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的藍光在凌晨一點的辦公室里像把鋒利的刀,把周曉雯的眼睛刺得生疼。
她第三次把涼透的美式咖啡推到鍵盤旁邊,塑料杯底在實木桌面上劃出細小的水痕。
右手指關節死死抵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左手機械地滾動著鼠標滾輪。
顯示器上的PPT停留在第17頁,"記憶數字化"公益項目的成本核算表格里,
有幾個數字總是對不上。
"再核對一次供應商報價......"她喃喃自語著拖動Excel表格,
手肘不小心碰倒了咖啡杯墊。褐色液體像失控的溪流漫過打印好的合同,
她條件反射地抓起手機——又緩緩放下。鎖屏照片是去年生日時拍的,
外婆在ICU病床上插著呼吸管,卻堅持用顫巍巍的手比著剪刀手。
現在再也沒有人會在這個時間發消息問她"囡囡幾點回家"了。就像再沒有人需要她解釋,
為什么總把鑰匙忘在門鎖上。落地窗外,國貿三期的霓虹燈已經熄滅了大半。
她揉了揉發僵的后頸,點開客戶要求的社區地圖調研窗口。機械地拖動百度地圖,
從朝陽區CBD切換到西城區白紙坊。這個老社區是"記憶數字化"項目的首個試點,
需要先做環境分析。當街景加載出那排法國梧桐時,她的拇指突然懸在觸控板上方。
梧桐樹蔭下圍著七八個老人,有個穿淡藍色短袖的背影正微微前傾看人下棋。
那件洗到發白的上衣肩線處有道手工縫補的痕跡,歪歪扭扭像條蜈蚣——去年整理遺物時,
她親手把那件衣服和紙錢一起燒了的。
屏幕右下角顯示著"2019年7月16日15:22"。"外......婆?
"這個詞從喉嚨里擠出來時帶著鐵銹味。她瘋狂點擊鼠標右鍵試圖放大畫面,
水珠卻不斷砸在觸控板上。那些她以為早就流干的眼淚,此刻正順著下巴滴進咖啡漬里,
把成本報表上的數字暈染成模糊的星空。畫面里的老太太突然直起腰,像是聽見了她的呼喚。
這個動作讓周曉雯看清她左手攥著的塑料袋——透明袋子里裝著三塊嫩豆腐,
邊緣沾著些翠綠的蔥花。永遠記得她最愛吃小蔥拌豆腐的外婆,
總說"菜場老張做的豆腐有太陽味"。她顫抖著按下截圖快捷鍵,
整棟寫字樓卻突然陷入黑暗。應急燈亮起的慘白光線里,手機自動連上了4G網絡,
鎖屏照片再次跳出來:照片角落的監護儀顯示當時是下午四點二十八分,
而她的微信記錄顯示,那天她正在會議室里和客戶爭論代言人檔期問題。
主管的語音郵件在這時彈出:"曉雯,明早九點必須交出完整方案,
客戶要帶著投資方......"她猛地抓起外套沖向電梯,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不銹鋼轎廂壁映出她扭曲的倒影,眼線暈開成詭異的翅膀形狀。出租車駛過南菜園街時,
她突然拍打駕駛座隔板:"師傅!麻煩前面右拐去櫻桃園!"深夜的奇牌室居然還亮著燈。
她跌跌撞撞推開玻璃門,正在擦桌子的老板娘嚇得差點摔了抹布。
"姑娘你這是......""請問您認識常在這兒看棋的周婆婆嗎?藍衣服的,
左邊肩膀有塊補丁......"老板娘手里的抹布掉進水桶,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
"你是周婆婆的外孫女吧?"她粗糙的手突然握住周曉雯冰涼的手指,
"老太太總說'我家囡囡在國貿上班,可厲害啦'......"聲音突然低下去,
"最后那幾天,她天天坐在靠窗那個位置,說要看清楚每個路過的人。
"周曉雯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磨砂玻璃窗前擺著把藤椅,椅背上搭著條褪色的藍格圍巾。
窗臺積灰的象棋盒下面,壓著張超市小票,日期是2019年8月6日——外婆離世當天。
