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深秋午后的陽光,帶著一種虛弱的暖意,灑落在一座邊緣小鎮(zhèn)的老街上。
一陣引擎低沉的轟鳴碾碎了小鎮(zhèn)慣常的寂靜。那輛線條冷硬、通體漆黑的轎車,
像一塊不屬于此地的昂貴玄鐵,穩(wěn)穩(wěn)停在斑駁掉漆的老街入口。車門打開,
一只踩著尖細高跟鞋的腳先落了地,鞋跟叩在龜裂的水泥路面上,發(fā)出清脆又突兀的聲響,
驚飛了電線桿上幾只昏昏欲睡的麻雀。黎洛站直了身體。
陽光灑在她妝容精致卻毫無波瀾的臉上。她微微瞇起眼,
那些低矮、熟悉的門臉房、油膩的小飯館、堆滿廉價雜貨的小賣部、蒙著厚厚灰塵的玻璃窗。
空氣里浮動著陳年油煙、灰塵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垃圾發(fā)酵的酸腐氣。
這是刻進她骨子里的味道,是她的根,也是她拼命想拔除的荊棘叢。她回來了。
帶著足以讓所有故人仰視的財富與光環(huán),像一個精心打造的、沒有溫度的標(biāo)本。門開了。
一股混雜著廉價香煙、脂粉和某種陳年汗?jié)n的氣息撲面而來。“哎喲喂!我的洛洛!
可算回來了!瞧瞧瞧瞧,這大城市的水土就是養(yǎng)人!水靈得跟電影明星似的!
”表姨帶著一種夸張的、令人不適的親昵,朝黎洛保養(yǎng)得宜的手臂抓來。
黎洛不著痕跡地側(cè)身,讓開了那只手。她的動作流暢而疏離,像避開一片無意飄落的枯葉。
“表姨”2她微微頷首,跟著表姨進入一個嘈雜不堪的客廳,客廳里早已坐著幾個人。
“洛洛!打小嬸子就說你有大出息!看看!看看!這通身的氣派!比電視里的女老板還像樣!
”是鄰居陳嬸“就是就是!黎家祖墳冒青煙了!”“洛洛啊,你媽要是知道你現(xiàn)在這么出息,
九泉之下也瞑目了!唉,可惜啊,她沒福氣……”“福氣”兩個字像一根冰冷的針,
猝不及防地刺進黎洛耳膜。她正拿起桌上的玻璃水壺,準備倒水。聽到這兩個字,
她倒水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沒有人注意到這細微的凝滯。“過去的事,
黎洛將水杯推向那個離她最近的表姨夫——正是當(dāng)年她被房東趕出家門時搶走做多行李的人。
“對對對!不提!提那些不開心的干啥!”表姨立刻接過話茬,
仿佛剛才那不合時宜的感嘆從未發(fā)生。“洛洛啊,這次回來打算待多久?你看你表弟,
都二十好幾了,眼高手低的,還沒個正經(jīng)工作……你在大城市,人面廣,
能不能……”表姨搓著手,渾濁的眼睛里閃著毫不掩飾的算計和期待。
黎洛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水,耳邊是嗡嗡的、此起彼伏的奉承聲、訴苦聲、攀扯關(guān)系的聲音,
像一群貪婪的蒼蠅在耳邊盤旋。她清晰地聽著每一個字,
感受著每一道投射在她身上、帶著目的性的灼熱目光。然而,心底深處,
卻是一片絕對的死寂。冰封的荒原,無邊無際。沒有因為他們的諂媚而生出絲毫暖意。
“能力范圍內(nèi),我會留意。”她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公式化的平穩(wěn),
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商業(yè)條款。她輕輕啜了一口杯中的水。沒有任何感覺,
如同吞咽空氣。她的味蕾,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徹底死去了。傍晚時分,
那些帶著目的而來、又帶著或滿足或尚未滿足的期盼而去的親戚們終于散去。3傍晚時分,
黎洛回到自己入住的酒店。她走到的落地窗前。窗外,小鎮(zhèn)的燈火次第亮起,昏黃、稀疏,
勾勒出遠處起伏的山巒模糊的輪廓。山腳下那片區(qū)域,
是記憶里更深的陰影——老舊的筒子樓,擁擠破敗的街道,
還有那個終年彌漫著霉味和絕望的地下室入口。一種莫名的、近乎自虐的沖動攫住了她。
她要回去看看。不是衣錦還鄉(xiāng)的巡禮,更像一個幽靈重返廢墟的執(zhí)念。4沒有叫司機,
黎洛獨自一人,踩著那雙與坑洼路面格格不入的高跟鞋,
走進了那片愈發(fā)濃稠的夜色和記憶的泥沼。路越走越窄,燈光越走越暗。
息、劣質(zhì)煤球燃燒的嗆人煙味、還有墻角陰濕的尿臊味……這些構(gòu)成她童年背景的氣味分子,
蠻橫地鉆入鼻腔。然而,她的嗅覺神經(jīng)如同失靈,無法分辨其中的惡劣,
也無法喚起任何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鮮明情緒。她只是平靜地走著,像一個穿越者,
平靜地踏入一片與自己無關(guān)的、腐朽的標(biāo)本。終于,
那棟熟悉的、墻皮剝落如同患了嚴重皮膚病的筒子樓出現(xiàn)在眼前。
樓梯口堆積如山的垃圾依舊,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氣味。她停在那個曾經(jīng)的家門口。
鐵門銹蝕得更加厲害,上面貼滿了新的、覆蓋著舊的催繳通知單和開鎖廣告。房東早已搬走,
據(jù)說在縣城買了房。黎洛靜靜地站在那里。沒有試圖去推開那扇早已不屬于她的門。
她的目光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那個角落……當(dāng)年,她就是蜷縮在那里,
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像鬣狗一樣撕碎她的世界。她看著眼前熟悉的場景,
身體深處殘留的那場童年大病和接踵而至的巨大刺激,
似乎又在這潮濕陰冷的環(huán)境里隱隱發(fā)作,帶來一絲熟悉的、源自肺腑深處的虛弱和寒意。
她裹緊了昂貴的大衣,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5黎洛回去時路過街角,
看到那家小小的面館竟然還在。老板娘熱情的招呼“貴客快請進,想吃點啥?
