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陳楓站在了海拔5300米的紅其拉甫邊防連哨所前。凜冽的罡風如同千萬把鋼刀，裹挾著細碎的冰碴劈頭蓋臉砸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往胸腔里灌碎玻璃。哨所的鐵皮屋頂在狂風中發(fā)出垂死般的“哐當“巨響，幾片銹蝕的鐵皮被生生掀起，在空中打著旋兒墜向深不見底的峽谷。陳楓扶著被風刮得歪斜的界碑，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防風鏡上凝結的冰花模糊了視線，卻遮不住遠處冰峰那令人敬畏的冷峻輪廓。冰川在云層間隙若隱若現，仿佛是大地深處蟄伏的巨獸，隨時可能蘇醒。
推門而入的瞬間，混雜著機油、酥油茶和煙草的濃烈氣息撲面而來，幾乎將他嗆得咳嗽。屋內光線昏黃，一盞老式白熾燈在穿堂風中搖晃，投下滿地晃動的陰影。墻角的煤爐散發(fā)著微弱的暖意，卻敵不過從窗縫鉆進來的寒氣。爐上的鋁壺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響，蒸騰的熱氣在冰冷的玻璃上凝結成蜿蜒的水痕。正在擦拭步槍的年輕戰(zhàn)士猛地抬頭，槍栓碰撞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當他看清陳楓胸前掛著的大伯退伍證時，眼神里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朝著里屋喊道：“連長！有人找！“
腳步聲由遠及近，帶著特有的軍人節(jié)奏。老連長掀開厚重的棉簾，陳楓的呼吸陡然一滯。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龐上，每一道皺紋都像是被風雪雕刻而成，左眼下方有道猙獰的疤痕斜斜劃過，卻絲毫不影響他目光中透出的銳利。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軍裝上的補丁針腳細密，記錄著無數個在風雪中堅守的日夜。當老連長接過泛黃的照片，布滿老繭的手指突然顫抖起來，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照片中那個笑得燦爛的年輕人——二十年前的陳三，軍大衣領口的紅圍巾在風雪中獵獵作響，與此刻老連長眼眶里打轉的淚光形成刺眼的對比。
“冰蠶谷？“老連長的聲音像是從生銹的槍管里擠出來的，帶著金屬般的冷硬，“這鬼地方，連地圖上都不敢標名字。“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響，指縫間滲出的血漬在粗糙的手背上顯得觸目驚心。咳嗽稍緩，他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煙盒，卻發(fā)現已經空了，只能將煙盒捏得發(fā)出窸窣的聲響，“三年前牧民的傳言我記得清楚，那晚整個山谷都在發(fā)光，藍得瘆人，像有無數雙眼睛在盯著你。第二天去查看的戰(zhàn)士回來就發(fā)高燒，嘴里念叨著'活的冰縫'......那些冰縫會呼吸，會發(fā)出嗚咽聲，就像有無數冤魂被困在里面。“
陳楓的后背瞬間滲出冷汗，大伯日記里那些語焉不詳的記載突然有了實形。他想起大伯信中提到的“異常磁場“和“不明金屬反應“，此刻在老連長的描述中變得鮮活而可怖。老連長拖著傷腿走到鐵皮柜前，每一步都伴隨著關節(jié)的咔咔聲。他的右腿明顯比左腿短一截，據說是某次巡邏時遭遇雪崩留下的后遺癥。當抽屜被拉開的瞬間，一股霉味撲面而來，里面整齊碼放著數十本巡邏日志，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已經磨得發(fā)亮，隱約可見“陳三“兩個褪色的鋼筆字。老連長的手指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仿佛在觸碰一件足以灼傷靈魂的圣物。
“那年他非要帶隊進去，“老連長的聲音突然變得遙遠，“說聽到冰縫里有歌聲。我攔不住，只能把自己的羅盤塞給他。那羅盤是我父親留下的，在戰(zhàn)場上救過我三次命。“他終于抽出那本日志，泛黃的紙頁發(fā)出脆弱的簌簌聲，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最后那次巡邏記錄，他沒寫完。那天他走得很急，連早飯都沒吃，只說要去驗證一個'天大的發(fā)現'。“
陳楓接過日志的瞬間，仿佛觸到了大伯殘留的體溫。紙張邊緣已經起毛，多處被水漬暈染，顯示出它曾經歷過的惡劣環(huán)境。最后一頁的地形圖雖然線條歪扭，卻精準得可怕——鋸齒狀的山谷輪廓與照片背景完美重合，而那個用紅藍鉛筆反復描粗的閃電符號，正指著冰縫最深處。旁邊的字跡小得幾乎要用放大鏡辨認，卻力透紙背：“星核？藍光來源。溫度異常，金屬反應強烈，羅盤失靈......“墨跡在這里戛然而止，留下大片暈染的水漬，像是被淚水浸泡過。在字跡的角落，還有幾個模糊的符號，與陳楓在引星盤上看到的古老紋路驚人地相似。
“他回來后就變了個人，“老連長突然抓住陳楓的肩膀，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整天拿著塊破石頭發(fā)呆，說那是打開天門的鑰匙。團里派了三次醫(yī)療隊，都說他是高原性精神障礙。“老人的眼眶突然紅了，伸手抹了把臉，卻在臉上留下一道血痕，“可我知道，陳三那小子，鬼精著呢。出事前一晚，他偷偷把我叫到帳篷，說如果他回不來，讓我把這個......“老連長哽咽著，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塊銀灰色的金屬，表面布滿螺旋紋路。
窗外的風突然變得凄厲，仿佛在應和這段塵封的往事。陳楓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日志邊緣，那里有明顯的折痕，像是被反復翻閱留下的痕跡。他想起臨行前母親偷偷塞進行李的護身符，想起周晚在畫室畫的那幅雪山圖，此刻都化作胸口沉甸甸的重量。當老連長把一個用油布包裹的物件塞進他手里時，他才發(fā)現那是個老式羅盤，表盤上的指針正在瘋狂旋轉，卻始終指向同一個方向——冰蠶谷。羅盤背面刻著一行小字：“心之所向，素履以往“，正是大伯的筆跡。
“拿著這個，“老連長的聲音低沉而堅定，“當年他沒走完的路，你替他走下去。但記住，有些東西，比命還重要。“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鮮血濺在日志封面上，在“陳三“二字上暈開刺目的紅，“如果真找到了那東西......告訴小陳，老連長沒看錯人。他一直說，我們守的不只是疆土，還有一個千年的秘密。“
陳楓走出哨所時，暴風雪已經變成了白毛風。天地間一片混沌，能見度不足五米。他將羅盤貼身藏好，翻開日志的手卻突然頓住——在地形圖背面，用鉛筆輕輕寫著一行小字：“小楓，如果看到這些，說明我已經失敗了。記住，星核不能落入......“字跡到此為止，被刻意刮去的痕跡下，隱約可見未寫完的警告。在這行字的旁邊，還畫著一個眼熟的符號，正是引星盤核心陣紋的一部分。
遠處的冰峰在云霧中若隱若現，陳楓對著天空中唯一露出的星斗默默行禮。他知道，自己即將踏入的不僅是大伯用生命守護的秘密，更是一個跨越二十年的承諾。風雪中，他握緊了手中的日志，仿佛握住了大伯跨越時空的手。羅盤在懷中微微發(fā)燙，與他的心跳產生共鳴，指引著他走向那未知而危險的冰蠶谷。而在千里之外的畫室里，周晚望著窗外的風雪，手中的畫筆遲遲未落，她畫紙上的雪山，此刻正與陳楓眼前的景象重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