"這圍巾......""那天特別悶熱,老太太卻非說冷。"老板娘用圍裙擦著手,
"非要我幫她收著,說等外孫女來了給披上......"窗外突然劃過一道車燈,
照亮了小票背面鉛筆寫的字:【囡囡生日?買奶油草莓】。周曉雯的膝蓋重重磕在棋桌上,
震倒了一排"卒"字棋子。去年生日她在做什么?朋友圈照片顯示,
那天晚上她和男友在米其林餐廳吃分子料理,而外婆正在醫院的太平間。
手機突然在口袋里震動。是陳巖發來的消息:【明天見家長穿什么?我媽喜歡端莊的】。
她盯著屏幕看了很久,直到自動鎖屏映出自己慘白的臉。鎖屏照片里,
外婆的氧氣面罩上凝著水珠,像永遠擦不干的眼淚。"能讓我在這兒坐會兒嗎?"她輕聲問。
老板娘默默遞來一杯熱茶,茶葉梗在杯底豎成小小的墓碑。晨光微熹時,
周曉雯站在櫻桃園小區門口,手里攥著從24小時便利店買來的三明治。
截圖里的梧桐樹就在眼前,樹下的石凳上還沾著夜露。她點開百度地圖的街景模式,
將時間軸拖到2019年7月。當那個淡藍色身影再次出現在屏幕里時,
晨跑的老人突然在她身邊停下:"周婆婆的外孫女?長得真像。"沒等她回答,
老人就指著菜市場方向,"老太太每天七點準時去買豆腐,風雨無阻。
"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時,周曉雯已經站在菜市場門口。六年前的蔥香和魚腥味撲面而來,
仿佛時光從未流逝。在第三個攤位前,她停下腳步——木質案板上擺著的豆腐,
邊緣都撒著蔥花。"要塊嫩豆腐,加點蔥花。"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攤主老張抬頭時,
豆腐刀停在半空:"你......"他瞇起昏花的眼睛,"周婆婆家的囡囡?
"晨霧像一層半透明的紗,輕輕籠在櫻桃園小區的梧桐樹上。周曉雯站在樹蔭里,
手里攥著的三明治塑料袋發出細碎的聲響。她低頭看著手機屏幕,
外婆在街景里的側臉被晨光照得微微發亮,那些像素點組成的笑容仿佛下一秒就會動起來。
"應該就是這里......"她數著地磚的裂紋,走到第三棵梧桐樹下。
樹皮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早"字,這是外婆送她上小學時常等她的地方。
石凳表面還凝著夜露,幾個晨練的老人慢悠悠打著太極,衣袖帶起的風里有清涼油的味道。
手機突然震動,主管的頭像跳出來:【方案修改好了嗎?】鎖屏照片上,
外婆的呼吸面罩反著冷光。她深吸一口氣,點開百度地圖的街景模式,
將時間軸拖到2019年7月。畫面加載的瞬間,她的指甲陷進了掌心。
外婆就坐在她此刻站立的位置,蒲扇擱在膝頭,正探著身子看人下棋。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
在那件淡藍色上衣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許多年前老式投影儀播的動畫片。"姑娘,
你找誰啊?"沙啞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周曉雯轉身時碰落了石凳上的梧桐葉,
穿著藏青色針織衫的老太太挎著菜籃子,籃子里幾根帶刺的黃瓜還沾著晨露。
"我......"她張了張嘴,喉頭像堵著團棉花。
難道要說自己在手機里看見了去世的外婆?說那個燒成灰的人正活在電子地圖的某個角落?
老太太突然瞇起眼睛:"周婆婆的外孫女?"粗糙的手指點了點她的眼角,"這雙眼睛,
跟老太太一模一樣。"周曉雯的呼吸凝滯了。外婆總說她繼承了周家的月牙眼,
笑起來彎得像初二的月亮。"您認識我外婆?""怎么不認識?