咱們這兒的招牌牛肉面可是一絕”黎洛在角落里一張還算干凈的桌子旁坐下,“一碗清湯面。
”她的聲音在嘈雜的環(huán)境里顯得很輕。“清湯面?”老板娘似乎有點失望,
但很快又熱情起來,“好嘞!馬上就好!您先坐!”面很快端了上來。粗瓷大碗,湯色渾濁,
漂浮著幾星可憐的油花和蔥花。黎洛夾起一筷子面條,吹了吹,送入口中。咀嚼。吞咽。
味蕾如同接觸到了毫無意義的填充物。咸?淡?軟?硬?沒有任何味道的信號傳遞到大腦。
她試圖去捕捉,去想象,去回憶那種溫暖滾燙的湯汁順著喉嚨滑下,
熨帖整個冰冷胃袋的滿足感。可是沒有。她低下頭,看著碗里渾濁的湯水,
映出自己模糊而失真的倒影。眼眶干澀,沒有任何濕潤的跡象。6回到酒店,
黎洛把所有燈都關(guān)掉,摸索著走到沙發(fā)旁,將自己重重地陷進柔軟的皮質(zhì)里,閉上眼,
任由黑暗包裹。寂靜在黑暗中無限放大。然后,一個極其細微的、被遺忘在角落的聲音,
固執(zhí)地鉆進她的意識。是那個鐵皮糖盒。臨行前整理舊物,她鬼使神差地,
從保險箱最深處一個塵封的盒子里,
翻出了這個扭曲變形的鐵皮盒子——那個在哄搶中被砸碎在墻上的糖盒。
后來她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在一片狼藉中偷偷撿了回來,一直藏著。盒蓋早已變形崩開,
無法蓋嚴。此刻,它就躺在沙發(fā)旁邊的矮幾上,在黑暗中沉默著。黎洛伸出手,
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凹凸不平的鐵皮,上面似乎還殘留著當(dāng)年撞擊墻壁時的暴戾痕跡。
她拿起盒子,輕輕晃了晃。“嗒…嗒…”里面?zhèn)鱽硪稽c輕微的碰撞聲。竟然還有東西?
她摸索著打開手機的手電筒。一束慘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精準地打在矮幾上。
她小心地將盒口朝下,在掌心輕輕磕了磕。一顆東西滾了出來。
帶著一起倒出來的還有一張泛黃的小紙條。黎洛拿起那顆包裹粗糙的水果糖,
糖紙早已因歲月發(fā)黃發(fā)硬,緊緊黏在糖體上。糖本身也失去了鮮艷的色彩,
呈現(xiàn)出一種渾濁的、近乎半透明的褐色,像一顆凝固的、骯臟的琥珀。
它靜靜地躺在黎洛白皙的掌心,帶著時光沉淀下的塵埃氣息。黎洛怔怔地看著這顆糖。
記憶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媽媽疲憊卻帶著一絲溫柔笑意的臉,
小心翼翼地將一顆同樣糖紙的水果糖放在她小小的手心……“洛洛乖,吃顆糖就不苦了。
”然后是那個混亂、絕望的下午,男人猙獰的臉,糖盒砸在墻上刺耳的碎裂聲,
糖果像絕望的眼淚滾落骯臟的地面……最后,是她蜷縮在冰冷角落里,死死摳著水泥地,
指尖滲血的尖銳痛楚……黎洛低下頭,對著掌心那顆凝固的“琥珀”,
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撥開糖紙,伸出舌尖。舌尖觸碰到那粗糙、黏膩的糖果表面——不是甜。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純粹的、尖銳的苦味,如同海嘯般在她口中轟然炸開!
