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式人生全校數學第一的林小雨,正為奧賽集訓沖刺。
父親突患尿毒癥的消息如晴天霹靂,她默默撕掉集訓通知。深夜食堂的油煙熏得她睜不開眼,
文學社招募卻意外闖進視線。“數學是冰冷的公式,人生是混沌的變量。
”她自嘲地寫下小說開頭。當文學老師驚呼:“你的故事結構像精妙的拓撲學!
”林小雨猛然頓悟,將數學邏輯融入小說創作。新銳文學大賽頒獎禮上,
主持人念道:“獲獎作品《幾何人生》——用數學的骨架支撐起人性的溫度。
”她攥緊口袋里父親的藥費單,走向燈光璀璨的舞臺。
---2 奧數巔峰午后的陽光被教學樓寬大的玻璃窗切割得異常銳利,
斜斜地插進階梯教室,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塵埃,以及一種近乎凝固的緊繃。
這里是市一中奧數集訓隊的選拔考場,無聲的戰場。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像一群焦躁的蠶在啃噬桑葉,間或夾雜著一聲壓抑的嘆息,
或是不自覺用指關節敲擊桌面的輕響。空氣里彌漫著汗水的微咸和某種燒灼的智力焦糊味。
林小雨坐在靠窗的位置,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風雨中也不肯彎折的勁竹。
窗外高大的梧桐枝葉在她側臉上投下搖曳的光斑,她卻渾然不覺。
整個世界仿佛坍縮成眼前那張雪白的試卷,上面爬滿了復雜的幾何圖形和抽象的代數符號。
她左手食指無意識地、用力地抵住鉛筆末端,指尖壓得微微發白,
仿佛要將全身的意志灌注進這小小的石墨芯里。右手則握著筆,在草稿紙上飛速移動,
線條簡潔、果斷,沒有一絲多余的顫抖。一個精巧的立體幾何輔助線圖在她筆下迅速成型,
線條精準地穿過復雜的空間關系,直指核心。前排一個男生煩躁地抓了抓頭發,
發出輕微的“嘶”聲;斜對角一個戴眼鏡的女生,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
正徒勞地試圖用橡皮擦掉一團雜亂的演算;更遠些,有人緊張地轉著筆,啪嗒一聲,
筆掉在桌上,引來幾道不滿又同情的目光。林小雨的余光捕捉到了這些微小的波瀾,
但她眼神的焦距沒有絲毫偏離。她的世界是寂靜的,
只有思維在抽象的符號森林里高速穿行的風聲。每一次落筆,都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確定性。
當思路在某個岔路口短暫凝滯,她只是微微蹙起眉峰,用牙齒輕輕咬住下唇內側柔軟的嫩肉,
留下一個極淺的印痕,隨即,眼神便再次銳利起來,仿佛無形的障礙已在瞬間被洞穿。
時間在筆尖下無聲流淌。
當廣播里傳來毫無感情的女聲提示“距離考試結束還有十五分鐘”時,
教室里明顯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和更急促的翻卷聲。林小雨卻在這時緩緩放下了筆。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那氣息微不可聞,仿佛只是胸腔深處一次自然的起伏。
她將試卷和演算紙整齊地疊放在一起,雙手平放在桌面上,指尖相對。她微微后仰,
靠在椅背上,目光平靜地掃過前方那些仍在伏案苦戰、眉頭緊鎖的身影,
像一位將軍在戰役尾聲平靜地巡視自己的戰場。那目光里沒有得意,
只有一種近乎透明的澄澈,一種確認目標達成后的絕對掌控。監考老師踱步經過她的座位,
目光在她整潔無比的試卷上停留了片刻,不易察覺地點了點頭。
考試結束的鈴聲尖銳地撕裂了考場的沉寂。如同按下了某個開關,
剛才還針落可聞的教室瞬間被釋放的聲浪填滿。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啦聲、疲憊的嘆息聲、迫不及待的對答案聲、懊惱的拍桌聲混雜在一起。
“最后那道組合題,你證出來了嗎?”一個高個子男生擠到林小雨桌邊,聲音急切,
額頭上還帶著未干的汗跡。“小雨,你輔助線怎么添的?
