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83年的春天，薛靜怡穿著嶄新的紅色連衣裙站在鏡子前轉了個圈，
裙擺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這是她和程征結婚三個月來第一次置辦的新衣裳，
用的是她第一個月工資結余。"靜怡，別臭美了！"婆婆趙金鳳的聲音從廚房傳來，
尖銳得像指甲刮過玻璃，"這都幾點了還不來幫忙？等著我這把老骨頭伺候你呢？
"薛靜怡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她迅速脫下新裙子，換上洗得發(fā)白的藍布工裝，
快步走向廚房。"媽，我來了。"廚房里，趙金鳳正用鐵勺攪著一鍋稀粥，見靜怡進來，
冷哼一聲："新媳婦就是嬌氣，睡到日上三竿。我們老程家可沒這規(guī)矩。
"靜怡咬了咬下唇?jīng)]說話。她明明六點就起床了，只是趁早飯前回屋換了件衣服。
但她知道辯解只會招來更多責難。"愣著干什么？還不把咸菜切了！
"趙金鳳把菜刀"咣當"扔在案板上，"切細點，別跟上次似的粗得能噎死人。""知道了，
媽。"靜怡拿起菜刀，動作麻利地開始切咸菜。刀鋒與案板碰撞發(fā)出規(guī)律的聲響，
掩蓋了她微微顫抖的手指。程征推門進來時，
看到的就是這一幕——母親叉腰站在灶臺前指揮，妻子低頭默默干活。他皺了皺眉，
但很快舒展成笑臉："媽，靜怡，早上好。""征兒來啦？快坐下，粥馬上好。
"趙金鳳瞬間換了副面孔，笑容慈愛得能滴出蜜來，"媽給你煎了兩個荷包蛋，工作辛苦，
得補補。"靜怡抬眼看了看丈夫，程征沖她眨眨眼，做了個口型"晚上給你帶好吃的"。
她心里一暖，剛想回應，婆婆的聲音又響起來："靜怡，咸菜切好沒？磨磨蹭蹭的，
粥都要涼了！""好了，媽。"靜怡趕緊把切好的咸菜裝盤，又去拿碗盛粥。飯桌上，
趙金鳳把兩個金黃的荷包蛋全夾到程征碗里："多吃點，最近都瘦了。"然后轉向靜怡，
"靜怡啊，你們結婚都三個月了，肚子怎么還沒動靜？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征兒都會爬了。
"靜怡一口粥嗆在喉嚨里，臉漲得通紅。程征趕緊打圓場："媽，這事不急，
我和靜怡還年輕...""年輕什么年輕！"趙金鳳把筷子重重一放，"隔壁老張家媳婦，
進門兩個月就懷上了。靜怡，你是不是身體有什么毛病？要不要去找李大夫看看？
"靜怡握筷子的手緊了緊，指甲陷入掌心。她深吸一口氣："媽，我身體很好。
只是我和程征商量過，想等工作穩(wěn)定些再要孩子。""工作工作！
女人最重要的就是相夫教子！"趙金鳳聲音陡然提高，"征兒在鋼鐵廠當技術員多體面，
你那紡織廠的工作有什么好留戀的？趁早辭了在家備孕是正經(jīng)！"程征見勢不妙，
趕緊轉移話題："媽，今天廠里發(fā)福利，我給您帶了塊香皂，玫瑰味的，您最喜歡的。
"趙金鳳這才勉強住了口，但看靜怡的眼神依舊充滿挑剔。飯后，
靜怡收拾碗筷時不小心碰倒了一個玻璃杯，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敗家玩意兒！
"趙金鳳聞聲沖進廚房，"這杯子是我陪嫁的東西，用了三十年都沒壞，
到你手里沒幾天就碎了！""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靜怡慌忙蹲下去撿碎片，
手指被鋒利的玻璃劃出一道口子。"別撿了！笨手笨腳的，越幫越忙！"趙金鳳一把推開她，
"去去去，上班去吧，別在這礙眼！"靜怡含著眼淚回屋拿包，程征跟進來，
心疼地握住她的手："疼不疼？我給你包扎一下。""不用了，小傷口。"靜怡抽回手，
"我走了。""靜怡..."程征欲言又止，"媽年紀大了，脾氣是有點急，你別往心里去。
"靜怡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轉身出了門。紡織廠里，
機器的轟鳴聲掩蓋了靜怡的嘆息。她熟練地操作著織機，心思卻飄回了那個充滿火藥味的家。
同事李大姐看出她情緒不對，趁休息時湊過來："怎么了小薛？跟婆婆又鬧別扭了？
"靜怡苦笑："李姐，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無論我做什么，婆婆都不滿意。
""老一輩都這樣。"李大姐遞給她一塊水果糖，"我當年剛進門時，
婆婆連我走路先邁哪只腳都要管。后來我生了兒子，地位才高起來。"她壓低聲音，
"要我說，你趕緊懷上，有了孩子腰桿就硬了。
"靜怡搖搖頭："我不想為了討好婆婆就匆匆生孩子。
我和程征計劃再過兩年...""傻姑娘！"李大姐戳戳她額頭，"等你'計劃'好了，
婆婆早把你欺負得沒處站腳了！"下班回家路上，靜怡特意繞到供銷社，
用剩下的布票給婆婆買了塊深藍色的確良布料。她想，也許做件新衣服能讓婆婆高興些。
可當她興沖沖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梳妝臺被翻得亂七八糟，
珍藏的結婚照片被從相框里取出，隨意丟在桌上，邊角已經(jīng)折皺。"媽！
"靜怡忍不住喊出聲，"您動我照片了？"趙金鳳慢悠悠從里屋出來："哦，我找針線，
順便看了看。這照片拍得真浪費，笑得那么開，一點都不端莊。
