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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下,是陳凜胸口繃帶粗糙的紋理,浸透了一層又一層暗紅的血,濕冷而沉重,

像一塊永遠擰不干的破布。濃稠的血腥味混雜著消毒水的刺鼻氣息,

沉甸甸地壓在我每一次艱難的呼吸上,幾乎令人窒息。帳篷外,

炮火撕裂空氣的尖嘯聲和沉悶的爆炸聲從未停歇,

震得頭頂那盞唯一的光源——一盞昏黃搖曳的燈泡——也跟著神經質地顫抖,

在斑駁的帆布上投下我們兩人劇烈晃動的、糾纏不清的影子。他躺在行軍床上,

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因失血而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每一次吸氣,

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胸膛艱難地起伏著,發出破風箱般嘶啞的嗬嗬聲。

那聲音在炮火的間隙里顯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敲打著我緊繃到極致的神經。

“林…林醫生……” 他的聲音微弱得如同游絲,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執拗,

艱難地穿透帳篷里壓抑的嘈雜。他那只沒被炸傷的手,青筋畢露,

指關節處還帶著凝固的泥污和血痂,

此刻正死死攥著一塊邊緣被熏得發黑、沾滿暗紅血污的金屬軍牌。

那冰冷的金屬被他滾燙的掌心焐著,仿佛是他與這個世界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聯系。

軍牌上刻著的“陳凜”兩個字,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倔強地反射出微弱的光。“別說話,

省點力氣!” 我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干澀發緊,雙手卻不敢有絲毫停頓,

緊緊按壓著他腹部那道最致命的傷口,試圖阻止那溫熱的生命之源繼續洶涌流逝。

止血紗布剛覆上去,瞬間就被徹底染透,那刺目的紅,灼痛了我的眼睛。他好像沒聽見,

或者根本不在乎。沾滿血污和塵土的睫毛顫了顫,那雙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眼睛,

此刻卻蒙上了一層瀕死的灰翳,固執地追隨著我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試圖捕捉些什么。

“要是……” 他喘得更厲害了,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仿佛有血塊在滾動,

“……要是……活下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被硬生生擠壓出來,帶著血腥氣,

“你……收留我……一輩子吧?”這句話像一顆流彈,毫無預兆地擊中了我的心臟。

我的手指猛地一僵,按壓的力道下意識地松了一瞬。溫熱的血立刻又涌了出來,

濡濕了我的手套,那黏膩的觸感讓我渾身發冷。“陳凜!閉嘴!” 我猛地回過神,

幾乎是帶著哭腔嘶喊,用盡全身力氣再次壓下去,指甲隔著薄薄的乳膠手套深深掐進繃帶里。

眼淚毫無征兆地滾落,砸在他冰冷的軍裝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活下去!

活下來再說!聽見沒有?活下去!”帳篷門簾猛地被掀開,裹挾著硝煙的風灌進來。

一個護士探進頭,臉上是同樣的疲憊和焦慮:“林醫生!三號帳篷那邊急需人手!重傷員!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陳凜腹部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

每一次按壓都感覺他的生命在我指縫里飛速溜走。我抬眼看向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那雙曾映著戈壁烈日、此刻卻黯淡失焦的眼睛。他嘴唇無聲地翕動了一下,

像是在重復那句“一輩子”,又像是僅僅在艱難地喘息。“林醫生!

” 護士的聲音帶著哭腔的催促,穿透了炮火的轟鳴。時間仿佛被拉成了黏稠的糖漿,

每一秒都沉重得令人窒息。我低下頭,最后一次對上陳凜的視線。那片灰翳里,

似乎有什么微弱的東西閃了一下,像將熄的燭火。那只攥著軍牌的手,

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著死白。猛地,我抽回了按在他傷口上的手。

那黏膩溫熱的觸感瞬間離開指尖,帶起一陣令人心悸的空虛和冰冷。

我幾乎是踉蹌著后退一步,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堅持住!陳凜!等我回來!一定要等我!

