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團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地壓在破敗的青瓦屋檐上。雨水剛歇,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的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腐朽味道。
我攥著一張被雨水浸透、祖父筆跡暈染開的地圖,
跌跌撞撞地闖進了這個在地圖上幾乎找不到標注的村落——槐蔭村。地圖上,
那個顫抖的圓圈旁,只有祖父臨終前用盡力氣寫下的兩個字:“真相”。
他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我,
念叨著“槐蔭村”、“盲婚”、“眼睛”…… 還有我那位五十年前在此地人間蒸發的叔公,
林遠。叔公最后寄回的信里,也提到了“盲婚”和“井”,字里行間透著驚惶。
為了解開祖父至死未解的心結,也為了尋找叔公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跡,我循著模糊的線索,
在崎嶇的山路上跋涉了兩天,終于在暴雨將歇的黃昏,
找到了這個仿佛被時光和世人共同遺棄的角落。村口那棵巨大的歪脖子槐樹,枝椏虬結扭曲,
如同垂死掙扎的手臂伸向灰暗的天空。樹下,一個佝僂得幾乎對折的身影,
如同樹根自然延伸出的一部分。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藏青色布衫,
空蕩蕩的褲管在潮濕的風里飄蕩。我的腳步聲踩在泥濘上發出的“吧唧”聲,驚動了他。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非人的滯澀感抬起頭。那張布滿深壑溝紋的臉上,
一雙渾濁發黃、仿佛蒙著厚厚白翳的眼珠費力地向上翻著,
灰白的睫毛在帶著水汽的晚風里簌簌顫動,然而,那空洞的視線卻像裝了精準的雷達,
直直地“釘”在了我的方向。“后生…… 要借宿?
”他的聲音像是砂紙在生銹的鐵皮上來回刮擦,
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刺耳的摩擦和令人牙酸的滯澀感,
“這村子…… 幾十年沒外人來咯……”話音未落,
一只枯瘦如柴、冰涼刺骨得如同剛從冰窖里撈出來的手,突然像鐵鉗一樣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道大得驚人,完全不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你…… 也是沖著那‘盲婚’的事來的?
”我心臟猛地一沉,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祖父和叔公的信里都提到過“盲婚”,
這詭異的老人竟直接點破?巨大的不安攫住了我,我下意識地用力甩開他的手,
踉蹌著后退一步,腳后跟卻不偏不倚踢翻了旁邊一個褪了色的紅漆小木桶。“哐當!
”桶身歪倒,幾縷濕漉漉、糾纏粘連在一起的烏黑長發滾了出來,
發絲間沾著暗紅色、已經半凝固的血痂,在潮濕泥濘的地面上蜿蜒伸展,像幾條僵死的毒蛇,
散發出濃烈的鐵銹和腐爛混合的腥氣。老人卻對這可怖的景象視若無睹,
反而咧開干癟得如同風干橘皮的嘴唇,露出幾顆稀疏發黃的牙齒,
喉嚨里發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那瞎子叫陳阿貴,成親那天,
熱鬧啊…… 全村人都擠破頭去瞧新娘子。紅蓋頭一掀……嘖嘖,那臉蛋兒,那身段兒,
比戲文里的嫦娥還俊俏幾分哩……”一股裹挾著濃烈腐臭和冰冷泥土腥氣的夜風,
毫無預兆地掠過我的后頸,激起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借著慘淡的月光,我這才注意到,
老人身后那座古舊陰森的祠堂,兩扇厚重的、漆皮剝落的木門,竟虛掩著一條幽深的縫隙。
門板上貼著褪色的、邊緣卷翹破爛的“囍”字,在月光的映照下,
泛著一種令人心悸的青白死氣。老人絮絮叨叨、如同夢囈般的聲音,
混合著遠處黑暗中隱約傳來的、如同女人壓抑啜泣般的嗚咽風聲,
鉆進我的耳朵:“可誰能想到啊…… 第二天,新娘子就不見了…… 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陳阿貴那瞎子,急得發了瘋,摸著門框院墻,沒日沒夜地找…… 手指頭都磨爛了,
摸到哪里都是血…… 后來,
井里……撈到了她…… 眼珠子……沒了……兩個血窟窿…… 嘴里塞滿了……”“砰——!