我好像繞了個大彎……”另一個扎馬尾的女生也湊了過來,臉上寫滿緊張。
林小雨還沒來得及開口,
集訓隊的負責人王老師那洪亮、穿透力十足的聲音已經在講臺上響起,
瞬間壓過了所有嘈雜:“安靜!安靜一下!”他手里捏著一份名單,
臉上帶著一種混合了疲憊與興奮的紅光,“成績已經出來了!
現在宣布選拔結果和進入市集訓隊的名單!”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怦怦跳動的聲音。幾十雙眼睛,帶著渴望、忐忑或是絕望,
齊刷刷聚焦在王老師手中的那張薄紙上。林小雨的心跳也悄然加快了一拍,
但她的表情依舊沉靜,只是放在桌下的手,指尖輕輕蜷縮了一下。王老師清了清嗓子,
目光掃過全場,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威嚴。他開始念名字。
每一個被念到的名字都引來一片小小的騷動和羨慕的低語。“……張磊,
李思遠……”名字一個個被念出,被念到的同學臉上瞬間煥發出光彩,挺直了腰板。
未被念到的,則眼神黯淡下去,肩膀微微垮塌。終于,王老師的聲音頓了頓,
目光精準地投向林小雨所在的位置,臉上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聲音陡然拔高,
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肯定:“林小雨!滿分!毫無懸念,你是我們這次選拔的第一名!
市集訓隊隊長!”“哇——”“又是滿分?太強了吧!”“不愧是林神!
”驚嘆和羨慕的低語瞬間如潮水般涌向林小雨。周圍的同學紛紛投來欽佩的目光。
剛才問問題的男生激動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牛啊小雨!
”女生也興奮地搖著她的手臂:“我就知道!隊長!”林小雨感到臉頰微微發燙,
一絲淺淺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終于掙脫了慣常的沉靜,在她嘴角綻開。
那是一種純粹屬于勝利者的、被努力灌溉后自然綻放的喜悅。她抬起頭,
目光迎向講臺上王老師贊許的視線,輕輕點了點頭。胸中那股沉甸甸的、屬于數學的火焰,
似乎被王老師的話和同學們的贊嘆添了一把柴,燃燒得更加旺盛明亮。市集訓隊,省賽,
國賽……那條用邏輯和汗水鋪就的、金光閃閃的道路,從未如此清晰地在她眼前展開,
觸手可及。就在這時,放在她校服口袋里的老舊手機,不合時宜地、劇烈地震動起來。
嗡嗡的蜂鳴聲在喧鬧的教室里本不易察覺,卻像一根冰冷的針,
精準地刺破了她剛剛升騰起的喜悅氣泡。那震動固執而持久,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催促意味。
林小雨嘴角那抹極淡的笑意瞬間凝固,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一種冰冷的預感順著脊椎迅速爬升。她飛快地掏出手機,
屏幕亮著,跳躍的名字是“媽媽”。這個時間點,媽媽從不會在她上課或考試時打電話來。
“喂,媽?”林小雨側過身,用手捂住話筒和半邊臉,壓低了聲音,試圖隔絕周圍的嘈雜。
但她的聲音里,已經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電話那頭傳來的不是媽媽熟悉而溫柔的聲音,而是混雜著醫院特有的、冰冷空曠的回音,
以及一種極力壓抑卻無法完全掩飾的崩潰哭腔。那聲音斷斷續續,像是信號不良,
……醫生說……很嚴重……要馬上住院……透析……錢……”每一個詞都像一塊沉重的冰雹,
狠狠砸在林小雨的耳膜上,砸進她的心里,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思維和感官。
“尿毒癥”、“透析”、“錢”——這些冰冷而陌生的醫學名詞,帶著毀滅性的力量,
粗暴地撕碎了剛剛還清晰可見的金色未來圖景。
