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枯莖問心冬夜，指尖觸到玻璃冰涼的壁。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玻璃瓶，
里面躺著的卻非奇珍，只是一根早已干枯、褪去所有鮮活顏色的花莖，
蜷曲如一個死去的問號。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流淌著毫無溫度的冷光。
陳默倚在堆滿舊物的墻角，腕間傳來熟悉的、如同無數微小骨針密密扎刺的鈍痛，
提醒著他這副軀殼的不可靠。這痛，像老房子梁木深處白蟻無聲的啃噬，日復一日，
緩慢卻不可逆轉地侵蝕著什么。他的目光落在那根花莖上，
一個荒誕又固執的念頭瞬間攫住了他——如果人生真如那虛無縹緲的傳言，
我們都在出生前看過自己一生的劇本，那么，
那個在云端翻閱這厚厚一摞“苦難使用說明”的陳默，在看到關于“蘇顏”的章節時，
是否也曾像此刻的我一樣，指尖顫抖，卻依然咬著牙，在那劇本的扉頁狠狠簽下了“接受”？
這根干枯的花莖，是去年冬日街頭的遺物。白玫瑰。來自她。瓶身蒙塵，
記憶的閘門卻被粗暴地撞開，洶涌的潮水帶著那年刺骨的寒意，
裹挾著米粉的味道、消毒水的味道、天臺晚風的味道、還有她身上淡淡的松節油氣味，
瞬間將他淹沒。不是所有故事的開始都配得上一個璀璨的日出。他和蘇顏的序章，
就潦草地寫在那個沉悶冬天最不起眼的拐角。那是2019年，南方的濕冷無孔不入。
陳默覺得自己像一塊被現實反復捶打的破布，塞進了“復讀”這臺沉悶的機器里。高考失利，
父母的期望沉甸甸地壓過來，勒令他從文科轉戰理科，“前途為重”。
他像一顆被強行移植進陌生土壤的樹，在市一中的快節奏里水土不服，日漸枯萎。
掙扎了三個月，家里托關系把他塞進一個專為藝術生補習文化課的機構。
踏進那個破舊小樓的那一刻，叛逆和沮喪像兩團冰冷的棉絮，堵在他胸口，悶得喘不過氣。
三天沒洗的頭發油膩地貼在額角，厚重的羽絨服也擋不住心底的寒。他像只警惕的流浪貓，
縮在機構冰冷的卷閘門前。鐵門另一側，
一個穿著灰撲撲白色羊毛絨小襖子的身影幾乎同時抵達。
那襖子顯然經歷了不少“藝術洗禮”，袖口、前襟濺滿了斑駁的丙烯顏料，
像一幅沒完成的抽象畫。她個子小小的，手里拎著一個廉價的透明塑料打包盒，
里面是一份早已失去熱乎氣的米粉——米粉坨得粘成一團，湯水被吸干了，
在低溫下凝出一層可疑的油脂。“嘖。”陳默下意識皺了下鼻子，
他挑剔慣了家里精細的伙食，對這種食物向來敬謝不敏。兩人隔著一步的距離，
默契地選擇了沉默。他低垂著眼皮，是“社恐”的壁壘；她低頭盯著那份冰冷的米粉，
是不在乎或者別的什么。空氣凝固，唯有寒風在鐵門縫隙間嗚嗚作響，
伴奏著這段尷尬的靜默。
2 冬日初遇穿著皺巴巴西裝、叼著半個冷包子的機構老師趙胖子姍姍來遲，
看著門口兩尊“門神”，小眼睛瞪得溜圓：“杵這兒當冰雕呢？進進進！
”鐵門嘎吱呻吟著升起，帶來一股混雜著陳年粉筆灰和方便面調料包的復雜氣味。
教室空空蕩蕩，只有他們倆。暖氣吝嗇地散著微溫。一個小時的數學課，對陳默是天書，
對心不在焉。下課鈴像是解凍符，
的余光瞥見那個“顏料女孩”極其自然地、甚至帶著點迫不及待地掀開了那個冷掉的米粉盒，
掏出一次性筷子就開始“哼哧哼哧”地吃了起來！陳默的震驚不亞于看到外星生物登陸！
冰涼的！凝固的！坨成一團的！每一個形容詞都在挑戰他從小養尊處優的味蕾。
