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過第二遍的時候,蕭硯回來了。帶了個姑娘。王府正院的門檻高,
他半扶半抱著那抹嬌小的身影跨進來,動作是我從未見過的輕柔。廊下昏黃的燈籠光暈染開,
恰好落在那姑娘抬起的臉上。杏眼桃腮,怯生生的,確實好看。我披著外衫,
就站在廊柱的陰影里,看著。管家福伯垂著頭,大氣不敢出。
值夜的下人更是縮得跟鵪鶉似的。蕭硯的目光掃過來,落在我身上,
帶著一種刻意的、冰冷的漠然,仿佛我只是廊下的一根柱子。他開口,
聲音沒什么溫度:“云舒,以后住棲霞院。”棲霞院?緊挨著他書房的那個精致小院?
我無聲地扯了扯嘴角。那叫云舒的姑娘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到了我,身子微微一顫,
下意識往蕭硯懷里縮了縮,細聲細氣地喚:“王爺……”蕭硯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
視線卻釘子似的釘在我臉上,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審視和……期待?他在期待什么?
期待我失態?期待我像從前無數次那樣,為他一點點的冷落就痛不欲生?
我攏了攏披風的領子,夜風有點涼。目光掠過云舒身上那件水紅色的云錦衫子,那料子,
是我去年生辰時,蕭硯命江南織造局送來的貢品,統共就得了三匹。一匹做了他的常服,
一匹做了我的,剩下那匹,我收在箱底,想著以后給孩子用。如今,
穿在了這個叫云舒的姑娘身上。再往上看,她發髻間簪著的那支累絲金鳳銜珠步搖,
金鳳的眼睛是兩顆品相極好的東珠,流光溢彩。那是我及笄那年,我娘壓箱底的寶貝,
后來做了我的陪嫁。蕭硯連這個都翻出來給她了。真舍得下本錢。
“王妃姐姐……”云舒怯怯地開口,試圖行禮。“不必。”我的聲音平平響起,
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有些突兀。我甚至往前走了兩步,走出了陰影,
燈籠的光清晰地映照出我的臉,還有云舒那張年輕嬌嫩、帶著惶恐的面龐。我看著她,
目光平靜無波,最后停在那支步搖上,輕輕笑了一下:“步搖很襯你。”云舒明顯愣了一下,
不知所措地看向蕭硯。蕭硯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大概沒料到我是這個反應。
沒有哭鬧,沒有質問,甚至連一絲怒意都找不到。只有一種近乎詭異的平靜。“夜深了,
安置吧。”我收回目光,不再看他們,轉身就往自己的正院走。腳步不疾不徐,
裙裾拂過冰涼的石階。“沈微!”蕭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被忽略的慍怒。
我腳步沒停。“本王的話,你聽見了?”他提高了聲音,那慣常的、掌控一切的威嚴。
我頓住,微微側身,只給他一個冷淡的側影:“聽見了。棲霞院空著也是空著,
王爺安排便是。”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還有事?
”蕭硯似乎被我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噎住了,一時竟沒說出話。
他懷里的云舒更是大氣不敢出,只緊緊抓著他的衣袖。“無事,便歇了。”我丟下這句話,
徑直進了屋,厚重的門扉在身后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一切。背靠著冰涼的門板,
我才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心臟的位置,空落落的,帶著一種麻木的鈍痛。但很快,
那點痛就被一股更強烈的、冰冷的快意壓了下去。真巧啊,蕭硯。你要演你的情深義重,
要捧你的新歡。我的和離書,今早剛剛拿到手。墨跡都還沒干透呢。***嫁給蕭硯那年,
我才十六歲。他是先帝最不受寵的第七子,封了個閑散郡王,
我是戶部侍郎沈家不太起眼的嫡次女。門第不算頂高,但也不算辱沒他。那時的蕭硯,
還不是如今權傾朝野的攝政王。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像盛著星子,看我的時候,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點羞澀。他說:“阿微,我會待你好。”我信了。少女懷春,