”一聲沉悶得如同重物墜地的巨響,猛地從祠堂深處傳來!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從高處狠狠摔落!我頭皮瞬間炸開,恐懼像冰水澆遍全身,
轉身就想逃離這個鬼地方。然而,目光所及,來時的石板小路——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
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腳印,深深印在泥濘的地面上,每一個腳印的凹陷里,
都盛滿了暗紅色、粘稠如血的水漬,散發著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與此同時,
那股帶著濃重腐腥味的氣息再次緊貼上了我的后頸,
老人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聲音鉆進我的耳蝸:“現在啊…… 每到十五月圓夜,
新娘子就會回來…… 找她的眼睛。后生,
你說…… 她會不會覺得…… 你的這雙眼睛…… 特別亮,特別好用?”“咔嚓!
”我手中緊握的強光手電筒,毫無征兆地徹底熄滅了!絕對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間降臨。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一陣令人牙酸的、如同濕透的厚重布料在地面拖拽摩擦的“窸窸窣窣”聲,無比清晰地響起。
緊接著,我的腳踝猛地一緊!一條濕漉漉、滑膩冰冷得如同水蛇般的東西死死纏繞上來!
冰涼的、帶著某種堅硬環狀物的指尖,順著我的小腿肚,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緩慢而精準的探索意味,一路向上摸索、按壓,最終,
停在了我的膝蓋處——那觸感,分明是一只戴著戒指的女人的手!而祠堂的方向,
傳來了一聲極其輕微、卻又如同驚雷般炸響在我腦海的——“嗤啦”聲,
如同……紅蓋頭被輕輕掀起……“王伯!您又在跟誰講古呢?看把人家外鄉人嚇的!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窒息時刻,一個略帶沙啞卻強作鎮定的女聲突然從斜刺里的黑暗中響起,
像一把剪刀剪開了粘稠的恐懼。隨著聲音,一點昏黃搖曳的煤油燈光芒穿透黑暗,
小心翼翼地靠近。提燈的是一個約莫三十歲上下的女人,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
頭發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一個緊實的髻,面容清秀,
但眉宇間籠罩著深深的疲憊和一抹揮之不去的驚惶。她叫秀云,自我介紹是村里的寡婦,
丈夫幾年前進山采藥,失足摔死了。“秀云丫頭?
”被稱作王伯的老人身影在黑暗中似乎僵硬了一下,
那股緊貼著我后背、幾乎要滲入骨髓的陰冷氣息,如同潮水般悄然退散了些許。同時,
纏繞在腳踝和小腿上那令人作嘔的濕冷觸感,也奇跡般地消失了。秀云快步走到我身邊,
將煤油燈舉高了些。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了我們周圍一小圈地方,
也映出我毫無血色的臉和沾滿泥濘、微微發抖的褲腿。她的目光快速掃過我,
又極其警惕地瞥了一眼祠堂虛掩的門和王伯那幾乎與槐樹陰影融為一體的模糊身影,
壓低了聲音,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這位……先生,別聽王伯瞎說。他年紀大了,
這里……”她用手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不太清楚,
總愛念叨些陳年舊事嚇唬人。這村子……夜里風大露重,濕氣能鉆到骨頭縫里。
您要找地方落腳,不如先去我家柴房將就一晚?天亮再說。”“秀云!你懂什么!
”王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冒犯的憤怒和更深沉的陰鷙,像夜梟的嘶鳴。
“陳芝麻爛谷子?那井里的東西……可沒爛!還在動!
”他那渾濁發黃的眼珠再次死死“釘”向我,仿佛能穿透黑暗,“后生,
你身上……有‘他們’的味道……你和林遠,什么關系?”林遠!我心頭劇震,
如同被重錘擊中!他認識叔公林遠?五十年前失蹤的叔公?這絕非巧合!“哎呦喂!
這什么鬼地方!連個路燈都沒有!伸手不見五指,想摔死爹啊!
