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影子的相冊我在臨終關懷病房照顧陌生老人時，意外發現母親遺留的閣樓相冊。
每張照片里，母親都剪掉了同一個男人的身影，只留下空洞輪廓。臨終的老人抓住我的手，
低語：“你母親……她偷走了我的人生……”通過手機APP，
我發現母親二十年來一直向這個“已逝”男人發送我的生活照片。
女兒今天畢業了”“她穿婚紗真美”，而照片中的男人，竟是我以為早已死去的生父。
他回復：“替我抱抱這孩子。”當我發送真實照片時，手機屏幕映出病床上他驚愕的臉。
---雨點，冰冷而密集，像無數細小的冰針，瘋狂敲打著病房的玻璃窗。窗外的世界，
被這無盡的雨幕徹底吞沒，只剩下模糊而扭曲的霓虹光影，在濕漉漉的玻璃上流淌、變形。
病房里，消毒水那股特有的、帶著死亡暗示的冷冽氣味，頑固地鉆進鼻腔，
和窗外雨水的潮氣、還有老人身上散發的、生命緩慢流逝時特有的微弱氣息，
混合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我坐在陳先生病床邊那把冰冷的金屬折疊椅上，椅面硬得硌人。
床頭燈投下一圈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他深陷在枕頭里的臉。那張臉，
如同一張被揉皺又攤開的舊報紙，布滿了深壑般的皺紋，皮膚薄得近乎透明，
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見。每一次艱難而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他干枯的胸膛，
發出風箱般“嘶……嘶……”的聲響，仿佛隨時都會在下一口氣里徹底停歇。我的指尖，
沾著一點溫熱的清水，輕輕點在他干裂起皮的嘴唇上。那觸感，
像撫過一片在烈日下暴曬過久的枯葉，脆弱得讓人心顫。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一下，
喉嚨里滾動著含糊不清的音節。“……照……照片……”他渾濁的眼珠吃力地轉動著，
似乎在搜尋某個早已模糊的焦點，最終，那失神的視線越過我，
死死地釘在了病房角落那個堆滿雜物的舊柜子上，
“閣樓……頂柜……”聲音微弱得像蚊蚋振翅，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執拗。“陳先生？
”我俯下身，讓自己的聲音盡量輕柔，融入這病房沉沉的死寂里，“您說什么照片？
閣樓頂柜？”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向那個柜子，深褐色的舊木料，在昏暗的光線下沉默著。
他的手指，枯瘦如柴，猛地從被單下探出，帶著一種驚人的力量，死死攥住了我的手腕。
那冰冷、粗糙的觸感，像一把生銹的鐵鉗驟然鎖緊，
我甚至能感覺到他指骨硌在我皮膚上的尖銳感。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來。
“她……你母親……”他渾濁的眼睛里驟然爆發出最后一點駭人的光亮，死死鎖住我，
那光芒里混雜著巨大的痛苦和一種我無法理解的、近乎指控般的絕望，
“……偷走了……偷走了我的……人生……”最后那個詞，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氣力。
“人生”兩個字出口，像一聲被掐斷的嘆息。緊攥著我手腕的力道瞬間消失了，
那只枯槁的手無力地滑落，砸在白色的被單上，發出沉悶的輕響。床頭監護儀上，
那條代表著生命搏動的綠色線條，在幾秒鐘劇烈的、無意義的掙扎般的抖動后，
猛地拉成了一條筆直、冰冷、宣告終結的直線。尖銳、單調的蜂鳴聲撕裂了病房的寂靜。
我僵在原地，手腕上似乎還殘留著那冰冷的、帶著死亡預感的觸感。
那句“偷走了我的人生”像一句惡毒的詛咒，帶著他口中最后的氣息，
牢牢地釘進了我的耳膜深處。窗外的雨聲，監護儀的蜂鳴，
護士們匆忙奔入的腳步聲……一切聲音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切。唯有母親那張溫柔含笑的臉龐，