可她吃得那樣專注、坦然，甚至帶著一種“浪費糧食天打雷劈”的虔誠。這反差，
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死水，在陳默心里漾開一圈異樣的漣漪。“哎，同學，”鬼使神差地，
他湊了過去，頂著三天沒洗的頭發出現在她面前，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下，
下課了去哪啊？”語氣里的社恐壁壘裂開了一道縫。她抬起沾了油漬的小臉，
嘴里還塞著米粉，含糊不清：“接閨蜜。”“哦哦！真巧！我…我也去接人！同路！
”陳默扯著彌天大謊，臉上發熱，心臟卻莫名其妙跳得飛快。他像個甩不掉的影子，
死皮賴臉地跟著她穿過幾條街，一路送到了她閨蜜班級門口。趁她專注看教室里的瞬間，
他飛快掏出手機：“同路就是緣！加…加個微信唄！”得到一串號碼后，
他像做賊般火速撤退，生怕對方臉上浮現出“這人神經病吧”的表情。后來，
教室里坐滿了人。陳默重拾舊日“人設”，
大喇喇霸占了第三排靠墻的“風水寶座”——離講臺不遠不近，方便睡覺，視野絕佳。
他依舊是老師眼中典型的“壞料子”：上課閉目養神，偶爾偷偷說話、玩手機，就是不學。
奇怪的是，他和所有老師都能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仿佛天生自帶社交牛逼癥。
而那個米粉女孩，叫蘇顏的那個，竟然堅定地坐在了第一排正中間！
那位置簡直是學霸的勛章！陳默暗自咋舌：嚯，學神！惹不起惹不起。
他游走于教室的社交場，和誰都能聊上兩句，
唯獨與第一排的蘇顏保持著一個清晰的社交光譜距離。本以為兩條平行線再無交集，
轉折發生在晚自習。半小時的吃飯時間太倉促，家里讓姐姐陳婷每晚送飯過來。連續幾天，
陳默都發現蘇顏要么一個人趴在課桌上假寐，要么默默啃著一個冷硬的饅頭，小口小口，
像只無家可歸的小獸，透著一種讓人揪心的孤獨感。“肯定是家里條件不好。
”陳默心里嘀咕。同情心，混雜著某種說不清的念頭開始發酵。某天晚上，
姐姐送來了噴香的糖醋排骨和米飯。陳默端著飯盒，踱步到蘇顏旁邊：“哎，蘇顏，
我姐今晚給我整多了，撐得我！你看，這排骨…我幫你消滅點？不然浪費了。
”語氣帶著恰到好處的煩惱和不經意。蘇顏抬頭，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沒動。陳默眼珠一轉，
祭出殺手锏：“哎呀，你真不吃啊？那我只好倒泔水桶了，可惜我媽的手藝。”他作勢起身。
蘇顏的小臉頓時繃緊了，眉頭皺起：“別倒！”她對食物有種近乎執拗的珍惜。
但她顯然不愿意單獨享用陳默的“施舍”，小臉憋得有點紅。“行行行，那一起！來來來，
林曉，一起一起！”陳默熟稔地招呼起蘇顏的閨蜜林曉。林曉看看蘇顏，
又看看這個突然熱情的“壞學生”，半信半疑地坐下。
陳默媽媽的廚藝贏得了兩個女孩一致驚艷的“唔！好吃！”陳默的心像被羽毛掃了一下，
癢癢的。但同時，一個嚴峻的問題浮現：一人份的晚餐，分給兩個人？
蘇顏這小身板……等等！有一次機構門口新開了一家砂鍋粥搞活動，
狂風暴雨中趙胖子豪氣請客。當陳默喝完第三碗，撐得直翻白眼時，
瞥見旁邊的蘇顏小口小口，動作優雅，面前的空碗卻已經疊了七個！
一個一米五出頭的小團子，硬生生干掉了和他這個一百八十斤壯漢等量的粥？！
陳默：“……”內心震驚得無以復加。工具人林曉瞬間有點礙眼了。從此，
陳默找各種理由像是：“沒胃口”、“家里做太多了”、“林曉今天也幫我帶了點心！”，