周圍同學興奮的議論聲、王老師對集訓安排的叮囑聲,仿佛瞬間被拉遠,
模糊成一片毫無意義的背景噪音。她只能清晰地聽到電話那頭母親破碎的嗚咽,
和自己胸腔里那顆驟然失速、瘋狂擂動的心臟發出的空洞回響。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
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徹骨的寒意。指尖冰涼,
手機外殼那廉價的塑料觸感變得異常清晰而硌人。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
發不出一點聲音。眼前教室明亮的景象開始旋轉、模糊,只有窗外那片刺目的陽光,
白得晃眼,白得令人眩暈。“媽……我……我馬上……”她終于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聲音干澀得像砂礫摩擦。沒等母親再說什么,
也沒顧上周圍同學投來的、從疑惑逐漸轉為關切的目光,林小雨猛地掛斷了電話。
她甚至忘了向王老師解釋一句,忘了桌上攤開的試卷和筆袋,
只是像一具被無形絲線牽引的木偶,動作僵硬卻又帶著一種逃離般的急促,一把抓起書包,
低著頭,幾乎是撞開身邊還在祝賀她的同學,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喧鬧的教室門。
走廊里空曠的風迎面撲來,帶著初夏微熱的溫度,卻絲毫無法驅散她四肢百骸透出的冰冷。
她跑著,書包在身后沉重地拍打著她的背脊,眼前一片模糊的水汽,
不知道是汗還是別的什么。腦海里只剩下母親絕望的哭泣和那三個冰冷殘酷的字眼,
反復回響,如同魔咒。數學?奧賽?集訓隊?
那些曾讓她傾注所有熱情、視作生命支柱的東西,在父親驟然倒下的病榻前,
在巨額醫藥費這座無形大山的重壓下,輕飄飄得如同被風吹散的塵埃。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學校后門那堵爬滿常青藤的僻靜圍墻下的。陽光穿過藤葉的縫隙,
在她腳邊投下破碎搖曳的光斑。背靠著粗糙冰涼的磚墻,林小雨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
緩緩滑坐到地上。書包從肩頭滑落,發出沉悶的聲響。她蜷起雙腿,把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瘦削的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無聲的淚水洶涌而出,
迅速洇濕了洗得發白的藍色校服褲腿。那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感,像墨汁滴入清水,
瞬間蔓延至全身每一個細胞。不知過了多久,顫抖漸漸平息,
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冰冷。林小雨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眼眶紅腫,
但那雙被淚水洗過的眼睛里,先前因數學而燃起的光彩已經徹底熄滅,
只剩下一種近乎麻木的沉寂。她木然地拉開書包拉鏈,手指觸碰到夾層里一個硬硬的紙角。
那是今天剛發下來的、還帶著油墨清香的《市奧數集訓隊錄取通知及行程安排》。
潔白的紙張,鮮紅的公章,上面清晰地印著她的名字——“隊長:林小雨”。薄薄的一張紙,
此刻卻仿佛重若千鈞,承載著她破碎的夢想。她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眼神空洞。然后,
她慢慢地、極其用力地,將那張通知紙對折,再對折……紙張發出不堪重負的“嘶啦”聲。
最后,她雙手抓住紙的兩端,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猛地向兩邊撕扯!