滿心滿眼都是這個俊朗溫柔的少年郎君。新婚燕爾,他也確實待我極好。會記得我畏寒,
早早命人燒暖地龍;會在我生辰時,跑遍半個京城尋我喜歡的蜜餞果子;會笨拙地替我描眉,
畫歪了,兩人笑作一團。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大概是從先帝病重,
皇子們奪嫡的刀光劍影越來越近開始。他眼里的星子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我看不懂的算計和冰冷。他越來越忙,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
身上時常帶著陌生的脂粉香,或是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我問他,
他只不耐煩地揮手:“婦道人家,懂什么?安分待在后院便是。”我試圖去懂。
我學著打理王府庶務,學著周旋于命婦之間,想為他分擔一點,哪怕只是一點點后院安穩。
換來的是他更深的冷漠和猜忌。他需要銀子打通關節,
我偷偷變賣了娘親留給我壓箱底的幾處田莊鋪面。銀子送過去,他只淡淡一句:“知道了。
”他需要拉攏手握兵權的老將軍,暗示我以王妃的身份,
去“親近”那位將軍年逾五十、膝下空虛的夫人。我強忍著不適,陪那位夫人禮佛、聽戲,
做足了姿態。事情成了,他得了老將軍的支持,對我卻連一句辛苦都沒有。我的付出,
我的隱忍,在他眼里,大概都成了理所當然,成了我依附于他、離不開他的證明。
第一次真正的心死,是在兩年前。我父親,那個一輩子謹小慎微、只求安穩度日的沈侍郎,
被卷入了戶部的一樁貪墨案。證據“確鑿”,龍顏震怒。父親下了詔獄。我哭著去求蕭硯。
那時他已嶄露頭角,深得新帝信任,手握實權。他坐在書案后,
慢條斯理地擦著一柄鋒利的匕首,眼皮都沒抬一下:“岳父大人,糊涂啊。國法如山,
本王……愛莫能助。”“父親是冤枉的!”我跪在地上,抓住他的衣擺,“王爺,
求您看在夫妻情分上,救救父親!他絕不會做這種事!”他這才抬起眼,看著我,
眼神像淬了毒的冰:“沈微,你要明白。如今盯著本王的人很多。
為了一個‘可能’被冤枉的岳父,讓本王涉險,值嗎?”值嗎?這兩個字,
像兩把燒紅的刀子,狠狠捅進我的心窩。原來在他心里,我父親的一條命,我們沈家的清譽,
連他政治棋盤上的一顆卒子都不如。“那是我父親!”我幾乎嘶吼出來。他放下匕首,俯身,
捏住我的下巴,力道大得我生疼。他湊近我,氣息噴在我臉上,
帶著殘忍的涼意:“記住你的身份,你是本王的王妃。沈家,是你的母家,更是本王的助力,
若成了拖累……就該懂得及時割舍。”“割舍?”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松開手,站起身,
居高臨下,語氣恢復了那種令人心寒的平靜:“此事本王自有計較。你,安分待在府里,
哪里也不許去。若敢妄動,別怪本王不念舊情。”舊情?我們之間,還有這種東西嗎?
父親最終被判了流放三千里。啟程那日,我被蕭硯的人“請”回府中,軟禁在正院,
連最后一面都沒能見到。母親受不了打擊,一病不起,沒多久也跟著去了。沈家,
頃刻間敗落。而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困在這座金碧輝煌的王府牢籠里,
守著王妃的空殼。從那時起,我就知道,這個男人,心是石頭做的。捂不熱。不,
或許他也有心。只是他的心里,只裝得下那至高無上的權柄,那染血的江山。而我沈微,
和我的家族,都不過是他攀登路上,可以隨時踩踏、隨時丟棄的墊腳石。***云舒進府后,
蕭硯像是終于找到了刺激我的完美工具。隔三差五,王府里總有“喜事”。
今日是云舒姑娘親手給王爺燉了滋補湯,王爺贊不絕口,賞了江南新進貢的緞子。
明日是王爺陪著云舒姑娘在花園賞梅,云舒姑娘一曲琵琶彈得動人心魄,
王爺當眾解下隨身的九龍玉佩相贈。
后日又是王爺命人將府庫里珍藏的一架前朝古琴搬去了棲霞院,只因云舒姑娘說喜歡聽琴。
府里的下人慣會見風使舵。正院的份例開始被克扣,送來的炭火摻雜著劣質的煙氣,
飯菜也時常是冷的。請個大夫,也得三催四請。我的大丫鬟素娥氣不過,去找管家理論,
反被管家陰陽怪氣地頂了回來:“云舒姑娘身子弱,王爺吩咐了,一應供給都要緊著棲霞院。
王妃娘娘向來大度體恤,想必不會計較這些小節吧?”素娥回來,氣得眼圈都紅了:“小姐!
