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的夜,沉得如同化不開的墨,又浸滿了濕漉漉的寒意。
風從莽莽蒼蒼的十萬大山深處卷來,帶著草木腐朽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陰濕土腥氣,
貼著青石板鋪就的狹窄街巷游走、低吟。幾點昏黃的燈火,
在濃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霧氣里搖曳,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一點呼吸,
脆弱得隨時會被這無邊的黑暗吞噬。更遠處,不知名的夜鳥發出一兩聲凄厲短促的啼鳴,
旋即被無邊無際的寂靜淹沒,只留下令人心頭發毛的回響。
“吱呀——”老舊的木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打破了小院死水般的沉寂。
秦風立在門檻內,身形瘦削,一件漿洗得發白、打了幾處深藍布補丁的短褂裹在身上,
顯得有些空蕩。夜風裹著濃霧和刺骨的涼意,猛地灌進堂屋,
吹得供桌上那盞豆大的油燈火苗急劇跳動、扭曲,
將墻上懸掛著的幾件陳舊法器的影子拉扯得忽長忽短,
如同鬼魅在無聲地舞蹈——一面邊緣磨損的銅鑼,一串暗沉無光的攝魂鈴,
一根色澤深褐、油光發亮的趕尸鞭。火光映在秦風年輕的臉上,明明滅滅,
勾勒出他緊抿的唇線和平靜眼眸深處那一抹揮之不去的凝重。他伸出微涼的手指,
下意識地拂過腰間一枚溫潤光滑的古玉,那是秦家世代相傳的護身符,
此刻也驅不散心頭的陰翳。趕尸,
秦家在這片崇山峻嶺賴以生存、也因之背負隱秘罵名的古老營生。
父親臨終前枯槁的手死死攥著他的腕子,
渾濁的眼睛里全是化不開的恐懼:“風兒…不到絕路…莫碰它…沾了血的營生,
有命掙…沒命花…”那干裂嘴唇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深深扎進秦風心里。
自父親走后,這門陰森的手藝便被他小心翼翼地束之高閣,
如同封印一個隨時可能噬人的兇獸。他寧愿守著這破敗的老屋,
接些畫符驅邪、看陰宅風水的零碎活計,清苦度日,
也絕不愿輕易喚醒那沉睡在血脈和法器里的不祥之力。然而,生計的艱難,如同附骨之疽,
一日緊過一日。米缸已見了底,藥罐子里給母親吊命的幾味草藥也所剩無幾。秦家這門庭,
像風中殘燭,隨時可能徹底熄滅。就在這時,那封信來了。沒有敲門聲,沒有腳步聲,
甚至沒有信使的影子。仿佛一陣陰風卷過,一個沉甸甸、邊緣被霧氣濡濕的牛皮紙信封,
便突兀地躺在了冰冷潮濕的門檻內側。封口處沒有火漆,
只用一種濃稠得發黑、隱隱透著鐵銹腥氣的朱砂,
畫著一個極其古怪的符號——像一只扭曲的、沒有瞳孔的眼睛。秦風的心臟猛地一縮,
一股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他彎腰拾起信封,指尖觸到那冰涼的紙面,
如同碰到一塊剛從墳里挖出來的墓碑。他強壓下心頭翻涌的不安,撕開封口。
信箋是上好的熟宣,字跡卻是用同樣濃黑、帶著詭異腥氣的墨汁寫成,力透紙背,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秦風法師親啟: 有七具客死異鄉之骸,
需自‘老鴉嶺亂葬崗’遷回‘野狗坡義莊’。路途艱險,唯秦家秘術可保無虞。事成,
奉上銀元三百。地圖附后。三日后子時,亂葬崗枯槐下見。過時不候。”落款處,
只有一個同樣用那黑紅腥墨畫下的扭曲眼瞳符號,冰冷地注視著他。三百塊銀元!