“嗤啦——”清脆的撕裂聲在寂靜的墻角顯得格外刺耳。潔白的紙片被粗暴地分成兩半,
再被揉捏成皺巴巴的一團。林小雨死死攥著那團廢紙,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卻遠不及心底那片荒蕪的萬分之一。她揚起手,用盡全身力氣,
將那團承載著過往所有榮光和未來期許的廢紙,狠狠地擲向墻角的垃圾桶。
紙團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的弧線,“啪”地一聲,落進了桶內,
與廢棄的飲料瓶和零食包裝袋混在一起。輕飄飄的,沒有回響。她站起身,
拍了拍褲子上的塵土,抹了一把臉,將殘余的濕意擦去。再抬起頭時,
臉上已看不出任何淚痕,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靜,以及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沉重的決絕。
她重新背起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
朝著與教學樓、與奧數集訓隊截然相反的方向——通往校外的那條小路走去。
背影在斜陽下拉得很長,單薄,卻帶著一種被生活強行賦予的、孤注一擲的硬度。
***3 深夜食堂夜色濃稠如墨,沉甸甸地壓在城市上空。晚自習結束的鈴聲早已響過,
白日喧囂的校園徹底陷入沉睡般的寂靜,
只有幾盞孤零零的路燈在濃重的黑暗里暈開幾團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濕漉漉的水泥路面。
空氣里彌漫著雨后特有的、混雜著泥土和植物根莖的微腥氣息。
食堂后門通往垃圾處理區的小巷,像一道被遺忘的、油膩的傷口,
隱藏在燈火通明的主建筑背后。這里是校園光鮮亮麗的背面。巷子狹窄,
墻壁被經年累月的油煙熏染成一種難以名狀的、粘膩的深褐色。
腳下坑洼的水泥地永遠積著一層滑膩的油污,混雜著食物殘渣的餿水和雨水,
在昏暗中反射著令人不適的微光。
濃烈得化不開的油煙味、食物腐敗的酸臭以及劣質洗滌劑刺鼻的化學氣味,
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嘔的氣息,霸道地鉆進鼻腔,附著在皮膚和頭發上,揮之不去。
林小雨穿著一身明顯不合身、沾滿油污的肥大白色工作服,袖口高高卷起,
露出纖細得過分的手腕。她正奮力將滿滿一大桶泔水從后廚拖出來。
沉重的黑色塑料桶幾乎有她半人高,里面是各種湯湯水水、剩飯剩菜和油脂的混合物,
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惡臭。
桶底粗糙的滑輪在坑洼不平的地面上發出沉悶而刺耳的“哐當……哐當……”聲,
每一次顛簸都讓桶內粘稠渾濁的液體劇烈晃蕩,幾乎要潑濺出來。汗水浸濕了她額前的碎發,
緊緊貼在皮膚上,混合著油煙,形成一道道臟污的痕跡。她咬緊牙關,身體前傾,
用整個身體的重量對抗著那可怕的拖拽力,單薄的身影在巨大的泔水桶旁顯得格外渺小。
好不容易將泔水桶拖到巷子盡頭的集中堆放點,林小雨直起腰,急促地喘息著,
胸口劇烈起伏。她抬手用袖口胡亂擦了擦額頭上滾落的汗珠,
袖口上那塊深褐色的油漬又擴大了一圈。剛喘勻一口氣,
食堂胖胖的趙阿姨那帶著濃重鄉音、穿透力極強的喊聲就從后門傳了出來:“小雨!
動作麻利點!前頭水池里的碗盤堆成山啦!等著洗吶!”“來了,趙姨!”林小雨立刻應聲,
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卻不敢有絲毫耽擱。她轉身小跑著返回后廚。
后廚的景象更加“熱烈”。巨大的不銹鋼水池里,碗、盤、碟子、筷子、湯勺,
像小山一樣胡亂堆疊著,油膩的食物殘渣粘得到處都是。頭頂幾盞慘白的節能燈管嗡嗡作響,
將油膩的地面、墻壁和同樣油膩的器具照得一片慘淡。
灼熱的水蒸氣混合著洗潔精的味道和殘余食物的氣味,悶熱潮濕得像個蒸籠。
林小雨迅速擰開水龍頭,滾燙的熱水嘩啦啦沖進水槽,升騰起更濃的白霧。
她熟練地戴上厚厚的橡膠手套,拿起鋼絲球,埋首于那堆油膩的“小山”中。
手臂機械而快速地重復著刮擦、沖洗的動作。熱水燙得手套下的皮膚發紅,
油污和洗潔精的混合液濺到臉上、手臂上,她也顧不上擦。
耳邊只有水流沖刷的嘩嘩聲、碗碟碰撞的清脆叮當聲,以及趙阿姨偶爾夾雜著抱怨的催促。
時間在重復的機械勞動中變得模糊而粘稠。汗水沿著鬢角、脖子不斷流下,
在油膩的工作服領口洇開深色的痕跡。腰背因為長時間彎腰而發出酸澀的抗議。
