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給老舊居民樓的窗欞鍍上了一層暖金色。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略顯滯澀,
門被推開,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小雅拖著疲憊的身體,走進了這個熟悉又有些陳舊的家。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混合了舊木頭和飯菜余香的味道。
那是屬于家的、令人安心卻也帶著一絲沉重感的氣息。目光所及之處,
客廳中央的景象讓她腳步一頓。父親老林正蹲在地上,像個專注的工匠。
面前攤開一片工具:扳手、生料帶、螺絲刀、還有幾個不知道用途的金屬小零件。
他寬厚卻有些佝僂的背影幾乎擋住了那個用了不知多少年、此刻正被“開膛破肚”的水龍頭。
水管的接口處,一滴晶瑩的水珠正頑強地掙脫束縛,緩慢地凝聚、拉長,最終“嗒”地一聲,
落在父親事先鋪好的一塊舊毛巾上。那聲音在安靜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小雅放下包,
脫下外套掛好,眉頭下意識地微蹙起來。“爸,”她的聲音帶著工作一天的沙啞,
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又在修它?實在不行就換個新的唄,
五金店也就幾十塊錢的事兒。”她走近幾步,看著父親用粗糙的手指,
極其小心地、近乎虔誠地用毛巾一角去吸那剛剛落下的一小灘水漬。
仿佛那是什么珍貴的瓊漿玉液,而非微不足道的幾滴水。老林沒有立刻抬頭,
只是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含糊的回應:“嗯。”他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直到確認毛巾上再沒有多余的水分蔓延開來,才拿起扳手,重新擰緊水管的某個部位。
動作熟練,帶著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刻進骨子里的精確。小雅看著父親專注的側臉。
那被歲月刻下深深溝壑的額頭,鬢角新添的幾縷刺眼的白發,心里涌上一股復雜的情緒。
她理解這份節儉。父親老林,這個沉默寡言了一輩子的倉庫管理員,
仿佛把“省”字刻進了靈魂深處。家里的飯菜,從來不允許剩下一粒米;一件衣服,
總是穿到袖口磨破、領口變形才肯換下;熱水器永遠調到最低溫度;連客廳的燈泡,
也總是瓦數最低的那一個。小雅知道,這是父親用他笨拙的方式,為這個家,為她,
筑起一道抵御風雨的堤壩。這些年來,母親早逝,
是父親用他那并不寬厚的肩膀和微薄的工資,硬是撐起了這個家,讓她順利讀完了大學。
可是理解歸理解,這份滲透到生活每個角落的、近乎苛刻的節儉,有時卻像無形的藤蔓,
纏繞著她年輕的心,帶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尤其當她走出家門,
看到寫字樓里同事們談論著新款的包包、最新型號的手機,
看到朋友圈里曬出的精致下午茶和說走就走的旅行時,那種被時代甩在身后的局促感,
以及深藏心底、不愿承認的羨慕和一點點委屈,就會悄然滋生。她不是追求奢靡,
她只是渴望一點點的、屬于她這個年紀該有的輕盈和光亮。
-----------------------她的目光不經意間滑落到父親的手腕上。
那里,常年佩戴著一塊手表。不是閃亮的鋼帶名表,
而是一塊極其普通的、甚至可以說是寒酸的舊表。表盤上的玻璃早已磨花,
邊緣布滿了細密的劃痕,像蒙著一層永遠擦不凈的霧。棕色的皮質表帶更是飽經風霜,
邊緣已經開裂,露出里面粗糙的纖維層,靠近表扣的地方甚至用一小段透明膠帶勉強粘合著,
維持著它最后的體面。這是小雅記憶中,
父親身上唯一一件算得上“值錢”、且從不離身的東西。它像一個沉默的符號,
標記著父親走過的漫長歲月。小雅還記得,大概是她剛上高中那會兒,
看到父親用膠帶粘表帶,曾經半開玩笑地說:“爸,這表都破成這樣了,扔了吧,
我給你買個新的電子表,又準又便宜。”父親當時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
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那磨花的表盤,然后擺擺手,語氣平淡卻不容置疑:“還能走,挺好。
不用浪費錢。”“還能走,挺好。
”——這句話似乎成了父親應對一切“更新換代”建議的標準答案。此刻,
那塊舊表靜靜地貼在父親曬成古銅色的手腕上,隨著他擰螺絲的動作微微晃動。
表針在模糊的表盤下,依然固執地、一絲不茍地走著。小雅看著它,
心里某個地方被輕輕觸動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更現實的念頭覆蓋。
