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不是灑在湖面上的,是被揉碎了扔下去的。一陣風吹過,
那些慘白的碎片就在黑色的綢緞上瘋狂地抖動、跳躍,拉扯出無數道扭曲的、蛇一樣的粼光。
我們四個人的腳步聲,在寂靜的公園小徑上敲打出空洞的回響。王龍打頭,
他的步子又沉又急,像是要甩開什么。周越緊跟著他,偶爾偏過頭,低聲和陳橪說句什么,
惹得她輕輕捶他一下。我落在最后,依依在我身邊,她的呼吸有點急,帶著點細弱的哨音。
“看那邊,”陳橪的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繃,
她指著湖對岸那片被垂柳陰影切割得支離破碎的月光水岸,“像不像……站著個人?
”我們的腳步不約而同地慢了一拍。目光順著她的指尖刺過去。
對岸的樹影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水邊卻實有一團比夜色更深沉的輪廓。它杵在那里,
紋絲不動,像個被遺棄的破舊路標,又像……一截燒焦的樹樁。“嘖,
”周越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打破了短暫的凝滯。他摟緊陳橪的肩膀,語氣輕松得近乎刻意,
“大半夜的,誰站那兒喂蚊子啊?八成是跟咱一樣,吃飽了撐的出來夜跑的唄。
”他的解釋沒能驅散我心頭的寒意。那輪廓太直了,直得不像是活人該有的姿態。
依依下意識地往我身邊縮了縮,冰涼的手指碰了一下我的胳膊。王龍始終沒回頭,也沒吭聲。
他像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只是沉默地邁著步子,背脊挺得筆直,甚至有點僵硬,
似乎身后的湖水和同伴的低語都與他無關。他離我們越來越遠,
身影快要被前面濃密的樟樹陰影吞沒。“哎,等等!”陳橪提高了點聲音,帶著點嬌嗔,
“王龍你屬騾子的啊?走那么快!”王龍毫無反應,背影在樹影里晃了一下,
徹底消失在前方拐彎處。“搞什么……”周越咕噥了一句,語氣里沒有疑惑,
反而有種……古怪的熟稔?他嘴角似乎向上彎了一下,
那弧度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模糊而短暫。“呼……呼……”依依的喘息聲在我耳邊響著,
帶著點疲憊的沙啞。我們加快了腳步,想趕上前面消失的王龍。小徑在這里拐了個彎,
繞過一片密集的竹林,前面豁然開朗,又回到了剛才那片令人心悸的湖邊。
水面依舊泛著破碎的月光,對岸……那團黑影依舊釘在原地,輪廓沒有絲毫改變。
我的心跳猛地一沉。一種冰冷的、黏膩的不安感順著脊椎爬上來。剛才明明已經跑過這里了。
竹林……竹林在另一邊才對!周越似乎也察覺了異樣,他猛地停下腳步,
視線在對岸黑影和我們剛剛跑過的路之間來回掃視,臉上的輕松終于徹底剝落,
只剩下一種空白的茫然。陳橪抓住他的胳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王龍呢?
”她的聲音帶著細微的顫抖,眼睛死死盯著前方空蕩蕩的小徑。王龍消失了,
就像從未出現過。就在這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毫無征兆地、惡狠狠地攫住了我的喉嚨。
像是一大塊帶著冰碴的淤泥瞬間塞滿了我的氣管。我猛地張開嘴,想尖叫,
想呼喊陳橪的名字,卻只擠出幾聲徒勞的、破風箱似的“嗬嗬”聲。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剛才依依的位置。
她不在那里了。她竟然站在湖邊,離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水域只有一步之遙。她背對著我們,
面對著那片倒映著破碎月光的、深不見底的黑暗湖水。
她的姿勢……那絕不是依依平時會有的樣子。她的身體微微前傾,肩膀放松地垂著,
頭稍稍歪向一側。她在笑。月光勾勒出她側臉的輪廓,那嘴角上揚的弧度,
是我從未在她臉上見過的——一種徹底的、空茫的、仿佛沉浸在某種極致愉悅中的詭異微笑。
她正對著水面微笑,而那片幽暗的水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無聲地回應著她。陳橪也看到了。
她的臉在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像月光一樣慘白。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
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里面塞滿了純粹的、無法理解的驚駭。她的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
周越的反應卻截然不同。他站在陳橪旁邊,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依依詭異的背影上。
剛才那份茫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欣賞的專注?他甚至抬起手,
若有所思地摩挲著自己的下巴。然后,極其緩慢地,一絲笑意在他嘴角漾開。
那笑容不再模糊,它在月光下清晰得刺眼——扭曲、滿足、冰冷,
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秘密的殘酷快意。這笑容像一把冰錐,狠狠鑿穿了我僅存的理智。“王龍?