眼前只有不斷堆上來、又不斷被洗刷干凈的碗碟,循環往復,仿佛沒有盡頭。
數學公式、立體幾何、競賽題……那些曾在她腦中如星辰般閃耀的符號和邏輯,
此刻被油煙、污垢和刺鼻的洗潔精氣味徹底驅逐,沉入一片疲憊的混沌之中。
不知道洗了多久,堆積如山的臟碗碟終于見了底。林小雨關掉水龍頭,
甩了甩被熱水泡得發白發皺的手指,摘掉濕漉漉的橡膠手套。
后廚只剩下趙阿姨在清點調料罐的聲響。“行了,小雨,剩下的明天再弄吧。
”趙阿姨抬頭看了她一眼,語氣緩和了些,“快去洗把臉,看你這一頭汗。
工錢放你書包旁邊那個小桌上了,自己拿。”“謝謝趙姨。”林小雨的聲音透著濃濃的倦意。
她走到角落那個兼作員工更衣和雜物堆放的小隔間。昏暗的燈光下,一張油膩的小桌上,
果然放著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她默默地數了數,小心地折好,塞進自己校服褲子的口袋里。
那薄薄的幾張紙,貼著腿部的皮膚,
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質感——那是父親透析費用的微小組成部分。
她脫下那身散發著油煙和汗味的肥大工作服,胡亂擦了把臉和手,
換上自己那件同樣洗得發白、但干凈清爽得多的藍色校服。
背上那個沉甸甸的書包(里面是幾乎沒時間翻開的課本),推開食堂油膩厚重的后門,
重新投入外面清冷的夜色中。午夜時分的校園,空曠得有些瘆人。
路燈將她孤零零的影子拉長又縮短。白日的喧囂和人潮早已退去,
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自己疲憊的腳步聲在寂靜中回響。
身體的每一個關節都在叫囂著酸痛,眼皮沉重得快要粘在一起,
大腦因為長時間的體力透支而一片空白麻木。她下意識地朝著宿舍樓的方向走,
想盡快把自己扔到那張窄小的床上。就在經過教學樓側面的公告欄時,
一陣夜風卷起幾張散落在地上的舊通知,發出嘩啦啦的輕響。林小雨的腳步頓了一下,
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公告欄玻璃櫥窗里花花綠綠的海報。
一張簇新的、色彩明亮的招募海報突兀地撞進了她空洞的視野。海報設計得很有活力,
大片的暖黃色背景,上面用活潑的字體寫著:“‘新芽’文學社納新啟事!
”下面一行稍小的字:“尋找熱愛文字、渴望表達的你!無論你是揮毫潑墨的詩人,
還是編織故事的夢想家,這里都有屬于你的一席之地!”海報中央,
印著一支羽毛筆和一本攤開的書,幾行飄逸的文字仿佛正從書頁中流淌出來。
右下角是報名地點和時間:“活動中心三樓文學社活動室,每周三、五晚七點。
歡迎隨時來訪!”林小雨的目光在那張海報上停留了足有十幾秒。文學社?文字?表達?
這些詞對她來說,遙遠得如同另一個星球的語言。她的世界,
曾經只有數字、公式、定理構成的冰冷而精確的秩序,
如今則被刺鼻的油煙、油膩的碗碟和沉甸甸的醫藥費單填滿。文字?
那是屬于閑暇、屬于浪漫、屬于不需要為生存掙扎的人的奢侈品。
一絲淡淡的、帶著苦澀的自嘲浮上嘴角。她搖了搖頭,像是要甩掉這個不合時宜闖入的念頭,
準備繼續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往前走。然而,就在她抬腳欲走的瞬間,
目光不經意地掃過海報最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小字,
像一行被遺忘的密碼:“……本社活動不收取任何費用,并提供基本文具。
優秀作品有機會推薦參加市級、省級乃至全國性賽事,獲取豐厚獎金及榮譽證書。
”“獎金”兩個字,像黑暗中擦亮的一星微弱火花,瞬間灼痛了她的視網膜。腳步,
徹底釘在了原地。心臟,在死寂的疲憊中,突兀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4 文學曙光文學社活動室的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溫暖的燈光和隱約的交談聲。
林小雨站在門外,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洗得發白的校服衣角。
那扇普通的木門此刻仿佛重若千斤。油煙味似乎還頑固地附著在她的發絲和指尖,
與活動室內飄出的淡淡書卷氣和咖啡香格格不入。她深吸了一口氣,
那氣息帶著夜晚的微涼和自己也無法言說的緊張,然后,用指關節輕輕叩響了門板。“請進!
