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斷拒絕，泡著澡哼起歌：“聚會？沒空。”窗外星光落在新換的彩石金屬瓦上，
童年接雨的鍋碗瓢盆早已蒙塵。QQ群消息震動時，江聽剛結束王志遠交代的加班。
那個叫“朋友聊天群”的陌生群聊里，跳出小學同學王娜的炫耀：“老公又給我買了新包！
”江聽指尖懸在屏幕上方，想起五年級漏雨的瓦房。雨水砸在鍋碗瓢盆里，
也砸在同學嘲笑“她家好臭”的哄笑聲中。
高中時閨蜜陳悅笑著遞給她志愿表：“我幫你檢查過了。”錄取通知書寄到那天，
陳悅在KTV徹夜狂歡，而她蜷縮在蟲鳴聲里攥著三本院校的通知書。
大學遇到真心相待朋友鄭珊珊和卜婳兒。如今同學群里，王娜丈夫出軌，
陳悅因父親貪污逃亡正在打工還債。白一瑾發來好友申請：“江聽，其實我一直喜歡你。
”她看著26歲工程師白一瑾的頭像，輕輕按下拒絕鍵。“謝謝你照亮過11歲的江聽。
”“但26歲的江聽，已經學會自己發光了。”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
無聲地跳成了21:47。辦公室里最后一點屬于白晝的嘈雜也徹底沉寂下去，
只有頭頂幾排慘白的LED燈管，還在不知疲倦地嗡嗡作響，
將江聽伏案的影子清晰地投在冰冷的磨砂玻璃隔斷上。她重重地靠向椅背，
頸椎發出一聲細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噠”輕響。
王志遠交代的那個關于新型彩石金屬瓦結構承重分析的報告，終于、終于發送到了他的郵箱。
疲憊像一層厚重黏膩的油布，瞬間將她從頭到腳裹緊，連帶著呼吸都有些滯澀。
她只想立刻回家，把自己扔進那張柔軟的沙發里，放空，或者干脆睡死過去。
偏偏就在這萬籟俱寂、身心俱疲的時刻，擱在桌角的手機屏幕倏然亮起，
一聲清晰又突兀的“嘀嘀嘀嘀”驟然撕裂了辦公室的寂靜。江聽被這聲音驚得眼皮一跳，
心臟也跟著猛地一沉。誰這么晚？她皺著眉，帶著一絲被打擾的不耐煩伸手拿起手機。
屏幕上是QQ的圖標在閃爍。點開，
一個完全陌生的群聊名稱粗暴地闖入眼簾——“朋友聊天群”。這個群名像一枚生銹的鐵釘，
毫無預兆地楔進她記憶深處某個蒙塵的角落，帶來一陣尖銳又模糊的刺痛感。
她什么時候加過這個群？里面又是些什么“朋友”？指尖懸在屏幕上方，
帶著一種近乎遲鈍的疑惑，點開了那個小小的聊天窗口。信息流瞬間刷了上來。最新一條，
來自一個頂著濃妝艷抹、P圖痕跡嚴重的大頭照的用戶——王娜。
那照片里過高的顴骨和刻意瞪大的眼睛，依稀還能看出點小時候的影子。
她的發言帶著一種夸張到近乎炫耀的喜悅：“哎呀，我家那個死鬼，今天又給我買了個新包！
Gucci的哦！煩死了，都說了不要亂花錢啦！
[害羞][害羞][害羞]” 文字后面還跟著一連串刺眼的玫瑰花和愛心表情。
江聽的指尖停在冰冷的屏幕上，像被凍住。王娜……這個名字像一個沉重的鉛塊，
拖著她的思緒急速下墜，墜回一片遙遠、陰冷、帶著霉味的記憶沼澤。
里辦公室整潔的線條、冰冷的金屬質感、頭頂均勻明亮的光線……都開始扭曲、模糊、褪色。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光線——昏暗、搖曳、帶著柴火煙氣的煤油燈光。
光線勾勒出一個低矮、逼仄的輪廓，那是她十一歲時的家。家徒四壁，
唯一稱得上“屋頂”的，是層層疊疊、布滿裂痕的水泥瓦片。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
聲音最先涌了進來。不是王娜此刻炫耀的嬌嗔，
而是另一種聲音——冰冷、密集、帶著毀滅力量的噼啪聲。是雨點，
兇狠地砸在屋頂那些殘破的水泥瓦片上！緊接著，
是另一種更刺耳、更讓她心頭發緊的聲音：叮叮當當！
那是雨水穿透了瓦片間無法彌合的縫隙，
重重砸在屋里四處擺放的鍋、碗、瓢、盆里發出的絕望回響。“快！聽聽！盆！水桶！
都挪到漏的地方去！” 母親嘶啞、疲憊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聲音穿透雨幕傳來。
小小的江聽像一只受驚的兔子，在昏暗中慌亂地穿梭。腳下是濕滑的泥土地面，
冰涼的水滴時不時濺落在她的脖頸、手臂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揮之不去的霉味和土腥氣，那是貧窮和破敗最直接的氣味標記。
這氣味，像一條無形的鎖鏈，在五年后的教室里，被王娜她們那群人敏銳地捕捉到，
并化作最惡毒的武器。“咦——江聽，你身上什么味兒啊？一股子霉味，臭死了！
離我們遠點！” 王娜捏著鼻子，尖利的聲音在教室里回蕩，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嫌惡。
旁邊圍著她的幾個女生——周芳依、孫飛雪、曹彤、黃潔——立刻像得到了某種指令，
紛紛夸張地用手在鼻子前扇著風，身體向后仰，仿佛江聽是什么致命的瘟疫源。
她們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小刀子，一下下剮在她身上。哄笑聲像潮水一樣涌來，
將她單薄的身影瞬間淹沒。她窘迫地站在那里，手指緊緊攥著洗得發白的舊衣角，
頭幾乎要埋進胸口，那無處不在的霉味仿佛真的從她每一個毛孔里鉆了出來，讓她無處遁形。