秦風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發抖。這數額太過龐大,足以買下鎮口半條街的鋪面,
更足以讓他癱瘓在床的母親得到最好的醫治,讓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徹底安穩下來。可這錢,
燙手!燙得灼心!老鴉嶺亂葬崗,那是出了名的兇煞絕地,白日里都少有人敢靠近,
野狗坡義莊更是荒廢多年,傳聞夜夜鬼哭。七具尸體,這數目本身就透著股說不出的邪性。
尋常趕尸,三五具已是極限,需耗費極大心力。而對方開出的價碼,更是遠超常理,
近乎于一種赤裸裸的引誘。
親臨終的警告:“…沾了血的營生…” 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供桌角落一個蒙塵的烏木匣子。
那里,存放著秦家壓箱底的幾樣法器。他走過去,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抖,拂開積塵,
掀開了沉重的匣蓋。
一股混合著陳年香灰、桐油和某種難以名狀的、類似鐵銹又似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
里面靜靜躺著幾件東西:一柄銅錢劍,劍身用紅線纏繞的古老銅錢串成,
劍穗暗紅;一個巴掌大小的羅盤,
指針微微顫動;幾疊畫滿繁復符咒的黃紙;還有一面邊緣磨得發亮、光可鑒人的巴掌大銅鏡,
鏡面倒映著他自己蒼白而驚疑的臉。秦風的目光最終落在那柄銅錢劍上。劍身古樸,
紅線纏繞處,有幾處不自然的、深褐近黑的污漬,
深深沁入銅錢的縫隙和纏繞的紅線纖維之中,任憑歲月也未能完全消磨。那不是朱砂,
也不是泥土。他湊近了些,那股若有若無的、如同陳年干涸血液的鐵銹腥氣,
似乎正從那些頑固的污漬里絲絲縷縷地散發出來。
父親的話如同驚雷再次在耳邊炸響:“…有命掙…沒命花…”指尖拂過那些深褐的印記,
冰冷堅硬。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這錢,這委托,
像一張精心編織、散發著誘餌甜香的巨大蛛網。三百銀元的光芒,
足以照亮秦家最黑暗的角落,卻也足以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他閉上眼,
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濃重霧氣和腐朽氣息的冰冷空氣。堂屋里,
母親壓抑而痛苦的咳嗽聲斷斷續續傳來,每一聲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
油燈的火苗在他緊閉的眼瞼上投下跳躍的紅光,如同地獄之門開啟的縫隙。再睜開眼時,
那抹凝重已化為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他小心翼翼地將那面冰涼沉重的銅鏡取出,揣入懷中,
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鏡面帶來的寒意穿透薄薄的衣衫,直抵肌膚,讓他微微打了個寒噤。
“娘,我出去一趟。”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仿佛只是去處理一件尋常的活計,“很快回來。
”他走向供桌,拿起那串暗沉的攝魂鈴,纏在左手腕上。
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手腕的皮膚起了一層細栗。他又拿起那根油亮的趕尸鞭,
鞭梢在昏暗的燈火下泛著幽微的光澤。最后,他將那面沉重的銅鑼系在腰間,動作沉穩,
仿佛在進行某種古老而莊重的儀式。做完這一切,他不再猶豫,
轉身沒入門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霧氣之中,身影瞬間被吞噬。
老舊的門軸在他身后再次發出“吱呀”一聲長嘆,如同一聲無力的挽留,最終歸于死寂。
只有供桌上那點豆大的燈火,依舊在濃霧浸透的夜風里,頑強而孤獨地搖曳著,
映照著墻上那些法器的影子,詭異地拉長、扭曲。老鴉嶺的輪廓在慘淡的月光下,
像一頭匍匐在天地間的巨大、腐爛的獸尸。稀疏扭曲的樹木枝丫伸展著,
如同鬼魅干枯的手臂,在夜風中發出嗚嗚的呻吟。亂葬崗更是名副其實,荒草蔓生,
高及人腰,枯黃敗落,在風中起伏如浪。殘破的墓碑東倒西歪,有的只剩下半截石樁,
深陷在泥濘里。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腐殖質、濕泥和一種若有若無、令人作嘔的甜腥氣,
那是死亡在這片土地深處緩慢發酵的味道。秦風撥開一叢帶著鋒利鋸齒邊緣的枯草,
鞋底踩在濕軟的泥地上,發出輕微的“噗嘰”聲,在這死寂之地顯得格外清晰。
他循著地圖上模糊的標記,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
腕上的攝魂鈴隨著他的動作偶爾發出極其輕微的、幾乎聽不見的“叮”聲,如同微弱的嘆息。
懷中的銅鏡緊貼著胸口,那冰冷的金屬感透過衣衫,源源不斷地傳來,
反而讓他高度緊繃的神經獲得一絲詭異的清醒。終于,
在一處地勢略高、相對開闊些的坡地上,他找到了那棵信中所指的枯槐。
巨大的樹干早已徹底死去,扭曲虬結,通體焦黑,如同被天雷狠狠劈過,
只剩下幾根光禿禿、猙獰指向夜空的枝椏。月光吝嗇地灑下一點清輝,
勉強勾勒出它可怖的輪廓。就在枯槐虬結如鬼爪的巨大根系旁,
七具尸體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它們被一種浸透了桐油、堅韌異常的粗大草繩串聯著,
從腳踝處緊緊捆縛在一起,排成一列。尸體都穿著深色的粗布壽衣,
臉上覆蓋著同樣質地的白布。白布在夜風中微微拂動,遮掩了底下的一切。
它們僵硬地伸展著,手腳擺放得異常整齊,如同被精心布置過的人偶。月光流淌在它們身上,
壽衣的褶皺里藏著濃重的陰影,那整齊的姿態非但沒有帶來絲毫秩序感,
反而透出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機械般的死寂和詭異。周圍一片死寂。沒有蟲鳴,沒有風聲,
只有秦風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壓抑的呼吸聲在耳邊擂鼓般轟鳴。委托人呢?
