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抓起剪子鉸了那兩條惹禍的長辮子。徐文州喜歡城里姑娘那樣細聲細氣,
梳兩條油光水滑的長辮子,說話斯文得像唱戲。我就跟著隊上的鐵姑娘,扛鋤頭搶大錘,
把嗓子吼得比后山公社的高音喇叭還敞亮。前世,我鬼迷心竅信了他的甜言蜜語,“紅英,
你的辮子真好看,又黑又長,像城里畫報上的人哩。
”就主動交付了一切直到他心心念念的“小月亮”陳曼玉探親回城,他才吐真言:“紅英,
你眉眼像她七八分,
我看著親切……”我不敢問他是什么意思徐文州卻當著我的面摟緊她的細腰,
聲音輕得能飄起來:“紅英,你得明白,你眉眼有她五分像,鄉下的日子太長……看著你,
算是點念想。”那以后,我吵過,鬧過,最后成了全村人的笑話。
最后我被唾沫星子淹得跳了后河,死時河水冷得刺骨。
他卻回城跟白月光過上了好日子再睜眼,回到他剛來我們紅旗大隊插隊那年。
我拆了枕套里準備給他織手套的紅毛線,纏在了扁擔上。隔壁二花納罕地問:“紅英姐,
你改性子,是為了讓徐知青多瞧你兩眼吧?”“不,是為了讓他離我遠點。”1開春,
修水利。全大隊勞力齊上陣,夯土筑壩。徐文州穿了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
在一群灰撲撲的莊稼漢里,像株挺拔的白楊。他握著筆桿的手扶著鍬把,姿勢還有點生疏。
我挑了滿滿兩筐濕土,赤腳踩在爛泥地里,步子踩得又穩又實。
泥點子濺到我卷起的舊褲腳上。也濺到了他干凈的解放鞋邊沿。他微微蹙了下眉。
大隊長在前面鼓勁:“男女老少加把勁兒,早修通溝渠早灌田!”休息哨響,
社員們三三兩兩坐下啃干糧。徐文州沒往知青扎堆的地兒去,反倒走向我這邊那棵老榆樹下。
他從軍用水壺里倒出半碗水,遞過來。“李紅英同志,喝口水歇歇?”碗沿白凈。聲音溫和。
和他前世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時,一模一樣。我看著那碗晃悠的水影子,
里頭映著我沾了泥點子的臉。沒接。只用自己豁了口的粗瓷碗從溝渠里舀了半碗渾濁的泥水,
仰脖子灌下去。“不渴。”抹了把嘴邊的水漬,我說,“徐同志留著自己喝吧,
省得回知青點又不夠。”他端碗的手頓在那里。臉上那點溫潤的笑意僵了。
像畫好的年畫被雨淋了。2公社放露天電影,放《紅色娘子軍》。打谷場上,
草垛子就是現成的座位。知青們挨著坐,徐文州的位置,左邊空著個小馬扎。
我從前習慣性坐在那里。這回,我拉著二花擠到了最前排,和一幫半大孩子搶地方。
大喇叭聲震天響,人群嗡嗡鬧鬧。直到肩膀被人輕輕碰了一下。徐文州不知何時繞到我身后,
聲音壓得很低:“紅英,后面坐得清凈些,你到后面去。”我頭都沒回,
盯著幕布上洪常青就義,拍著大腿喊:“好樣的!”聲音淹沒在音樂里。他又拍我一下。
有點急。我猛地回頭。昏暗的光線里,他眉頭皺成了個疙瘩。“前面擠,后面有空位置。
”幕布的光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我看清了他眼神深處那點不耐——前世我以為那是他特有的清高氣質。“徐文州,
”我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激昂的配樂,“以后別找我。”光影跳動。他怔住了。
旁邊的二花張大了嘴。幕布上“中國工農紅軍萬歲”的大字鮮紅如血。
3徐文州是七三年春天到我們紅旗大隊的。白凈,清瘦,書卷氣,和滿腳泥的莊稼人不一樣。
我是大隊支書閨女,念過幾年書,是隊里少有的“文化女青年”。他剛來,挑不動水,
我幫他挑。他鋤壞了莊稼苗,我幫他補種。他夸我辮子又黑又長,像……像城里畫報上的人。
后來我才懂他那個停頓后面,是陳曼玉的影子。他說我笑起來眼睛彎彎的真好看。
我那時傻啊,真當了真。他偷摸著給我塞過兩塊香皂芯子,奶黃奶黃的味兒,
說是省城捎來的稀罕物。為了那點香味兒和溫存,我啥都干了。隊里傳閑話,說我癡心妄想。
爹氣得要打斷我的腿。我不聽。結果呢?陳曼玉坐著吉普車從省城來的那個下午,
穿著亮眼的白球鞋,扎著馬尾辮,站在曬谷場喊“文州”的時候。徐文州那個眼神啊,
像寒冬臘月里乍開了朵迎春花。我才知道,自己從頭到腳,不過是借了人家三四分的顏色。
他不讓我鬧,說我粗俗,說我鄉下人上不了臺面。還說我這張臉安安靜靜的時候挺好,
一旦撒起潑來,就一點也不像了。真可笑。我這條命,就因為不像他心尖兒上那點光,
輕飄飄就沒了。再睜眼,暖炕燒得正熱,窗欞子上糊的舊報紙印的還是七三年。
外頭鬧嚷嚷的,說新知青來了。我扯了塊舊花布,裹著頭巾就沖到打谷場看熱鬧。這一回,
沒看他。4公社要成立“鐵姑娘突擊隊”,我第一個報了名。隊長是我,
隊服是清一色的藍布襖子。我扛上那面磨得最亮的大鐵錘,帶著一群大姑娘小媳婦兒,
沖在最前頭啃最硬的土方。工分本子上的紅杠,一天比一天密。人也曬成了醬豆色。
二花偷偷勸我:“紅英姐,你好歹也是支書閨女,注意點形象啊,
你看徐知青……”我揮錘砸下一塊凍土:“沒瞅見俺正忙著?”這天晌午,壩上出了個窟窿,
急水嘩嘩地往剛翻好的麥子地里倒灌。幾個漢子想堵,被沖得東倒西歪。“去找門板!快!
