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冬天來得早，剛過十月，松花江畔的小村莊就已經被一層薄雪覆蓋。天還沒亮，
陳鐵柱就裹緊了棉襖，踩著院里咯吱作響的積雪往自家地里走。他今年二十五歲，
是村里出了名的勤快人，一米八的個頭，肩膀寬得能扛起兩袋化肥，
黝黑的臉上總掛著憨厚的笑。鐵柱呼出的白氣在晨光中散開，他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
盤算著今天要把門口的玉米稈都收拾干凈。剛走到大門口，
一股惡臭就撲面而來——又是王瘸子扔的垃圾。王瘸子是鐵柱的鄰居，七十多歲，
左腿在年輕時被拖拉機軋斷，走路一瘸一拐。
村里人都說他是"瘸子里頭挑將軍——毛病最多"。
他那間歪歪斜斜的土坯房就在鐵柱家東邊，
門前堆滿了發霉的玉米芯、爛菜葉和不知道攢了多少年的破塑料布，夏天招蒼蠅，
冬天結冰后更是滑得嚇人。"這老東西，又往我門口倒垃圾。"鐵柱嘟囔著，
用鐵鍬把那些散發著酸臭味的垃圾往王瘸子家方向推了推。這不是第一次了，
每次他清理干凈，不出三天，準又堆滿。"陳鐵柱！你干啥呢？
"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嚇得鐵柱一激靈。王瘸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身后，
身上套著件油光锃亮的棉襖，領口黑得發亮，花白的胡子亂七八糟地支棱著，
一雙小眼睛在皺紋里閃著精光。"王叔，您這垃圾都堆到我門口了了，我挪一挪。
"鐵柱盡量放軟語氣。"挪？那是我的地方！"王瘸子一瘸一拐地走過來，指著兩家的地界，
"看見沒？從這棵老榆樹往南，都是我的地！你住了這么多年，連地界都分不清？
"鐵柱氣得太陽穴直跳。那棵老榆樹明明在東頭，
王瘸子硬是指著西頭的一棵小楊樹說是地界。但跟這老頭講理，比跟牛彈琴還難。"行，
王叔，您說啥是啥。"鐵柱不想一大早跟他吵，轉身去收拾玉米稈。"你這捆法不對！
"王瘸子卻不依不饒，用他那根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戳著鐵柱剛捆好的玉米稈，
"得像我這樣，十字交叉捆，你這種直著捆，風一吹就散！"鐵柱憋著一肚子火，
悶頭干活不搭理他。王瘸子見他不接話，悻悻地啐了一口，一瘸一拐地往家走，
邊走邊嘟囔："現在的年輕人，一點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中午回家吃飯時，
鐵柱跟媳婦春燕說起這事。春燕正往灶膛里添柴火，聞言嘆了口氣："你理他干啥？
全村誰不知道王瘸子是什么人？他兒子都不跟他來往。""我就是氣不過，
明明是他占咱地頭倒垃圾，還倒打一耙。"鐵柱扒拉著碗里的米飯，
"去年他非說咱家的雞吃了他家的菜，硬是訛了咱家100塊錢。""算了，忍忍吧，
他一個孤老頭子，腿還殘疾，跟他計較顯得咱們不厚道。"春燕給鐵柱盛了碗白菜燉粉條。
鐵柱沒再說什么，但心里那股火怎么也壓不下去。下午他去倉房取化肥，發現少了兩袋。
他明明記得秋收后還剩五袋，現在只剩三袋了。"春燕，你動化肥了？"鐵柱喊了一嗓子。
"沒有啊，我動那玩意干啥？"春燕從屋里探出頭。鐵柱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上午王瘸子在他倉房附近轉悠。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王瘸子家，
隔著籬笆就看見那兩袋化肥正大光明地擺在王瘸子家院子里，
袋子上"陳"字的記號還清晰可見。"王叔！"鐵柱強壓著火氣，"這化肥是您拿的吧？
"王瘸子正坐在門檻上搓玉米，頭也不抬："啥你的我的，放你倉房里都潮了，
我拿來用用咋了？""那是我花錢買的！"鐵柱聲音提高了八度。"嚷嚷啥？
"王瘸子這才抬起頭，一臉理直氣壯，"你買那么多用得完嗎？我這是幫你分擔。再說了，
去年你家雞吃我多少菜？我拿你兩袋化肥咋了？"鐵柱氣得渾身發抖，
一把推開王瘸子家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就要去扛化肥。王瘸子見狀，
抄起拐杖就往鐵柱腿上招呼："反了你了！敢搶我東西！"拐杖結結實實打在鐵柱小腿上，
疼得他"嘶"了一聲。他一把抓住拐杖，兩人就這么僵持住了。王瘸子雖然年紀大，