”一個溫和的女聲傳來。林小雨推開門。活動室比她想象的要大一些,也更……凌亂一些。
幾排書架頂天立地,塞滿了各種書籍,從厚重的經典名著到花花綠綠的流行雜志,
毫無章法地擠在一起。幾張舊書桌拼成一個大長桌,
上面散落著稿紙、翻開的書本、喝了一半的馬克杯,還有幾盆頑強生長在塑料杯里的綠蘿。
空氣中浮動著舊紙張、油墨和一點點灰塵混合的獨特氣味。長桌旁坐著幾個人。
些自來卷的男生正埋頭在一本厚厚的書里;一個扎著丸子頭、穿著碎花連衣裙的女生托著腮,
對著窗外發呆;還有一個短發、穿著運動服的女生,正用鉛筆在稿紙上飛快地寫著什么。
聽到開門聲,三人都抬起頭,好奇地看向門口。
當看到林小雨身上那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校服和臉上明顯的局促時,
那個丸子頭女生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和淡淡的疏離。運動服女生只是瞥了一眼,
又低下頭繼續寫。卷發男生推了推眼鏡,目光倒是溫和。“同學,有事嗎?
”坐在靠里面一張獨立書桌后的人站了起來,聲音溫和,正是剛才應門的那位。
她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氣質溫婉,穿著米色的棉麻長裙,長發松松挽起,
鼻梁上架著一副細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清澈而帶著善意的探詢。林小雨認出她,
是高二年級的語文老師,蘇文。“蘇……蘇老師,”林小雨的聲音有點發緊,
帶著熬夜后的沙啞,“我……我看到招新海報……想來……看看。
”她感覺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燙,目光不由自主地垂向滿是劃痕的木地板。“歡迎歡迎!
”蘇文老師臉上綻開溫暖的笑容,繞過書桌走過來,“快進來坐,別站著。我是蘇文,
文學社的指導老師。這幾位是我們社的成員……”她熱情地介紹著,又指向長桌旁的空位,
“隨便坐。要不要喝點水?”她拿起桌上的水壺。“不用了,謝謝蘇老師。
”林小雨連忙擺手,拘謹地在長桌盡頭一個離大家稍遠的空椅子上坐下,
只坐了椅子的前三分之一,書包還緊緊抱在懷里,像一個隨時準備撤退的姿勢。
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活動室,掠過那些堆積如山的書籍和墻上張貼的社員手繪海報,
最終落回自己放在膝蓋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的手上。
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和無所適從。那些文字,那些故事,在她過去的世界里,
是模糊的、無用的背景板。“我們正在閑聊,討論最近看的一些書。
”蘇老師坐回自己的位置,語氣輕松,試圖化解新人的緊張,“林同學,對吧?
平時喜歡看些什么書呢?”“我……”林小雨張了張嘴,喉嚨有些發干。看什么書?
除了數學競賽的參考書、題庫,還有為了應付語文考試不得不看的教材選文,
她上一次完整看完一本所謂的“閑書”是什么時候?連書名都記不清了。
在周圍幾道目光的注視下,她感到一種強烈的窘迫,仿佛赤身裸體站在聚光燈下。
“我……看得不多,主要是……數學書。”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哦?數學?
