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烙印我叫阿麥。在我十五歲生辰那天,我爹,大理寺最有名的畫影師,死了。
他死于一場精心策劃的誣陷,罪名是泄露海防圖。那張所謂的“海防圖”,
不過是我爹根據一名逃兵的口述,為追索敵酋行蹤而繪制的推演草圖。
但它成了一把完美的刀,殺了我爹,也毀了我們家。我沒有死。因為行刑前,
我被爹用半輩子的積蓄,買通了一個獄卒,從牢里的泔水桶里被運了出去。我活了下來,
代價是在臉上,留下了一個用滾燙烙鐵印下的、永世無法磨滅的“囚”字。這個字,
像一道猙獰的蜈蚣,爬在我左邊的臉頰上,時刻提醒著我,
我不再是那個可以安心在爹的墨香中長大的小姑娘了。
我是一條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腳的、茍延殘喘的喪家之犬。我不敢去任何一個認識的人那里。
因為我知道,收留我,就是死罪。我一路向北,
朝著我爹口中那個最混亂、最沒人管的“三不管”地帶,涼州,逃去。我所有的家當,
只有一件破了幾個洞的舊襖子,懷里揣著一個涼透了的窩頭,還有……我爹拼死塞給我的,
三支上好的炭筆和一小卷羊皮紙。他說:“阿麥,活下去。別信任何人,
只信你的眼睛和你的手。”此刻,我正蜷縮在一個破廟的草堆里,外面是滴水成冰的寒夜。
我的胃里像有一團火在燒,那是饑餓。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那是烙印在發炎。我知道,
我快撐不下去了。就在我意識快要模糊的時候,廟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走進來三個人。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他們身上都背著行囊,風塵仆仆,但衣著干凈,不像是普通的難民。
為首的男人身材魁梧,腰間別著一把短刀,一臉警惕。他們看到了我,
那個絡腮胡男人立刻拔出了刀,對準我。“什么人?!”我嚇得渾身一抖,
本能地把臉往草堆里埋,不敢讓他們看到我的烙印。“大哥,看樣子是個快餓死的小丫頭。
”另一個瘦高個男人說。那個女人動了惻隱之心,走上前,
從懷里掏出一個還冒著熱氣的肉包子,遞到我面前:“小妹妹,別怕,吃吧。
”肉包子的香氣,像一只無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我的五臟六腑。
我的喉嚨不自覺地聳動了一下。但我爹的話,在我耳邊響起——“別信任何人。”我沒有接。
我只是抬起頭,用沒被頭發遮住的右眼,飛快地打量了他們一眼。女人的眼神很溫柔,
但她的虎口處,有常年握刀才能磨出的薄繭。那個瘦高個男人,看似散漫,但站立的姿勢,
雙腳微微分開,是隨時可以發力的軍中架勢。而為首的那個絡腮胡,眼神銳利,
太陽穴高高鼓起,是個內家高手。他們不是普通人。他們像是在押送什么東西的鏢師,
或者……是在躲避追殺的亡命徒。和他們扯上關系,只會死得更快。我搖了搖頭,
虛弱地說:“我……我不餓。”那女人還想再說什么,卻被絡腮胡攔住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井水不犯河水。”他們走到廟的另一頭,
升起一堆火,拿出干糧和水,自顧自地吃了起來。我蜷縮在草堆里,聞著空氣中食物的香氣,
將懷里那個冰冷的窩頭,又攥緊了幾分。后半夜,我被一陣壓抑的、細微的響動驚醒了。
我悄悄地睜開一條縫,看到那個女人,正靠著柱子睡著了。而那兩個男人,卻不見了蹤影。
我的心猛地一緊。緊接著,我聽到了廟外傳來兵刃相交的聲音,還有男人臨死前的悶哼。
我立刻屏住了呼吸,將自己縮得更深,一動也不敢動。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安靜了下來。
那個絡腮胡男人,獨自一人,拖著一條受傷的腿,走了回來。他渾身是血,有別人的,
也有自己的。他走到女人身邊,將她推醒,聲音急促而沙啞:“出事了,
條子(官府的探子)追上來了。阿三死了。我們必須馬上走!”女人臉色大變,
立刻背起行囊。他們沒有再看我一眼,踉踉蹌蹌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等他們走后,
我才敢從草堆里爬出來。我走到廟外,看到雪地上躺著一具尸體,正是那個瘦高個男人。
他的致命傷在背后,一刀斃命。而在他不遠處,還躺著另外兩具尸體,穿著普通樵夫的衣服,
但靴子上沾的,卻是官府專用的泥印。我蹲下身,借著月光,
仔細地端詳著那兩個“樵夫”的臉。我爹教過我,人的相貌,哪怕是孿生兄弟,也各有特征。
眉骨的高低,鼻梁的曲直,唇角的弧度……這些,都是獨一無二的印記。我將他們的臉,
