的頭痛,仿佛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太陽穴里攪動。光線刺眼。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喉嚨干得發(fā)痛,忍不住嗆咳起來。這動靜驚動了床邊的人。“逾白?逾白你醒了?
” 林薇的聲音立刻響起,帶著哭過后的沙啞和濃重的鼻音。她撲到床邊,
冰涼的手指緊緊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要掐進我的骨頭里。“你嚇死我了!
你暈倒在手術室了你知道嗎?醫(yī)生說你情緒波動太大,
加上長時間高度緊張……” 她語無倫次,眼淚又開始往下掉,滴在我的手背上,滾燙。
我沒有看她,也沒有力氣掙脫。目光渙散地落在慘白的天花板上,那三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
一遍又一遍地灼燒著我的視網(wǎng)膜:沈逾白。別忘了我。
“孩子……” 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干澀得每一個音節(jié)都帶著血腥味。
林薇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抓著我手的力道松了些,眼神開始閃爍。“逾白,
你現(xiàn)在先別想這些,你需要休息……”“那個孩子!” 我猛地轉(zhuǎn)過頭,
頭痛因為劇烈的動作而炸裂,但我死死盯著她,眼神里大概是她從未見過的駭人,
“出生證明上的孩子!林薇,你告訴我!那是誰的孩子?!
”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沉沉的重量砸向她。林薇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
慘白如紙。她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回手,眼神慌亂地四處躲閃,嘴唇哆嗦著,
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和她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說!” 我撐著劇痛欲裂的頭,
掙扎著想坐起來,身體卻虛軟無力,重重跌回枕頭上。“是…是你的……” 她終于崩潰,
雙手捂住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泣不成聲,
…真的對不起…當年我太害怕了…我看到她懷孕的檢查單…我嫉妒得發(fā)瘋…我怕她有了孩子,
你就永遠忘不了她,
于我…所以我…我就騙你…說她拿了錢…答應去打掉孩子…然后離開…”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地切割著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臟。七年前那個雨夜,
唐晚冰冷決絕的眼神,
里時那“確鑿無疑”的話語……所有支撐我度過那漫長痛苦、說服自己接受現(xiàn)實的“真相”,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一場精心編織、惡毒無比的騙局!憤怒像滾燙的巖漿在血管里奔涌,
幾乎要將我燒成灰燼。我猛地抓起床頭柜上的玻璃水杯,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qū)γ娴膲Ρ冢?/p>
“砰——嘩啦!”刺耳的碎裂聲在死寂的病房里炸開!玻璃碎片和水花四濺!
林薇嚇得尖叫一聲,縮緊了身體。“滾!” 我指著門口,
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扭曲變形,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你給我滾出去!林薇,
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林薇驚恐地看著我,臉上血色全無,眼淚無聲地洶涌而出。
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發(fā)出一個破碎的氣音,然后猛地站起身,
捂著臉踉踉蹌蹌地沖出了病房。門在她身后重重關上,隔絕了她壓抑的哭聲。
病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粗重的喘息和玻璃碎片反射的、刺眼的光斑。頭痛得像是要裂開,
心臟的位置空蕩蕩的,只剩下冰冷的、被徹底碾碎的劇痛。我像個破敗的風箱,
徒勞地呼吸著這令人窒息的空氣。目光落在自己顫抖的手上,仿佛還能看到手術燈光下,
那慘白顱骨內(nèi)壁上的刻痕——那是以怎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絕望,才能刻下的印記?
為了讓我記住她?還是……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她唯一能抓住的執(zhí)念?就在這時,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神經(jīng)外科的住院總王醫(yī)生走了進來,臉上帶著職業(yè)性的凝重。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狼藉,沒說什么,只是走到床邊。“沈主任,感覺怎么樣?
”他的聲音很平靜。我沒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著他。王醫(yī)生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