我們那時候結婚照都是嚴肅端莊的..."靜怡顫抖著捧起照片，
那是她和程征唯一的結婚照，她穿著借來的紅裙子，程征一身中山裝，
兩個人在照相館里笑得見牙不見眼。照片背面還有程征寫的一行字："致我最愛的靜怡，
愿此生攜手，白頭不離。""媽，這是我的私人物品，請您以后不要隨便翻動。
"靜怡努力控制著聲音的顫抖。"喲，還跟我擺起譜來了？"趙金鳳眉毛一豎，
"這家里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你嫁到程家，連人帶東西都是程家的！
"靜怡再也忍不住了："我是嫁給了程征，不是賣給了程家！我有權利保留自己的私人物品！
"趙金鳳顯然沒料到一向溫順的兒媳會頂嘴，愣了兩秒后，
突然拍著大腿嚎起來："哎喲我的老天爺啊！媳婦罵婆婆啦！征兒啊，你快回來看看，
你媳婦要造反啦！"鄰居們聞聲聚在門口指指點點，靜怡又羞又氣，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她緊緊攥著照片沖進臥室，"砰"地關上門。晚上程征回來時，
趙金鳳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告狀，說靜怡如何不敬長輩，如何頂撞她。程征安撫好母親，
進屋看到靜怡蜷縮在床上，眼睛紅腫。"靜怡，媽說你今天...""程征，"靜怡打斷他，
聲音沙啞，"我需要你的支持。你媽越來越過分了，今天她翻我的東西，
還弄壞了我們的結婚照。"程征拿起照片看了看，嘆了口氣："照片又沒壞，就是有點折痕。
媽年紀大了，你就不能讓著她點？"靜怡猛地坐起來："我讓得還不夠多嗎？
她挑剔我的穿著，干涉我們的生育計劃，現(xiàn)在連我的私人物品都要翻看！程征，我是你妻子，
不是你們家的傭人！""小聲點！"程征緊張地看了眼門口，"媽聽見又該生氣了。靜怡，
你知道的，爸走得早，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你就當是為了我，再忍忍，好不好？
"靜怡看著丈夫懇求的眼神，心軟了："...好吧。但你要答應我，如果她再過分，
你必須站在我這邊。"程征連連點頭，摟住妻子："一定一定。對了，廠里明天發(fā)電影票，
我特意要了兩張，《少林寺》，聽說特別好看，我們明天晚上去看。"靜怡勉強笑了笑，
靠在丈夫肩頭，心里卻沉甸甸的。第二天晚飯時，趙金鳳宣布："征兒，
今晚你王阿姨家閨女出嫁，你陪媽去喝喜酒。"程征為難地看了眼靜怡："媽，
我和靜怡約好去看電影...""電影哪天不能看？"趙金鳳臉一沉，
"王家跟咱們是老交情，不去多失禮！靜怡，你說是不是？"靜怡咬著嘴唇?jīng)]吭聲。
程征在桌下輕輕踢了她一腳。"...是，媽說得對。程征，你陪媽去吧，電影下次再看。
"靜怡低聲說。趙金鳳得意地笑了："這才像話。靜怡啊，你把家里收拾收拾，
我們回來可能要晚。"他們走后，靜怡機械地洗著碗，眼淚一滴滴掉進洗碗水里。
她突然把抹布狠狠摔在水池里："我受夠了！"她擦干手，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木箱，
打開鎖，
里面是她偷偷攢下的工資和幾本服裝設計圖樣——這是她在紡織廠工作后自學的愛好。
靜怡撫摸著圖樣，想起白天廠長找她談話，說市里要舉辦紡織工人技術比賽，
廠里決定派她參加。"靜怡啊，你手巧，設計的花樣又新穎，好好準備，給廠里爭光。
"廠長拍著她的肩膀說。這是她改變命運的機會。如果能在比賽中獲獎，
說不定能調(diào)去設計室，甚至有機會被推薦去讀夜校。靜怡下定決心，不管婆婆怎么反對，
她都要參加這個比賽。晚上十點多，程征和趙金鳳才回來。趙金鳳一進門就嚷嚷："靜怡！
給我倒盆洗腳水來，走了一晚上累死了！"靜怡從里屋出來，手里拿著針線活："媽，
水在爐子上溫著，您自己倒一下吧，我在趕工。"趙金鳳瞪大眼睛："反了你了！
讓你倒個洗腳水還敢推三阻四？""我在準備市里的技術比賽。"靜怡頭也不抬，
"廠長親自點名讓我參加的。""什么比賽不比賽的！
"趙金鳳沖過來一把搶過她手中的布料，"女人家整天拋頭露面像什么話！
趕緊給我生個孫子是正經(jīng)！"靜怡猛地站起來，從婆婆手中奪回布料："這是我的工作！
也是我的夢想！您無權干涉！"趙金鳳被她的氣勢震住了，轉而向兒子哭訴："征兒！
你看看你媳婦！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婆婆！"程征左右為難："靜怡，
你就不能...""不能！"靜怡直視丈夫的眼睛，"程征，我忍了這么久，夠了。
這次比賽我一定要參加，誰攔著都不行！"趙金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拍著大腿哭嚎："我這是造了什么孽啊！娶個媳婦這么不孝順！老程啊，你睜眼看看啊，
你走了以后，誰都敢欺負我啊..."程征慌了神，趕緊去扶母親："媽，
您別這樣..."靜怡冷冷地看著這場鬧劇，突然覺得無比疲憊。她拿起布料和針線筐，
轉身進了臥室，把哭嚎聲和程征的安撫聲關在門外。第二天一早，靜怡沒做早飯就去了工廠。
接下來的日子，她白天上班，晚上準備比賽，幾乎把所有空閑時間都花在了設計新花樣上。
趙金鳳的刁難變本加厲，但靜怡學會了視而不見。比賽那天，
靜怡設計的一款融合傳統(tǒng)刺繡與現(xiàn)代幾何圖案的窗簾布獲得了一等獎。