死死地記在心里。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在那個叫阿三的尸體上摸索起來。
我找到了半個還沒吃完的餅,和一個裝了半袋水的水囊。我沒有絲毫猶豫,將它們據為己有。
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做完這一切,我不敢再停留。我辨明方向,
一頭扎進了更深的黑暗之中。我不知道,記住那兩張臉,對我來說,究竟是禍,還是福。
2 骨頭里的肉我在山里躲了三天。那半個餅和半袋水,很快就吃完了。
饑餓再次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知道,我必須走出去,去人多的地方。
因為只有在人多的地方,才有可能找到一絲活下去的機會。
我來到了一處官道旁的流民聚集地。這里,比我想象的還要慘烈。
到處都是麻木的、浮腫的臉。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絕望的、腐爛的味道。一個母親,
為了半個發霉的饅頭,可以將自己懷里還在哭鬧的孩子,賣給不知名的人販子。在這里,
善良和尊嚴,是最多余的東西。我用泥土和頭發,將我臉上的烙印遮得更嚴實了些,
然后像一滴水一樣,匯入了這片絕望的海洋。我觀察著。我看到一個衣著體面的管事,
帶著幾個家丁,在流民中挑選著什么。他們不要老人,不要孩子,
只要那些看起來還有幾分力氣的青壯年。我聽到有人在議論,是附近一個姓張的大戶,
在招募去礦山上挖煤的短工。管吃住,但活很重,死亡率也很高。所有人都對此趨之若鶩。
因為那意味著,能活下去。但我注意到,那個管事在挑選人的時候,會不經意地,
用手指在對方的后頸處,輕輕地捏一下。這個動作,很隱晦,但我看懂了。我爹教過我,
常年做苦力的人,肩頸處的肌肉,會異常僵硬,一捏便知。
而那些養尊處優、或是裝腔作勢的人,肌肉則是松弛的。他在用這個方法,辨別真正的勞力。
我的心,開始飛快地盤算起來。我不能去。我這副身體,瘦弱不堪,根本不是做苦力的料,
一旦被發現,下場只會更慘。但我可以利用這個信息,換點東西。我盯上了一個目標。
一個看起來人高馬大,但臉色卻有些過于紅潤的男人。他正擠在人群的最前面,
試圖引起那個管事的注意。我悄悄地湊過去,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頭,
不耐煩地瞪了我一眼:“滾開,小叫花子!”我沒有退縮,壓低聲音,
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你想被選上嗎?”他愣了一下,
隨即警惕地看著我:“你什么意思?”“我知道管事選人的法子。”我說,
“你給我一個窩頭,我就告訴你。”他半信半疑地看著我,但眼中的渴望,出賣了他。
他猶豫了片刻,從懷里,掏出一個又干又硬的窩頭,塞給我。我接過窩頭,
迅速地在他耳邊說:“他會捏你的后脖子。你現在,拼命地把脖子和肩膀繃緊,
就像扛著一百斤的麻袋一樣,別放松。”說完,我立刻轉身,消失在了人群里。我躲在遠處,
看著那個男人,將信將疑地,按照我說的做了。當管事的指尖觸碰到他后頸的瞬間,
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來。管事滿意地點了點頭,對他指了指隊伍后面。他被選上了。
他回頭,在人群中尋找著我,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感激。我則躲在角落里,
將那個來之不易的、硬得像石頭的窩頭,一口一口地,艱難地咽了下去。
這是我用我的“本事”,換來的第一頓飯。它很難吃,卻讓我覺得,無比心安。
3 信任的代價靠著這種“信息差”,我在流民堆里,勉強活了下來。我用我的觀察力,
去發現那些不易察覺的規律和秘密,然后用它們,去和那些比我強壯的人,交換一口吃的。
比如,我知道哪片林子里的野菜剛被采過,哪口井的水最干凈,
哪個施粥的棚子給的米湯最濃。這些信息,對掙扎在生死線上的人來說,就是命。漸漸地,
我身邊聚集起了幾個人。一個是在我提醒下,躲過了人販子圈套的、帶著弟弟的姐姐,
叫紅姐。一個是腿腳不便,但會編草鞋的陳伯。我們組成了一個小小的、臨時的“家”。
我負責觀察和出主意,紅姐負責出力氣保護我們,陳伯則用他編的草鞋,
去換取一些零碎的東西。我們相互取暖,相互依靠,在這片絕望的土地上,
艱難地維系著一絲人性的溫度。我以為,我可以信任他們。直到那天,我發了高燒。
我臉上的烙印,因為長時間的污穢和營養不良,徹底發炎了。我燒得神志不清,
整個人都像在火上烤。我躺在破爛的草棚里,感覺自己快要死了。迷迷糊糊中,