成功地將自己和蘇顏綁在了一張“晚飯分享桌”上。他甚至不動聲色地轉移了“戰場”，
拉著蘇顏避開林曉，在教室角落享受二人份的晚餐。
看著蘇顏小口咀嚼、眉眼間流露出的滿足和放松，
陳默心底涌起一種奇異的、近乎傻氣的快樂。關系就這樣被食物“喂”近了。
從最初的她吃他看著，到后來她埋頭刷題，他就自然地拿起勺子把飯菜一勺勺送到她嘴邊，
動作笨拙又小心翼翼，像是在照顧一個需要投喂的幼崽。“張嘴…嗯，
乖…” 連他自己都沒察覺語氣里的寵溺。某個陽光很好的下午，
陳默看著陽光勾勒出她專注的側臉輪廓，心一橫，
抱著書包以“看黑板看得更清楚想上進”為由，厚著臉皮擠到了第一排蘇顏旁邊的位置坐下，
看得原同桌的趙胖子差點驚掉下巴。心跳如鼓。蘇顏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沒說什么，
繼續埋頭題海。3 天臺初吻這個女孩，像一棵生長在貧瘠土壤卻異常倔強的樹。目標清晰，
心思純粹，努力到近乎固執。陳默自慚形穢。他陽光下的“壞學生”皮囊下，
包裹的是初中時代被校園霸凌磨礪出的滿身軟刺。曾經因為上課打盹，
主任當眾扇耳光、書包直接從三樓扔下、一周五天被勒令回家三天…屈辱和恐懼刻進了骨髓。
為了自保，高中開始他主動披上“惡”的外衣——打架？打過幾次群架！戀愛？
談過一打的校花！抽煙？天天吞云吐霧！花天酒地？那是必修課！所有人都信了，
連他自己都快信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所謂“情場浪子”，其實連女孩的手都沒真正牽過。
他把自己活成一只張揚著尖刺的刺猬，用“壞”和“痞”筑起高墻，以圖不再受傷。
但吹噓的牛皮下掩蓋的過往真相，卻成了日后兩人關系中埋下的一顆顆地雷。機構的窗外，
梧桐新綠鋪展。陳默坐到了“學霸區”，心思卻像春天的柳絮，不受控地飄向身邊人。
那個黃昏，夕陽熔金般潑灑在機構頂樓狹小的天臺上。蘇顏靠在斑駁的欄桿上，
風撩起她額前細碎的頭發，露出光潔的額頭，仿佛一幅暖色調的油畫。“喂，
蘇顏…”陳默的聲音干澀發緊。“嗯？”“我…我好像……”腦子一片空白，
“好像挺喜歡你的。”說完的瞬間，血液似乎都涌上了耳根。風都停了。蘇顏轉過頭，
琥珀色的眸子靜靜看著他，沒有驚訝，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陳默，
還有八十多天就高考了。我不想分心。”意料之中的拒絕。挫敗感只持續了一秒，
某種更滾燙的東西從他心底燒起來。他上前一步，梗著脖子，
帶著點少年人的蠻不講理：“我喜歡你是我的事！你可以拒絕啊！但！不妨礙我追你吧！
”那股混不吝的勁兒又回來了。不知是誰先靠近了一步。天臺的空氣稀薄曖昧。
月光悄然撒下清輝的瞬間，四片嘴唇笨拙地碰在了一起。蜻蜓點水，卻如電流竄遍全身。
心跳聲震耳欲聾，蓋過了城市的喧囂。那是陳默人生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吻。
什么情場老手的謊言，在純潔的戰栗前碎成了粉末。“壞事了！
”蘇顏手機屏幕上瞬間跳出林曉十幾個未接來電和一連串瘋狂的消息轟炸。
家教森嚴的女孩夜不歸宿？簡直是核爆級別的危機。陳默挨了林曉劈頭蓋臉一頓罵，
蘇顏也“老實交代”哄了媽媽半天，但嘴角偷偷揚起的弧度怎么也壓不下去。
愛情的甜蜜并未沖散現實的陰霾。2020年初，新冠疫情的陰影瞬間籠罩。
機構被迫轉戰釘釘直播。百無聊賴的陳默，開始在課后一遍遍給蘇顏發語音條。
