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一)回家踢著路邊石頭,李木一低著頭漫不經心地走著。回家的路一步一停,
猶猶豫豫的。幾十米的路被拉得像一個世紀一樣長。被汗水浸濕的頭發毫無章法地貼在臉上,
蓋住了李木一淡然的表情。不想回家 ,很顯然。
想到一回去飯桌上另外三人上演著其樂融融的樣子,李木一心里涌起了一絲反胃。
“放學了嗎?”“…嗯…”“你爸和那個賤女人在家嗎?”“那個孽種呢?”“你放心,
總有一天他們出街會被車撞死!天會收他們的!
”……這是李木一的親生母親每天必做的事情。掐準他下課回家的時間給他打電話。
她習慣了李木一的沉默,所以像是獨角戲一樣完成了自問自答的環節,
好像就這樣關心了兒子,完成了一天的儀式。李木一接完電話,長吁了一口氣,
終于邁開了步子,朝著家里走去。(二)木偶李木一進門的時候,
李強在偏廳飯桌上正微笑地夾著菜放進他小兒子李善言的碗里。見到李木一,眼皮都沒抬,
敲了敲旁邊空的位置,意思是叫他吃飯。
然后自顧自地對著旁邊的女人說:“言言最近要多吃點,感覺好像瘦了。
” 女人接話:“可不是嗎,最近學習壓力大,我再給他做點好吃的補補。
”李木一徑直走進房間放下書包,深吸一口氣然后走出房坐上了飯桌。席間,
小兒子撲閃著大眼睛但是卻在桌底踢了李木一幾下,李木一吃疼,但也是皺了皺眉毛,
沒吭一聲。從李善言發現他這個同父異母的哥哥不怎么說話開始,他就總會偷偷踢他。
仿佛是他的游戲。而且爸媽似乎永遠看不到。他玩得樂此不疲。不一會兒,一如既往的,
李木一安靜快速地吃完了飯,離開時看了一下李強,見他沒有什么示意,便回到自己的房間。
李木一有時候在想。這種像木偶一般的生活什么時候才能結束,也許是18歲成年,
也許是母親消了氣,也許…李木一緊了緊手,強迫自己驅逐掉心中的念想,
沉沉睡去…(三)夢時分李木一今天快下課時,手機震了一下,
“晚點回家吃飯”這幾個字印入眼簾。李木一看到是李強發來的消息,
想到這說明家里有客人?;亓恕班拧?,然后趴在書桌上閉目養神了起來。通常這種情況,
他基本都在外面待到天黑才到家。離開學校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母親今天很意外沒有說那么多。李木一稍稍松了口氣。父母離婚很大程度上,
他認為是自己的問題。小學的時候,李木一受過刺激,很長一段時間說不出話,
看遍了醫生都無濟于事,嗓子是好的,就是怎么都說不出,最多就是伊呀發出些悶聲。
醫生說,是受了刺激,留下了陰影,主要是心理的問題。那時候這方面醫學還沒有那么發達,
醫生基本都是說需要時間慢慢恢復。母親很激動,有幾年到處帶著李木一求醫,
每次聽到醫生束手無策時,都要回家歇斯底里一番。父親倒是平靜,
由得母親鬧騰也不動聲色。后來時間長了見一直沒有起色,就把李木一轉去了特殊教育學校。
母親為此和父親大吵了好久,父親依然我行我素。又過了一段日子,父母便離婚了。那時候,
李木一還不知道父親在外面有了家庭,還有了弟弟。只是以為是自己不能說話被討厭了。
離婚的時候,母親死活都要帶著李木一??僧敽髞?,母親知道父親在外早有別人的事實后,
一氣之下說什么都要把李木一送回給李強?!澳愕膬鹤?,你們李家的種,生是李家人,
死是李家鬼…”“扔下個李家的種讓我給你擔著。你自己倒風流快活…”話說得很難聽,
李強是當地有頭有臉的人,丟不起這個人,就把李木一接回了家里。李木一倒也沒所謂,
對他來說只是從一個棺材去了另一個棺材,都是冰冷的地方。世界對他來說,
感覺也沒什么變化。他都是沉默的。唯一好點的是 ,李強這邊家里地方大,
不出房間就很安靜,而他們一般也沒人進來。他就有了屬于自己安靜的空間,門一關上,
仿佛就是另一個世界。到家的時候,李木一敲了敲門。平時他會自己開門,
但像今天這種情況,他都會敲門。告訴里面的人,他回來了。等了一會,見沒有反應。
李木一想了想掏出了鑰匙,打開了門。
(四)驚蟄客廳桌上到地上橫七豎八散落著房契存折一些看不清楚的文件,
地上躺著很多開開合合的盒子,屋里死寂一般的安靜。李木一感覺到氣氛的不對,
他額頭沁出了汗。他環視了一下,客廳沒有人。緊張感彌漫開來,有不安的念頭冒了出來。
但他強摁著自己的想法,小心翼翼地朝里面走去。邁出幾步,剛想起了什么,回身,
李木一躡手躡腳地進入廚房,看到里面沒有異樣,卸下了肩上的書包,
他拿起了案臺邊的掃把,同樣輕聲輕步地朝里屋走去。里屋的門開出了一條縫,
李木一站在門口,不敢聲張。就這樣靜靜地等了幾秒,確實聽到里面沒有聲響,他下定決心,
用手拿著掃把嘩啦一下頂開了門,同時向后撤了一步。房間沒開燈。李木一很少進這間房。
有什么事情都是李強去他房間說。他瞇了一下眼睛,適應了一下光線,心臟好像要跳出身體。
他隱隱看到了一個身體躺在地上,地面上有一片黑壓壓的圖案。他不敢多待,
心里有個想法好像要從喉嚨里跑出來。李木一立刻轉身,開始朝外跑去,他要趕緊找人,
他怕…(五)混亂警察來的時候,李木一坐在鄰居家的客廳里,瑟瑟發抖。“誰發現尸體的?