水泥瓦片漏下的雨水，不僅打濕了她的家，更澆透了她的整個童年，留下冰冷刺骨的印記。
畫面猛地一轉，定格在初中的一條狹窄、潮濕、光線昏暗的放學小巷。
空氣里彌漫著垃圾腐爛的酸餿味。王娜堵在巷子口，
那張因為表白被拒而漲得通紅的臉扭曲著，眼神像毒蛇一樣死死纏著江聽。“都是你！江聽！
你這個丑八怪！掃把星！” 王娜的聲音因為憤怒而尖利得變了調，
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江聽臉上，“要不是你故意讓白一瑾以為那情書是你的，
他怎么會那樣說我？害我在他面前丟盡了臉！” 她越說越氣，猛地揚起手，
帶著一股狠厲的風就朝著江聽的臉扇過來。恐懼瞬間攫住了江聽的咽喉，
她下意識地閉緊眼睛，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只能等待著那預料中的疼痛降臨。“住手！
” 一個清朗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怒意的聲音突然穿透壓抑的空氣。預期的巴掌并沒有落下。
江聽顫抖著睜開眼，淚眼模糊中，
看到一個穿著干凈校服的挺拔身影擋在了她面前——是白一瑾。
他一只手穩穩地抓住了王娜即將落下的手腕，眉頭緊鎖，
眼神銳利地掃過王娜和她身后那幾個同樣蠢蠢欲動的跟班。“王娜，你干什么？
” 白一瑾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過了巷子里污濁的空氣，“跟江聽有什么關系？
是我自己覺得現在應該專心學習，不想考慮這些事。請你以后別再為難她。
”王娜被他看得有些發怵，手腕又被攥得生疼，臉上青一陣白一陣，
最終狠狠甩開白一瑾的手，怨毒地剜了江聽一眼，跺著腳帶著人悻悻地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他們兩個，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車流聲。白一瑾轉過身，
臉上緊繃的神色緩和下來，看著江聽，語氣溫和：“你沒事吧？
以后放學……盡量跟別人一起走。” 夕陽最后一點余暉落在他干凈的校服肩頭，
像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在那個灰暗絕望的時刻，他像一道劈開烏云的陽光，
照亮了她泥濘不堪的青春。那份光芒，足以支撐她走過后面更深的黑暗。
江聽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剛從深水里掙扎出來。辦公室里恒溫空調吹出的冷風拂過皮膚，
帶來一陣微涼的戰栗。她甩甩頭，指尖在手機屏幕上無意識地向下滑動，
想要逃離王娜那條刺眼的信息。聊天記錄向上滾動，另一個名字跳了出來——陳悅。
她的頭像是一張在某個高檔餐廳里舉著紅酒杯的自拍，笑容明媚燦爛，背景奢華。
她剛剛發了一條：“哈哈，謝謝娜娜姐關心！我在三亞度假呢，陽光沙灘，這才叫生活呀！
[太陽][啤酒]”“三亞度假？” 江聽無聲地咀嚼著這四個字，
嘴角扯出一個冰冷到近乎刻薄的弧度。這笑容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淬了毒的寒冰。
指尖劃過屏幕，仿佛又觸碰到那份被體溫捂得有些發燙的紙質通知書。
時間軸被強行拖回高考結束后的那個盛夏。空氣悶熱得如同凝固的油脂，蟬鳴聲嘶力竭，
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撕裂。學校小小的收發室里擠滿了人，汗味、焦急的議論聲混雜在一起。
江聽擠在人群中，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膛。當她的名字被叫到，
當那份印著大學名稱的信封遞到她手中時，指尖的觸感是那么真實，
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重量。她迫不及待地撕開封口，目光急切地掠過那些格式化的文字，
最終死死地釘在錄取院校和專業那一欄上。——XX學院（三本），工商管理。
世界瞬間失聲。所有的喧鬧、蟬鳴、汗水黏膩的感覺，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
只剩下那白紙黑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她的視網膜上，
也燙在她精心構筑了十二年的夢想堡壘上。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她記得清清楚楚，
自己一筆一劃，在志愿填報系統里輸入的第一志愿，
是那所夢寐以求的、全國頂尖的985高校的建筑系！
那是她無數個挑燈夜戰的夜晚支撐下去的唯一念想！
是她想要親手設計出再也不會漏雨的、堅固又美好的房子的全部希望！
“陳悅……” 這個名字像一顆冰冷的子彈，從齒縫間擠出，帶著血腥味。那天，陳悅，
她高中唯一信任的、自認為最好的朋友，帶著無比真誠的笑容，在機房門口攔住了她。
“聽聽！你填好了嗎？快給我看看！我幫你檢查一遍，千萬別有錯漏！高考都熬過來了，