當她捧著獎狀和五十元獎金回到家時，趙金鳳正在院子里曬被子。"媽，我比賽得了第一名。
"靜怡主動說道，把獎狀遞過去。趙金鳳瞥了一眼，哼了一聲："不就是塊破布嗎？
有什么好顯擺的。"靜怡不以為意，繼續(xù)說："廠長說，市輕工業(yè)局要辦夜校，
我可以免試入學，學成后能調(diào)去設計室當技術員。""什么？"趙金鳳猛地轉身，
"你要去上夜校？那家里誰照顧？征兒誰伺候？""程征有手有腳，不需要人伺候。
"靜怡平靜地說，"夜校一周三個晚上，我會安排好家務。""我不同意！"趙金鳳尖叫，
"你是我程家的媳婦，首要任務是相夫教子！上什么夜校！征兒！征兒你出來！
"程征從屋里跑出來："怎么了媽？""你媳婦翅膀硬了，要去上什么夜校！你管不管？
"程征驚訝地看著靜怡："真的？你怎么沒跟我商量？""我現(xiàn)在不是在跟你商量嗎？
"靜怡直視丈夫，"這是我的機會，程征。我不想一輩子只是個紡織女工。
"程征撓撓頭："可是夜校...會不會太辛苦了？而且媽說得對，
家里...""家里不會因為我一星期三個晚上不在就垮掉。"靜怡打斷他，"程征，
我需要你的支持。"趙金鳳插嘴："征兒，不能答應！她上了夜校心就更野了！
到時候眼里更沒這個家了！"程征看看母親，又看看妻子，
最終嘆了口氣："靜怡...要不...再等等？等有了孩子..."靜怡的心沉了下去。
她看著丈夫躲閃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深吸一口氣："程征，夜校我一定要上。
如果你不支持我，那我們就分開一段時間，各自冷靜一下。""什么？
"程征和趙金鳳同時驚呼。"靜怡，你這是什么意思？"程征臉色發(fā)白。"我的意思是，
"靜怡一字一句地說，"我可以尊重婆婆，但不是無底線地順從；我可以愛你，
但不能失去自我。如果這個家不能容納我的夢想，那我寧愿暫時離開。
"趙金鳳尖叫起來："好啊！這才結婚幾天就要離婚！真是個沒良心的！征兒，
這種媳婦不要也罷！"程征卻沉默了。他看著妻子堅定的眼神，
想起戀愛時她談起夢想時閃閃發(fā)亮的樣子。良久，他輕聲說："靜怡，
你真的這么想去夜校嗎？""是的，這是我改變命運的機會。"靜怡聲音微微發(fā)顫，"程征，
我不想永遠活在別人的陰影下。"程征轉頭對母親說："媽，讓靜怡去試試吧。
夜校也就兩年，很快就過去了。"趙金鳳不敢置信地瞪著兒子："你...你竟然向著她？
我白養(yǎng)你這么大！"說完哭著跑回屋里。程征伸手握住靜怡的手："我可能不是個好丈夫，
但我會學著做得更好。靜怡，給我一個機會，好嗎？"靜怡的眼淚終于落下來。她點點頭，
靠進丈夫懷里。她知道，前方的路還很長，婆婆的刁難不會就此停止，但至少，
她邁出了反抗的第一步。那天晚上，靜怡破天荒地沒有做晚飯。她和程征去了國營飯店，
用比賽獎金點了兩碗牛肉面和一瓶汽水。他們像戀愛時那樣，在昏黃的路燈下散步回家，
談論著未來，暫時把家庭的陰霾拋在腦后。回到家時，趙金鳳的房門緊閉。靜怡知道，
明天的太陽升起后，斗爭還會繼續(xù)。但這一次，她不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2.夜校開學的第一天，薛靜怡特意換上了那件紅色連衣裙，
對著鏡子把齊肩的黑發(fā)梳得一絲不茍。鏡中的女人眼睛明亮，嘴唇緊抿，
透著一股許久未見的堅定。"靜怡，你真要去？"程征站在臥室門口，
手里捏著咬了一半的饅頭，聲音含糊不清。"當然。"靜怡頭也不回，
把筆記本和鋼筆裝進布包，"上周不是說好了嗎？"程征咽下饅頭，
欲言又止："可是媽那邊...""你媽昨晚不是說了嗎，我要是敢去夜校，就別回這個家。
"靜怡轉過身，直視丈夫的眼睛，"程征，我今天必須去。至于回不回來，取決于你。
"程征手里的饅頭掉在了地上。他彎腰去撿，
避開妻子的目光："我...我當然希望你回來。"靜怡沒再說話，拎起布包往外走。
院子里，趙金鳳正坐在小板凳上剝毛豆，見她出來，冷哼一聲："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不知道的還以為去會野男人呢！"靜怡的腳步頓了頓，胸口劇烈起伏。她深吸一口氣，
繼續(xù)往前走。"站住！"趙金鳳把裝毛豆的盆往地上一摜，"我跟你說話呢！聾了還是啞了？
"靜怡轉過身，聲音出奇地平靜："媽，我要去上夜校。六點半上課，九點下課，
程征會去接我。""你敢！"趙金鳳猛地站起來，"我昨天說了，
你要是敢跨出這個門...""我就不是程家媳婦了？"靜怡突然笑了，"好啊，
那從今天開始，我不是您媳婦了。我是程征的妻子，是這個家的女主人。"趙金鳳臉色鐵青，
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靜怡趁機大步走出院門，心跳如擂鼓。紡織廠里，
李大姐一見她就湊過來："怎么樣？婆婆同意你去夜校了？"靜怡搖搖頭，
把早上的沖突簡單說了。李大姐瞪大眼睛："天爺！你膽子也太大了！
不過..."她壓低聲音，"干得漂亮！這些老頑固，就得這么治！"下班鈴響后，
靜怡沒有像往常一樣急著回家。她和幾個也要去夜校的同事在廠門口的小攤買了燒餅，
邊走邊吃。九月的晚風帶著絲絲涼意，吹散了她心中最后一絲猶豫。
夜校設在市第三中學的教學樓里。靜怡報的是服裝設計與工藝班，