”周越突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像冰珠子砸在凍土上,帶著一種怪異的穿透力,
徑直投向依依前方那片更濃重的陰影,“你說,是吧?”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順著他目光的方向,在依依前方幾步遠的濃稠黑暗里,一個輪廓緩緩地“浮”了出來。
是王龍!他根本沒走遠!他一直就站在那里,像個沉默的守望者,背對著我們所有人,
面對著那片吞噬一切的湖水。他的姿勢僵硬得如同石雕,
脖子以一種人類幾乎不可能的角度微微歪著,像是在專注地聆聽水下某個聲音的低語。
自始至終,他連一絲頭發都沒有動過。我們跑了多久?為什么又回到了原點?
為什么王龍會那樣站著?依依在對誰笑?周越……周越為什么在笑?
無數個冰冷尖銳的問題在我混亂的腦子里瘋狂沖撞、爆炸。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我聽到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干澀、嘶啞,
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從結了冰的喉嚨里硬生生刮出來的,
充滿了無法抑制的顫抖和深不見底的恐懼:“依依……我們……跑了多少圈了?”我喘息著,
巨大的恐懼擠壓著胸腔,“什么時候……什么時候能回宿舍?
我……我好累……” 聲音到最后,已經微弱得如同嘆息,被無邊的黑暗和死寂瞬間吞噬。
湖面,就在依依微笑凝視的前方,那片被月光攪動的破碎水光中,
毫無征兆地蕩開了一圈漣漪。不是風吹的。那漣漪的中心點,就在依依倒影的腳下,
無聲地、堅定地擴散開來。水面之下,在那幽暗得如同深淵的最深處,兩點微弱的光,
倏然亮起。不是反射的月光,而是……某種生物瞳孔的反光。冰冷,無機質,
帶著非人的、純粹的觀察意味。那兩點光,正直勾勾地“看”著岸上。緊接著,
漣漪一圈圈蕩開,撞碎了水面的月光,也撞碎了依依模糊的倒影。當水波稍稍平復,
湖面重新映照出我們此岸的景象時,我的血液瞬間凍結。水里的倒影,清晰得可怕。
周越嘴角那抹扭曲的、令人作嘔的笑容被水波放大,顯得更加猙獰。陳橪捂著臉,
身體因劇烈的顫抖而在倒影里扭曲變形。我自己的臉,
在水波中呈現出一種瀕死的灰敗和絕望的呆滯。然而,最恐怖的還不是這些。
在依依倒影原本該在的位置,緊挨著那個神秘黑影的水中倒影,站著的,
不再是依依微笑的側臉。水波蕩漾中,映出的是一張陌生的臉。一張女人的臉。
濕漉漉的長發如同水草般緊貼著頭皮和臉頰,臉色是長期浸泡后的死白浮腫,
眼窩是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那張臉的嘴角,
正咧開一個和岸上依依一模一樣的、空茫而詭異的微笑。而在更遠處,王龍僵硬的倒影旁邊,
水中也映出了另一個“人”的輪廓。一個佝僂著背、穿著沾滿泥污的破舊工裝的男人側影,
同樣看不清面目,只有一片模糊的黑暗。他的一只手,一只腫脹發白、指縫里塞滿淤泥的手,
正從水下的陰影里緩緩伸出,指尖離王龍水中的倒影,只有一線之隔。冰冷刺骨的恐懼,
終于像決堤的洪水,徹底沖垮了我。我再也無法站立,雙腿一軟,
整個人癱坐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碎石硌著骨頭,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我的眼睛被那水下的景象死死盯住,無法移開分毫。
那兩雙眼睛——水底深處那雙冰冷的、非人的眼睛,
以及倒影中那個女人黑洞洞的眼窩——同時“看”了過來。
巨大的、無形的壓力碾過我的靈魂,耳邊似乎響起了遙遠而沉悶的水泡破裂聲,
還有……一種壓抑到極致的、非人的嗚咽,分不清是來自水下,還是來自我自己的喉嚨深處。
周越的笑聲突兀地響了起來。不再是之前那種輕松或詭異的輕笑,而是一種低沉、沙啞,
仿佛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聲音,帶著令人牙酸的摩擦感。他笑著,
目光越過癱軟在地的我,越過僵直的王龍,越過微笑的依依,
最終定格在那片倒映著恐怖景象的湖水上。“多少圈?”他重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