”一個帶著濃重京腔、充滿抱怨的年輕男聲突兀地響起,伴隨著深一腳淺一腳的踩水聲。
一道強光手電的光柱亂晃著掃了過來,刺破了我們這片小小的光暈區域。
亮色沖鋒衣、背著鼓鼓囊囊大號登山包、脖子上掛著一臺專業單反相機的年輕男人走了過來。
他看起來二十多歲,臉上帶著迷路的煩躁和一絲好奇,自稱叫李哲,是個驢友兼攝影師,
來附近山里拍風光和民俗,結果遇上下雨迷了路,稀里糊涂就摸進了這個村子。“喂!老鄉!
打擾一下,這村里有客棧沒?或者誰家能借宿一晚?錢好說!”他大大咧咧地問道,
手電光毫不客氣地掃過王伯、秀云和我,最后落在祠堂那詭異的“囍”字上,眉頭挑了挑,
“嚯,這祠堂……夠有年頭兒啊?”李哲的出現,讓原本就詭異的氣氛變得更加微妙復雜。
王伯像一塊驟然冷卻的石頭,徹底沉默下去,佝僂的身影更深地隱入槐樹的陰影里,
只有那翻白的眼珠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冰冷的反光。秀云的表情則繃得更緊了,
她飛快地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的李哲,又看看驚魂未定的我,嘴唇翕動了幾下,
最終只是用更低、更急的聲音說道:“兩位……都跟我來吧。這村子……夜里不太平。
柴房雖然簡陋,總比在外面強。”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意味,
仿佛我們多停留一秒就會大禍臨頭。秀云的家在村子靠里的位置,同樣破敗不堪。
所謂的柴房,就是一間堆滿雜物、散發著霉味和干草氣息的狹小偏屋,
只有一張吱呀作響的破木板床和一盞豆粒大小的煤油燈。
她給我們端來兩碗稀薄得能照見人影的米粥和一碟黑乎乎的咸菜,昏黃的燈光下,
她的眼神躲躲閃閃,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聲音干澀:“喝了暖暖身子,
早點歇著吧。記住,無論夜里聽到什么……千萬別開門,千萬別出去。天一亮……就趕緊走,
頭也別回。”說完,她便匆匆離開,門外傳來鐵鎖“咔噠”落鎖的清脆聲響,
在這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和冰冷。柴房里只剩下我和李哲。他顯然心有余悸,
一邊呼嚕呼嚕地喝著稀粥,一邊試圖跟我套近乎:“哥們兒,嚇壞了吧?
那老頭兒神神叨叨的,那頭發……嘖嘖,道具做得還挺逼真,跟拍恐怖片似的!
你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干嘛?尋寶?”他半開玩笑地問。我無心細說,
只含糊地應付道:“家里老人有點舊事,過來看看。”李哲聳聳肩,
注意力很快轉移到他的寶貝相機上。他擺弄著相機,翻看白天在山里拍的風景照,
嘴里嘖嘖稱贊光影效果。突然,他“咦”了一聲,手指停在一張照片上,
那是在村口槐樹下拍的。“你看,”他把屏幕轉向我,語氣帶著一絲困惑和不易察覺的緊張,
“這槐樹底下……是不是有個人影?看著像那個老頭?
可他旁邊……這團紅乎乎的是啥玩意兒?我當時拍的時候沒注意啊,
光顧著構圖了……”照片是在雨停后不久拍的,光線昏暗。槐樹巨大的陰影下,
王伯佝僂的身影清晰可見。然而,就在他身旁不到半步遠的地方,
有一團模糊但極其鮮艷刺目的紅色色塊!那顏色紅得像血,形狀……雖然邊緣模糊,
但隱約能看出是一個站立著的人形輪廓,甚至能分辨出一點類似寬大衣袖的線條!
一股比柴房里的霉味更冷的寒意瞬間從我的脊椎竄起,直沖天靈蓋。
那絕不是光線或鏡頭造成的錯覺!就在這時——“噗!”豆大的煤油燈焰猛地跳動了一下,
毫無征兆地熄滅了!絕對的黑暗再次吞噬了狹小的柴房!幾乎在燈光熄滅的同一瞬間,
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腐臭味猛地灌滿了我的鼻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