”我抓起旁邊器械盤里僅剩的一卷止血繃帶,看也沒看,

胡亂地、用盡全力壓在他腹部那猙獰的傷口上,

試圖用這最后的物理屏障堵住那洶涌的生命流逝。血立刻從繃帶的邊緣滲出來,

染紅了我的手套,也染紅了我視野的邊緣。“按住!用力按住這里!

” 我對著旁邊一個同樣滿身血污、眼神驚恐的年輕衛生員吼道,

把他的手死死按在我剛放下的繃帶位置。年輕的衛生員渾身一顫,下意識地用了死力。

沒有時間了。我甚至不敢再看陳凜一眼,猛地轉身,撞開厚重的門簾,

沖進了外面被炮火映照得忽明忽暗的煉獄。硝煙嗆得我劇烈咳嗽,腳下的土地在爆炸中震顫。

我朝著三號帳篷的方向狂奔,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陳凜越來越微弱的心跳上。

那句“收留我一輩子吧?” 像魔咒一樣在我耳邊瘋狂回蕩,混合著炮火的巨響,

幾乎要將我的頭顱撕裂。

當三號帳篷里那個胸腔被彈片撕裂的年輕士兵終于在我的全力施救下暫時穩定了呼吸,

我甚至來不及脫掉沾滿他鮮血的手套,轉身就朝著陳凜所在的帳篷狂奔。帳篷外,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仿佛就在咫尺,掀起的灼熱氣浪和塵土撲面而來,幾乎讓我窒息。

我不管不顧,瘋了一樣沖了進去。帳篷里一片混亂。那張簡陋的行軍床上,空無一人。

只有一灘觸目驚心的、半凝固的暗紅色血跡,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一個巨大而猙獰的傷口,

無聲地訴說著剛才發生的一切。那卷我最后塞過去的止血繃帶,孤零零地躺在血泊邊緣,

早已被徹底浸透,呈現出一種絕望的深褐色。“人呢?陳凜呢?!

” 我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抓住旁邊一個正在收拾染血器械的護士,

指甲幾乎嵌進她的手臂。護士被我的樣子嚇住了,臉色蒼白,

結結巴巴地說:“剛……剛被前線轉運隊緊急接走了!說是……說是情況太危重,

必須立刻后送總部醫院搶救!擔架抬出去的時候,好像……好像……” 她看著我的眼睛,

后面的話沒能說出口,但那眼神里的絕望已經說明了一切。好像……已經不行了。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失聲。

帳篷外震耳欲聾的炮火、傷員痛苦的呻吟、醫護們焦灼的呼喊……所有的聲音都瞬間消失了,

只剩下尖銳的耳鳴在顱內瘋狂嘶鳴。眼前那灘暗紅的血,像一張不斷擴大的網,

猛地將我吞噬進去。五年。窗外的泡桐樹綠了又黃,黃了又落,落了又生,

輪回往復了整整五個春秋。它巨大的枝葉在夏日里投下濃密的綠蔭,

將病房里恒定的、帶著消毒水味道的冷空氣也染上一絲揮之不去的沉悶。冬天,

枯槁的枝椏便如利爪般,在蒼白的墻壁上劃下扭曲的投影,無聲地丈量著時間的流逝。

這間單人病房,成了我全部的世界,也成了陳凜永恒的囚籠。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只剩下心電監護儀那單調、規律、永不疲倦的“嘀——嘀——”聲,像一把鈍刀,

日夜不停地、緩慢地切割著我早已麻木的神經。病床上的他,

安靜得如同一尊被時光遺忘的大理石雕像。曾經被戈壁風沙磨礪出的棱角分明的臉龐,

如今只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濃密的睫毛覆蓋在眼瞼上,投下兩彎安靜的陰影,

遮住了那雙曾銳利如鷹隼、也曾含著笑意的眼睛。營養液和藥物通過細細的管道,

源源不斷地輸入他青色的靜脈,維持著這具軀殼最低限度的運轉。他胸口微弱的起伏,

是這寂靜空間里唯一證明他還“在”的證據,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停止。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身體早已習慣了這種日復一日的僵硬姿勢。