跑調的薛之謙，忘詞的周杰倫，聲嘶力竭吼著的陳奕迅…那些蹩腳的歌聲，
成了特殊時期最溫暖的安慰劑。聊天框里的文字開始爆炸式增長，
從日常瑣碎到天馬行空的幻想。常常熬到凌晨三四點，屏幕兩端的眼睛都熬得通紅，
還舍不得說那一句“晚安”。一句“睡了嗎？”，哪怕只換回一個困頓的“嗯…”，
也能熨帖一整夜。屏幕終究隔離不了靈魂的需要。老趙頂著壓力，偷偷找了間琴行的二樓，
恢復線下小班教學。地點偏僻。某個霧氣彌漫的清晨，兩人都快遲到。
陳默騎著一輛共享電單車，寒風刺骨中沖到蘇顏家樓下。“快！上車！”他喊。
小小的蘇顏沒半點猶豫，側身蹲在了前面的踏板上，小小的身體蜷在他寬厚的擋風衣擺里。
電啟動，破開冷霧。她身上的松節油香氣混合著晨風拂過陳默的臉頰。低頭，
就能看到她頭頂柔軟的發旋。那一刻，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和保護欲充盈胸膛。
陳默喉結滾動，在心里默默起誓：這輩子，護她周全。午飯成了新難題。家離太遠，
陳婷的愛心便當斷供了。蘇顏要去舅舅家解決，陳默失落得像被拋棄的大狗。
琴行附近就一家黃燜雞米飯味道還行。陳默變成了那里的常客。不幸的是，
他常與不同的同學搭伙——男男女女都有，純屬隨機。更不幸的是，
某天恰好輪到和蘇顏一同光顧。“喲！小兄弟又來啦？”熱情的老板嗓門洪亮，
一邊麻利地盛飯，一邊嘴快補刀，“連著五天了吧？每天都換不同漂亮姑娘小伙兒一塊來？
哈哈，真夠朋友啊！” 空氣瞬間凝固。蘇顏低著頭，小口扒飯，看不清表情。
陳默笑容僵在臉上，恨不得把老板的嘴縫上。
“老板……你家的雞可能有點吵……”他欲哭無淚。黃燜雞，自此也成了傷心地。
日子在甜蜜和壓力中飛逝。藥物激素像吹氣球一樣讓陳默的體重突破兩百。復讀的壓力，
尤其父親在得知他確診類風濕關節炎后，
這個一輩子鋼鐵般堅硬的男人在門口醫院花壇邊默默紅了眼眶，高考的倒計時，
像三座大山壓在心頭。他像塊膏藥，粘在蘇顏身邊汲取能量，
為內心隱隱的不安——那個聽說會畫畫、籃球打得帥、數學還能輔導蘇顏的“學霸”李明遠。
某天晚自習，積壓的情緒終于找到了一個荒謬的宣泄口。他用備用手機看小說看得入迷，
被巡堂的老趙逮個正著。沒收手機本是小事一樁。但那一刻，陳默緊繃的神經“啪”地斷了。
沒有咒罵，沒有爭辯，他猛地站起身，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沖出教室。
后來的記憶是一片破碎的灰霧。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長，
直到他姐陳婷和她丈夫焦急的面容在他模糊的視線里晃動，
他才驚覺自己竟在距離機構幾公里外的冰冷河堤上！凌晨三點的寒風吹透骨髓。
手機上有無數未接來電——父母、姐姐姐夫、趙胖子、林曉……還有蘇顏的，幾十個。
蘇顏眼睛紅腫，羽絨服上沾著泥，嘴唇凍得發紫，看到他的一剎那，
眼淚唰地掉下來：“你混蛋！你嚇死我了！”那滾燙的淚珠砸在陳默冰冷的手背上，像烙印。
他反手死死抓住蘇顏的胳膊，一種劫后余生的顫栗和后怕席卷了他。
“我錯了……再也不會了……”他低語，心卻在一刻落地生根。這個女人，
就是他活下去的意義。他甚至傻氣地想，以后要是有了孩子……高考放榜，如預料中的隕落。
三百分出頭。家里面沉如水，拋出選擇題：再復讀一年？還是去念大專？
陳默在馬路邊坐了一天。過往的汽車尾氣卷起塵埃撲打在臉上，像命運無情的嘲弄。