"老太太把菜籃子換到另一邊,"她看棋時老念叨,說'我家囡囡工作忙,
回不來'......"突然壓低聲音,"最后那陣子,她總盯著小區門口看。
"一片梧桐葉飄進菜籃,落在嫩綠的黃瓜上。
老太太拈起葉子看了看:"這樹是老太太親手栽的,說等長高了能給囡囡遮陽。
"周曉雯的視線模糊了。她想起小學放學時,外婆總站在這棵樹下,
手里攥著化得快滴水的冰棍。"她......最后那段時間,常去哪兒?
"老太太指向東門:"七點準去菜場,給老張頭送報紙。"見周曉雯愣住,又補充道,
"就豆腐攤那個,老太太說他眼神不好,總幫著讀食品保質期。"晨霧漸漸散了。
周曉雯滑動手機屏幕,街景里的外婆正沿著樹蔭往菜市場走,
洗得發白的褲腳隨著步伐輕輕晃動。2019年7月的每一幀畫面里,
那個佝僂的身影都在重復相同的路線:梧桐樹→菜市場→社區醫院→奇牌室。
菜市場的喧囂聲先于景象闖入耳膜。活魚在塑料盆里甩尾的聲響,斬骨刀剁在案板上的悶響,
還有此起彼伏的吆喝——"新到的茭白""冬瓜五毛"。周曉雯站在入口處,
恍惚間看見淡藍色的身影在前方轉角一閃而過。她追著幻覺跑到第三個攤位前。
木質案板上的豆腐切成整齊的方塊,邊緣撒著細碎的蔥花,
和街景里外婆拎著的那袋一模一樣。"要塊嫩豆腐,加點蔥花。"話一出口她就愣住了,
這是外婆慣常的臺詞。頭發花白的攤主猛地抬頭,
豆腐刀懸在半空:"周......周婆婆家的?"他圍裙上沾著豆渣,
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這是外婆說過的,老張年輕時被磨豆機軋的。"您還記得她?
""咋不記得?"老張用圍裙擦著手,"老太太總買三塊豆腐,說一塊現吃,
兩塊凍著等囡囡回來。"他突然轉身從冰柜底層掏出個鐵盒,"她落在這兒的。
"鐵盒里躺著幾張糧票和泛黃的照片。六歲的周曉雯騎在外婆肩上,手里舉著棉花糖,
背后是中山公園的郁金香花壇。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囡囡第一次吃糖,笑出酒窩了。
""最后見她是哪天?"她摩挲著照片上的折痕。
老張的眉頭皺成疙瘩:"8月......3號?那天特別悶,老太太說頭暈。
"他指向街角,"我讓她去社區醫院量血壓,她還笑著說'得給囡囡送腌李子去'。
"周曉雯的血液瞬間結冰。她顫抖著劃開手機,將街景調到2019年8月3日。
畫面緩緩加載出外婆站在國貿大廈前的模樣,手里果然拎著熟悉的玻璃罐。
"她......真去了?""去了啊。"老張撓撓頭,"說囡囡加班辛苦,要補補。
"手機突然震動,陳巖的消息跳出來:【我媽訂了周六的包間】。
背景是某家米其林餐廳的水晶吊燈,和外婆手里簡陋的玻璃罐形成刺眼的對比。
她沖出菜市場時,差點撞翻一個賣糖人的推車。社區醫院的藍牌子在陽光下反著光,
門口停著輛印有"急救"字樣的面包車。街景顯示外婆曾在這里停留了二十三分鐘,
病歷卡從包里露出一角。"我想打聽周鳳蘭,
2019年8月......"掛號窗口的護士頭也不抬:"病歷早銷毀了。
""那有沒有醫生可能記得?她常穿淡藍色......""李醫生!