手里捧著一本硬殼的《氣象學概論》,書頁早已被我翻得起了毛邊。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

斜斜地落在書頁上,也落在他沉睡的側臉上,勾勒出柔和的輪廓。“……今天,

塔克拉瑪干邊緣的觀測點,又報告了零星的降雨云團。” 我的聲音很輕,

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近乎催眠的平靜,在這只有儀器聲的房間里低低流淌。這五年里,

我早已把他昏迷前說過的、沒說過的話都翻來覆去講了個遍,

最后只能搜羅各種他可能感興趣的話題,氣象、軍事、甚至沙漠里的植被。“你還記得嗎?

那次在庫姆塔格,你指著天上那幾絲薄云,非說那是‘駱駝的哈氣’,

能帶來好運……” 我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書頁上關于沙漠氣候成因的復雜圖表,

目光卻始終膠著在他沉靜的睡顏上,

“后來我們就被那場沙暴困了兩天兩夜……你把自己的水壺塞給我,

自己嘴唇都裂出血了……”回憶的碎片帶著細小的沙礫感,磨礪著心口。我吸了口氣,

壓下喉間的哽塞,繼續念下去,聲音放得更緩,仿佛在哄一個不肯入睡的孩子:“書上說,

那種云叫‘卷云’,其實很難帶來降水……不過,也許你說得對,是‘駱駝的哈氣’,

是希望的影子……”病房的門被輕輕敲響,隨后推開。護士小張推著護理車進來,

動作放得極輕。她看了一眼心電監護儀上平穩的綠色波形,又看了看我,

眼神里帶著一種熟稔的、混合著同情和無奈的神情。“林醫生,該給他翻身擦洗了。

” 她的聲音也壓得很低。我合上書,點點頭,將書輕輕放在床頭柜上。

那本《氣象學概論》的旁邊,壓著一個巴掌大的塑料相框。相框里,

是兩張被沙漠風沙磨礪過的年輕面孔。背景是廣袤無垠、黃沙漫天的戈壁,

遠處孤零零地矗立著幾頂迷彩帳篷。我穿著沾滿塵土的白色醫生袍,頭發被風吹得有些亂,

臉上帶著疲憊卻明亮的笑容。陳凜站在我旁邊,穿著一身同樣風塵仆仆的作訓服,

手臂隨意地搭在我肩上,咧著嘴,露出一口在烈日下顯得格外白的牙齒,笑容肆意張揚,

眼神明亮得如同戈壁灘上最亮的星。照片右下角,

用馬克筆寫著兩個歪歪扭扭的字:“凜 & 晚”。那是他在一次任務出發前,

匆匆忙忙寫下的。那支筆很粗,字跡笨拙,卻帶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勁兒。“林醫生,