他清楚自己絕非讀書的料。第二年近二十萬的復讀費用，像個巨大的黑洞。
他撥通了父親的電話，聲音干澀但平靜：“爸，我去大專吧。”心頭巨石落地，
腳步陡然輕快起來。可這輕松很快被另一個消息沖散——蘇顏要復讀了。
她的高考分數并不差，但美術聯考排名未能讓她叩開心儀美院的大門。她選擇再戰一年。
陳默想著高考后立刻去廠里打暑假工，發工資帶蘇顏去旅游或買份像樣的禮物。
家里斷然拒絕：“家里不缺那點！流水線能學到啥？不安全！好好玩你的去！”快樂被腰斬。
正當他愁眉苦臉時，蘇顏發來信息：“我在機構打暑期工。
”剛和林曉吹噓“暑假要好好躺平”的陳默，二話不說撥通了趙胖子的電話。
得益于他平日攢下的“好人緣”，一個記錄意向家長信息的“招生顧問”崗位立刻到手。
工作簡單：在學校門口支個小桌，擺機構資料，等人詢問記錄信息。4 無聲告別“蘇顏！
等等我！”每天清晨，陳默騎著單車追在步行上班的蘇顏身后，像個快樂的傻子。
頂著烈日發傳單也好，被不耐煩的家長白眼也罷，只要能和她并肩坐著，
看她一邊擦汗一邊努力向潛在學員介紹機構，他就覺得日子在發光。
雖然蘇顏仍未正式應允他的追求，但近水樓臺的優勢被他發揮得淋漓盡致。首要任務？
拿下林曉！冰鎮飲料、零食小吃不間斷供應，逮著機會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曉曉姐，
你信我！我一輩子對她好！”林曉從白眼相看到逐漸軟化。
一個不知好壞的消息傳來：強勁對手李明遠同學，在暑假工廠打工時，
不幸被機器壓到了右手，大拇指半截沒了。陳默陪蘇顏去醫院探望時，內心警鈴大作的同時，
一種可恥的慶幸混合著同情瘋狂滋生。看著蘇顏擔憂的眼神，再看看李明遠纏滿紗布的手，
陳默第一次體會到成年人世界的復雜情緒。“對不起兄弟……”他在心里默默道了個歉，
卻也清晰地看到情路上的障礙似乎暫時被移開。命運的無常之手，有時輕輕一撥，
足以改變故事的走向。八月初，林曉生日。幾個人的小聚會，關系微妙。有林曉心儀的男生，
有對她有好感的男生，還有陳默和蘇顏。KTV包廂燈光曖昧，音樂喧囂。蘇顏家教嚴，
八點不到就準備撤。陳默理所當然擔起護送任務。騎著小電驢穿行在漸漸涼爽的夏夜街道，
晚風拂面。看著后視鏡里她安靜伏在他背上的側影，一種強烈的依戀感涌上心頭。“餓不餓？
帶你去吃宵夜？”陳默知道生日宴那點水果點心根本填不飽她的肚子。“好啊。
”蘇顏的聲音透過嗡嗡的引擎聲傳來。學校后門那家窄小的重慶小面館亮著暖黃的燈。
兩人坐在角落的小桌，兩碗紅油小面，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對視。吸溜著面條，
漫無邊際地聊著天，從學校的趣事到遙遠的未來幻想。面湯都喝得一滴不剩。吃完，
依然舍不得分開。送她到樓下。電梯徐徐上升。蘇顏按了樓層鍵。電梯停下，門開。
她沒有下去。陳默也沒動。沉默了幾秒。蘇顏伸手，按了更高的樓層。陳默的心跳開始失控。
電梯再次停下。蘇顏還是沒動。陳默喉結滾動，試探著伸手指向了頂層。門無聲關上，
載著兩個年輕的靈魂直達寂靜的天臺。那個夜晚的星星似乎都格外明亮璀璨。月色如輕紗，
將天臺的輪廓溫柔籠罩。所有未盡的言語都融化在寂靜里。陳默望著蘇顏被月光染亮的眼睛，
那里面清晰地映著自己的影子。他慢慢伸出手，指尖碰到她溫涼的手背，
然后輕輕地、堅定地握住。沒有表白，無需確認。呼吸在靠近，
帶著小面的麻辣、夏夜的清香和她獨有的氣息。嘴唇相觸的瞬間，