比她喝過最苦的中藥還要猛烈百倍,帶著一種陳腐的、絕望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呃……”黎洛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不受控制地干嘔起來。
生理性的淚水瞬間涌出,模糊了視線。她大口喘息著,試圖擺脫那恐怖的滋味。
可那苦味卻像跗骨之蛆,頑固地盤踞在舌根,滲透進每一個味蕾細胞。原來在這里。
那被她丟失的、追尋的、渴望的溫暖與幸福,那屬于“黎洛”這個人的所有鮮活感知,
從未真正回來過。它們早已溺斃在媽媽消失的那個冬天,沉沒在醫(yī)院消毒水刺鼻的冰冷里,
凍結(jié)在親戚鄰居猙獰討債的唾沫中,碎裂在糖果滾落塵埃的那個下午。
她以為榮光能填補空洞,以為衣錦還鄉(xiāng)能縫合傷口,卻不知那空洞早已貫穿靈魂,
傷口之下是早已壞死的神經(jīng)。世界就像是一個巨大的真空玻璃罐。而她,
是罐中那個永遠嘗不出甜味,只會被苦淹沒的標(biāo)本。7時間不知過去多久,
等到黎洛恢復(fù)平靜時,天色已經(jīng)蒙蒙亮。黎洛起身洗漱完畢,
看到躺在鐵皮盒子外面的那張泛黃的紙條,拿起來打開只看到六個熟悉的字跡——無妄山,
古槐樹!黎洛看到這字是媽媽的字跡。黎洛從小生活在這里,知道有個無妄山。
古槐樹也是兒時聽老人們講述的故事:古槐樹是一棵萬年古樹,據(jù)說很有靈性,
人們可以許愿消災(zāi)黎洛收拾好一切,打發(fā)司機回去,自己決定去無妄山一探究竟。
8黎洛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突然,雷聲沉悶地碾過天際,像巨獸在云層深處痛苦地翻滾。
一道刺目的慘白閃電劈開濃墨般的暗幕,驟風(fēng)突起!在閃電閃過的瞬間,
黎洛看到一棵粗壯的樹——是那棵老槐樹!
一個遙遠、冰冷、帶著木頭特有僵硬觸感的記憶碎片,猛地刺穿了時光的帷幕,
狠狠扎進腦海。也是這樣一個暴雨將至的黃昏,天色陰沉得如同潑墨。小小的黎洛,
大概只有五六歲。在村口那條渾濁的泥溝邊玩耍。腳下一滑,整個人栽了進去。
泥水嗆入口鼻,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黑暗中,黎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只聽到媽媽祈求的聲音:“求求您,救救我的洛洛……”另一個男聲:“抱歉,
我們盡力了……”旁邊一個女聲:“大姐,聽說過無妄山古槐樹嗎?
或許可以一試……”等黎洛再次醒來時,
旁邊沒有了媽媽……黎洛看著眼前這棵樹不知活了多少年歲,粗壯的樹干需要幾人合抱,
樹皮黝黑皸裂,如同老人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背。一道巨大的、幾乎將樹干撕裂的陳舊疤痕,
從離地一人多高的地方猙獰地向上延伸,那是很久以前一場雷火留下的印記。風(fēng)雷中,
老槐樹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巨大的樹冠在狂風(fēng)中劇烈搖晃,無數(shù)枝葉被撕扯下來。
黎洛來不及多想,只想先找個地方避雨。在看到古樹不遠的有一間破舊不堪的小屋,
她跑過去推開那扇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木門,
一股陳腐的、混合著枯木和塵埃的氣味撲面而來,瞬間壓過了門外暴雨的濕腥。
屋內(nèi)比外面更暗,更死寂。9黎洛目光掃過,在小屋的深處角落,有一處簡陋的灶臺,
澡堂里的火苗微弱的舔舐著黑暗。
在灶臺一側(cè)站著一個筆直的如同山崖上一截歷經(jīng)風(fēng)霜、被蝕空了心的枯木樁。
不對——那是一個人。是一個頭發(fā)枯槁,卻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一個死板的髻。
身上的粗布衣衫洗得發(fā)白,漿得僵硬,裹著那具同樣僵硬的軀體。
灶膛里的火苗映著她半邊臉。那張臉上,溝壑縱橫,刻滿了歲月和勞作的痕跡,
卻尋不到一絲屬于活人的情緒。她的眼睛,是兩口干涸了千年的深井,渾濁、空茫,
倒映著跳躍的火光,卻仿佛那光亮來自另一個與她無關(guān)的世界。黎洛的胃里一陣翻攪,
冰冷的恨意混雜著雨水,在胸腔里凝結(jié)成冰坨。是她——那是她的媽媽!
一個在她生病昏迷期間失蹤了的媽媽!一個讓她受盡凌辱還瘋狂尋找的媽媽!
如今她一個人在外面依然找不到溫暖,
而她卻在這兒獨自平靜度日……黎洛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剮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