” 小張熟練地準備好溫水和毛巾,

一邊小心翼翼地協助我托起陳凜沉重的、毫無知覺的身體,一邊忍不住低聲開口,

“這都……第五個年頭了。您……” 她的話沒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我沉默著,

用溫熱的毛巾,仔細擦拭著他瘦削的肩胛骨、凹陷的腰側。長期臥床,即使有最精心的護理,

他的肌肉依然無可避免地萎縮了,皮膚蒼白松弛,觸手是微涼的,

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脆弱感。只有那寬闊的骨架,

還能依稀辨出當年那個在戰火中硬生生用身體扛住爆炸沖擊的特種兵的影子。

“他答應過我的。” 我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最尋常不過的事實,

毛巾擦過他嶙峋的肋骨,“他說,要是活下來,讓我收留他一輩子。” 我抬起頭,

看向小張,眼神里沒有波瀾,只有一種近乎偏執的平靜,“我得守著這個承諾。等他醒過來,

跟他算這筆賬。”小張張了張嘴,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五年了,這樣的話,

她和其他醫護人員已經聽過太多遍。起初是鼓勵,后來是同情,再后來,

就只剩下這種無聲的嘆息。擦洗完畢,重新安置好各種管線。

病房里又恢復了那種沉重的寂靜。小張推著護理車離開,門輕輕合上。我重新坐回椅子,

拿起那本氣象書,卻沒有翻開。目光落在相框里陳凜那張燦爛的笑臉上,

又緩緩移到他此刻沉睡的、毫無生氣的面龐。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他飛揚的眉眼,

冰涼的塑料相框傳來清晰的冷意。“陳凜,” 我輕輕喚他,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

“你說過的,白色橄欖樹再出現的時候,我們就回家……” 窗外,

只有城市鋼筋水泥的森林,在午后的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哪里有什么白色橄欖樹的影子?

窗外的泡桐樹影被夕陽拉得又斜又長,昏黃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

在病房慘白的墻壁上涂抹上一層粘稠而沉悶的暗金色。空氣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

似乎也在這暮色四合中變得更加濃重、滯澀,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無形的重量。心電監護儀那規律得如同催眠咒的“嘀——嘀——”聲,

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每一次跳動都像在丈量著無望的時光。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身體像生了銹的機器,每一個關節都透著僵硬和酸痛。目光落在陳凜沉睡的臉上,

那張曾經棱角分明、充滿力量感的臉龐,如今只剩下一種被歲月和病痛侵蝕后的蒼白脆弱。

顴骨高高地凸起,眼窩深陷,緊閉的嘴唇薄得幾乎沒有血色。

陽光的余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添了幾分枯槁的氣息。

病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探進來的是護士小張的臉。她沒像往常一樣推著護理車,

只是站在那里,眼神躲閃,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小心翼翼地朝我招了招手。

一股不祥的預感,冰冷而黏膩,瞬間纏繞上我的心臟。我緩緩站起身,

骨骼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像一臺許久未上油的機器。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門口。

走廊里光線更暗,只有頂燈慘白的光。除了小張,還有兩個人站在那里。

一個是神經外科的主任,姓王,一個頭發花白、面容嚴肅的老專家,這五年里,

他是陳凜的主治醫生之一。另一個,穿著筆挺的深藍色常服,

肩章上的星徽在燈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是部隊的人,姓李,

一位面容剛毅、眼神沉靜的中年軍官,這幾年負責陳凜的治療聯絡和費用結算。

他們都沉默著,空氣凝重得能擰出水來。王主任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疲憊,直直地看向我,開門見山,沒有一絲迂回:“小林,

我們……需要談談陳凜同志的現狀。”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冰窟。喉嚨發緊,

干澀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我們走進隔壁空著的醫患談話室。門關上,

隔絕了走廊的嘈雜,卻關不住那令人窒息的沉重。談話室很小,只有一張桌子,幾把椅子。

王主任沒有坐,他站在窗邊,背對著我們,看著窗外沉沉的暮色,背影顯得有些佝僂。

“最新的腦部功能核磁報告出來了。” 李軍官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軍人特有的干脆。

他將一個牛皮紙文件袋放在桌上,沒有打開,只是用指關節在上面輕輕敲了敲,

發出沉悶的篤篤聲。“結果……很不樂觀。”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目光轉向我,

帶著一種深切的、沉重的理解:“小林同志,這五年,你付出的艱辛和堅守,

我們都看在眼里,非常敬佩。但是……”“但是什么?” 我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干澀得像砂紙摩擦。王主任轉過身,接過了話頭,他的聲音帶著醫學特有的冷靜,

卻掩不住底下的無奈和一絲疲憊:“腦干功能……已經檢測不到任何有效信號了。通俗點講,

就是維持他基本生命體征的‘開關’,徹底失靈了。他現在……完全依靠這些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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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6-16 09:5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