所有偽裝、不安、未來的不確定性都被短暫地拋到了九霄云外。一個漫長而青澀的吻，
笨拙卻燃燒著純粹的熱情。“這是我的初吻……”陳默抵著她的額頭，聲音低沉沙啞，
坦誠了最大的謊言。蘇顏愣了一下，隨即眼中有光閃過，更緊地抱住了他。
地下戀情因林曉的瘋狂電話轟炸而暴露。第二天，蘇顏主動發來微信：“小陳同學，
我們在一起吧。”時間是八月十六日。陳默感覺自己能飛起來，走路都飄。
熱戀期甜得像蜜里調油。但分離來得猝不及防。美術生集訓開始，
蘇顏要去封閉基地待小半年。管理極嚴，她只能用偷偷藏起的備用機偶爾發幾條信息。
陳默像個忠誠的牧羊犬，手機從不離身，生怕錯過任何一條來自她的微弱信號。某天下午，
一條信息點亮了他的屏幕：“要不要來接我回家？今天小放假 ^_^”。
地址是一個他從未去過的陌生城市。行動派陳默跳上最快的一班綠皮火車，
揣著兜里僅剩的二十塊錢就沖了過去。路癡的他，
靠著時靈時不靈的導航、懵懂地轉地鐵、騎共享單車，
竟奇跡般地在一個老舊小區附近找到了地址。但他找不到學校大門。只能發信息：“我到了。
在門口河邊等你。”夕陽如巨大的熔金火球，緩緩沉入河對岸。河面鋪滿粼粼碎金。
他坐在河堤上，心緒在焦灼等待中被晚霞染成暖色。等了快半個小時，
收到她的信息：“出不來了…剛校門口有個新冠癥狀的人吐血倒地，
所有人被緊急鎖在宿舍樓里了…你快回去！外面危險！”心臟像是被冰水澆透。
隔著手機屏幕都能感受到她的恐懼和焦急。可回去？他狂奔了一路才來到這里啊！腦子一熱，
他把被汗水浸透的口罩狠狠勒緊，徑直走向了唯一可見的一個保安亭。“師傅！
我…我叫丁正！”他聲音洪亮，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我是丁小顏堂哥！
家里老人聽說這邊有疫情，急得不行！非讓我來看看她！
給她帶了點家里吃的用的……”他語速飛快，手心全是汗，眼睛緊緊盯著保安。
保安狐疑地打量著他。就在陳默幾乎要放棄時，保安遞過來一個登記本：“登記下。
快進快出啊！里面亂著呢！”登記信息的手抖得厲害。但當他踏入空曠的宿舍區，一抬頭，
正好看見蘇顏從電梯里沖出來。她看到他的瞬間，如同離弦之箭，不顧一切地奔跑過來！
小小的身體爆發出巨大的能量。“你怎么進來了！”她聲音帶著哭腔，又驚又喜。
“我來接你啊！”陳默張開雙臂。他們在那個被疫情陰影籠罩的、悶熱無比的夏日黃昏，
在所有監控的死角——一個天臺的拐角處，緊緊地、幾乎要將對方肋骨勒斷般擁抱！
劫后余生的狂喜讓他們不顧一切地擁吻。恨不得時間停駐，骨血相融。那天，
他錯過了末班火車。兜里五塊錢買不起房。在火車站旁找了個最便宜的黑網吧，
對著煙味彌漫的空氣和閃爍的屏幕，聽著耳機里循環的周杰倫，告訴她“安全到家”，
心里滿滿的。橫跨城市的艱辛旅程在那一刻，都成了愛的刻度。大專開學，
他和蘇顏集訓地雖在同一座城市，一個東一個西。他開始了每周一次的“朝圣之旅”。
周五晚上或周六清晨，公交轉地鐵，地鐵轉共享單車，長達三四個小時的跋涉。去時的路上，
風都帶著花香；回來的路上，連路邊甩著尾巴的狗都顯得面目可憎。下午的分手時間，
是每周最深的惆悵。集訓結束，蘇顏回老機構沖刺文化課。陳默的“朝圣”繼續。
他每周五晚上趕回家，直奔機構。蘇顏要上晚自習，他就旁若無人地在機構前臺“寫作業”。
趙胖子、前臺老師投來的促狹目光幾乎能將他洞穿，但他臉皮厚似城墻，毫不在意。
蹤：吃啥、上啥課、見了誰、學生會開了啥會…只因為蘇顏說過一句輕微的“沒有安全感”。