和我手腕上那冰冷的指痕，在意識里反復沖撞、撕扯。雨下了一整夜，
像要把整個世界徹底淹沒。第二天清晨，天空依舊是沉甸甸的鉛灰色，
雨水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
我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回到那棟承載了我所有童年、如今卻顯得空曠而死寂的老屋。
剛推開門，一股帶著霉味的濕冷空氣就撲面而來，
還夾雜著一種細微的、持續不斷的“嘀嗒”聲。循聲望去，我的心猛地一沉。
客廳天花板角落，一大片深色的水漬正迅速蔓延開來，
渾濁的水珠正沿著墻皮剝落形成的溝壑，一滴滴砸在下方舊地毯上，暈開一圈圈丑陋的暗痕。
源頭在閣樓。通往閣樓的梯子又窄又陡，被歲月侵蝕得吱呀作響。推開那扇沉重的活板門，
一股更濃烈的、混雜著陳年灰塵、朽木和潮濕紙頁的復雜氣味猛地涌出，嗆得我一陣咳嗽。
光線異常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透進一點灰蒙蒙的天光。
雨水正從那扇天窗的縫隙里頑強地滲入，匯成細流，沿著裸露的橡木梁柱淌下，
滴滴答答地落在幾個堆放在角落的舊紙箱上。我踩著吱呀作響的地板，
小心地避開地上的水洼。角落里堆著幾個蒙塵的舊紙箱，
其中一個已經被滲入的雨水濡濕了箱角。我費力地將它拖到相對干燥的地方。箱蓋打開，
里面塞滿了舊衣服、泛黃的書籍和一些零碎雜物。一件觸感略顯不同的東西被壓在箱底，
我摸索著將它抽了出來。是一個硬殼相冊。深藍色的封面，邊緣已經磨損得起了毛邊，
布料也顯得有些黯淡。它沉甸甸的，壓在手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過去的重量。
封面上沒有任何文字或圖案，只有一片沉寂的藍。我拂去上面的灰塵，猶豫了一下，
指尖帶著一種莫名的、混雜著期待和不安的微顫，掀開了第一頁。映入眼簾的，
是年輕時的母親。她站在一片開得正盛的油菜花田里，陽光金燦燦地潑灑下來，
照亮了她年輕飽滿的臉頰。她笑得那么燦爛，眼睛彎成了月牙，烏黑的發辮垂在肩頭，
青春的氣息幾乎要從泛黃的相紙上滿溢出來。她微微側著身，一只手抬起，
仿佛正搭在一個看不見的人的肩上。然而，就在她身體倚靠的位置，
相紙卻被粗暴地挖去了一個巨大的人形空洞。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指尖下意識地撫過那個空洞的邊緣，毛糙、鋒利，
像是被一把并不鋒利的剪刀反復撕扯、啃咬出來的痕跡。空洞的邊緣，
還殘留著一點點屬于另一個人的痕跡——半截深灰色的、屬于男人外套的衣袖褶皺，
突兀地終止在母親手肘旁邊，像一道被生生斬斷的肢體殘骸。我飛快地翻動紙頁。
第二頁：公園的長椅上，母親坐著，手里拿著一個冰淇淋甜筒，笑容溫婉。
她的身體微微向左傾靠，像是依偎著誰。長椅的另一端，
同樣是一個被剪得歪歪扭扭的巨大空洞。第三頁：海邊的沙灘上，母親赤著腳，提著裙擺，
笑靨如花地奔跑著。她的目光看向右側，手臂向前伸展，仿佛正被一只看不見的手牽引著。
而在她目光所向、手臂伸展的終點，又是一個觸目驚心的人形空白。
第四頁、第五頁……每一頁，都是母親。笑的，靜的，沉思的，歡快的。每一張照片上，
都伴隨著一個或大或小、被粗暴剪去的空洞。那些空洞的形狀各異，有的像并肩而立，
有的像親密依偎，有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側影。
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幅幅殘缺的、令人不安的畫面。相冊里的母親，
仿佛永遠活在一種被精心設計過的孤獨里。她所有的歡笑、依偎、凝望，
都指向一個被徹底抹除的存在。那個被剪掉的男人，像一道無處不在的幽靈，
用他缺席的輪廓，陰魂不散地占據著每一幀畫面。母親年輕的笑容，隔著泛黃的相紙，
在這些刺目的空洞映襯下，透出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詭異感。翻到最后一頁，動作猛地頓住。
這一頁沒有照片，只有一張對折的紙片，被夾在相冊的塑料膜和硬紙板之間，
