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著流水線上源源不斷流過來的電路板,
手指機械地重復著相同的動作——拿起、檢查、安裝、放下。三年來,每天十個小時,
周而復始。電子廠的生活就像這條流水線,單調、重復、永無止境。"喂,新來的,
你站這里。"組長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抬頭,
看見一個瘦小的女人被領到我旁邊的工位。她看起來三十出頭,扎著一個簡單的馬尾,
臉上帶著怯生生的表情。"這是林曉梅,今天開始在你旁邊工作,你帶帶她。
"組長說完就匆匆走開了。林曉梅對我點點頭,小聲說:"麻煩你了。""沒什么,
都是這么過來的。"我簡短地回答,然后繼續手上的工作。工廠里人來人往,
我已經習慣了不同面孔的短暫停留。大多數人堅持不了幾個月就會離開,
要么受不了高強度的工作,要么找到了更好的去處。但林曉梅似乎有些不同。第一天,
她就因為動作慢被組長罵得狗血淋頭。我看著她咬著嘴唇強忍淚水的樣子,
想起了三年前剛來時的自己。"你看,"下班后我主動留下來,指著流水線對她說,
"這個位置最關鍵的不是快,而是節奏。你跟著我的動作試試。"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模仿著我的動作。漸漸地,她的速度提上來了,雖然還不夠快,
但至少不會拖累整條線的進度。"謝謝你,周哥。"她這樣叫我,盡管我只比她大兩歲。
日子一天天過去,林曉梅逐漸適應了工廠的節奏。我們偶爾會在食堂一起吃午飯,
聊些無關緊要的話題。我知道她來自四川一個小縣城,丈夫在建筑工地摔傷了腰,
家里有兩個上小學的孩子,由老人照看。為了醫藥費和學費,她不得不出來打工。"周哥,
你為什么不回家?"有一天她突然問我。我愣了一下,攪動著碗里的白菜。"家里沒人了。
父母早走了,親戚...也不來往。"她沒再追問,只是輕輕嘆了口氣。那一刻,
我感覺到我們之間有種奇妙的共鳴——都是被生活逼到角落的人。六月中旬,連續幾天暴雨。
那天晚上加班到十點,雨下得特別大。我正準備沖回出租屋,看見林曉梅站在廠門口發愁。
"怎么了?"我問。"我住的那片城中村停電了,房東說水管也爆了..."她無奈地說,
"這么大雨,連個車都打不到。"我看了看瓢潑大雨,又看了看她單薄的身影。
"我那兒離這不遠,要不...你先去我那兒將就一晚?"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點了點頭。
我的出租屋很小,只有十五平米,一張床,一個簡易衣柜,角落里堆著電磁爐和小電飯煲。
我翻出唯一的一條干凈毛巾遞給她。"你先擦擦,我去樓下買點吃的。"等我回來時,
她已經用我的舊T恤和運動褲換下了濕衣服,正在擰她自己的衣服。昏黃的燈光下,
她瘦削的肩膀顯得格外單薄。"吃點東西吧。"我把熱騰騰的包子和豆漿放在小桌上。
"周哥,謝謝你。"她低著頭說,聲音有些哽咽。那一晚,我睡在地上,把床讓給了她。
聽著窗外持續的雨聲和她均勻的呼吸聲,我久違地感到了一絲安寧。第二天早上,
她堅持要回自己的住處看看。晚上下班后,她告訴我那個城中村被水淹了,
房東讓所有住戶暫時搬出去。"找到地方住了嗎?"我問。
她搖搖頭:"附近的房子都漲價了,我...我再找找看。"看著她疲憊的眼神,
我突然說:"要不...你暫時住我這兒吧。我們可以分攤房租。"她驚訝地抬頭看我,
我急忙補充:"我睡地上就行,反正天熱,地上還涼快。"就這樣,林曉梅搬進了我的小屋。
我們制定了嚴格的"合租規則":她睡床,我睡地鋪;她負責做飯,
我負責買菜;周末她洗衣服,我打掃衛生。表面上,我們只是兩個為了省錢而合租的工友。
但生活總是充滿意外。七月底的一個深夜,我被一陣輕微的啜泣聲驚醒。借著窗外的月光,
我看見林曉梅蜷縮在床上,肩膀不停地抖動。"怎么了?"我輕聲問。
"沒事...就是...想孩子了。"她抹了抹眼淚,"今天是小寶的生日,
我連個電話都沒法打..."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倒了杯熱水遞過去。
她接過水杯時,我們的手指短暫相觸,那一瞬間,我感受到了一種奇異的電流。"睡吧,
明天還要上班。"我最終只說出這么一句。第二天是周日,我們難得休息。中午,
我借口去買菜,實際上去了附近的蛋糕店。"有沒有小一點的蛋糕?"我問店員。晚上,
當我把那個小小的奶油蛋糕放在桌上時,林曉梅瞪大了眼睛。"今天不是你孩子的生日嗎?