"護士突然朝走廊盡頭喊,"周鳳蘭家屬!"白大褂口袋插著血壓計的女醫生快步走來,
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睜大:"你是她孫女?"沒等回答就拽著她往辦公室走,
"老太太最后半年的血壓記錄,我偷偷留著的。"辦公室墻上的電子鐘顯示8:17,
和街景時間只差五分鐘。李醫生從抽屜取出牛皮紙信封:"她拒絕住院,
說怕你擔心......"病歷紙上,外婆的血壓數字像過山車般起伏。
最后一張標注著2019年8月5日——離世前36小時,收縮壓已經飆到180。
"那天她差點暈在走廊。"李醫生指著潦草的醫囑,"我讓她立刻住院,
她卻說......""說什么?""說要去國貿給你送腌李子。
"鋼筆重重敲在"遵醫囑"三個字上,"我說叫個快遞,她非要親自去。
"周曉雯的視線落在病歷本夾著的處方箋上。潦草的字跡寫著"硝苯地平",
但取藥處蓋著"未領取"的紅章。"這藥......""老太太總忘拿。"李醫生嘆氣,
"有次藥瓶被風吹進下水道,
她蹲在路邊哭......"記憶突然閃回——街景里那個滾動的白色藥瓶。
周曉雯沖出辦公室時,撞翻了護士臺的康乃馨。她在藥房前急剎,
玻璃門上倒映著自己扭曲的臉。"硝苯地平,現在能開嗎?
"藥師疑惑地抬頭:"這是處方藥,您有......"話音未落,周曉雯已經跑出醫院。
梧桐樹的影子斜斜切過路面,她蹲在樹根旁,終于哭出聲來。淚水砸在手機屏幕上,
正好落在外婆街景影像的胸口。陳巖的電話在這時響起:"你人呢?
客戶說方案......""2019年8月3號。"她打斷他,聲音嘶啞得像砂紙,
"我外婆去公司找我,你知道嗎?"電話那頭突然沉默。遠處傳來象棋落子的脆響,
幾個老人圍坐在新裝的智能棋桌旁,桌角刻著"觀棋不語真君子"。
"那天你手機沒電......"陳巖的呼吸變得急促,"是我接的電話。老太太說在樓下,
我說......我說你去上海出差了......"世界在瞬間失聲。
周曉雯看著街景里最終轉身離去的外婆,
終于明白為什么裝腌李子的玻璃罐會出現在遺物堆里——它根本沒被送出去。
奇牌室的老板娘隔著玻璃窗朝她招手。夕陽把象棋桌照得通紅,
像那天外婆攥著沒送出去的玻璃罐,在烈日下站了三小時的臉。消毒水的氣味像無數根細針,
隨著呼吸刺進鼻腔深處。周曉雯站在社區醫院走廊里,盯著墻上的電子鐘——8:17,
和六年前外婆站在這里的時間只差五分鐘。長椅上留著經年累月的磨損痕跡,
她恍惚看見淡藍色衣袖拂過掉漆的扶手。"您好,我想查一位病人的記錄。
"她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著掛號窗口的磨砂玻璃,"周鳳蘭,
2019年8月......""病歷只保留兩年。"護士的圓珠筆在登記簿上敲出噠噠聲,
頭也不抬地指向走廊盡頭的焚燒記錄箱。周曉雯的指甲陷進掌心。正要轉身,
護士突然"咦"了一聲:"周婆婆?"她朝藥房方向揚聲喊道,"李醫生!周鳳蘭家屬來了!
"白大褂口袋插著血壓計的女醫生快步走來,鏡片后的眼睛在看到周曉雯時微微睜大。
辦公室墻上的健康海報已經褪色,李醫生從檔案柜底層抽出牛皮紙信封時,
帶出一股陳年的樟腦味。"老太太最后半年的血壓記錄。"泛黃的手寫病歷在桌上鋪開,
李醫生的鋼筆尖在某行數字上畫了個圈,"8月5日,收縮壓180,舒張壓110。
"那些潦草的數字像尖刺扎進視網膜。周曉雯想起街景里外婆扶著醫院外墻喘息的樣子,
陽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根將斷未斷的棉線。"那天她差點暈倒在走廊。
"李醫生的筆尖重重戳著"危重"二字,"我讓她立即住院,
她卻說......""說什么?"窗外的梧桐葉突然沙沙作響。
"說要去國貿給你送腌李子。"鋼筆在病歷本上洇出墨點,"我說叫個快遞,她非要親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