我聽到紅姐和陳伯在說話。“……她快不行了。我們還守著她干嘛?”這是陳伯的聲音。
“可是……是她救了我們……”紅姐的聲音有些猶豫。“救?她一個小丫頭片子,
能有什么本事?不過是運氣好罷了!現在她病了,就是個拖油命!我們帶著她,
早晚都得餓死!我聽說,鎮上張大戶家的傻兒子,正想買個媳婦,不管死的活的,
只要是個女的就行,給十個銅板呢!”“你的意思是……”“把她賣了!十個銅板,
夠我們吃好幾天的白面饅頭了!她反正也活不成了,不如讓我們活下去!”我的心,
一點一點地,沉入了冰冷的深淵。原來,所謂的相互依靠,在生存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睜開眼睛,看著他們。我的眼神,一定很可怕。因為他們看到我醒來,
都嚇了一跳。“阿麥,你……你醒了……”紅姐的臉上,閃過一絲心虛。我沒有說話。
我只是看著他們,看著這兩個我曾經以為可以托付后背的人。然后,我從懷里,慢慢地,
掏出了一支炭筆,和一小塊皺巴巴的羊皮紙。我當著他們的面,飛快地,在紙上畫了起來。
我畫的,是他們的臉。我畫出了紅姐眼角那顆小小的痣,
畫出了陳伯因為常年編草鞋而變得粗大的指關節。我畫得很快,卻又無比精準,寥寥幾筆,
他們的神態、他們內心的貪婪和掙扎,便躍然紙上。畫完后,我將那張畫,遞到他們面前。
“你們猜,”我聲音沙啞,卻字字如冰,“如果我把這幅畫,交給官府,告訴他們,
前幾天死在城門口的那個商人,是你們殺的。官府是會信一個快死的我,
還是會信兩個看起來就居心叵-測的你們?”他們看著那張畫,臉上的血色,
瞬間褪得一干二凈。他們知道,我畫得太像了。這已經不是普通的涂鴉,
而是足以作為“證據”的畫像。如果我真的這么做,他們百口莫辯。“你……你敢!
”陳伯色厲內荏地叫道。“你看我敢不敢。”我冷笑,“爛命一條,換你們兩個,值了。
”他們對視了一眼,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恐懼。最終,紅姐一咬牙,
從懷里掏出幾個用布包著的東西,扔在我面前。那是他們這兩天,省下來的所有食物。
“阿麥,算我們對不起你。這些東西都給你,我們走。”說完,他們甚至不敢再看我一眼,
連滾帶爬地,消失在了我的視線里。我看著他們留下的食物,沒有一絲喜悅。
我只是覺得很冷,比發燒時還要冷。我爹說得對。這個世界上,唯一能信的,只有我自己。
4 雪夜的交易我靠著他們留下的食物,和一股不甘心就這么死去的狠勁,奇跡般地,
從高燒中挺了過來。臉上的烙印,結了一層厚厚的痂,雖然丑陋,但至少不疼了。我知道,
我不能再停留在流民堆里了。這里充滿了背叛和危險,下一次,我未必還有力氣,
畫出那張能救命的畫。我必須進城。只有在城里,我的“本事”,才有機會,
發揮出更大的價值。我來到了涼州城下。涼州,不愧是“三不管”地帶。城墻雖然高大,
但守衛卻異常松懈。門口盤查的,與其說是官兵,不如說是一群穿著官服的惡霸。
他們對進城的每一個人,都要搜刮一遍,任何值錢的東西,都會被他們中飽私囊。
我這種身無長物的小叫花子,自然是他們最鄙夷的對象。一個滿臉麻子的士兵,
一腳將我踹倒在地:“滾滾滾!城里不養閑人!看你這晦氣的樣子,別臟了老子的地!
”我趴在地上,手心里,緊緊地攥著那支炭筆。我知道,硬闖是行不通的。
我必須找到一個籌碼,一個能讓他們心甘情愿放我進去的籌碼。我在城門外,蹲守了兩天。
這兩天里,我什么都沒干,就只是看,只是記。我記下了每一個守城士兵的臉,
他們的換班規律,他們聚在一起賭錢時的神態,甚至記下了那個麻臉士兵,在沒人時,
偷偷藏在城墻縫里的一小袋私房錢。同時,我也在觀察著城門口貼著的那些懸賞令。
有通緝大盜的,有尋找失蹤人口的,
還有……一張已經褪色發黃的、懸賞額卻高得驚人的舊通緝令。那上面畫的人,面目模糊,
只依稀能辨認出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賞格旁邊寫著,此人是三年前一樁滅門慘案的要犯,
名叫“黑鴉”。我的心,猛地一跳。因為,我想起了破廟雪夜里,
那個被殺死的瘦高個男人口中,提到的那個名字——阿三。而追殺他們的,是“條子”。
這所有的一切,都和這張通緝令,隱隱地對上了。一個大膽的計劃,在我的腦海中,
逐漸成形。第三天晚上,又下起了大雪。我趁著守衛換班、最松懈的時候,
悄悄地摸到了那個麻子臉士兵的面前。他正在呵著氣取暖,看到我,不耐煩地又要趕我走。
我沒有說話,只是將一張畫好的畫,遞到了他面前。畫上,是他那張布滿麻子的臉,
和他正從城墻縫里掏錢的、猥瑣的動作。他臉色大變,一把搶過畫,
壓低聲音吼道:“你……你從哪弄的?!”“我畫的。”我說,“你放我進城。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