教室里大多是和她年紀相仿的女工。第一節(jié)課是服裝設計基礎，老師是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
說話干脆利落。"同學們，你們來學習是為了什么？
"老師在黑板上寫下"服裝設計"四個大字，轉身問道。教室里安靜了幾秒，
"為了漲工資...""為了不一輩子當操作工..."靜怡鼓起勇氣站起來："為了證明，
我們不只是會干活的機器。"老師贊許地點點頭："很好。八十年代了，
女性應該有更多選擇。從今天開始，你們不僅是工人、妻子、母親，還是學生，
是未來的設計師。"靜怡感到一股熱流從心底涌上來。她翻開筆記本，
在第一頁工整地寫下日期和"服裝設計基礎"幾個字，筆跡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下課鈴響起時，靜怡意猶未盡。她收拾好書本，隨著人流走出教學樓，
遠遠看見程征站在校門口的梧桐樹下，手里拿著件外套。"冷了吧？"程征迎上來，
把外套披在她肩上，"第一天怎么樣？"靜怡裹緊外套，鼻子有些發(fā)酸："很好。
老師講得特別好，我還認識了幾個其他廠的同學..."她突然停住，
警惕地看著丈夫："媽沒說什么？"程征撓撓頭："說了...很多難聽的。
不過我跟她講了，你去夜校是好事，以后工資漲了，家里條件也能改善。
"靜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站在我這邊？""你是我媳婦啊。
"程征拉起她的手，"走吧，回家。"家這個詞從程征嘴里說出來，突然有了溫度。
靜怡任由他牽著手，兩人在路燈下慢慢走著，影子拉得很長。
然而溫馨的氣氛在推開家門的一刻煙消云散。趙金鳳端坐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
面前擺著個包袱。"回來了？"她冷笑著看向靜怡，"既然不是程家媳婦了，
你的東西我都收拾好了。今晚就搬出去吧！"包袱散開一角，
露出靜怡的幾件衣服和洗漱用品。程征一個箭步上前："媽！您這是干什么？""干什么？
"趙金鳳提高嗓門，"你不是聽見了嗎？她自己說的，不是程家媳婦了！那還賴在這干什么？
"靜怡站在門口，渾身發(fā)冷。她沒想到婆婆會來真的。更沒想到的是，
程征突然一把抓起包袱，塞回母親手里："媽，您要是非趕靜怡走，那我也跟她一起走。
"趙金鳳像被雷劈中一樣僵在原地："你...你說什么？""我說，"程征一字一頓，
"靜怡是我妻子，她去夜校是為了這個家更好。您要是不接受，我們就搬出去住。
"靜怡的眼眶濕潤了。這是結婚以來，程征第一次如此明確地站在她這邊。
趙金鳳的嘴唇哆嗦著，眼淚突然涌出來："好啊...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
現(xiàn)在為了個女人，連娘都不要了！老程啊，你睜眼看看啊，
你兒子要拋棄我啊..."程征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安慰母親。
他拉起靜怡的手："我們回屋吧。"那一晚，趙金鳳的哭嚎聲持續(xù)到深夜。
靜怡和程征躺在床上，誰也沒說話。最后是程征打破了沉默："靜怡，媽年紀大了，
思想轉不過彎來...給她點時間。"靜怡在黑暗中點點頭，隨即意識到丈夫看不見，
便輕輕"嗯"了一聲。"對了，"程征翻過身面對她，"廠里下周要派我去上海學習兩周。
我本來想推掉的，但現(xiàn)在想想...也許我們分開幾天，你和媽都能冷靜一下。
"靜怡心頭一緊："你要去上海？""就兩周。"程征握住她的手，"我每天給你寫信。
"靜怡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但她沒說出口，只是往丈夫懷里靠了靠。第二天一早，
程征就去了廠里辦出差手續(xù)。靜怡起床時，趙金鳳已經(jīng)出門了，
桌上留著半個冷饅頭和一碗稀粥。她默默吃完，收拾好碗筷，出門上班。接下來幾天，
家里的氣氛像繃緊的弦。趙金鳳不再直接刁難靜怡，但處處冷暴力——做飯只做自己的份，
洗衣服故意跳過靜怡的，晚上把電視音量開到最大干擾她學習。靜怡全當沒看見，
全身心投入工作和學習。夜校的課程比她想象的更有趣，她如饑似渴地吸收著新知識，
筆記本很快就用掉了大半本。程征出發(fā)去上海的前一晚，靜怡熬夜給他織了副毛線手套。
"上海比咱們這冷，"她把手套塞進程征的行李，"記得戴。"程征感動地抱住她："靜怡，
等我回來，咱們好好談談...關于搬出去的事。"靜怡心頭一熱，剛想說話，
門外傳來趙金鳳的咳嗽聲。兩人相視一笑，默契地松開了手。程征走后第二天，
靜怡下班回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夜校課本和筆記本都不見了。她翻遍臥室和院子，
最后在廚房的灶臺邊發(fā)現(xiàn)了燒剩的紙灰，里面依稀可見她精心繪制的設計圖殘骸。"媽！
"靜怡沖進堂屋，聲音發(fā)抖，"您燒了我的書？"趙金鳳慢條斯理地喝著茶："什么書？
我不知道。""我夜校的課本和筆記本！"靜怡攥緊拳頭，"那上面有我半個月的心血！
""哦，灶臺邊那堆廢紙啊？"趙金鳳撇撇嘴，"我當是引火紙呢。再說了，
女人家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早晚都是燒火的命。"靜怡眼前發(fā)黑，