現實露出猙獰的爪牙——窮。一個月生活費一千二，吃飯九百，水電網費雜項兩百，
兜比臉干凈。節日、紀念日，看著別人送名牌口紅、包包，他只能搜刮創意，
手工：精心疊的紙玫瑰、一本貼滿照片和情話的手賬、刻著她名字縮寫的木片…每次送出去，
看她驚喜的樣子，愧疚就狠狠咬噬他的心。外表臃腫、學業平平、身無分文，
一無是處的自己，憑什么擁有這么好的她？他痛恨自己的無能。蘇顏卻從未嫌棄。
她執著地想要“改造”他，想和他并肩走到更高處。她甚至在他臨近畢業那會兒，
每晚逼著他背英語單詞，期待他能升本科。可那時的陳默，心浮氣躁，沉不下心。
那些珍貴的時光，現在想來，巴掌該扇在自己臉上。終于，蘇顏也迎來了高考。這一次，
她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高分！省內頂尖一本院校！美術聯考排名也一飛沖天！暑假，
她沒有停歇，立刻回家里的工藝品店幫忙，對自己的未來藍圖清晰又堅定。
陳默卻感到那無形的鴻溝在急劇擴大。蘇顏進入大學后，
題：有狂躁癥的室友、漠不關心的輔導員、社團里復雜的人際關系…每一次求助電話打過來，
陳默感覺自己像個被困在電子牢籠里的廢人。除了蒼白的“別擔心”、“會好的”，
他什么實質性的幫助都給不了。最痛苦的是，
在她遭遇網絡詐騙驚慌失措、在她被舍友惡意摔壞了精心制作的模型瀕臨崩潰時，
他連一個最簡單的、能給予力量的擁抱都無法送達。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像毒藤一樣纏繞住他。
錢！錢！錢！他第一次如此痛恨這個詞。如果他的銀行卡里有足夠的數字，
就能立刻出現在她的城市，租一個房子陪伴她，成為她的后盾，
而非一個只會空洞安慰的手機寵物。“我想攢錢買個相機，以后出去玩可以自己拍照。
”蘇顏曾隨口提起。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醒了陳默。大二，
他果斷放棄了學生會部長的晉升機會，時間用來干啥？去食堂送外賣！一塊錢一單！他算著，
送一單，就離那個拍立得近一步。風里來雨里去，中午同學在休息，
他在狂奔；同學們在聚餐，他在啃冷掉的饅頭。他把每一塊錢都小心存好，
想象著蘇顏生日時驚喜的表情，甚至開始盤算還能帶她吃頓好的。眼看距離目標只差兩百塊，
一個下雨天的中午，路滑心急，為了搶時間沖下坡，車子失控，
猛地撞倒了一個剛下課匆匆走回宿舍的老教授！菜湯飯汁潑了對方一身。
他顧不上自己膝蓋的劇痛和手臂的擦傷，慌得六神無主，連聲道歉。老教授沒大事，
但一套價格不菲的定制西裝報銷了。他沒敢告訴家里，更不敢告訴蘇顏。
存了大半年的辛苦錢，連同接下來半個月的生活費，全都賠了進去，還倒欠了一些。
膝蓋的傷讓他暫時送不了外賣。生活仿佛一腳將他踹回谷底，且泥沼更深。更糟的是，
他察覺到蘇顏的變化。
他的信息依舊是日常的報備流水賬：“早”、“吃了”、“上課了”、“晚安”。
可她的回復日漸稀薄、簡略。起初還能說說社團趣事、模型進度，
后來只剩下“嗯”、“好”、“知道了”。他開始在她偶爾發的朋友圈合影里，
看到越來越多陌生、親密的臉孔。他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沉向冰冷的海底。恐慌。
他開始歇斯底里地轟炸她的手機，發些故作有趣或傷春悲秋的無意義長段子，
拼命想抓住點什么，證明那連接尚未斷裂。但回應他的，是日漸拉長的沉默——一天，
兩天……信息石沉大海。5 白玫瑰的告別十二月初，她的生日臨近。