"我笨拙地解釋,"就當...替他慶祝一下。"她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但這次,
她笑了。我們點了蠟燭,她閉上眼睛許愿,然后我們一起分食了那個小蛋糕。在那一刻,
這個簡陋的出租屋仿佛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家。八月中旬,林曉梅發燒了。
工廠的空調開得太猛,加上長期勞累,她終于病倒了。我請了半天假,帶她去診所打點滴。
回到出租屋,她虛弱地躺在床上,我笨手笨腳地煮粥。當我端著粥坐到床邊時,
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周哥...你為什么對我這么好?"她燒得臉頰通紅,
但眼神異常清明。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啊,為什么呢?是因為同病相憐?
是因為孤獨太久?還是因為...那些我不敢承認的感情?"快吃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最終只是這樣說,輕輕抽回了手。那天晚上,我守在她床邊,
每隔兩小時就用濕毛巾給她擦臉降溫。凌晨三點,她的燒終于退了。我疲憊地靠在地鋪上,
看著她平靜的睡顏,心中涌起一種從未有過的保護欲。我知道,
我們之間的關系已經超越了簡單的室友或工友。在這個冷漠的城市里,
在這個充滿噪音和汗水的工廠里,我們成了彼此唯一的依靠。但我也清楚地知道,
這種關系有多么脆弱——她有家庭,有責任,而我們之間的一切,都只是暫時的慰藉。
第二天早上,她醒來時看見我靠著墻睡著了,輕輕推醒我:"周哥,到床上睡會兒吧。
"我迷迷糊糊地爬上床,幾乎是頭一沾枕頭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
我感覺到有人在輕輕給我蓋被子。我微微睜開眼,看見林曉梅正俯身看著我,
眼神復雜而溫柔。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知道只要我稍微抬頭,就能碰到她的唇。但最終,我們誰都沒有跨過那條看不見的線。
她直起身,輕聲說:"我去做飯。"我閉上眼睛,聽見她輕手輕腳地在屋里走動的聲音,
聞到了米飯的香氣。在這個瞬間,我允許自己幻想:如果這就是我的生活,
如果這就是我的家,該有多好。但幻想終究是幻想。當下午的陽光照進小屋時,
我們又回到了現實——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是一個孤獨的打工者。
我們之間的這種微妙平衡,不知道能維持多久,也不知道最終會走向何方。
林曉梅的高燒持續了三天。我從未如此痛恨工廠的考勤制度,但為了那點全勤獎,
我不得不每天去上工,只能在午休和下班后飛奔回出租屋照顧她。
診所開的藥似乎沒什么效果,她的額頭依然滾燙,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第三天深夜,
我被一陣微弱的呻吟聲驚醒。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進來,我看見林曉梅蜷縮在床上,
渾身發抖。"冷..."她的牙齒格格打顫,聲音細如蚊蚋。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
診所已經關門,我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我打了一盆涼水,把毛巾浸濕擰干,
輕輕敷在她額頭上。"周哥..."她微微睜開眼睛,眼神渙散,
"對不起...麻煩你了...""別說話,好好休息。"我又換了一條冷毛巾。
她的手突然從被子里伸出來,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掌滾燙,卻異常有力。
"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在昏暗的光線里,
我們四目相對,某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空氣中流動。最終是我先移開了視線,
輕輕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睡吧,我在這兒。"那一夜,我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
一遍遍更換著她額頭上的毛巾。凌晨四點,她的燒終于退了,呼吸也變得平穩。
我疲憊地靠在墻上,不知不覺睡著了。朦朧中,我感覺有人在輕輕撫摸我的頭發。我睜開眼,
發現天已微亮,林曉梅正靠在床頭,手指無意識地卷著我的一縷頭發。看到我醒來,
她像觸電般縮回了手,臉頰緋紅——不知是發燒的緣故還是別的什么。"你好些了?