他們欺人太甚!王爺他……他怎么能這樣對您!”我坐在窗邊,
手里摩挲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玉佩,這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念想。窗外是蕭瑟的冬景,
幾枝枯枝在風里搖晃。“由他們去吧。”我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心死了,
這些踩高捧低的把戲,連撓癢癢都算不上。“可是小姐……”素娥哽咽著,
“您的身子……”我這幾日確實有些不爽利,夜里咳得厲害。大概是那劣質炭火熏的,
也可能是心火郁結。“死不了。”我淡淡地說。比起剜心之痛,這點風寒算什么呢。
真正讓我眼底結冰的,是三天后。蕭硯下朝回來,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他直接闖進了我的正院,連通報都省了。“砰”的一聲,書房的門被他踹開。
我正在臨摹一幅字帖,手一抖,一大滴墨汁落在宣紙上,暈開一片狼藉。
他幾步跨到我書案前,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著我:“沈微,你好大的膽子!”我放下筆,
平靜地迎上他的目光:“王爺何出此言?”“何出此言?”他冷笑一聲,
抓起書案上我剛剛臨摹的那張廢紙,揉成一團狠狠砸在我身上,
“戶部那筆三十萬兩的軍餉虧空,是你暗中授意你舅舅做的吧?好一個吃里扒外!
本王的臉都被你丟盡了!”戶部虧空?舅舅?我心頭猛地一沉。
舅舅只是個小小的轉運司倉曹,管著京郊幾個糧倉,怎么可能經手三十萬兩軍餉?
這分明是欲加之罪!“王爺明鑒。”我站起身,脊背挺直,“我舅舅官職低微,
根本接觸不到軍餉。此事與我,與沈家,都毫無干系!”“毫無干系?”蕭硯逼近一步,
強大的壓迫感襲來,“那為何言官彈劾的奏章里,白紙黑字寫著,是你沈王妃,
打著本王的名義,給你舅舅批了條子,讓他挪用軍餉填補糧倉的虧空!如今人證物證俱在,
你還敢狡辯?!”我腦中“嗡”的一聲。條子?我何時批過條子?
我連舅舅管的那幾個糧倉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又是這樣!
和當年父親一樣!他又要把我推出去,替他的人頂罪!或者,
是要借機徹底斬斷我和沈家最后一點聯系,讓“沈王妃”這個名頭也徹底失去價值!
一股冰冷的怒火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蕭硯!”我第一次連名帶姓地喊他,
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和悲涼而微微發顫,“你還要用我沈家多少條人命,來鋪你的青云路?!
”他眼神猛地一縮,似乎沒料到我敢這樣直斥他。但隨即,那點波動就被更深的冷酷取代。
“放肆!”他厲喝一聲,抬手就朝我臉上扇來。“小姐!”一直守在門口的素娥尖叫一聲,
不顧一切地撲過來,擋在我身前。“啪——!”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寂靜的書房里炸開。
素娥被打得一個趔趄,半邊臉瞬間紅腫起來,嘴角滲出血絲。她死死咬著唇,沒讓自己倒下,
依然張開雙臂護著我。“素娥!”我驚怒交加,一把扶住她,
看向蕭硯的眼神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蕭硯!你這個畜牲!”蕭硯看著自己發紅的手掌,
再看看擋在我身前、滿臉倔強的素娥,眼底閃過一絲極快的煩躁和暴戾。
他似乎覺得被一個丫鬟挑戰了權威。“以下犯上,不知死活的東西!”他盯著素娥,
語氣森寒,“來人!”守在院外的侍衛立刻沖了進來。“把這個賤婢,”蕭硯指著素娥,
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人氣,“拖出去,杖斃。”“不——!”我失聲尖叫,死死抱住素娥,
“蕭硯!你敢!她是我的人!你有什么沖我來!”素娥也嚇白了臉,渾身發抖,
卻還是緊緊抓著我的衣袖:“小姐……小姐別求他……”蕭硯看著我護犢子般的樣子,
嘴角勾起一抹殘酷的弧度,像是在欣賞我的痛苦掙扎:“沖你來?沈微,你自身都難保了。
包庇親眷,貪墨軍餉,這罪名,夠你死一百次!”他頓了頓,欣賞著我慘白的臉色,
話鋒一轉,帶著施舍般的殘忍:“不過,念在夫妻一場,本王可以給你一條生路。
”他揮了揮手,一個侍衛立刻端著一個托盤進來,上面放著一份寫好的文書和一支筆。
“簽了它。”蕭硯盯著我,一字一頓,“認下你指使舅舅挪用軍餉之罪,畫押。
本王可以保你一命,只削去你王妃之位,幽禁別院。至于這個賤婢……”他瞥了一眼素娥,
“杖二十,趕出府去。”認罪?削去王妃之位?幽禁?那和死有什么區別?