那個留下神秘符號、許諾三百銀元的人呢?子時已到,枯槐之下,
只有這七具冰冷的尸體在等待著他。一股冰冷的疑慮如同毒蛇,
沿著秦風的脊背悄然向上攀爬。這太安靜了,安靜得不正常。他深吸一口氣,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從懷中掏出那面沉甸甸的銅鏡,
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鏡面在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他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將鏡面緩緩移向那排寂靜無聲的尸體。銅鏡光滑的鏡面,如同另一個冰冷的世界,
緩緩映照出枯槐、荒草,以及那七具覆蓋著白布、被草繩束縛的僵硬軀體。
月光在鏡中似乎更加慘淡,將一切鍍上一層非人間的銀灰色澤。
鏡中的景象與眼前所見并無二致,只是更加死寂,更加不真實。
秦風的目光在鏡中那七具尸體上逐一掃過。
的白布在鏡中微微起伏…三具、四具…草繩的紋路清晰可見…五具、六具…他看得極其仔細,
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差異。七具!鏡子里也是七具!整齊排列,死氣沉沉。
他稍稍松了口氣,緊繃的心弦略微松弛了一瞬。也許是自己太過緊張了。他移開銅鏡,
再次用肉眼確認。枯槐下,七具尸體依舊靜靜躺著,白布蒙面,草繩相連。數目無誤。然而,
就在他準備收起銅鏡的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異樣感猛地攫住了他!
如同冰冷的針尖刺入后頸!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最后一具尸體上——不,
是釘在銅鏡映照出的、最后一具尸體的頭部位置!鏡子里,
那覆蓋在最后一具尸體臉上的白布,
似乎比其他幾具微微拱起了一個極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仿佛…仿佛那白布之下,
有什么東西…正在用力地向上頂著!秦風的血液瞬間凍結!他猛地抬頭,
用肉眼死死盯向現實中的那最后一具尸體。月光下,覆蓋其面部的白布平平整整,毫無異狀,
與其他六具毫無區別!剛才鏡中那細微的拱起,仿佛只是自己眼花了,
是月光在鏡面上造成的錯覺!冷汗瞬間浸透了秦風的里衣。他死死攥著冰涼的銅鏡,
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是錯覺?還是…那東西只在鏡中顯現?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理智。他猛地再次舉起銅鏡,鏡面劇烈地顫抖著,
重新對準那最后一具尸體。這一次,鏡面清晰地映照出——那覆蓋面部的白布中央,
一點極其微弱的、如同螢火蟲般細小幽綠的磷光,正透過粗糙的布料,
在黑暗中…極其緩慢地…明滅!不是錯覺!秦風倒抽一口冷氣,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
他猛地收回銅鏡,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腳下踩斷一根枯枝,
發出“咔嚓”一聲脆響,在這死寂的墳崗上如同驚雷!“誰?!