陳默像抓住救命稻草：“小寶，生日快樂！我買了去景德鎮的票！我們去過生日！
我還沒陪你過過呢！”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她疲憊的聲音：“對不起陳默，
社團交接，期末考試，還有個模型急著交……實在沒空。”巨大的失落淹沒了他。
生日當天凌晨，他守著她的朋友圈。
一張照片跳出來：她和四五個同學圍著一鍋熱氣騰騰的火鍋，笑得燦爛。照片里的人，
他一個都不認識。曾經屬于他的位置，早已易主。他終于遲鈍地意識到，
在他還在原地踏步、把生活過成單調乏味的“報備”時，她的世界已經快車疾馳，
駛向了無比開闊的天地，而他被遠遠地甩在了荒蕪的站臺。十二月三十一日，跨年夜。
他買了一瓶最便宜的牛欄山，又買了一堆呲花和二踢腳。
打車跑到去年蘇顏被鎖在宿舍區時他在河邊等待的同一個堤岸。寒風像刀子割著臉。
他擰開白酒瓶蓋，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和胃。點燃一支呲花，
金色的火花在黑夜中噴濺旋轉，劃出一道短暫而絢爛的弧線。他拍下，發給她。再點燃一支。
再拍，再發……呲花燃盡，他放響一只二踢腳。“砰——啪！”巨大的轟鳴在黑夜里炸開，
短暫地照亮他布滿淚痕的臉頰。他錄下，發給她。一瓶酒見底，
一堆煙花成了滿地的彩色殘骸。手機上始終寂靜無聲。凌晨一點多，手機屏幕終于亮了一下。
蘇顏：“和室友在外面玩住外面呢。很晚咯，新年快樂。”語氣平淡得沒有任何起伏。
她沒看到那些煙花。她甚至沒問他在哪里。2022年1月2日，下午。短信鈴聲響起。
蘇顏：“陳默，我們還是分開吧。對不起。”預料之中的宣判。淚水瞬間決堤，
像積蓄了太久的洪流。他在房間里嚎啕大哭，像一個被徹底遺棄的孩子。錢！
一切都是因為錢！他第一次如此鮮明地感知到貧窮是柄冰冷的鐮刀，
輕易就能割斷那些看似堅韌的連接。如果我有錢……這個假設像毒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
失戀像一場漫長的酷刑。陳默把痛苦歸結為貧窮，是唯一能抓住的解釋。他需要錢！很多錢！
一個朋友看他聲音條件不錯（以前唱歌跑調是逗她開心，正經說話聲音其實低沉有磁性），
介紹他去一個深夜情感電臺做兼職主播，接聽熱線，幫人排憂解“情”惑。
他抓住了這根稻草。白天上課，晚上七點到凌晨三點，戴上耳機，
浸泡在陌生人的眼淚、怨恨、迷茫和無盡的愛恨情仇里。
他練就了冷靜傾聽、犀利開導的本事，成了午夜電臺頗受歡迎的聲音“樹洞”。
收入的確上去了，從幾百到幾千。第一次一晚上提成過萬時，他看著銀行短信上那個數字，
沒有興奮，只有巨大的空洞和茫然。賺這么多錢干嘛？給誰花？
那個需要他買票出現在身邊的人，已經消失在了人海。
精神在反復的拉扯和吸納他人情緒垃圾后疲憊不堪。他開始失眠，嚴重的失眠。
靠自我催眠無效，只能靠酒精。酒吧成了第二個家。廉價的威士忌、口感粗糙的伏特加，
把自己灌到不省人事，才能睡個囫圇覺。酒氣和陰郁成了他的新標簽。
2023年情人節前夕。姐姐陳婷打來電話，讓他幫忙送外甥去上樂高課。
以往他都隨便穿個大褲衩人字拖就去了。可那天下午，鬼使神差，他洗了澡，
甚至翻出不知什么時候的面膜敷上，
換上了衣柜里最騷包的那件酒紅色絲絨襯衫和淺色修身褲。傍晚，寒流未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