從此我沈微將背負著貪墨軍餉的污名,永世不得翻身!而我舅舅,更是必死無疑!
至于素娥……杖二十?蕭硯手下的侍衛,二十杖足以要了一個柔弱女子的命!
他根本就沒想放過素娥!他不僅要我認罪,要我的名分,
還要我眼睜睜看著唯一忠心于我的人去死!這哪里是生路?這是把我往絕路上逼!
還要在我心上再插一刀!“你休想!”我咬著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
“我沈微沒做過的事,死也不會認!素娥若有錯,也只是護主心切,罪不至死!蕭硯,
你如此顛倒黑白,殘害無辜,就不怕天打雷劈嗎?!”“天打雷劈?
”蕭硯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里充滿了狂妄和譏諷,“沈微,
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在這京城,本王就是天!本王的話,就是法!本王要誰死,誰就得死!
”他猛地收起笑容,眼神陰鷙得可怕:“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別怪本王無情!
來人——”“王爺!”我厲聲打斷他,心在滴血,腦子卻在極致的憤怒和絕望中異常清醒。
我知道,硬抗下去,素娥必死無疑。我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喉嚨口的腥甜,
聲音因為強行壓抑而變得嘶啞:“好……我簽……”“小姐!不能簽啊!”素娥哭喊著,
拼命搖頭,“奴婢賤命一條!死不足惜!您不能認!認了您這輩子就毀了!”“閉嘴!
”蕭硯冷喝。我推開素娥,一步一步走到那托盤前。手指顫抖著拿起那支筆。
墨是上好的松煙墨,漆黑如夜,粘稠如血。認罪書上,字字句句都是誅心之論。
寫著我是如何貪婪,如何利用王妃身份為母家謀利,如何指使舅舅挪用軍餉……每一個字,
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的心上。我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死寂的荒蕪。我提筆,
在那份屈辱的文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沈微。最后一筆落下,
仿佛抽干了我所有的力氣。“小姐……”素娥癱軟在地,絕望地哭喊著。蕭硯看著我簽完,
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冰冷的笑容。他拿起認罪書,吹了吹未干的墨跡。“很好。
識時務者為俊杰。”他收起認罪書,仿佛收起一件戰利品。“素娥,”我看向他,
聲音平靜得可怕,“你答應過,只杖二十,趕出府去。”蕭硯挑了挑眉,
似乎覺得我這要求很可笑,但大概覺得目的已達到,懶得再為一個丫鬟費神,
隨意地揮了揮手:“拖出去,打二十,扔出府門。”“不!小姐!我不走!我要守著您!
”素娥掙扎著,被侍衛粗暴地拖了出去。凄厲的哭喊聲和哀求聲漸漸遠去。我站在原地,
渾身冰冷,聽著外面庭院里傳來沉悶的杖擊聲,還有素娥漸漸微弱的痛呼聲。一下,兩下,
三下……每一下,都像打在我自己的骨頭上。蕭硯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似乎想碰我的臉。
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如蛇蝎。他手僵在半空,臉色沉了下來。“沈微,別不識好歹。
”他聲音冷硬,“沒了王妃之位,你還是本王的女人。只要你安分,本王不會虧待你。
”“呵……”我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空洞而悲涼,“王爺的女人?像云舒那樣嗎?
穿著別人的舊衣,戴著別人的珠釵,等著你哪天心情好了,施舍一點溫存?
”蕭硯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你知道了?”他眼神陰鷙地盯著我。
“王爺做得如此明顯,想不知道也難。”我抬起眼,直視著他,
眼底是毫不掩飾的譏諷和冰冷,“用別的女人的東西來羞辱我,王爺真是好興致。
只是不知道,云舒姑娘知道自己身上穿戴的,都是我這個‘前王妃’的舊物時,
心里是什么滋味?”“住口!”蕭硯被我戳中心思,惱羞成怒,“沈微,你現在的處境,
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拈酸吃醋?認清你自己的身份!”“我的身份?”我重復了一遍,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啊,我現在是什么身份呢?