邊緣已經微微發黃。我把它抽出來，展開。是一張打印的、格式化的基因檢測報告單。
測樣本提供者 B：陳默***親緣關系分析結論：基于常染色體 STR 遺傳標記分析，
累積親權指數 (CPI) 為 1.2 × 10^9。
*鑒定意見：支持陳默是林晚的生物學父親。**陳默。這個名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
在我腦中轟然炸響。手腕上，昨夜那冰冷的、屬于臨終老人手指的觸感，瞬間復活，
帶著一種灼燒般的痛感，死死地纏繞上來。陳先生……陳默……原來他叫陳默。
那個在我手腕上留下冰冷印記、指控母親“偷走了他人生”的老人，竟然就是我的生父？
而母親，那個在我記憶中溫柔如水、連一句重話都不曾對我說過的母親，
竟然藏著一本剪掉他存在的相冊，還藏著這樣一張……證明？
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凍結了。
我跌坐在閣樓冰冷、布滿灰塵的地板上，背靠著潮濕的墻壁，
手里緊緊攥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窗外的雨聲似乎更大了，嘩啦啦地沖刷著屋頂，
像是要把這棟老屋連同里面所有不堪的秘密一起沖垮、淹沒。閣樓里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潮濕的墻壁，那張薄薄的基因檢測報告在我指尖微微顫抖。
陳默……我的父親……一個我以為早已死去、只存在于母親模糊描述和墓碑下的名字，
此刻卻帶著臨終前的指控和冰冷的基因證據，活生生地撕開了我過往二十多年的認知。
“偷走了我的人生……”他枯槁面容上那最后一絲絕望的光亮，反復在我眼前閃現。
母親溫柔的笑容，相冊上那些刺目的空洞，此刻都扭曲成一片無法解讀的、充滿惡意的謎團。
我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下閣樓，冰冷的梯階硌得膝蓋生疼。沖回自己房間，反手鎖上門，
背靠著門板急促地喘息。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部舊手機——母親的舊手機。
那是一部很老款的智能機，屏幕邊緣有細小的裂痕，背面貼著一張早已褪色的卡通貼紙。
母親去世后，我一直沒有勇氣去翻動它里面的內容，仿佛那里面鎖著某種無法承受的東西。
此刻，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沉默的潘多拉魔盒。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我走過去，拿起手機。冰涼的塑料外殼觸到掌心。長按開機鍵，屏幕亮起，
顯示出母親生前設定的屏保——一張我大學剛畢業時穿著學士服、對著鏡頭傻笑的照片。
那笑容如此燦爛，毫無陰霾，此刻看來卻像一記無聲的耳光。我深吸一口氣，
指尖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劃開了解鎖圖案——是我名字的首字母縮寫“L.W”。
桌面壁紙是另一張我的照片，高中時參加演講比賽獲獎的抓拍。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
掠過那些熟悉的通訊軟件、購物APP、新聞應用……一個不起眼的藍色圖標角落，
一個名字異常簡潔、甚至有些奇怪的APP圖標跳入眼簾——“靜秋”。“靜秋”？
母親的名字是蘇靜秋。這個APP的名字，似乎是她自己的名字？
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攫住了我。指尖懸在那個圖標上方，停頓了幾秒，終于重重地點了下去。
APP啟動的速度有些慢。一個極其簡潔、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的界面加載出來。
純白色的背景，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最上方，只有一個搜索框。下方，