----------------------------------她深吸一口氣,
走到父親身邊,蹲了下來,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隨意:“爸,跟你說個事兒唄。
”她拿起地上一個閑置的小扳手,無意識地擺弄著。
“我們公司最近有個行業內的專業提升培訓,機會特別好,老師都是業內大咖,
學完對以后升職加薪肯定有幫助。”她頓了頓,小心地觀察著父親的臉色。
“就是……學費有點貴,要五千多。我自己存了點,但還差不少……”后面的話,
她沒再說下去,只是用期待的眼神看著父親。老林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他低著頭,
視線凝固在扳手和水龍頭的接口處,沉默像一塊沉重的幕布,緩緩落下。
屋子里只剩下水龍頭被擰緊時金屬摩擦的細微聲響,
以及墻上老式掛鐘那規律得有些沉悶的“咔噠”聲。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幾秒鐘后,
父親才抬起頭,但沒有看小雅,目光有些飄忽地落在不遠處的地面上。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聲音低沉而緩慢,帶著一種被生活打磨過的粗糲感:“嗯……知道了。
”又是一陣短暫的停頓,然后才補充道:“再看看……錢,要省著點花。
”沒有預想中的支持或反對,只有一句輕飄飄的“再看看”和再次強調的“省錢”。
小雅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了一下,那點小小的期待瞬間跌落,摔得粉碎。
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迅速漫上心頭,緊接著是更強烈的委屈。“他不懂!
” 小雅在心里無聲地吶喊。他不懂這個培訓對她職業發展的重要性,
不懂她每天在職場打拼的壓力和渴望突破的焦灼,
不懂她看著同齡人一步步向前時內心的不甘。在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省”這一個字,
像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橫亙在她對未來的憧憬之前。她猛地站起身,
那股委屈幾乎要沖破喉嚨,但她強忍住了,只是低低地“哦”了一聲,
轉身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間。關門的聲音比平時重了一些,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突兀。
老林依舊蹲在原地,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只是握著扳手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側過頭,看著女兒緊閉的房門,眼神復雜,有無奈,有心疼,
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最終,他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重新低下頭,
更用力地擰緊了那顆水龍頭的螺絲,仿佛要將所有難以言說的情緒,都擰進這冰冷的金屬里。
手腕上那塊舊表,表盤模糊,指針依舊在不聲不響地走著。
--------------------------------幾天后的一個傍晚,
暮色四合,空氣里帶著一絲下班高峰后特有的喧囂與疲憊。小雅加了一會兒班,
錯過了常坐的公交車,只好選擇步行一段路回家。她抄了條近道,
拐進了那條熟悉又陌生的背街小巷。巷子深處,燈光昏黃,
正是父親老林常光顧的那家“老張舊貨店”。這家店門臉不大,
櫥窗玻璃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
物:缺胳膊少腿的家具、生了銹的自行車零件、褪色的搪瓷臉盆、還有一摞摞泛黃的舊書報。
店里光線不足,顯得格外擁擠雜亂,卻自有一種被時光遺忘的獨特氣息。
小雅本打算目不斜視地快步走過,然而,就在她即將越過店門的那一刻,
眼角余光掃過那扇沾滿污漬的玻璃窗,一個極其熟悉的側影讓她猛地剎住了腳步。
----------------------------------是父親!
他正站在柜臺前,微微佝僂著背,面朝著店主老張。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
鬢角的白發在燈光下格外刺眼。而讓小雅心臟驟然停跳的,
是他此刻正在進行的動作——只見父親老林正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帶著某種鄭重地,
從他那磨得發亮的、常年佩戴舊表的手腕上,解下那塊表盤磨花、表帶開裂的舊手表!