一個簽了認罪書、即將被削去封號幽禁的罪婦?還是王爺您眾多玩物中,即將被丟棄的一個?
”我往前走了一步,幾乎貼著他,仰頭看著他盛怒的眼,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
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蕭硯,你真可憐。”“你坐擁江山權柄又如何?
你身邊鶯鶯燕燕環繞又如何?”“你永遠,永遠也得不到一顆真心。”“因為你不配。
”蕭硯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他猛地抬手,再次向我揮來!這一次,
我沒有躲。也沒有人再擋在我身前。“啪——!”比剛才打在素娥臉上更重、更響亮的耳光。
我被打得偏過頭去,臉頰火辣辣地疼,嘴里彌漫開一股濃重的鐵銹味。耳朵嗡嗡作響,
眼前陣陣發黑。我舔了舔嘴角滲出的血,咸腥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開。然后,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回頭,重新看向他。臉上清晰地印著五道指痕,嘴角帶著血,
眼神卻像結了冰的湖面,平靜得可怕。那眼神里,沒有恨,沒有怒,
只有徹底的、冰冷的、死寂的漠然。仿佛在看著一個與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蕭硯被我這樣的眼神看得心頭莫名一悸。他打我的手還停在半空,竟有些僵硬。“打完了?
”我開口,聲音嘶啞,卻異常平靜,“王爺可以走了。這正院,很快也就不屬于我了。
王爺想留宿哪個溫柔鄉,請自便。”說完,我不再看他,徑直走到窗邊,背對著他,
看向窗外。庭院里,杖刑似乎已經停了。兩個侍衛拖著不知死活的素娥,像拖一條破麻袋,
往側門的方向走去。地上留下一條淡淡的、蜿蜒的血痕。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掐出了血,
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心,已經疼得麻木了。蕭硯站在我身后,氣息粗重,
似乎在極力壓抑著翻騰的怒火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最終,他什么也沒說,
只重重地冷哼一聲,拂袖而去。書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死一樣的寂靜。我慢慢滑坐在地,
冰冷的青磚地面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寒意。臉上是火辣辣的疼,嘴里是血腥的咸澀,
心口是空洞的麻木。素娥……她還能活嗎?蕭硯,你好狠的心。好,很好。你要這江山,
你要這無上權柄,你不惜用所有人的血來鋪路。那我沈微,就用這最后一點殘軀,
為你這錦繡江山,添上最濃墨重彩、也最不堪的一筆!***素娥沒有死。
但比死好不了多少。她被扔在城西最破敗的亂葬崗附近,只剩一口氣。
是我用最后一點體己銀子,買通了王府一個心有不忍的老仆,趁夜偷偷將她尋了回來,
安置在王府后巷一個廢棄的柴房里。請不起大夫,我只能偷偷翻墻出去,
自己采些最便宜的止血草藥,再典當掉一支僅存的、不起眼的銀簪,換回一點粗劣的金瘡藥。
素娥高燒不退,背上皮開肉綻,傷口潰爛流膿。我守著她,用冷水一遍遍給她擦拭降溫,
笨拙地替她清理傷口、上藥。聽著她在昏迷中痛苦地呻吟,
喊著“小姐快跑”……眼淚無聲地流干,只剩下刻骨的恨意在胸腔里燃燒。
蕭硯的“承諾”很快兌現。一道圣旨下來,坐實了我“貪墨軍餉、指使親眷”的罪名。
念在曾是皇家婦,免了死罪,削去靖王妃封號,收回金冊寶印。即日起,
幽禁于京郊皇莊別院,非詔不得出。至于我舅舅,被推出去做了替罪羊,判了斬立決。
沈家徹底完了。接旨那天,蕭硯沒露面。是王府長史帶著幾個面無表情的侍衛來“請”我。
我的東西不多,只有一個小小的包袱,里面裝著幾件換洗的舊衣,母親那塊羊脂玉佩,