"我清了清嗓子,掩飾自己的尷尬。她點點頭,聲音輕柔:"嗯,
好多了...謝謝你照顧我。"從那天起,我們之間似乎有什么東西改變了。
不再是簡單的室友關系,而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密。
叫我"志強"而不是"周哥";我會在她洗頭時主動幫她遞毛巾;她則常常在我下班回來時,
已經煮好了熱騰騰的面條。九月初,工廠訂單突然減少,生產線從兩條縮減到一條。
每天早會上,組長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工人們私下議論紛紛——要裁員了。
"聽說要先裁技術不熟練的。"午飯時,老張壓低聲音說,眼神不自覺地瞟向林曉梅。
我看到她的筷子頓了一下,然后繼續低頭扒飯,但手指微微發抖。"別聽他們瞎說。
"回去的路上,我對林曉梅說,"你現在的速度已經比很多人都快了。"她勉強笑了笑,
沒說話。但那天晚上,我半夜醒來,看見她坐在床邊,
借著月光在看一張照片——那是她兩個孩子的合影。"想家了?"我輕聲問。她嚇了一跳,
急忙把照片收起來。"吵醒你了?"我坐起身,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床邊坐下。
"如果真的裁員...你有什么打算?"她沉默了很久,最后嘆了口氣:"不知道。
可能去別的工廠試試,或者...回老家。"她說"回老家"三個字時,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的心突然揪緊了。回老家?那意味著什么,我們都很清楚。兩天后,
公告欄貼出通知:因訂單減少,工廠將裁減20%的一線工人。同時,因質檢部門有人辭職,
將在內部選拔一名質檢員。"這是個機會。"我對林曉梅說,"質檢員工作輕松,
工資還高些。"她苦笑著搖頭:"我哪行啊,連高中都沒讀完...""但你會看圖紙,
這三個月你進步很快。"我堅持道,"試試總沒壞處。"最終在我的勸說下,
她勉強同意報名。但我知道,以她的資歷,希望渺茫。讓我沒想到的是,
第二天組長把我叫到辦公室。"周志強,你在廠里三年了,表現一直不錯。
"組長難得地和顏悅色,"質檢部主管看了報名名單,對你很感興趣。
明天上午十點去辦公樓面試。"我愣住了。這本來是個好消息,
但想到林曉梅...我鬼使神差地問:"林曉梅...她有機會嗎?"組長皺起眉頭:"她?