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席卷全身。她轉身沖進婆婆房間，
從抽屜里翻出趙金鳳珍藏的老照片——那是程征父親生前唯一的一張全家福。"你干什么？
"趙金鳳尖叫著撲過來。靜怡高舉照片，聲音冰冷："道歉。為燒我的書道歉，
否則我就撕了它。"趙金鳳臉色煞白："你敢！那是你公公唯一的...""我數(shù)到三。
"靜怡的手指捏住照片邊緣，"一...""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二..."趙金鳳的嘴唇哆嗦著，終于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對不起。
"靜怡把照片放回抽屜，轉身往外走。趙金鳳在她身后歇斯底里地喊："你等著！
等征兒回來，我要讓他看看他娶了個什么潑婦！"靜怡頭也不回："隨便。"那晚的夜校課，
靜怡借同學的筆記補上了缺失的內(nèi)容。下課后，她沒有等程征的信——他剛到上海，
信應該還沒到——而是直接去了李大姐家。"天啊！"李大姐聽完她的遭遇，驚得合不攏嘴，
"你婆婆也太狠了！那你以后怎么辦？"靜怡咬著嘴唇："我想搬出來住，哪怕只是暫時的。
李姐，你知道哪有出租的房子嗎？"李大姐想了想："廠后頭老劉家好像有間空房，
就是條件差些...要不明天我?guī)闳枂枺?靜怡感激地點點頭。回程的路上，
她第一次認真考慮起離婚的可能性。這個念頭讓她心驚肉跳，但又有種奇異的解脫感。
程征的信在三天后到了。厚厚一封，滿是思念和歉意，還夾著兩張上海外灘的風景照。
信的最后，他寫道："靜怡，再忍忍，等我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靜怡把信貼在胸口，
眼淚打濕了信紙。她提筆回信，卻不知該寫什么。最終，她只簡單說了家里和夜校的情況，
只字不提搬出去的想法。周末，靜怡跟著李大姐去看了那間出租屋。房子很舊，只有十平米，
但干凈向陽，租金也合適。她當場付了定金，約定下周搬來。回家的路上，
靜怡的腳步格外輕快。她第一次感到，命運正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變故來得比預期更快。
周一下午，靜怡正在車間忙碌，突然有人喊她接電話。電話那頭是程征廠里的同事，
聲音急促："嫂子，程哥出事了！他在上海突發(fā)急性闌尾炎，剛做完手術，
廠里讓我通知你盡快過去！"靜怡手一抖，話筒差點掉在地上："他現(xiàn)在怎么樣？危險嗎？
""醫(yī)生說手術很成功，但需要人照顧。廠里已經(jīng)給你買好了今晚的火車票，
下班后直接來廠辦拿吧。"掛掉電話，靜怡雙腿發(fā)軟。她請了假，匆匆回家收拾行李。
趙金鳳不在家，她留了張字條說明情況，帶上家里所有的現(xiàn)金和積蓄，趕往程征廠里。
火車在夜色中隆隆前行。靜怡靠在硬座車廂的窗邊，望著窗外閃過的零星燈火，
心早已飛到了上海。她想起程征臨走前說的話："等我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你一定要好好的。"靜怡在心里默念，
"我們還有那么多話沒說完..."上海第一人民醫(yī)院的走廊又長又冷。
靜怡按照指示牌找到外科病房，推開門，看見程征臉色蒼白地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眼睛閉著，
嘴唇干裂。"程征..."她輕聲呼喚，生怕驚擾了他。程征緩緩睜開眼睛，看清是她，
虛弱地笑了："你來了..."靜怡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握住丈夫的手，那手冰涼得嚇人。
"疼嗎？"她問。"看見你就不疼了。"程征想抬手擦她的眼淚，卻牽動了傷口，
疼得倒吸冷氣。護士過來換藥，告訴靜怡手術很成功，但程征需要住院觀察一周。
靜怡謝過護士，在病床邊的小凳上坐下，開始履行陪護的職責。
那一周是靜怡結婚以來最辛苦也最充實的日子。她每天照顧程征的起居，
幫他擦洗、喂飯、換藥，晚上就睡在病房的折疊椅上。程征的同事們輪流送來水果和營養(yǎng)品，
廠領導也來探望，承諾所有醫(yī)療費用由廠里承擔。靜怡第一次感受到，
在遠離家庭糾葛的地方，她和程征可以如此和諧相處。沒有婆婆的挑撥，沒有無休止的爭吵，
只有相互扶持的溫暖。程征恢復得很快。出院前一天晚上，他拉著靜怡的手說："靜怡，
回去后我們就搬出來住吧。我已經(jīng)跟廠里申請了住房，雖然只是一間筒子樓，
但..."靜怡捂住他的嘴："別說了，先養(yǎng)好身體。搬家的事回去再商量。
"但她心里已經(jīng)做了決定。無論有沒有廠里的房子，她都不會再和趙金鳳同住一個屋檐下了。
那個租好的小屋，將是她的避風港，也是她新生活的起點。回程的火車上，
程征因為身體虛弱一直靠在靜怡肩上。靜怡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
想起夜校老師說過的話："八十年代了，女性應該有更多選擇。"她輕輕握住丈夫的手，
在心里對自己說：薛靜怡，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3.從上海回來的火車上，
