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溫柔地灑在破敗的窩棚內,驅散了夜的寒冷與死寂。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藥草味,以及一種…新生的、微弱的暖意。
陸守拙緩緩睜開雙眼,視線由模糊漸漸清晰。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窩棚頂熟悉的、破敗的茅草縫隙中透下的縷縷天光。然后,他感覺到了身體的沉重與無處不在的、如同被碾碎后又強行拼湊起來的劇痛。經脈之中,更是傳來陣陣灼燒般的刺痛和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感。
但…他還活著!
這個認知如同溫暖的泉水,瞬間涌遍全身。緊接著,他感覺到一只枯瘦、冰冷卻緊緊抓著自己衣角的手。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側過頭。
阿婆!是阿婆!
她枯槁的身體蜷縮在自己身邊的地上,臉上帶著淚痕和深深的疲憊,卻睡得很沉。她的呼吸雖然微弱,卻平穩悠長,不再是之前那種令人心碎的、帶著死亡氣息的艱難喘息。她的臉色雖然依舊蒼白,但那層青灰的死氣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虛弱的、卻真實存在的生機!
三陽草!先生!殘書!
昏迷前的記憶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腦海——寒潭搏命、先生重傷、杜閻來襲、仁心化劍、力竭瀕死…以及最后那無邊黑暗中的溫暖青光與煌煌“養”字!
是殘書!是它最后顯化的“養”字真意,滋養了他破碎的本源,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
巨大的慶幸、后怕、以及對懷中那本殘書難以言喻的感激,瞬間充斥了陸守拙的心房。他下意識地想要抬手去觸碰阿婆,但僅僅是手指微微一動,便牽動了全身的傷勢,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頭上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呃…”這細微的動靜驚醒了沉睡的阿婆。她猛地睜開渾濁的雙眼,當看到陸守拙正望著自己時,那雙眼睛瞬間爆發出難以言喻的狂喜光芒!
“守…守拙!我的孩子!你醒了!你真的醒了!”阿婆的聲音嘶啞干澀,帶著哭腔,枯瘦的手顫抖著撫上陸守拙的臉頰,淚水再次洶涌而出,“老天爺開眼…開眼了啊!嚇死阿婆了…嚇死阿婆了…”
“阿婆…我…沒事…”陸守拙艱難地扯出一個笑容,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您…您感覺…怎么樣?”
“好…阿婆好著呢!”阿婆用力點頭,枯槁的臉上努力擠出笑容,“喝了那仙草…身上暖了…心口也不那么疼了…就是…就是沒力氣…”她看著陸守拙蒼白的臉和滿身的狼狽,心疼得無以復加,“孩子…你受苦了…都是阿婆拖累了你…”
“不…阿婆…是守拙…沒用…”陸守拙眼中也泛起淚光,巨大的疲憊和身體的劇痛讓他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祖孫倆劫后余生,相顧無言,唯有淚水無聲流淌,浸潤著這間飽經苦難的陋室。
接下來的日子,是極其艱難的恢復期。
陸守拙的身體如同破碎的瓷器,雖然被“養”字真意強行粘合,但內里的創傷極其嚴重。經脈寸寸斷裂后又勉強彌合,脆弱不堪,根本無法承受哪怕一絲浩然氣的運轉。丹田處那點青色光點雖然重新點亮,卻黯淡微弱,如同風中殘燭。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輕微的挪動,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
阿婆的身體在三陽草殘余藥力的滋養下,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七日醉魂散”的余毒和多年積勞成疾的沉疴,讓她同樣虛弱不堪,行動困難。
窩棚內,兩個重傷虛弱的人相依為命。陸守拙無法動彈,阿婆便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一點點挪到灶臺邊,生起微弱的爐火,用趙府爪牙倉皇逃離時遺落的一些米糧,熬煮最稀薄的米湯。她一口一口地喂給陸守拙,自己卻只喝一點點清水。
陸守拙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強迫自己喝下每一口米湯,哪怕吞咽的動作都帶來劇痛。他知道,自己必須盡快好起來!阿婆需要他!先生下落不明!趙闕和杜閻的威脅如同懸頂之劍!他不能倒下!