還有一盒劣質的傷藥——是給素娥準備的。王府的下人們遠遠地看著,眼神復雜,有同情,
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和避之不及。管家福伯低著頭,
遞過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王妃……沈娘子,王爺吩咐,這些銀子,給您路上用。
”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我看著那錢袋,扯了扯嘴角。是施舍,還是買斷?“不必。
”我推開錢袋,聲音平靜,“替我謝謝王爺的‘好意’。”說完,我抱著我的小包袱,
挺直脊背,在侍衛的“護送”下,
一步步走出這座困了我五年、也埋葬了我所有天真和幻想的靖王府。
朱紅的大門在身后沉重地關上,發出“哐當”一聲悶響。隔絕了兩個世界。我沒有回頭。
京郊的皇莊別院,名副其實的“幽禁”。破敗的院落,年久失修,窗戶紙都是破的,
寒風呼呼地往里灌。看守的婆子一臉橫肉,眼神刻薄。但這里,反而成了我的喘息之地。
至少,暫時遠離了蕭硯和他那些令人作嘔的把戲。更重要的是,素娥在這里。
那老仆偷偷將她送了過來,安置在別院后一個幾乎無人踏足的破舊耳房里。
對外只說是我帶來的一個病弱老仆。我所有的精力都用在照顧素娥上。她的傷太重,
高燒反反復復,好幾次我都以為她挺不過來了。我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日夜守著她,
給她喂藥、擦身、清理傷口。或許是老天開眼,或許是我那點微不足道的堅持起了作用,
在熬過最兇險的半個多月后,素娥的燒終于退了。傷口雖然猙獰,但開始緩慢地結痂。
當她虛弱地睜開眼,看到我時,干裂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流下淚來。
“小…姐……”氣若游絲。“別說話,好好養著。”我緊緊握住她冰涼的手,聲音哽咽,
“我們……都活著就好。”活著,就有希望。希望復仇的希望。幽禁的日子清苦,
卻也給了我難得的清凈和時間。看守的婆子起初還刁難,克扣飯食。直到有一次,
她試圖闖進我住的屋子“搜查”,被我毫不客氣地用一把生銹的剪刀抵在脖子上。我的眼神,
大概比那剪刀更冷更利。“我如今是戴罪之身,爛命一條。”我看著那婆子瞬間煞白的臉,
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別人的事,“拉你一個墊背的,不虧。”她嚇破了膽,
從此再不敢過分造次。飯食雖然依舊粗劣,但總算能按時送來。我利用這點空間,
開始悄悄地做兩件事。第一件,是等素娥能稍微坐起身后,我讓她回憶。回憶這五年來,
蕭硯所有可能留下把柄的事情。他私下見過哪些人?在書房處理公務時,
有沒有提到過敏感的人名、地名?府里不尋常的大筆進項支出?他手下那些心腹幕僚,
誰負責什么?素娥雖然只是個丫鬟,但她心細,又對我忠心耿耿,常年在我身邊,耳濡目染,
確實記得不少零碎的片段。她斷斷續續地說,我則用燒過的炭條,在廢棄的賬本背面,
小心翼翼地記下。第二件,是聯絡。我需要一個能幫我把消息送出去,
并且有能力利用這些消息的人。我想到了一個人——蘇衍。蘇家與沈家算是世交。
蘇衍比我大幾歲,小時候常在一起玩,他像個溫和有禮的大哥哥。后來他外放做官,
斷了聯系。沈家出事時,他父親似乎也受到了些牽連,被貶謫出京。但我記得,
就在我被幽禁前,隱約聽說蘇衍被調回了京城,在御史臺任職,雖然品級不高,但位置關鍵。
更重要的是,蘇家當年似乎也吃過蕭硯的暗虧。賭一把。
我讓素娥回憶蘇家在京城的舊宅地址。然后,我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用最細的炭條,
在一張極小的、不起眼的碎布片上,寫下了第一封信。沒有抬頭,沒有落款。
只有一句話:“昔日城南桃夭,今朝可記寒霜?落花有意隨水,流水無心葬芳。
匣中舊物蒙塵,待君拂拭重光。若念故園春色,西郊殘垣可望。”這封信,
押上了我所有的希望和僅存的文采。城南桃夭,是我們小時候常去玩耍的地方。
“寒霜”暗指沈家和我遭遇的劫難。“落花”指我,“流水”無情指蕭硯。