”一個小個子男人問。“是這個小伙子,他是李強的大兒子,可惜不會說話。
”鄰居王阿姨說道?!皠倓偽以诩铱措娨暎牭脚拈T聲,我還以為怎么了,打開門一看,
這小伙子滿頭大汗和我比劃著?!薄拔矣挚床欢?,就問他怎么了,他伊啊伊啊半天。
我又不知道他說什么,看著他著急的樣子,他后來一直指著自己家方向,拉著我過去。
”“我就急急忙忙地跟著他過去了,門開著的,我進去的時候看到客廳的樣子,
我也有點害怕了,心想,怕不是遭了賊了吧,”“后來,一到里屋,媽呀,死人了,
我趕緊就跑出來。”“然后我就打電話報警了?!薄澳氵M去的時候,里面有什么不一樣嗎?
”小個子男人繼續問道。“媽啊,我哪敢看那么仔細啊,我急急忙忙進去,屋里沒開燈,
我沿著門摸了開關,一開燈地下躺著個人,旁邊都是血…”“我哪還敢多看,
趕緊扯著孩子就出來了,我怕他害怕,實際上我自己都怕得要死…”“我哪里敢多待,
跑出來就回家里打電話報警了。然后我就帶著孩子在自己家坐著。都沒敢出去?!薄鞍パ?,
老天保佑啊,怎么會出這樣的事情啊!”王阿姨開始作揖,朝著不知道什么方向拜著,
留下現場一堆人兀自站著。剛來的時候,
劉一飛看著同事在隔壁的案發現場進進出出有條不紊地做著勘驗的工作,沒有過去。
所以他選擇在王阿姨家這邊問話了解情況。聽這個女人講完這一長串的話語,
劉一飛打量了下穿著睡衣冒著汗這個自稱王阿姨的中年婦女。
感覺從她這里基本了解的差不多了。目光來到了李木一的身上。乍一眼看過去,
和普通的中學生沒啥兩樣。這是個下身穿著校褲,上身穿著T恤的男生。長相比較白凈。
眼神呆滯的坐在沙發上。有點點汗星在額頭散落著??雌饋砗芩刮摹?/p>
唯一不同的是感覺太過沉默了。坐在這里這么久,王阿姨講得繪聲繪色,
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雖然這種年紀的孩子,
看到尸體后都會有緊張、顫抖而后伴隨發蒙的神態。通俗點講,
大腦在高度精神緊張后會出現放空的狀態。但怎么說呢,不知道為什么,他顯得有點安靜了。
雖然身體似乎有些微微顫抖,但關鍵的是他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波瀾。
他是現場第一目擊證人。死者是他的家人。
雖然在這種極端狀態下每個人應激反應不具代表性,但就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不和諧。
劉一飛沒有執著于自己的疑惑。他在考慮接下來的問題。這個小孩的證詞很關鍵,
可是聽這個鄰居說他不會說話。那要怎么和他溝通呢?正在猶豫的時候,
突然聽到外面一陣風風火火的聲音。一個吵叫著的女人推開了門口的警察,
喊著“木一、木一”就沖了進來。一個看似瘦削的女人,箭步沖到了這個孩子的面前,
狠狠地抱住了孩子,口中不停地念叨“沒事就好,
沒事就好…”劉一飛示意一下圍上來的警察,不徐不疾地對著女人說:“您好,我姓劉,
是這次案件的負責警官。請問您是?”“我是他媽媽,我叫張梅?!薄斑@是我兒子李木一。
”“如果沒什么事情的話,我要帶我的兒子離開這里回家了,他明天還要上學呢。
”女人連珠炮似地說了一堆,完全沒有在意旁邊人的反應。她護著自己的兒子,
絲毫沒有給別人說話的機會。劉一飛盯著眼前的女人,作為一名老刑警,
他深深地感覺到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生人勿近的氣息。他不置可否,
只是隨意地開口:“你和李強關系怎樣?”“哼,這個殺千刀的。老天開眼了吧,
總算收走了他…”女人毫不忌諱地罵出了口。旁邊的一眾人都嚇了一跳。
“當初就是他在外弄出野種,拋妻棄子,現在老天開眼,神靈保佑啊,總算善有善報,
惡有惡報…”劉一飛瞥了眼女人背后的男孩,壓住心中升起的厭惡。
這個時候還在自己孩子面前這樣說孩子的生父,可以想象平時該是如何的景象。
劉一飛沒有繼續糾纏,只是問了一句:“孩子可以說話嗎?”“他干嘛要和你們說話,
這件事和他有什么關系?”女人警惕地盯著劉一飛。劉一飛不想和她再做任何解釋。
離開走去另一間房間,和負責勘驗的同事溝通些事宜。過了一會,劉一飛回來。
他對著張梅說:“孩子是現場的第一發現人,有些問題需要向他了解,你可以幫忙翻譯嗎?