”一個冰冷、毫無起伏的聲音,如同生銹的鐵片摩擦,突兀地從枯槐巨大的陰影后響起。
秦風渾身汗毛倒豎,倏然轉身,手已按在腰間的銅鑼上,目光如電般射向聲音來處。
一個身影緩緩從枯槐焦黑扭曲的樹干后踱了出來。來人身材瘦長,
穿著一件漿洗得發白、卻異常整潔的道袍,頭上戴著一頂同樣破舊但干凈的混元巾。
他面容清癯,約莫五十上下,三綹長須垂在胸前,乍一看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然而,
在慘淡的月光下,他臉上卻像是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蠟,僵硬得沒有任何表情,
一雙眼睛更是空洞無神,直勾勾地望過來,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
沒有任何屬于活人的光彩。“秦法師?”那道士開口,
聲音依舊是那種冰冷的、毫無波動的鐵片摩擦聲,干澀得刺耳。他微微頷首,
動作顯得有些滯澀,如同關節生了銹的木偶。“貧道清虛子,勞你深夜至此。亡者已備妥,
時辰不早,該上路了。”他枯井般的目光掃過地上的七具尸體,
尤其在最后一具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隱晦、難以捕捉的貪婪。
秦風的心沉了下去。清虛子?從未聽過這號人物。對方身上那股子揮之不去的陰冷死氣,
還有那僵硬如蠟的面容、毫無生氣的眼神,都讓他本能地感到極度危險。
他強壓住心頭的驚悸,聲音盡量保持平穩:“道長便是委托人?銀錢何在?按規矩,
需先付三成定金。”“呵呵…”清虛子喉嚨里發出一聲干澀難聽的笑,如同夜梟啼鳴。
“秦法師倒是謹慎。”他那只枯瘦如雞爪的手緩緩從寬大的道袍袖中伸出,
動作僵硬得不自然。掌心攤開,赫然是幾塊在月光下閃著幽冷光澤的銀元。“定金,九十塊。
余款,待亡者安然入土,自當奉上。”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尸體,尤其是最后一具,“請吧,
莫誤了吉時。”那“吉時”二字從他口中吐出,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陰森。
秦風的目光在那幾塊銀元上停留了一瞬,冰冷堅硬,確實是真貨。他伸手接過,
入手一片冰涼,仿佛剛從冰窖里取出,毫無一絲暖意。他將銀元揣入懷中,
那冰冷的觸感緊貼著皮膚,如同揣了幾塊寒冰。此刻,已無退路可言。
他深吸一口帶著濃重尸腐氣息的冰冷空氣,強迫自己排除雜念,
將全部心神沉入秦家祖傳的秘術之中。他走到枯槐下,
從隨身的布囊里取出一疊特制的黃表紙。紙色暗沉,
上面用朱砂混合著某種不知名草藥的汁液,畫滿了古老而繁復的符咒,筆畫虬結,
透著一股蠻荒蒼涼的氣息。他抽出一張,手指捻動,符紙無火自燃,騰起一股幽藍色的火焰,
散發出濃烈的、類似艾草焚燒的辛辣氣味,瞬間壓過了空氣中的尸腐味。火焰燃燒極快,
眨眼間便化為灰燼,在夜風中打著旋飄散。秦風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沉而急促,
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喉間深處艱難地擠壓出來,帶著一種奇特的、如同金屬震顫的嗡鳴。
那是秦家秘傳的“引魄咒”,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耗人心神。隨著咒語的持續,
他左手腕上纏繞的攝魂鈴開始發出極其輕微的“嗡嗡”聲,并非清脆的鈴響,
而是一種低沉的、如同無數細小蟲豸在耳畔振翅的共鳴。咒語最后一個音節落下,
秦風猛地睜開眼,眼中精光一閃。他右手握住腰間的趕尸鞭,手腕一抖!“啪!
”鞭梢在半空中炸開一聲清脆的裂帛之音,如同驚雷,瞬間撕裂了亂葬崗的死寂!
鞭聲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空曠的山野間回蕩,震得人心頭發顫。幾乎在鞭響的同時,
地上那七具覆蓋著白布、被草繩串連的尸體,猛地齊刷刷坐了起來!動作僵硬、同步,
毫無滯澀,如同七具被無形絲線猛然提起的木偶!
覆蓋在它們臉上的白布在坐起的動作中微微晃動,卻并未滑落,依舊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面容。
慘淡的月光勾勒出它們坐直的輪廓,投下七道長短不一的、扭曲怪異的影子。
秦風的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他死死盯著那最后一具坐起的尸體。在它坐起的瞬間,
秦風清晰地看到,覆蓋其面部的白布中央,那一點幽綠的磷光…驟然亮了一下!
如同黑暗中一只冰冷的眼睛,猛地睜開,又迅速隱沒。清虛子站在枯槐的陰影里,
蠟像般的臉上依舊毫無表情,只是那雙空洞的眼睛深處,
似乎有某種極其微弱的、難以言喻的興奮光芒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秦風強壓下幾乎要破喉而出的驚呼,右手猛地抽出系在腰間的沉重銅鑼,
左手握緊纏著攝魂鈴的腕帶。他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舌綻春雷:“陰人上路,
陽人退避——!”“哐——!!!”銅鑼被重重敲響!
那聲音洪亮、沉悶、帶著金屬特有的震顫,如同滾滾悶雷,瞬間壓過一切,
在死寂的亂葬崗上空炸開,遠遠地傳蕩出去,震得荒草瑟瑟發抖,枯枝上的殘葉簌簌落下!