程征一直握著靜怡的手。他的臉色仍然蒼白，但眼神比生病前清明許多。"靜怡，
"他突然開口，"回去后，我們就搬出來。"靜怡側頭看他："廠里真分你房子了？""嗯，
技術科的王科長幫我爭取的。"程征捏了捏她的手，"雖然只是一間筒子樓，但離廠子近，
咱們上班都方便。"靜怡望向窗外飛速后退的田野，沒有告訴丈夫她已經(jīng)租了房子的事。
那個十平米的小屋是她最后的退路，是她為自己保留的一方天地。
"媽那邊..."程征猶豫著。"你自己跟她說。"靜怡聲音平靜，"這次我不會再讓步了。
"程征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我來處理。"火車到站時已是傍晚。
他們拎著行李走出站臺，遠遠看見趙金鳳站在出站口，手里舉著塊寫有程征名字的紙板。
"媽怎么來了？"程征驚訝道。靜怡心頭一緊："你通知她了？
""沒有啊..."程征皺眉，"可能是廠里人告訴她的。"趙金鳳已經(jīng)看見了他們，
揮舞著紙板擠過來："征兒！這兒呢！"她一把搶過程征手里的行李包，
上下打量兒子："瘦了！臉色這么差，上海人沒給你飯吃？""媽，我沒事。
"程征勉強笑笑，"多虧靜怡照顧..."趙金鳳像沒聽見似的，
挽起兒子的胳膊就往車站外走："媽燉了雞湯，回去趁熱喝。"靜怡默默跟在后面，
拎著自己和程征的另一個包。車站外，趙金鳳攔了輛三輪車，先把程征扶上去，
然后自己坐到他旁邊，留給靜怡的位置只夠放半個屁股。一路上，
趙金鳳喋喋不休地說著街坊鄰居的八卦，完全不給程征插話的機會。
靜怡望著車外漸暗的天色，盤算著明天一早就去看她那間出租屋，
把必要的生活用品先搬過去。回到家，趙金鳳果然燉了一鍋雞湯，但只盛了一碗給程征。
"病人需要補補，"她瞥了眼靜怡，"其他人喝白粥就行。"靜怡沒說什么，
默默去廚房給自己盛了碗粥。等她回到堂屋，聽見程征在說："...所以廠里分了房子，
我和靜怡打算搬過去。""什么？"趙金鳳的尖叫幾乎掀翻屋頂，"你才回來就要搬走？
是不是她攛掇的？"她指向廚房方向，手指因憤怒而顫抖。"媽，是我自己的決定。
"程征放下湯碗，"我都成家了，該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活？
"趙金鳳聲音陡然提高，"我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現(xiàn)在你有了媳婦忘了娘？程征，
你今天把話給我說清楚！"靜怡站在廚房門口，端著已經(jīng)涼了的粥，進退兩難。
程征的聲音傳來："媽，我不是不要您了。您隨時可以來看我們，
我們也會常回來看您...""放屁！"趙金鳳抄起雞毛撣子就往程征身上抽，
"我打死你這個不孝子！"程征沒躲，硬挨了幾下。靜怡沖進來抓住趙金鳳的手腕："媽！
程征剛做完手術！"趙金鳳一把甩開她："滾開！都是你挑撥離間！自從你進了門，
我兒子眼里就沒我這個媽了！"靜怡被推得踉蹌幾步，后背撞上柜子角，疼得倒吸冷氣。
程征連忙扶住她，轉向母親："媽！您再這樣，我們現(xiàn)在就走！"趙金鳳愣住了，
雞毛撣子掉在地上。她的表情從憤怒變成難以置信，最后化為一種可怕的平靜："好，很好。
你們走，走了就別回來！"她轉身進了自己房間，重重摔上門。屋內(nèi)頓時一片死寂。
程征長嘆一口氣，輕輕撫摸靜怡的后背："撞疼了吧？"靜怡搖搖頭，
突然覺得無比疲憊："我去睡了。"第二天一早，靜怡趁程征和趙金鳳還沒起床，
悄悄出門去了出租屋。房子比記憶中更小更舊，但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
在地板上畫出一塊明亮的方格。靜怡蹲下來，用手指撫摸那塊陽光，仿佛觸摸到了希望。
她簡單打掃了房間，把帶來的被褥鋪在木板床上，又掛上一條布簾當衣柜。做完這些，
她坐在床邊，環(huán)顧這個簡陋但完全屬于自己的空間，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回程家的路上，
靜怡繞到供銷社買了把新鎖。她計劃著，等程征身體好些，就和他攤牌——要么一起搬出來，
要么她自己先搬出來住。然而回到家，等待她的是一場更大的風暴。趙金鳳坐在堂屋正中，
面前攤著靜怡藏在枕頭下的租房合同和鑰匙。看見靜怡進門，她冷笑一聲："能耐了啊？
都自己租上房子了？"靜怡的血瞬間凝固。她沒想到婆婆會翻她的東西。"說話啊！
"趙金鳳"啪"地一拍桌子，"租這破房子想干什么？是不是準備勾搭野男人？""媽！
"程征從里屋沖出來，臉色鐵青，"您胡說什么呢！""我胡說？
"趙金鳳抓起合同甩到程征臉上，"你自己看！你媳婦背著你租房子，安的什么心？
"程征撿起合同，困惑地看向靜怡："這是...？"靜怡深吸一口氣："是我租的。
在你生病前就租好了。"她直視程征的眼睛，"我受不了了，程征。要么我們一起搬出去，
要么我自己走。"程征像被雷擊中般僵在原地。趙金鳳則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冷笑："看看！
這就是你娶的好媳婦！早就不想在這個家待了！"靜怡不再理會婆婆的尖叫，
徑直走向程征："選擇吧，現(xiàn)在。"程征低頭看著合同，又抬頭看看母親，
最后目光落在靜怡臉上。他嘴唇顫抖著，卻發(fā)不出聲音。"好，我明白了。
