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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早已停歇,天光卻像是蒙了一層厚重的灰氈,陰沉沉地壓在石壁鄉的上空。空氣里濕冷得厲害,混雜著濃得化不開的泥土腥氣、牲畜尸體腐爛的甜膩惡臭、以及廢墟里木料被水泡透又風干的沉悶潮味。石壁鄉政府那排原本就低矮破舊的紅磚平房,此刻更顯頹敗。屋頂上隨處可見被洪水沖開的瓦片孔洞,像無數張開的絕望大口。墻壁被水浸泡和泥石沖刷,洇出大片大片的黑褐色污痕,剝落的墻皮耷拉著,如同老人身上潰爛的死皮。

唯一算得上“完整”的,只有那間小小的、位于平房頂頭的鄉政府辦公室。門前的空地上,堆積著小山般剛從附近受災較輕的幾個村子搜刮來的物資:幾捆顏色灰暗的玉米桿子、一堆沾著泥巴的紅薯、一摞印著供銷社字樣的舊麻袋里似乎是發霉的雜糧,旁邊還拴著幾只毛色雜亂、在寒冷中瑟瑟發抖的土雞。幾個同樣灰頭土臉的村民在物資堆前低語,神情麻木。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冷馕和粗糧混合后又被雨淋過的發酵酸餿味兒,還有一股淡淡的……雞屎味。

陳青禾拖著兩條灌了鉛似的腿,艱難地挪到辦公室門口。身上的衣服早就被泥漿糊得硬邦邦,又濕又冷地貼在皮膚上,像裹了一層冰冷的硬殼。每一次邁步,骨骼關節深處都傳來酸痛欲裂的呻吟。他站在門口,刻意避開了屋角那個堆滿了泥水衣物和破臉盆的角落,深吸了一口氣——冷冽的空氣裹著辦公室特有的霉味、廉價油墨味,以及一絲殘留的煙味。一種莫名熟悉的、令人牙關發緊的壓力感瞬間攫住了他,如同剛從泥潭爬出,又踏入了另一片無形的沼澤。

辦公室里。張愛國正彎著他那微腆的肚子,對著一個穿著深藍色工作服(應該是郵電所來的)的人大聲交涉:“線路斷在鷹嘴崖后面!那地方現在還是一片爛泥塘!你們搶修隊人呢?沒長翅膀飛不過去?!電話!電話不通我拿什么跟縣里匯報災情?!” 他聲音里帶著疲憊過后的虛張聲勢和明顯的急躁,手指頭使勁戳著辦公桌面上一部老舊黑色搖把電話機,那電話線的塑料皮都磨損斷裂開了口。

旁邊,韓松正拿著一個小巧精密的銀色小本子(像是某種野外記錄本)和一支削得露出長長鉛芯的繪圖鉛筆,聚精會神地對著桌上鋪開的石壁鄉地形圖勾畫著什么。他對張愛國那邊的咆哮充耳不聞,眉頭緊鎖,鉛筆尖在圖上某個代表后山鷹嘴崖的區域反復圈畫著,仿佛在測算什么精確數值,渾身散發著一種與這混亂環境格格不入的、精確冰冷的“科學氣場”。

陳青禾的目光幾乎是下意識地、無法控制地掃過張愛國——那個“98-08落馬—小貪”標簽的主人,此刻正因為電話不通而煩躁地揪著頭發。然后,他的視線如同被燙到般急遽移開,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另一個背對著門口、沉默地翻看著一厚摞泛黃名冊的身影上。

那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沾著點點干涸泥漿的舊軍綠色外套,身形高大,正是趙前進。他那頂標志性的破舊寬檐草帽就隨手扔在辦公桌一角,露出的頭發略顯卷曲凌亂。沒有訓斥,沒有憤怒的缸子敲擊聲,此刻的他竟顯得有幾分沉靜?他粗壯的手指正緩慢地一頁頁翻著那本厚厚名冊,指關節上還有幾道新鮮的刮痕。陳青禾甚至能聽到名冊紙頁那粗糙的摩擦聲。這反常的安靜,像一層薄冰,反而讓陳青禾的心跳又漏跳了一拍——被無視,是否比被關注盯死更可怕?那只沒了蓋的搪瓷缸子是不是下一秒就會從某個角落飛出?

他的視線像偷油的老鼠,剛想從角落里縮回去。

“小陳!來得正好!” 一聲拖著官腔、努力顯出“倚重”意味的招呼猛地響起!

是張愛國!他剛剛打發走了郵電所的人,臉上的煩躁和焦慮如同變臉般瞬間切換成一種努力擠出的、帶著點僵硬的熱絡!顯然韓松和趙前進都沒興趣理會他剛才的“咆哮外交”,現在看到門口狼狽不堪的陳青禾,如同抓住了一根緩解自身尷尬和分攤工作壓力的稻草!他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來,動作大得帶起一股混合著汗味、餿味和廉價煙味兒的氣流。

“辛苦了辛苦了!聽說你在下面累壞了!”張愛國胖乎乎的手掌極其自然地就朝著陳青禾的肩膀拍了過來!那動作快如閃電!力道之大!絕不是慰勞!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親熱,更像是……一種重新宣示領地主權的標記!以及對他這個“蟲語者”帶來的微妙壓力進行的某種試探性的……“收服”?!他的臉上努力堆著笑,但那笑容就像貼在臉上僵硬的面具,眼底深處還殘留著一絲對“泥石流預警”心有余悸的驚悸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命大歸命大,不還是鄉里一個隨時能指揮的小角色?