他的動作緩慢,手指似乎有些不聽使喚地微微顫抖。然后,他伸出那只粗糙、布滿老繭的手,
將那塊被他視若珍寶、佩戴了二十多年的舊手表,
輕輕地、輕輕地遞向柜臺后面的舊貨店老板老張。老張似乎有些意外,接過手表,
隨意地掂量了一下,湊到眼前看了看模糊的表盤和開裂的膠帶,眉頭習慣性地皺了起來,
嘴唇動了動,似乎在詢問價格或者評價著什么。
--------------------------------“轟——!
”小雅只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她像被釘在了原地,隔著那層模糊骯臟的玻璃,死死地盯著父親那只空空如也的手腕。那里,
本該被那塊舊表占據的地方,此刻只剩下常年佩戴留下的、一圈顏色略淺的皮膚印記,
像一個突兀的、沉默的傷疤。他賣了!他竟然把這塊表賣了!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般在她腦中炸開。為什么?小雅的心猛地沉入冰冷的深淵,
隨即被洶涌的失望、委屈和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怒瞬間淹沒。是為了什么?
家里是不是遇到了她不知道的困難?父親是不是瞞著她什么?難道……是父親身體出了問題?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還是……為了“省錢”?這個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
帶著更深的刺痛。
他連最后這塊象征著他僅有的一點體面、陪伴了他大半輩子的“值錢”東西都要賣掉?
就為了貫徹他那套刻在骨子里的“省錢經”?他甚至不愿意為她的培訓費想想辦法,
反而要賣掉自己唯一的紀念品去“省”那點錢?難道在他心里,省下那點錢,
比她的前途、她的夢想、她的感受都重要嗎?他根本不在乎她!
巨大的失望像巨石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幾天前那句“再看看……錢,
要省著點花”此刻在耳邊無限放大,變成了冰冷的嘲諷。原來,“再看看”的結果,
就是賣掉他自己唯一珍視的東西?這算什么?自我感動的犧牲?還是對她渴望的無情否定?
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酸澀感堵在喉嚨口。她看著父親依舊佝僂的背影,
看著他空蕩蕩的手腕,
看著老張那張似乎帶著挑剔和算計的臉……一股強烈的沖動讓她想立刻沖進去,奪回那塊表,
大聲質問父親到底在想什么!但她沒有。一股巨大的疲憊和心灰意冷壓倒了憤怒的沖動。
質問有什么用?父親只會沉默,只會用“嗯”、“再看看”來搪塞。
她甚至能想象到父親那副木訥、不解、甚至可能覺得她無理取鬧的表情。
她不想再看到那種表情,不想再陷入那種令人窒息的、無法溝通的沉默。
------------------------------小雅猛地轉過身,
幾乎是逃離一般,低著頭,快步沖出了小巷,匯入街邊的人流。晚風吹在臉上,冰冷刺骨,
卻吹不散心頭的寒冰和屈辱。失望和委屈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著她的心臟,勒得生疼。
回到家,推開門,一股熟悉的飯菜香飄來。父親老林正坐在餐桌旁,手里拿著筷子,
似乎在等她。聽到開門聲,他抬起頭。小雅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一樣,
第一時間、無比清晰地落在了父親的手腕上。空了!真的空了!
那塊陪伴了父親無數個日夜、被她視為父親“唯一值錢家當”的舊手表,
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那片顏色稍淺的皮膚,在燈光下像一個無聲的控訴,
印證了她在舊貨店門口看到的那一幕,也徹底擊碎了她心里最后一絲“也許看錯了”的僥幸。
小雅只覺得心口像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迅速低下頭,
掩飾住瞬間涌上眼眶的淚水,也掩飾住眼底濃濃的失望和冰冷。她沒有像往常一樣說“爸,
我回來了”,只是沉默地換了鞋,把包重重地扔在沙發上,
發出的聲響在安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突兀。老林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和欲言又止。
他看著女兒明顯不對勁的情緒和刻意回避的目光,
又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手飛快地、幾乎是藏匿般地,摸了摸自己那空蕩蕩的手腕。最終,
他還是什么都沒說出口,只是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默默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