“匣中舊物”指我可能掌握的東西。“殘垣”指我幽禁的別院。
我把這封語焉不詳、充滿隱喻的信,縫在了一件破舊棉襖的夾層里。然后,
在一個看守婆子出門采買的日子,我故意在院門口與她“偶遇”,裝作體力不支暈倒,
混亂中,將一件“破得不能要”的舊棉襖,“不小心”塞進了她采買的背簍里。
那婆子罵罵咧咧,嫌棄地看了一眼那破棉襖,大概覺得晦氣,隨手就扔在了路邊。我知道,
皇莊附近常有流民乞丐撿拾東西。我只能祈禱,這件破棉襖,
會被一個識字、或者至少會把它送到當鋪或舊衣鋪的人撿到,然后蘇衍,
能看到這封藏在夾層里的信。這無異于大海撈針。但我別無選擇。等待的日子漫長而煎熬。
素娥的身體在慢慢恢復,但背上的傷留下了可怕的疤痕,陰雨天就疼得厲害。
別院的冬天格外寒冷。炭火少得可憐,我和素娥只能擠在一張破床上,互相取暖。
蕭硯似乎徹底遺忘了我這個“舊人”。朝堂上風起云涌,聽說他鏟除了幾個政敵,
權勢愈發煊赫。云舒姑娘似乎很得寵,已有了身孕,蕭硯上表請封她為側妃。這些消息,
像鈍刀子割肉,提醒著我現實的殘酷。就在我以為石沉大海,幾乎要絕望的時候,
轉機出現了。一個寒冷的清晨,看守婆子送來早飯時,破天荒地多了一小包東西。
用油紙包著,散發著淡淡的藥香。“喏,門口不知哪個不長眼的小乞丐丟進來的破爛玩意兒,
一股子藥味,晦氣!你要不要?不要我扔了!”婆子嫌棄地丟在桌上。我的心猛地一跳!
強壓住激動,我故作平靜地拿起油紙包:“扔了怪可惜的,我看看是什么草藥,
說不定能熏熏屋子驅驅霉氣。”婆子撇撇嘴,沒說什么,轉身走了。我顫抖著手打開油紙包。
里面是幾味常見的驅寒草藥,品相普通。但翻到下面,
一張折疊得極小的、質地精良的宣紙露了出來!展開宣紙,
上面是熟悉的、清雋有力的字跡:“桃夭灼灼憶舊年,寒霜侵骨心難安。流水雖逝痕猶在,
故園春深待君還。舊物蒙塵君莫嘆,自有清風掃玉寰。殘垣風冷多珍重,月圓之夜聽更闌。
”他看懂了!他回應了!“月圓之夜聽更闌”——月圓之夜,聽更聲!他會在月圓之夜來!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希望和酸楚的熱流沖上眼眶。我死死咬住嘴唇,才沒讓自己哭出聲。
素娥也看到了信,激動得抓住我的手:“小姐!是蘇公子!蘇公子他還記得!”我用力點頭,
將信緊緊攥在手里,仿佛攥住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蘇衍,成了我復仇計劃里,最關鍵的一環。
***月圓之夜。寒風呼嘯,吹得破窗欞嗚嗚作響,像鬼哭。別院里一片死寂。
看守的婆子早已睡熟,鼾聲如雷。我裹著最厚的舊棉襖,蜷縮在冰冷的墻角,
豎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心,跳得飛快。三更的梆子聲,遠遠地從皇莊方向傳來,
有些模糊。梆子聲剛落。“篤…篤篤…”極其輕微、富有節奏的叩擊聲,從后窗傳來。
三長兩短!是約定的暗號!我猛地站起身,心臟幾乎要跳出嗓子眼。躡手躡腳地走到后窗,
那扇窗早就朽壞了,勉強用木板釘著。我小心翼翼地挪開擋風的破草簾,
透過木板的縫隙往外看。清冷的月光下,一個穿著深色斗篷、身形頎長的身影,
靜靜地立在墻根的陰影里。“蘇…衍哥哥?”我壓低聲音,帶著不確定的顫抖。“是我,
阿微。”熟悉而溫和的聲音響起,隔著木板,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別怕。
”眼淚瞬間涌了上來。五年了,第一次聽到來自故人的、不帶任何算計的關懷。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快速地將事先準備好的、密密麻麻寫滿字的小布卷,
從縫隙中塞了出去。“都在這里了。
蕭硯結黨營私、構陷忠良、貪墨軍資、甚至……可能涉及當年先帝病重時的一些隱秘。
”我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卻很快,“證據鏈還不完整,但我提供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