”蘇老師鏡片后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對這個答案很感興趣,“數學和文學,看似兩個極端,
其實內在有很多奇妙的聯系。邏輯,結構,甚至那種追求極致的美感……”她溫和地笑了笑,
“不用緊張,喜歡數學也很好。我們這里沒有任何門檻,
重要的是對文字本身的好奇和表達的欲望。哪怕只是記錄一點心情,寫一個很小的片段,
都可以。”蘇老師的話語很溫柔,像一陣暖風試圖撫平她的不安。
但林小雨依然感覺格格不入。卷發男生似乎對她失去了興趣,重新埋首書頁。
丸子頭女生拿起一本封面精美的時尚雜志,心不在焉地翻著。
運動服女生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蘇老師又鼓勵了她幾句,
讓她隨意看看。林小雨僵硬地點點頭,目光落在長桌中央散落著的一疊空白稿紙上。
為了緩解尷尬,她下意識地伸手拿過一張,
又摸向自己校服口袋——里面只有一支用了很久、筆身纏著透明膠帶的廉價圓珠筆。
握著那支熟悉的筆,冰涼的塑料觸感讓她混亂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一點。
稿紙的空白在她眼前鋪開,像一片無垠的雪原,空曠得令人心慌。寫什么呢?
她腦中一片空白。那些屬于文學的意象、情感、故事……離她太遙遠了。
她想起那個冰冷精確的數學世界,想起父親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
想起食堂后巷滑膩的地面和刺鼻的泔水桶,
張皺巴巴的、承載著沉重希望的紙幣……巨大的反差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猛地攫住了她。
筆尖無意識地落在紙上,劃出第一個字。不是故事的開頭,不是詩意的表達,
更像是一句從心底深處涌出的、帶著自嘲和冰冷質感的囈語:> “數學是冰冷的公式,
人生是混沌的變量。前者追求唯一解,后者充斥著無解。”她寫得很快,筆尖劃過紙張,
帶著一種近乎發泄的力道。那些冰冷的定義,那些精確的符號,在此刻都變成了諷刺的注腳。
她繼續寫下去,不再是文學創作,
更像是在解剖自己混亂的內心:> “我曾以為握住了命運的公式,輸入努力,
就能導出璀璨的未來。直到一個名為‘疾病’的隨機參數粗暴介入,整個運算系統瞬間崩潰。
曾經篤信的恒定公理——知識改變命運——在生存的絕對需求面前,
脆弱得如同沙灘上的城堡。我像一臺失控的機器,被拋入無序的湍流,
每一個決策都充滿噪音和干擾,每一步都指向未知的深淵。最優解在哪里?或許,
生存本身就是唯一的可行解,哪怕它丑陋、卑微,充滿妥協的折痕。”她寫得近乎忘我,
沉浸在一種宣泄般的情緒里。筆下的文字不再是優美的敘述,
而是帶著棱角的、近乎冷酷的自我剖析和現實控訴。
數學的術語(參數、運算系統、公理、最優解、可行解)被她信手拈來,
粗暴地嵌入對自身處境的描述中,形成一種奇異而刺目的風格。不知過了多久,
一聲帶著驚訝的輕呼在她身邊響起:“咦?”林小雨猛地從那種沉浸的狀態中驚醒,
筆尖一頓,在紙上留下一個難看的墨點。她慌亂地抬起頭,
發現蘇文老師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她身側,正微微俯身,專注地看著她攤開在桌上的稿紙。
鏡片后的目光不再是溫和的鼓勵,而是充滿了驚異和一種……難以解讀的亮光。
“蘇……蘇老師……”林小雨下意識地想要用手蓋住稿紙,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
那上面寫的算什么?一堆胡言亂語,發泄的垃圾罷了!跟“文學”根本沾不上邊。“別動。
”蘇文老師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的手指輕輕點在稿紙上林小雨最后寫下的那句話旁邊:“……每一步都指向未知的深淵。
最優解在哪里?或許,生存本身就是唯一的可行解,哪怕它丑陋、卑微,充滿妥協的折痕。
”蘇老師直起身,目光灼灼地看著林小雨,
那眼神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沉默寡言、帶著一身油煙味闖進來的女生。“林小雨,
”蘇文老師的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拔高,帶著一種發現寶藏般的驚喜,“這……這太特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