"靜怡轉身往臥室走，"我收拾東西。"趙金鳳在她身后尖聲大笑："滾吧！滾得越遠越好！
"程征突然大喊一聲："夠了！"他幾步追上靜怡，拉住她的手腕，"我跟你一起走。
"趙金鳳的笑聲戛然而止："你說什么？"程征沒有回頭，聲音低沉但堅定："媽，
我和靜怡今天就搬出去。您保重。"靜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著程征堅毅的側臉，
突然覺得這個相處了三年的男人有些陌生，又有些令人心動。
趙金鳳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沖上來撕扯程征的衣服："你敢！你今天敢踏出這個門，
我就當沒生過你這個兒子！"程征任由母親捶打，一動不動。靜怡看不下去了，
上前一步："媽，我們會常回來看您...""閉嘴！"趙金鳳轉向靜怡，眼中燃燒著仇恨，
"都是你！自從你進了門，我兒子就變了！你這個狐貍精！掃把星！"她突然撲向靜怡，
指甲朝她臉上抓去。程征急忙擋在中間，臉上頓時多了幾道血痕。"媽！
"他抓住母親的手腕，"您再這樣，別怪我不認您！"這句話像一盆冷水澆在趙金鳳頭上。
她踉蹌后退幾步，跌坐在椅子上，
臉色灰敗："滾...都滾..."靜怡和程征默默收拾了必要的衣物和生活用品。臨走時，
程征跪在趙金鳳面前磕了個頭："媽，等您氣消了，我再回來看您。"趙金鳳別過臉，
一言不發(fā)。靜怡租的小屋突然要住兩個人，顯得更加狹小。程征把行李放在墻角，環(huán)顧四周，
苦笑："比廠里分的房子還小。""嫌小你可以回去。"靜怡生硬地說，
還在為剛才他的猶豫生氣。程征走過來抱住她："靜怡，我選擇了你。這就夠了，不是嗎？
"靜怡在他懷里慢慢放松下來。是啊，這已經(jīng)是一次巨大的跨越。
她不能指望程征一夜之間變成另一個人。他們花了半天時間安置簡陋的新家。晚上，
靜怡用煤油爐煮了兩碗面條，兩人擠在小桌前吃完了搬家后的第一頓飯。
"明天我去廠里辦手續(xù)，盡快搬進分給我們的房子。"程征說，"這地方太小了，
你連畫設計圖的地方都沒有。"靜怡驚訝地抬頭："你記得我要畫設計圖？""當然。
"程征笑了，"你每晚趴在床上畫到半夜，我怎么會不記得？
"這個小小的細節(jié)讓靜怡心頭一暖。也許，程征比她想象中更關注她。然而，
新生活開始的喜悅很快被現(xiàn)實沖淡。搬出來的第三天，程征下班回來，臉色異常難看。
"怎么了？"靜怡放下正在畫的服裝草圖。程征重重坐在床上："媽...媽去廠里鬧了。
""什么？"靜怡手中的鉛筆掉在地上。"她跑到廠長辦公室，說我不孝，
說你是狐貍精..."程征痛苦地抱住頭，"王科長找我談話，說家庭問題影響不好，
可能...可能分房的事要暫緩。"靜怡如墜冰窟。
她太了解這個時代"影響不好"四個字的分量了。多少人的前途就毀在這輕飄飄的幾個字上。
"我去跟她說。"靜怡站起身，"我去求她別再鬧了。"程征拉住她："沒用的。
媽這次是鐵了心要拆散我們。"他頓了頓，"靜怡，要不...你先回娘家住段時間？
等媽消氣了..."靜怡猛地甩開他的手："程征！我們才搬出來三天！你就又要妥協(xié)？
""我不是妥協(xié)！"程征提高嗓門，"我是為你考慮！媽這么鬧下去，你的工作也會受影響！
"靜怡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她坐回椅子上，聲音平靜得可怕："程征，我不會回娘家。
要么我們一起面對，要么...我們離婚。""離婚"兩個字像炸彈般在狹小的房間里爆開。
程征臉色煞白："你...你說真的？"靜怡看著這個她愛了三年的男人，
心如刀絞："程征，我需要的是一個能和我并肩作戰(zhàn)的丈夫，
不是一個永遠在母親和妻子之間搖擺的男孩。"程征沉默了許久，
最后輕聲說："給我點時間。"那晚，他們背對背躺在狹窄的單人床上，
中間仿佛隔著一道深淵。第二天是周六，靜怡不用上班。程征一早去了廠里，說有事要處理。
靜怡獨自坐在小窗前，繼續(xù)畫她的設計圖，卻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中午時分，有人敲門。
靜怡以為是程征回來了，開門卻看見李大姐站在外面，臉色凝重。"靜怡，出事了！
"李大姐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婆婆去紡織廠鬧了，說你拐跑她兒子，
還說你...說你在外頭有人！廠長正找你呢！"靜怡雙腿一軟，扶住門框才沒摔倒。
她早知道趙金鳳不會善罷甘休，卻沒想到會惡毒到毀她名譽的地步。
"我...我得去廠里解釋...""先別去！"李大姐壓低聲音，"廠長正在氣頭上。
我男人在廠辦工作，聽說...聽說可能要停你的職。"停職。在那個年代，
這幾乎等于宣判了一個人社會性死亡。靜怡眼前發(fā)黑，耳邊嗡嗡作響。"靜怡？靜怡！
"李大姐搖晃她的肩膀，"振作點！現(xiàn)在不是慌的時候！"靜怡強迫自己深呼吸，
冷靜下來："李姐，謝謝你告訴我。我...我得等程征回來商量...""還商量什么？
"李大姐急了，"你婆婆這是要把你往死里整啊！要我說，你直接去找廠長，
把前因后果說清楚！"靜怡咬著嘴唇點點頭。她換上最體面的衣服，
把夜校的學生證和設計作品裝進包里，準備去廠里為自己辯護。剛出門，
她就看見程征急匆匆地跑來，額頭上全是汗。"靜怡！"他氣喘吁吁地抓住她的肩膀，