最后一步可不能栽跟頭！” 陳悅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滿了“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熱忱。
江聽沒有絲毫懷疑，甚至帶著感激，把打印出來的志愿草稿交給了她。
陳悅看得無比“認真”，手指在紙上劃過，
志愿…A大建筑系…沒錯…第二志愿…B大土木…第三志愿…保底的C大……” 她抬起頭，
笑容燦爛得晃眼，“沒問題啦！完美！快進去提交吧！”提交。確認。
每一個步驟都清晰無比地烙印在腦海里。可最終的結果，卻是天壤之別！
第一志愿和第二志愿的位置，在她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殘忍地調換了！
“嗡——嗡——”手機在她汗濕的掌心劇烈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動著陳悅的名字。
江聽幾乎是憑著本能按下了接聽鍵。“喂？聽聽！哈哈哈！你在哪兒呢？
” 陳悅的聲音隔著聽筒傳來，
背景是震耳欲聾的重低音鼓點和一群人鬼哭狼嚎般的跑調歌聲，夾雜著酒杯碰撞的清脆聲響。
那喧囂的聲浪幾乎要沖破手機聽筒，將江聽僅存的理智徹底淹沒。“我們在‘皇朝’KTV！
老地方！快來啊！考完了必須嗨起來！慶祝我們脫離苦海！……喂？聽聽？聽見沒？別磨蹭！
快點過來！……喂？喂？信號不好？……”后面陳悅還說了什么，江聽已經完全聽不清了。
耳朵里只有一片尖銳的蜂鳴，像無數根針在瘋狂地扎刺著她的鼓膜。
眼前是KTV包廂里旋轉的彩燈，是陳悅那張在迷幻光影下得意忘形的笑臉，
是桌上堆積如山的啤酒瓶……而她，像一個被遺棄在孤島上的影子，
攥著那張宣告她夢想破滅的紙，站在自家狹小陽臺的陰影里。窗外的夏夜，蟲鳴如織，
一聲聲，一陣陣，單調而執著地重復著。月光慘白，冷冷地灑在水泥地上。
那蟲鳴聲仿佛不是來自外界，而是從她身體內部最空洞的地方鉆出來的，
帶著無盡的嘲諷和凄涼。一股巨大的、無法抵抗的冰冷洪流從腳底直沖頭頂，
瞬間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氣。她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無法控制地沿著墻壁滑落，
最終蜷縮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雙臂緊緊地、緊緊地環抱住自己，
仿佛這樣就能抵御那徹骨的寒意和無邊的絕望。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腥甜，
卻壓不住喉嚨深處涌上的巨大哽咽。沒有嚎啕，只有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洶涌地溢出眼眶，
順著冰冷的臉頰滑落，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更深的陰影。原來，
真正的背叛，不是來自明面上的敵人，
而是那個你交付了全部信任、站在你身后、笑著推你下懸崖的“朋友”。第二天，
頂著紅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江聽找到了陳悅的家。那扇厚重的防盜門打開，
露出的卻不是陳悅的臉，而是她父親陳緯民。一個身材微微發福，穿著考究絲綢睡衣，
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
他上下打量著門口這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舊T恤、神情倔強又狼狽的女孩，
眼神里沒有一絲驚訝，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混合著輕蔑和了然的不耐煩。“哦，是你啊。
” 陳緯民的聲音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他慢悠悠地從睡衣口袋里摸出一個厚厚的信封，
看也沒看，直接像打發乞丐一樣，隨手甩在江聽腳邊的地上。“啪”的一聲輕響，
信封落在積著灰塵的門墊上。“拿著。” 陳緯民從鼻腔里哼出一聲，
眼神淡漠地掃過江聽蒼白的臉，“窮光蛋一個，考上了又怎么樣？你有那個錢去讀嗎？
省省吧。這點錢，夠你買件像樣的衣服了，或者……去找個地方打工。別再來煩我女兒。
” 他頓了頓，嘴角扯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弧度，“她跟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說完，
不等江聽有任何反應，“砰”地一聲，厚重的防盜門在她面前冷漠地關上了。
隔絕了兩個世界。門外，只剩下江聽僵硬地站著，腳邊是那個刺眼的信封。
陽光斜斜地照過來，落在信封上，勾勒出里面厚厚一沓鈔票的形狀，
也照亮了門墊上細小的灰塵。那扇緊閉的門，像一堵巨大的、無法逾越的高墻，
上面清晰地刻著四個字：階級、現實。那兩萬塊，像燒紅的烙鐵，她沒有碰一下。
她把它留在了原地，連同那份屈辱。大學，她還是去了。那所三本院校的工商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