“起——!”隨著秦風一聲斷喝,左手腕上的攝魂鈴猛地搖動起來!這一次,
鈴聲不再低沉嗡鳴,而是發出一種清脆急促、帶著奇異穿透力的“叮鈴鈴”聲響,
如同無形的指令,刺破夜空!坐在地上的七具尸體,應聲而起!動作依舊僵硬,
膝蓋關節發出令人牙酸的“咔噠”聲,如同生銹的機括被強行扭動。它們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覆蓋面部的白布在夜風中微微飄拂,草繩因為身體的直立而瞬間繃緊,發出“吱嘎”的呻吟。
七具尸體,如同七根冰冷的柱子,無聲地矗立在慘淡的月光下。
秦風最后看了一眼枯槐陰影下那個如同鬼魅般站立的清虛子,
對方蠟像般的臉在陰影里模糊不清。他猛地轉身,將銅鑼和攝魂鈴交到左手,
右手緊握趕尸鞭,毫不猶豫地朝著地圖指示的、通往野狗坡義莊的荒僻小徑邁開大步。“哐!
哐!哐!”銅鑼聲節奏分明,沉悶而有力,如同開道的號角。
“叮鈴鈴…叮鈴鈴…”攝魂鈴清脆急促,如同催魂的魔音。
七具覆蓋著白布、被草繩串連的僵硬身影,隨著鑼鈴之聲,邁開僵硬如木棍般的雙腿,一步,
一步,緊緊地跟在秦風身后。沉重的腳步踩在泥濘的土地和枯枝敗葉上,
發出“噗、嚓、噗、嚓”的單調聲響,匯成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行進步調。老鴉嶺亂葬崗,
終于將這七具亡魂和一個年輕的趕尸人,一同吞入了它更深、更濃的黑暗之中。
清虛子如同融化的蠟像,悄無聲息地隱沒在枯槐巨大的、焦黑的陰影里,仿佛從未出現過。
只有那一點曾透過白布閃爍的幽綠磷光,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
深深印在秦風緊繃的神經末梢。夜,濃稠如墨汁潑灑,沉沉地壓在起伏的山巒之上。
白日里尚可辨認的羊腸小徑,此刻徹底迷失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與盤根錯節的荒草荊棘之中。
沉重的濕氣彌漫在空氣里,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土腥和草木腐爛的潮味,吸入肺腑,
冰冷而滯澀。秦風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前探路,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泥濘或尖銳的石塊上。
手中的趕尸鞭成了探路的盲杖,不斷撥開橫生的枝椏和帶刺的藤蔓。
腕上的攝魂鈴隨著他的動作發出細碎而規律的“叮鈴”聲,
在死寂的山野間是唯一清晰的指引。腰間的銅鑼沉重地墜著,每一次敲響,
那沉悶的“哐”聲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被無邊的黑暗吞噬,只留下短暫的回音。
“噗…嚓…噗…嚓…”身后,是七具尸體沉重、拖沓、整齊劃一的腳步聲。
它們被堅韌的草繩串聯著,在秦風的鈴鑼指引下,僵硬地邁著步子,
如同七具上了發條的恐怖木偶。每一步踏下,都帶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力量。
秦風的心神高度凝聚,如同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弓弦。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到極限。
耳朵捕捉著身后每一絲腳步聲的細微變化,
腐葉、夜露、還有…那若有若無、卻如同跗骨之蛆般揮之不去的、尸體散發出的淡淡甜腥氣。
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即使在如此濃重的黑暗中,
也竭力分辨著前方模糊的輪廓和腳下濕滑的路況。然而,他始終沒有回頭。
這是趕尸人的鐵律——莫回頭!回頭則驚魂,極易引發尸變!可那如同芒刺在背的異樣感,
卻越來越強烈。并非錯覺。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后那七具尸體組成的隊伍里,
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那整齊的腳步聲,似乎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妙的、難以言喻的錯位感。
仿佛其中一具的腳步,比其他六具…慢了那么極其微小的半拍?
或者重了那么幾乎無法察覺的一絲?每一次銅鑼敲響,鈴鐺搖動,
那錯位感就似乎被放大一點,如同水面上投入石子后不斷擴散的漣漪。更讓他心驚的是,
那彌漫在空氣中的、屬于尸體的甜腥氣味,似乎變得濃重了些許。源頭,
似乎就來自隊伍的最后方!“不行…必須確認!”一個聲音在秦風腦中瘋狂吶喊。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猛地停住腳步!“哐!
”銅鑼最后一次敲響,余音在黑暗中震顫著擴散開去。
“叮鈴鈴…”攝魂鈴的搖動也隨之停止。身后,那沉重拖沓的“噗嚓”腳步聲,也瞬間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