身體無法修煉,他便將全部心神沉入識海,溝通懷中那本沉寂的殘書。
這一次,殘書不再僅僅是傳遞力量或真意。當他的意念帶著無盡的感激、求知的渴望以及守護的堅定,小心翼翼地探入殘書時,他仿佛推開了一扇通往無盡知識殿堂的大門!
無數閃爍著微光的、或金色或銀色的古老文字,如同星辰般在識海中緩緩流淌、旋轉。這些文字不再是之前驚鴻一瞥時的雜亂無章,而是隱隱按照某種玄奧的“理”之軌跡排列組合。
《孟子·公孫丑上》:“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
《禮記·大學》:“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
《論語·雍也》:“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
一段段熟悉的儒家經典篇章,以文字本源的形式在他識海中流淌而過。每一個字,都仿佛蘊含著圣賢親筆書寫時的精神烙印,散發著比單純誦讀強烈千百倍的道理光輝與智慧韻律!
更讓陸守拙震撼的是,在這些流淌的經文之中,他清晰地“看”到了與“養”字真意相關的、更深層次的闡述!
“養氣”非是簡單的滋養恢復,而是“以直養而無害”!是持守正道,以精誠之意,溫養培育那一點浩然正氣,使其壯大、精純、剛正不阿!
“修身”之基,在于“正心”、“誠意”!心念純粹,意念真誠,方能引導浩然氣滋養自身,修復創傷,強健體魄!
而“仁”之大道,更是“養”之終極!澤被蒼生,滋養萬物,生生不息!
這些流淌的經文,如同最精妙的導師,將“養”字真意與他之前領悟的“守”、“仁”真意,以及儒家修身的根本道理,完美地串聯、融合起來!形成了一套完整而深邃的修行體系!
陸守拙如饑似渴地沉浸在這浩瀚的智慧海洋中。身體的劇痛仿佛被隔絕在外,精神的疲憊被書卷的溫潤氣息撫平。他一遍又一遍地體悟著那些關于“養氣”、“修身”、“正心”的經文奧義,結合自身經脈寸斷、丹田枯竭的現狀,一個模糊的念頭逐漸在他心中成型。
既然經脈如同破碎的河道,無法承載奔流的江河(浩然氣),那何不…以“養”字真意為引,以圣賢經文闡述的“修身正心”之法為基,將這些斷裂脆弱的經脈,當作需要“滋養”、“修復”、“重塑”的田地?
他不再試圖強行運轉那微弱的浩然氣去沖擊破損的經脈,而是將意念沉入丹田那點微弱的青色光點。這一次,他并非引氣,而是觀想!
他觀想那點青色光點,如同初生的幼苗,散發著溫潤的、蘊含著“養”之真意的生機。他引導著這絲生機,如同最溫柔的水流,極其緩慢地、一絲絲地浸潤向那些斷裂彌合的經脈。
同時,識海中流淌的關于“正心誠意”、“以直養氣”的經文奧義,化作無形的韻律,引導著這絲生機流淌的軌跡。每一次意念的流轉,都暗合著天地間某種至高的“理”!
奇跡發生了!
當那蘊含著“養”字真意和圣賢道理的溫潤生機,流淌過那些脆弱不堪的經脈時,并未引起劇痛和排斥。相反,那些如同干涸龜裂土地般的經脈,如同久旱逢甘霖,貪婪地吸收著這絲生機!斷裂處的彌合痕跡,在生機的滋養下,開始變得更加堅韌、更加富有彈性!甚至…隱隱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純凈的、如同玉石般溫潤的光澤!
這不再是簡單的修復!這是一種…重塑!一種以儒家“養氣修身”之道為根基,以殘書“養”字真意為引,對自身經脈進行的、前所未有的淬煉與升華!