”大隊長急吼。沒人敢往那湍急渾濁的窟窿眼跟前湊。我瞅見場邊閑置的一副空門板,
撂下錘就沖過去扛。那門板足有一百多斤。汗水糊了眼。腿肚子打顫。
一只有力卻骨節分明的手突然抓住門板另一頭。徐文州喘著氣:“我來!
你一個女同志……”“讓開!”我吼了一聲,不知哪來的邪勁兒,竟把門板一端猛地扛上肩,
踉蹌著就朝那窟窿拖過去。泥水漫到腰際。冰冷的刺骨。徐文州的手在門板邊沿被狠狠撞開。
他愣在岸邊。看著那個藍襖子濕透貼在身上、咬著牙把門板往咆哮的水流里懟的瘋女人。
這哪還有半分陳曼玉那風中楊柳的影子?5門板堵住了窟窿。漢子們一擁而上填土壓實。
我被大伙兒七手八腳拽上岸,裹了條破棉絮還凍得上下牙打架。
徐文州端了碗熱氣騰騰的姜湯過來。旁邊幾個知青眼神曖昧地瞅著。他臉上像是關心,
又像是別的,憋了半晌才說:“李紅英同志,下次這種危險的任務,
還是交給男同志……”話沒說完,我一把推開那黃澄澄的搪瓷碗。碗脫了手,
滾燙的姜湯潑了他半截褲腿,順著軍綠色的棉褲往下滴。“嘶——”他燙得猛吸一口氣。
周圍霎時安靜。連大隊長都忘了訓人。徐文州那張向來白凈溫和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嘴唇哆嗦著,眼底涌上又驚又怒的火苗。“你……!”“俺不需要你這種‘關心’。
”我裹緊破棉絮,聲音也冷得像河里的冰碴子,“離俺遠點,省得燙著你那金貴的皮。
”6潑姜湯這事,跟炸了窩的馬蜂似的,在紅旗大隊傳遍了。說支書家的閨女魔怔了,
不知好歹,把城里來的好知青當仇人。也有人說徐知青肯定是得罪她了。
只有二花偷偷趴在我家窗欞邊問:“紅英姐,你……你真不想跟徐知青好了?”油燈下,
我正咔嚓嚓剪著兩條留了五年的長辮子。黑亮的發絲像兩把斷了的麥秸,紛紛落在炕沿下。
“好?”我剪掉最后一撮亂發茬,摸了摸扎手的發根,笑了,“那種要命的‘好’法兒,
俺不稀罕。”鏡子里的姑娘,眉眼依舊是那副眉眼,但少了那兩條“像她”的長辮子,
再配上這一頭刺棱的短發,眼神亮得像兩簇火,跟溫馴倆字再也沾不上邊了。
7徐文州沒再來找過我麻煩。倒是他那個好哥們兒王海東,找過我一次。
在放工回去的黃土坡上。他咂著嘴,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紅英同志,你這又是何必呢?
文州他那人,心是好的……”我加快腳步,懶得搭腔。“唉,我知道你委屈。
”王海東緊走幾步跟上,“可陳曼玉同志……那不一樣的,人家是干部子弟,
文州家里……”“關俺屁事。”我頭也不回,“干部子弟咋了?他徐文州想攀高枝,
拿俺墊腳?”我停下腳,盯著王海東,“回去告訴他,陳曼玉就是那天上的七仙女,
俺李紅英就是田里的泥腿子。橋歸橋,路歸路。別再來煩我。”王海東被我噎得直瞪眼。
8日子在夯土聲、鋤草聲中溜走。我成了十里八鄉都有名的“鐵姑娘李紅英”,
干活賽過壯勞力。公社廣播站播過我的名字。大紅花戴過胸前。唯獨不沾情情愛愛那點事兒。
直到秋收過后,徐文州突然攔在我家門口。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聲音緊繃:“紅英,
我們談談。”暮色漫過打谷場。他瘦了不少,臉上的書卷氣被日頭磨掉些棱角,
多了點村里男人常有的陰沉。眼神復雜。“過去的事……是我糊涂。”他開口,
聲音有些干澀,“我現在……”“徐文州,”我不想聽那些鋪墊,直接捅破窗戶紙,
“陳曼玉有信了吧?”他一震。像是沒想到我會這么直接提起這個名字。臉上閃過慌亂,
還有一絲被戳穿的難堪。“我……我和她結束了!”他提高聲音,竟有些急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