但勁兒不小，一張老臉憋得通紅，嘴里還不干不凈地罵著。動靜引來了幾個鄰居。
張嬸最先跑過來，一看這架勢趕緊勸："鐵柱，松手！他那么大歲數了，你跟他較什么勁！
""他偷我化肥！"鐵柱委屈得眼眶發熱。"啥偷不偷的，多難聽。"李大爺也過來了，
"老王頭就是脾氣怪點，你年輕力壯的，讓著點。"王瘸子見有人撐腰，更來勁了："就是！
我這是教他做人！現在的年輕人，一點不懂得敬老！"鐵柱看著周圍人責備的目光，
突然覺得特別無力。明明是他東西被偷了，怎么反倒成他的錯了？他松開拐杖，
王瘸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立刻又引來一陣驚呼。"鐵柱！你怎么能推老人！"張嬸驚呼。
鐵柱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了。背后傳來王瘸子得意的聲音："看見沒？
這就是不懂規矩的下場！"那天晚上，鐵柱蹲在自家院子里抽悶煙。春燕走過來，
輕輕按著他的肩膀："別氣了，為這種人犯不上。""我就是不明白，"鐵柱狠狠吸了口煙，
"為什么大家都向著他？明明是他不對。"春燕沉默了一會兒："因為他老，因為他殘廢。
在村里，這兩樣就是免死金牌。"鐵柱把煙頭摁滅在雪地里，看著它發出"嗤"的一聲，
就像他心里的那股無名火。三天后的清晨，
鐵柱發現自家地里剛種下的越冬菠菜被人拔了一大片。
地里還留著清晰的拐杖印和一腳深一腳淺的腳印。他沿著腳印一路追到了王瘸子家后院，
那里新翻了一塊地，剛種下去的菠菜苗嫩生生的，正是他家地里被拔的那些。
鐵柱這次沒喊也沒鬧，直接去了村委會。村主任老趙正在喝茶看報紙，聽完鐵柱的控訴，
慢悠悠地放下茶杯："鐵柱啊，這事不好辦。老王頭那人你也知道，油鹽不進。要不這樣，
村里給你補點種子錢？""我不要錢！"鐵柱一拳砸在桌子上，"我要他別再禍害我家！
"老趙皺起眉頭："你這話說的，他一個孤老頭子，能有多大能耐？你年輕力壯的，
忍忍就過去了。""忍？我忍得夠多了！"鐵柱聲音都在發抖，"他偷訛我錢，偷我化肥，
現在又毀我地，下次是不是要燒我房子了？""越說越離譜！"老趙也來了火氣，"陳鐵柱！
尊老愛幼是傳統！他再有錯，你一個晚輩也不能這么說話！"鐵柱瞪著老趙，
突然覺得這個從小看他長大的村主任變得那么陌生。他轉身摔門而出，
迎面撞上了來看熱鬧的幾個村民。他們交頭接耳，
指指點點的樣子讓鐵柱想起了小時候被冤枉偷錢時的場景。雪化了又下，轉眼到了五月。
松花江的水漲了起來，村里的地也解凍了。鐵柱天不亮就下地，把越冬菠菜收了，
又種上了早春土豆。王瘸子那事之后，他刻意避開那老頭，連走路都繞著他家。這天晌午，
鐵柱正蹲在地頭啃春燕烙的蔥油餅，忽然聽見一陣"咔嚓咔嚓"的聲音。他抬頭一看，
渾身的血都沖到了腦門——王瘸子正拄著拐杖，在他家土豆地里亂戳，
剛冒芽的土豆苗被連根挑起，東倒西歪地躺了一地。"你干啥！"鐵柱扔下餅就沖了過去。
王瘸子不慌不忙地又戳了一棵苗，這才轉過身："我看看你種的啥品種。這'早大白'不行，
得種'克新一號'，抗病！"鐵柱看著地上二十多棵被毀的苗，
拳頭攥得咯吱響："這是我花錢買的種子！""花錢咋了？花錢就能糟蹋地？
"王瘸子理直氣壯地指著那些苗，"你這株距不對，太密了，長不大！我是為你好！
"鐵柱一把抓住王瘸子的衣領，老頭身上那股陳年的汗酸味和煙草味直沖鼻子。
王瘸子不但不怕，反而把臉湊得更近："打啊！往這兒打！讓全村人都看看，
陳鐵柱是怎么欺負殘疾老人的！"鐵柱的拳頭舉到半空，硬是停住了。他喘著粗氣，
能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的跳動聲。最后他一把推開王瘸子，老頭踉蹌幾步，
故意摔倒在地，立刻嚎了起來："打死人啦！陳鐵柱要殺人啦！
"幾個在地里干活的村民聞聲趕來，七手八腳地把王瘸子扶起來。老頭拍打著身上的土，
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控訴鐵柱如何欺負他。鐵柱站在一旁，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鐵柱，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村里的會計老馬皺著眉頭，"老王叔這么大歲數了，
你跟他動手？""他毀我土豆苗！"鐵柱指著地里的一片狼藉。"幾棵苗值幾個錢？
