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嶺縣第一農藥廠舊址。深夜。
巨大的探照燈如同幾柄光劍,刺破濃稠的黑暗,將這片沉寂多年的廢墟切割成一片片慘白與深黑交織的詭異圖景。
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濃重的土腥氣,還有一種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甜腥——那是深埋地下的劇毒被驚擾后,散發出的死亡氣息。
警戒線層層疊疊,在夜風中獵獵作響,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如同雕塑般矗立在關鍵位置,眼神警惕地掃視著被強光籠罩的每一個角落。
韓勁松站在臨時搭建的指揮帳篷門口,深灰色夾克的領口沾著夜露和塵土。
他眉頭緊鎖,目光凝重地投向不遠處那片被圈定的核心區域——那里,幾臺專案組緊急調來的、帶有特殊防護罩的重型挖掘機正發出低沉的轟鳴。
巨大的機械臂每一次落下,都像砸在人心上,挖掘著這片土地最黑暗的秘密。
徐遠站在韓勁松身側,同樣一夜未眠,眼窩深陷,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
他裹著一件借來的軍大衣,抵御著深秋夜里的寒氣,目光緊緊追隨著挖掘機的動作。
林薇在不遠處,裹著厚厚的羽絨服,相機鏡頭始終對準那片翻開的土地,記錄著每一個瞬間。
“韓組,表層凍土已經破開!下面…有東西!”對講機里傳來現場技術負責人的聲音,帶著一絲壓抑的激動和凝重。
所有人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韓勁松和徐遠立刻快步走向挖掘現場。
探照燈的光柱聚焦在剛剛挖開的深坑底部。
挖掘機的鏟斗小心翼翼地懸停在半空。坑底,在剛剛被破開的、顏色異常深暗的凍土層下,露出了令人心悸的景象!
不是想象中的散亂廢料,而是排列得異常整齊的——巨大的、銹跡斑斑的圓柱形金屬罐體!
它們像沉睡的鋼鐵巨獸,被深埋在凍土之下,罐體表面覆蓋著厚厚的、凝固的黑色油污和泥土混合物,一些地方已經嚴重銹蝕變形,甚至能看到細微的龜裂縫隙!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從幾個罐體銹蝕最嚴重的縫隙處,正緩慢地、粘稠地滲出一種墨綠色的液體!
那液體在強光照射下泛著詭異的光澤,散發出比空氣中更濃烈十倍的、令人作嘔的甜腥氣味!
“五氯酚鈉原液!”一個穿著全套白色防護服、戴著防毒面具的環保專家湊近觀察坑邊緣,聲音透過面具顯得有些沉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確認,“看這顏色和氣味!濃度極高!絕對是封存多年的原液!這些罐子…是儲罐!專門用來存放這種劇毒物質的!”
“數量!初步估計有多少?”韓勁松的聲音冷得像冰。
“目前暴露出來的…至少八個!排列很規整!下面…可能還有!”
技術負責人聲音發顫,“這…這根本不是簡單的填埋廢料!這他媽是…是建了個地下毒庫啊!”
徐遠看著坑底那些如同巨大毒瘤般的銹蝕罐體,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劉愛民筆記里提到的“固化土塊”算什么?彭建偉拼死帶回的凍土樣本又算什么?這才是郭四海深埋在這片土地下真正的毒根!是石泉村那條黃綠河水、是彭建偉垂危病床、是段濤生死未卜的源頭!一股冰冷的怒火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燒得他渾身血液都在沸騰!
“采樣!立刻!小心滲漏液!”韓勁松厲聲下令,“通知省廳,調集最專業的危廢處置隊伍!帶足中和劑和密封材料!必須確保萬無一失!另外,所有現場人員,防護等級提到最高!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核心區十米范圍!”
穿著臃腫防護服的技術人員立刻行動起來,如同白色的幽靈,小心翼翼地靠近深坑邊緣,用特制的長柄工具和密封容器,極其謹慎地提取那些墨綠色的滲漏液和罐體表面的附著物。
空氣緊張得如同繃緊的弓弦。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警服的年輕干警急匆匆跑到韓勁松和徐遠面前,臉色凝重地遞上一份報告:“韓組長,徐書記!審訊室那邊…錢樹坤又撂了!是關于這些儲罐的!”