或者寫字他能懂嗎?”張梅沒吱聲,看著李木一。李木一點點頭。用手比了比筆,
做了個寫的姿勢。劉一飛叫人拿來了紙,放在了李木一的面前。
(六)也就這樣李木一看到父親尸體的時候,第一時間說不出什么感覺。
當對面小個子警察掏出紙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父親真的已經離開了。
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況,寫下來的也只是回答問題的寥寥數筆。——是的?!獰艉谥?/p>
我沒敢認真看?!遗芰耍デ瞄T叫人?!艑W時父親發短信叫我晚點回家。
——具體時間不記得了,天黑了。——我不清楚父親的事情。不知道他約了誰。
對于李木一而言,感覺就是一個認識的人突然不說話了。但平時似乎也不怎么說話。
好像也沒啥區別。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但是,他想了一下,也不知道算不算存在過。
只有在聽到那個女人和李善言回來見到這個場面哭得死去活來,驚天動地時,
似乎算是為這場慘劇賦予了應該有的悲傷色彩。世界在這里割裂,一邊是痛不欲生地哭泣,
一邊竟是振聾發聵的沉默,估計李強自己都沒有想到,
自己的離去竟然呈現出這么戲劇化的局面。李木一暫時回到了母親的住處。
這里是一處老舊的住宅區。爬山虎從樓的側面爬滿了整個墻身,即便是郁郁蔥蔥,
似乎也沒給這里帶來生機。但是小時候這片倒是好地方,
當時在這邊住的人都是本地生活條件相對好的。李木一上的特殊學校離這邊也不遠。
但那時候也是住宿,有時母親來看一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父親倒是很少出現?,F在想來,
也是事出有因,那個時候就決定放棄自己了吧。母親回家上了香,口中念念有詞,
不用想都是感謝神靈開眼之類的。李木一回到自己的房間。這里已經有段時間沒有來過了。
母親將這個房間還是保持著原樣。李木一回想起之前母親在這個房間無數次咒罵父親的樣子,
輕輕地揉了揉眼睛?,F在總算一了百了了吧。李木一躺在自己的床上,今天經歷了太多,
閉上眼睛進入屬于自己的黑夜吧…(七)漫漫長夜周圍都是霧蒙蒙的,很安靜。
遠處慢慢飄來的畫面,是氤氳著燈光的朦朧??床磺宄?,只有兩個人影。
一個高大的身影扼住另一個小人影的脖子,來回得晃動,
不要吵…不要吵…不要吵…李木一遠遠地看著,死死地捂住嘴巴,眼睛瞪得銅鈴般大小,
生怕發出一點聲音。突然間,畫面變得清晰,那個人臉陡然出現在眼前!啪!
李木一突然從床上彈起來,身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急促的呼吸還提醒著他剛從夢里驚醒的余震。他起身,喝了杯水。窗外天微微亮,
他聽到隔壁母親房間依然很寂靜,輕輕地坐在桌邊。有些事情,隔了這么久還是忘不了,
有些人,那張臉無論怎么變化,似乎都像深深地印在你的眼前,紋在你的腦回溝里。
(八)白熱化劉一飛最近忙得焦頭爛額。李強是被人用刀捅死的?,F場沒有留下兇器。
沒有外人指紋。李強沒有抵抗的痕跡。唯一的手機上也只有他本人,
妻子王芳和兒子李善言的指紋?,F場也沒有發現明顯的外來腳印。大兒子穿著鞋進來的。
案發時,最明顯留下的就是大兒子李木一和鄰居王阿姨的腳印,還有死者的腳印。
但是都因為情況緊急,腳印很凌亂,全屋很多地方密密麻麻的。
大兒子李木一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據。案發時間他在學校,離開校門的時候門衛有印象。
因為當時天黑了,在學校逗留的學生不多。李木一在一所離家不遠的高中上學,
平時都是走路上下學。聽說是李強幫忙弄回來的。之前是在特殊學校上學,后來說是離家遠,
李強圖方便花了點錢隨便弄了個學校上,主要是為了方便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