"老馬不以為然，"再說了，老王叔種了一輩子地，經驗比你豐富，說不定真是為你好。
"鐵柱張了張嘴，突然什么都不想說了。他彎腰撿起地上吃剩的半張蔥油餅，
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后傳來王瘸子得意的聲音："現在的年輕人，
一點不懂得虛心學習..."那天晚上，鐵柱坐在飯桌邊悶頭喝酒。春燕炒了盤花生米，
輕輕放在他面前："別喝太多了，傷身。""春燕，我想不通。
"鐵柱盯著酒杯里晃動的倒影，"明明是他不對，為什么所有人都向著他？"春燕嘆了口氣，
坐在他旁邊："因為他是老人，是殘疾人。在村里，這兩樣就是理。""這是什么歪理？
"鐵柱"啪"地放下酒杯，"老人就能無法無天？殘疾人就能隨便禍害別人？""小聲點。
"春燕緊張地看了眼窗外，"讓人聽見不好。"鐵柱突然覺得特別累。
他想起去年王瘸子訛他的錢，前年王瘸子把他家晾的玉米掃到水溝里，
大前年王瘸子故意把臟水潑在他家晾的衣服上……每一次，村里人都勸他忍讓。每一次，
王瘸子都變本加厲。"我受夠了。"鐵柱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屋里走，"真的受夠了。
"春燕擔憂地看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第二天一早，鐵柱去了鎮上派出所。
值班的是個年輕民警，聽完他的講述，為難地撓撓頭："同志，你這屬于鄰里糾紛，
我們只能幫你和他進行調解，如果他不在乎我們也沒有什么太好的辦法。""他訛人，
毀莊稼，這還不夠？"鐵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有證據嗎？"民警反問，
"有監控錄像嗎？有證人愿意作證嗎？"鐵柱啞口無言。是啊，
村里誰會為他作證得罪王瘸子呢？從派出所出來，鐵柱在鎮上的小飯館喝了半斤白酒。
回家時已是下午，遠遠就看見自家菜園子圍了一群人。他心里"咯噔"一下，酒醒了大半，
拔腿就跑。菜園子里一片狼藉。王瘸子正揮舞著拐杖，把鐵柱家剛結果的西紅柿一棵棵砸倒。
紅綠相間的果實被碾進泥里，汁水四濺。幾個村民站在旁邊，竟沒人阻攔。"住手！
"鐵柱一聲怒吼，沖進菜園。王瘸子轉過身，
臉上帶著一種詭異的興奮："你家的西紅柿得病了！我這是幫你！不然傳染給全村！
"鐵柱看著滿地狼藉，突然冷靜下來。他慢慢走到王瘸子面前，聲音低得可怕："王叔，
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王叔。從今天起，你再碰我家一根草，我就讓你另一條腿也瘸了。
"王瘸子愣住了，顯然沒想到鐵柱會這么說話。圍觀的村民也安靜下來，
空氣中只剩下鐵柱粗重的呼吸聲。"你、你敢！"王瘸子回過神來，舉起拐杖，
"我、我告你去！""告啊。"鐵柱冷笑，"派出所、村委會，你隨便告。
但在這之前——"他一把奪過王瘸子的拐杖，"咔嚓"一聲折成兩截，"我會先打斷你的腿。
"王瘸子臉色煞白，一屁股坐在地上。圍觀的村民鴉雀無聲，連呼吸都放輕了。
鐵柱把斷成兩截的拐杖扔在王瘸子身邊，轉身對圍觀的村民說："各位叔伯嬸子都看見了，
今天是他先毀我菜園。從今往后，我和王瘸子的恩怨，誰也別插手。"說完，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目瞪口呆的村民和坐在地上發愣的王瘸子。那天晚上，
鐵柱家的電話響個不停。村主任老趙、會計老馬、鄰居張嬸...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來，
有的勸他別沖動，有的責備他不敬老，還有的暗示他這樣在村里會待不下去。
鐵柱一個都沒接，最后干脆拔了電話線。春燕坐在炕沿上，憂心忡忡："鐵柱，
你這樣會把村里人都得罪光的。""得罪就得罪。"鐵柱悶頭磨鐮刀，"這些年我忍氣吞聲，
換來的是什么？是王瘸子變本加厲的欺負！""可是...""沒有可是。"鐵柱抬起頭，
眼神是春燕從未見過的堅定，"春燕，人活著得有點骨氣。
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將來也活在這種憋屈里。"春燕怔了怔，眼淚突然就下來了。她抹了把臉，
點點頭："我聽你的。"第二天一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