"媽去你廠里鬧了？"靜怡點點頭，喉嚨發(fā)緊。程征的表情變得異常堅定："走，
我們?nèi)ゼ徔棌S。然后去鋼鐵廠。我要當著所有人的面，把真相說清楚。
"靜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確定？""我昨晚想了一夜。"程征握住她的手，
"靜怡，你說得對。我是個丈夫了，該有自己的立場。媽做得太過分了，我不能讓她毀了你。
"這是結婚以來，程征第一次如此明確地站在她這邊對抗母親。
靜怡的眼眶濕潤了："程征...""走吧。"程征拉起她的手，"這次，我們一起面對。
"紡織廠廠長辦公室里，氣氛凝重得像結了冰。廠長是個五十多歲的嚴肅男人，
面前攤著靜怡的檔案。趙金鳳坐在一旁，臉上帶著勝利的冷笑。"薛靜怡同志，
"廠長推了推眼鏡，"你婆婆反映的情況很嚴重啊。破壞家庭和諧，影響社會風氣，
這可不是小事。"靜怡剛要開口，程征上前一步："廠長，我是程征，靜怡的丈夫。
事情根本不是我媽說的那樣。"趙金鳳尖聲打斷："征兒！你怎么能...""媽！
"程征提高嗓門，"您再鬧下去，只會徹底失去我這個兒子！"廠長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程征趁機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包括趙金鳳如何刁難靜怡，如何燒她的書本，
如何反對她上夜校。"廠長，我妻子是個優(yōu)秀的工人，夜校老師都夸她有天賦。
"程征從靜怡包里拿出設計圖，"您看看，這些都是她設計的。"廠長接過圖紙，
表情漸漸緩和。他轉向趙金鳳："老嫂子，年輕人有上進心是好事啊。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
婦女能頂半邊天，您這老思想得改改了。"趙金鳳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突然嚎啕大哭："你們都欺負我！我一把年紀了，
兒子媳婦都不要我..."廠長無奈地搖搖頭，對靜怡說："小薛啊，家務事我本不該管。
但既然鬧到廠里來了，這樣吧，你先休息幾天，等家里事處理好了再來上班。
"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果了。靜怡感激地點點頭："謝謝廠長。"走出廠長辦公室，
趙金鳳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扭頭就走。程征喊了她幾聲，她頭也不回。
"讓她冷靜一下吧。"靜怡拉住丈夫，"我們先去你廠里，把分房的事落實了。
"鋼鐵廠的領導比紡織廠通情達理得多。聽了程征的解釋，
王科長拍拍他的肩膀："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房子的事我盡量幫你爭取，
但你得處理好家庭矛盾，別再鬧到廠里來了。"回家的路上，靜怡和程征都沉默不語。
這場風波雖然暫時平息，但他們都知道，與趙金鳳的戰(zhàn)爭遠未結束。"靜怡，
"程征突然開口，"如果...如果媽一直不原諒我們怎么辦？
"靜怡看著遠處漸漸西沉的太陽，輕聲說："給她時間吧。血緣不是那么容易割斷的。
"她沒說的是，無論趙金鳳原不原諒，她都不會再回到那個被壓迫的生活了。
夜校的課程、手中的設計圖、還有那個雖然簡陋但屬于自己的小屋，
已經(jīng)為她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風從遠方吹來，帶著初秋的涼意。靜怡攏了攏衣領，
腳步卻越發(fā)堅定。無論前方還有什么風暴，她都已不再是那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了。
4.紡織廠的廣播里正播放著《在希望的田野上》，歡快的旋律透過車間敞開的窗戶飄進來。
薛靜怡坐在織機前，手指靈巧地穿梭于紗線之間，
腦海里卻不斷閃現(xiàn)著昨晚夜校老師講解的新的剪裁技巧。"小薛！小薛！
"車間主任的大嗓門打斷了她的思緒，"廠長叫你去他辦公室！"靜怡的手指一頓，
一縷紗線啪地斷了。她抬頭看見車間主任站在過道上，臉上帶著難以捉摸的表情。"現(xiàn)在嗎？
"靜怡輕聲問，心跳突然加速。自從上次婆婆來廠里鬧事后，她已經(jīng)"休息"了整整一周，
昨天才剛回來上班。"對，現(xiàn)在。"車間主任撇撇嘴，"帶上你那什么設計圖。
"靜怡的手微微發(fā)抖。她從工具箱底層取出一個牛皮紙袋，
里面裝著她最滿意的幾份設計圖——這是她準備參加下個月市里服裝設計比賽的作品。
廠長辦公室的門半掩著。靜怡敲了敲門，聽見里面?zhèn)鱽硪宦?進來"。推門進去，
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除了廠長，還有兩個陌生人——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女人和一個年輕男子。
廠長見她進來，難得地露出笑容："小薛來了，坐。"靜怡局促地坐在沙發(fā)邊緣，
雙手緊握紙袋。廠長向那兩人介紹："這就是薛靜怡同志，我們廠的優(yōu)秀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