才來幾個月,技術也不夠熟練。怎么,你們什么關系?""沒什么,就是問問。"我急忙說。
回到工位,林曉梅期待地看著我。我搖搖頭,她的眼神立刻黯淡下來。那天晚上,
我輾轉難眠。半夜兩點,我悄悄起身,從抽屜里找出我的筆記本——這三年來,
我記錄了所有常見產品的質檢標準和常見問題。我開始重新整理這些筆記,
用更簡單易懂的方式重寫,還配上示意圖。接下來的三天,
我利用一切空閑時間教林曉梅質檢知識。下班后,我們在出租屋里模擬面試場景;午休時,
我帶她熟悉各種測量工具的使用方法。"為什么對我這么好?"第四天晚上,她突然問我,
眼里含著淚光。我低頭擺弄著游標卡尺,不敢看她的眼睛。"朋友嘛...互相幫助。
"面試前一天,我做了一個決定。早上,我找到組長。"我想放棄質檢員的面試機會。
"我直接說。組長瞪大眼睛:"你瘋了?這可是好機會!""我推薦林曉梅代替我去。
"我遞上重新整理的筆記,"她學得很快,這是我的學習筆記,可以作為參考。
"組長翻看著筆記,表情復雜:"你們...不只是工友關系吧?"我沒承認也沒否認,
只是說:"她比我更需要這份工作。"最終,在我的堅持和組長的默許下,
林曉梅獲得了面試機會。面試那天,我比她還緊張,在車間來回踱步,
直到看見她紅著眼睛跑回來。"怎么樣?"我急忙迎上去。她突然撲進我懷里,泣不成聲。
我的心沉了下去——失敗了?"我...我通過了!"她終于抬起頭,
臉上掛著淚痕卻帶著笑容,"主管說下周就可以轉崗!"我如釋重負,不自覺地抱緊了她。
在那一刻,我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洗發水香味,感受到她在我懷里的溫度,
突然意識到——我可能已經愛上了這個堅強又脆弱的女人。為了慶祝,
那天晚上我們奢侈地買了一只燒雞和兩瓶啤酒。在狹小的出租屋里,我們盤腿坐在地上,
像過節一樣享用這頓"大餐"。"沒有你,我不可能得到這份工作。"林曉梅舉起酒杯,
眼睛亮晶晶的,"志強,謝謝你。"我們碰杯,一飲而盡。酒精作用下,她的臉頰泛起紅暈,
在昏黃的燈光下格外動人。不知是誰先移動了位置,我們突然靠得很近,
近到能數清她的睫毛。"曉梅..."我輕聲喚她的名字,手指不自覺地撫上她的臉。
她閉上眼睛,微微仰起頭。我的心跳如鼓,慢慢低下頭...就在這時,她的手機突然響了。
刺耳的鈴聲打破了這一刻的魔力,我們像觸電般分開。林曉梅慌亂地掏出手機,
看了一眼屏幕,臉色驟變。"是...是我婆婆。"她走到角落接電話,聲音壓得很低,
但我還是聽到了關鍵部分:"...小寶發燒了?多少度?...去醫院了嗎?
...錢我明天就匯回去..."通話結束后,她呆呆地站在窗前,背影顯得那么孤獨。
我知道,那個電話把她拉回了現實——她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有家庭和責任等著她。
而我,只是她打工生涯中的一個過客。"孩子沒事吧?"我最終開口問道。她搖搖頭,
勉強笑了笑:"沒事,就是普通感冒...婆婆太緊張了。"我們重新坐回地鋪上,
但剛才那種氛圍已經蕩然無存。她刻意與我保持距離,話題也轉向了明天的工作安排。
夜深了,我們各自躺下。黑暗中,我聽見她輕聲說:"志強,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對我的好。
"這句話聽起來像感謝,也像告別。第二天,林曉梅正式轉崗到質檢部,
工作地點從車間搬到了辦公樓。我們不再一起上下工,不再共進午餐,
只有晚上回到出租屋才能短暫相見。更讓我擔心的是,她開始頻繁地往家里寄錢。
每次發工資后,她都會第一時間去郵局匯款,然后剩下的錢勉強夠交房租和伙食費。
我常常"不小心"多買了菜,或者"剛好"煮多了飯,好讓她能多吃一點。十月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