韓勁松迅速接過報告,徐遠也湊近看去。報告上是錢樹坤在精神崩潰狀態下,由周正親自記錄的混亂口供,但其中幾條信息如同淬毒的鋼針,直刺要害:
“…廠子底下…有罐子…大的!郭四海早年從倒閉農藥廠弄來的…全是五氯酚鈉原液…還有別的…更毒的配方…說是值錢…舍不得處理…”
“…埋罐子的時候…是錢富民親自批的條子…說是‘特殊物資儲備’…還派了縣里兩個穿制服的人來‘監督’過…”
“…埋罐子的工程隊…領頭的叫‘疤臉強’…是郭四海從外地找來的…干完活…聽說…聽說都出意外沒了…”
“特殊物資儲備?錢富民批的條子?!”韓勁松眼中寒光爆射,捏著報告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好一個常務副縣長!好一個‘特殊物資’!”他猛地抬頭,對那個干警吼道:“立刻!把這份口供原件和所有關聯記錄,加密傳回省紀委!請求對錢富民同志在黨校學習期間,實施‘雙規’前的嚴密監控!同時,全省范圍內通緝這個‘疤臉強’!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是!”干警領命,轉身飛奔而去。
徐遠的心沉到了谷底。錢富民的影子,終于清晰地浮現在這滔天罪行的背后!批條子!派“監督”!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瀆職,這是赤裸裸的共犯!石嶺的天,果然是被這群蛀蟲從根子上爛掉的!
“徐書記,”韓勁松轉向徐遠,聲音低沉而凝重,“污染源找到了,是好事,也是天大的麻煩。這些儲罐…就是一顆顆埋在地下的毒氣彈!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設想。你們鎮黨委政府,當前最緊迫的任務,是群眾工作!尤其是石泉村、下洼村這些直接受污染影響的村子!”
他指著遠處警戒線外影影綽綽、被強光勾勒出輪廓的村民身影——那是得到消息后,不顧深夜寒冷趕來的張老栓和部分村民。他們遠遠地看著那被挖開的深坑和巨大的儲罐,臉上寫滿了恐懼、憤怒和茫然。
“立刻組織可靠力量,挨家挨戶!做好幾件事!”韓勁松語速極快,條理清晰,“第一,解釋真相! 用老百姓聽得懂的話,告訴他們地下挖出了什么,有多毒!但也要說明,上級已經接管,正在全力處理!避免恐慌蔓延!第二,健康排查! 聯系縣、市最好的醫療資源,對石泉、下洼等村村民,尤其是老人小孩,進行免費、全面的身體檢查!建立健康檔案!重點篩查肝腎功能和呼吸道疾病!第三,生活保障! 對因污染導致飲水、生產生活嚴重受影響的村民,政府要立刻拿出臨時方案!送水!送基本生活物資!確保沒人餓著凍著!第四,情緒疏導! 安排心理醫生介入!出了這么大的事,鄉親們心里憋著火,也藏著怕!要有人聽他們說,幫他們化解!”
“明白!我親自抓!”徐遠用力點頭,心頭沉甸甸的。找到毒根只是開始,如何拔出毒根,如何安撫這片被毒害的土地和土地上傷痕累累的人,是更艱巨、更漫長的戰役。
“還有,”韓勁松的目光投向那片被強光籠罩的、如同巨大傷疤般的挖掘現場,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更深的決絕,“郭四海現在就是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瘋獸。污染源暴露,錢富民被監控,他一定會做最后的掙扎。目標…很可能是我們還沒找到的劉愛民!活著的劉愛民,是能直接指證他殺人滅口的關鍵人證!必須不惜一切代價,搶在他前面,找到劉愛民!”
徐遠的心猛地一緊。劉愛民!這個名字像一塊巨石壓在他心頭。
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他到底在哪里?是否還活著?
郭四海這條毒蛇,在垂死掙扎時,會向哪里吐出最后的毒液?
夜色如墨,深秋的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嗚咽著掠過這片被強光照亮的廢墟。
巨大的儲罐在坑底沉默著,滲出的墨綠色毒液在探照燈下泛著幽冷的光。
警戒線內,是高度戒備的專家和戰士;警戒線外,是憂心忡忡的村民。
石嶺的夜,被這深埋地下的毒根徹底撕裂,而一場圍繞著最后人證的生死競速,已然在無人知曉的暗處,悄然拉開了序幕。
徐遠望向黑暗深處,仿佛能感受到那來自深淵的、冰冷而急迫的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