則是一個類似通訊記錄的列表。列表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個聯系人。聯系人的名字，
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傷了我的眼睛——陳默。頭像是一個系統默認的灰色剪影。
我死死盯著那個名字，呼吸都停滯了。血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褪去，留下冰冷的眩暈感。
真的是他！母親竟然用這個APP和他聯系？可是……他不是……不是已經“死”了嗎？
母親親口告訴我的！手指抖得厲害，幾乎無法控制。我點開了那個唯一的聯系人。界面跳轉。
沒有常規聊天窗口那種你來我往的對話框。整個界面被清晰地分割成了左右兩欄。左欄，
是發送記錄。密密麻麻，全是母親發送出去的消息。右欄，是接收記錄。寥寥無幾，
只有屈指可數的幾條回復。我的目光首先被那滿屏的發送記錄攫住。
時間跨度……最早的一條，竟然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那是我剛上小學不久的時候！
我顫抖著手指，滑動屏幕，一條條看下去。那些文字，像冰冷的子彈，
一顆顆射穿我的心臟：日期：20年前）**靜秋：默，晚晚今天上一年級了。背著小書包，
辮子梳得有點歪，但笑得特別開心。老師夸她聰明。**（附件：一張像素模糊的照片。
扎著兩個歪辮子的小女孩，背著大大的紅色書包，站在校門口，
對著鏡頭露出缺了門牙的燦爛笑容那是我！是我小學入學第一天！
日期：15年前）**＞ **靜秋：下雨了，晚晚放學沒帶傘，
自己跑回來淋成了小落湯雞。我煮了姜湯給她，她皺著鼻子說辣，但還是乖乖喝完了。
像個小大人。**＞ **（附件：頭發濕漉漉貼在額頭上的小女孩，裹著毯子，捧著碗，
對著鏡頭皺著鼻子做鬼臉。）**日期：10年前）***靜秋：晚晚中考成績出來了，
考上了最好的市一中！她高興得蹦起來，抱著我轉圈。她說要當醫生，
像你……（消息在此處停頓了片刻，后面兩個字被刪掉了）像她想象中那樣厲害。
（附件：穿著初中校服的少女，手里揮舞著成績單，在客廳里興奮地跳躍。
）日期：5年前）靜秋：晚晚大學畢業了。穿著學士服，戴著學士帽，站在臺上接過證書。
臺下掌聲很響。她長大了，默，亭亭玉立，眉眼間……（停頓）有你的影子。
（附件：正是手機屏保那張照片。）日期：2年前）靜秋：晚晚戀愛了。帶男朋友回家吃飯，
小伙子很精神，對她也體貼。我偷偷拍了一張他們一起洗碗的背影。看著她幸福，
我……（消息再次中斷，沒有下文）附件：廚房里，一個穿著格子襯衫的年輕男人背影，
正低頭洗碗。我扎著圍裙站在旁邊，側臉帶著笑。（日期：1年前）靜秋：默，
晚晚要結婚了。婚紗試好了，是抹胸的款式，綴著珍珠，漂亮極了。她穿著走出來那一刻，
我……（文字戛然而止）附件：婚紗店的試衣鏡前，我穿著潔白的婚紗，側身站著，
臉上帶著羞澀又幸福的笑容。鏡子里映出母親模糊的、含淚的面容。
）日期：3個月前靜秋：婚禮很圓滿。晚晚今天格外美。看著她挽著新郎的手走向禮臺，
我一直在想，如果你也在……（后面是一長串無意義的亂碼，
似乎輸入時情緒過于激動）附件：婚禮現場，我穿著婚紗，挽著丈夫的手臂，
正對著鏡頭微笑。照片的一角，捕捉到了臺下觀禮的母親，她用手帕緊緊捂著眼睛。一條條，
一頁頁。從我懵懂的童年，到我成為他人之妻。
我生命中每一個重要的、閃光的、甚至只是尋常的瞬間，都被母親精心地捕捉下來，
通過這個名為“靜秋”的APP，發送給那個我以為早已不在人世的父親——陳默。
她像一個忠實的、永不疲倦的播報員，用我的影像和文字，
為他構建了一個關于“女兒”的、栩栩如生卻又遙不可及的平行世界。在那個世界里，
我沒有失去父親，他一直“活”著，以這種幽靈般的方式，“參與”著我的成長、我的悲歡。
巨大的荒謬感和被徹底愚弄的憤怒像海嘯般席卷了我。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
才沒讓自己當場嘔吐出來。母親那張溫柔的臉，此刻在我腦海中扭曲變形，變得無比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