陸守拙心中涌起難以言喻的狂喜!他強壓住激動,更加專注地沉浸在這種奇妙的“內養”狀態中。意念引導著丹田生發的溫潤生機,如同最耐心的農夫,以圣賢道理為犁,以“養”字真意為水,一寸寸地“耕耘”、“滋養”著體內這片飽受摧殘的“田地”。
他感覺到,一種全新的、更加堅韌、更加通暢、仿佛天生就與浩然正氣無比契合的“通道”,正在他體內緩慢而堅定地…重新孕育!
文脈!這或許就是儒家修行者獨有的、承載浩然正氣的——文脈!
就在陸守拙于病榻之上,以殘書為引,艱難地重塑文脈、探索儒家修行真諦的同時。距離青萍鎮數百里之遙的郡城——蒼梧郡城,一場針對他和那本殘書的更大風暴,正在陰森的殿堂中醞釀。
郡城西郊,一片終年被灰黑色霧氣籠罩的龐大莊園深處。這里沒有尋常莊園的亭臺樓閣,只有冰冷的黑色巨石壘砌的殿堂,風格猙獰而壓抑,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和一種令人靈魂發冷的陰煞之氣。
這里,便是“陰煞門”在蒼梧郡的分舵。
一間燃著幽綠色磷火的大殿內。杜閻臉色依舊蒼白,斷臂處包裹著厚厚的、散發著濃烈藥味和血腥氣的黑色布帶。他單膝跪在冰冷的地面上,頭顱低垂,姿態恭敬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
在他前方的高階之上,并非座椅,而是一方巨大的、雕刻著無數痛苦扭曲人臉的黑色石臺。石臺上,盤坐著一個全身籠罩在寬大黑袍中的身影。黑袍的兜帽壓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兩點如同鬼火般跳躍的幽綠色光芒。
一股冰冷、死寂、仿佛能凍結靈魂的恐怖威壓,如同實質般彌漫在整個大殿,讓杜閻這個通脈境的高手都感到窒息。
“杜閻…”一個沙啞、干澀、如同兩塊枯骨摩擦的聲音,從黑袍下緩緩傳出,“你…敗了?被一個…乳臭未干、名不見經傳的小子…和一個窮酸教書匠?”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直刺靈魂的冰冷質問。
杜閻身體一顫,額頭瞬間滲出冷汗,連忙將青萍鎮發生的一切,包括陸守拙最后那驚天動地的一擊、神秘青影救走齊先生、以及那本詭異殘書的神異,原原本本、不敢有絲毫隱瞞地稟報出來。他著重描述了那本殘書引動的“仁”字真意所爆發的恐怖力量,以及最后昏迷時感知到的、更加深邃的書卷氣息。
“…門主明鑒!那本書…絕非尋常!其蘊含的力量…層次極高!絕非世俗之物!屬下懷疑…可能與上古失傳的某些…儒門圣物有關!”杜閻的聲音帶著一絲狂熱和貪婪。
大殿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幽綠色的磷火無聲跳躍。
良久,那黑袍下的幽綠鬼火微微閃爍了一下。
“儒門…圣物…”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玩味,更深的卻是冰冷的貪婪,“沉寂了這么多年…居然在這么個小地方…露出了蹤跡…”
“杜閻。”
“屬下在!”
“你的傷…本座會讓人替你處理。”黑袍身影緩緩道,“至于那本書…和那個叫陸守拙的小子…”
兩點幽綠的鬼火驟然變得熾盛,如同擇人而噬的毒蛇!
“本座…親自走一趟青萍鎮!”
一股更加陰冷、更加恐怖的煞氣,如同無形的風暴,瞬間席卷了整個大殿!杜閻只覺得靈魂都在顫抖,連忙將頭埋得更低,眼中卻閃過一絲狂喜和怨毒的光芒。
門主親自出手!陸守拙!齊先生!還有那本書…這次…看你們還能往哪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