陳青禾渾身的寒毛在對方手掌觸到肩頭布料之前就已經集體豎立!神經如同緊繃的弓弦!上輩子無數次被上級這種“親切拍肩”支配的記憶如同毒蛇纏繞!身體在大腦發出明確指令前,已經做出了最本能的防御反應——身體猛地一矮!肩膀迅速下沉!極其夸張地向后縮了一大步!幅度之大!差點被門檻絆倒!

“張…張主任…我身上太臟了…全是泥…”陳青禾脫口而出!聲音干澀發緊!臉上強行擠出一個混雜著狼狽、慌亂和一絲惶恐的假笑,甚至配合著還像站不穩似的踉蹌了一下,將避開的動作合理化。

張愛國那只伸出的手掌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瞬間凝固了一小半。一絲極其短暫的尷尬和……被當眾頂撞(雖然對方找了理由)的慍怒在他眼底稍縱即逝。但他立刻干笑了兩聲掩飾過去:“啊…對對…理解理解…忙得夠嗆…那什么…”他順勢收回手,在自己褲縫上擦了擦(天知道他剛剛拍桌子沾了墨水?),眼神不自覺地飄向辦公室深處那張唯一的靠窗辦公桌——那里,李衛國正背對著門口,在唯一一塊相對干凈的地板上放著一只掉了漆的鐵皮臉盆,慢條斯理地擰著一條毛巾。

“對了!李書記剛才指示了!”張愛國立刻找到了更重要的由頭,聲音重新拔高,帶著一種傳達重要指令的正式感,“搶險救災是頭等大事!但災情統計也不能落下!尤其是確認各村干部和重點村民傷亡、失蹤情況!人手不夠了!所以…陳青禾同志!”他再次點名,目光重新聚焦回陳青禾臉上,那里面沒有了刻意擠出的笑意,只剩下不容置疑的命令,“這份工作交給你!負責中上洼幾個小隊!挨家挨戶統計!必須把姓名、性別、是否在場、具體位置、是受傷還是…遇難!給我一項項登記清楚!立刻!馬上出發!”

說著,他根本不給陳青禾任何思考或拒絕的機會!動作夸張地彎下腰,從他那張辦公桌靠底板的空當里(避開桌面韓松畫圖的地盤),吃力地拖出一個厚重的、藍黑色硬塑料皮外殼的登記本!封皮上用白色油漆寫著歪扭的“石壁鄉人口普查(七五修)”。本子邊緣沾滿了灰塵和不知名污漬,顯然塵封已久。張愛國用他那沾著墨跡的胖手拍了拍本子上厚厚的灰,又像甩掉瘟疫似的,動作幅度極其刻意地將本子塞進了陳青禾下意識伸出接住的手里!

硬塑料封皮的冷硬觸感順著手指直透骨髓!陳青禾看著本子上那厚重的灰塵和被塞到手里時的巨大“推力”,只覺得一陣惡心和無力。這活兒又臟又累還擔干系!而且……讓他去統計那個剛剛吞噬了他“預警失敗”記憶的中上洼?!

“愣著干什么?!趕緊去啊!這是嚴肅的政治任務!統計不準拿你是問!”張愛國看到陳青禾臉上的猶豫,臉上那點殘余的假笑徹底沒了,語氣陡然加重,帶著被反復拂逆后積累的煩躁和權威受挫的羞惱。

“是!張主任!”陳青禾不敢再遲疑,抱著那本沉重冰涼的登記本,像抱著塊燒紅的烙鐵,轉身就往外走,只想立刻逃離這窒息的環境。至于韓松那始終沒抬一下的頭,趙前進翻動名冊更加緩慢的手指……都如同芒刺在背!

就在他快步走到辦公室門口,幾乎要跨出去的時候。

“等一下。”

一個低沉、平緩、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卻如同磁石吸鐵般瞬間攫住了整個房間氣流的聲音響起。

李衛國!

他剛剛擦洗完,將毛巾仔細擰干搭在臉盆邊緣。此刻轉過身,水珠順著他洗得干凈、卻依舊布滿深刻皺紋的臉頰緩緩滑落。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褂子,沒系扣,露出里面同樣洗得褪色的白汗衫。整個人如同剛剛擦拭過浮塵的古舊石碑。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沒有看任何人,視線落在陳青禾手里那本厚厚的登記冊封皮上。

“張主任安排的是中上洼?”李衛國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張愛國的呼吸都微滯了一下。他緩步走過來,腳步無聲,卻帶著無法忽視的存在感。他沒有去碰那本子,目光卻似乎穿透了厚厚的塑料硬殼,落在了里面那些注定飽蘸血淚的生與死。

“啊…是…書記!中上洼那邊損失也很大,幾個小隊都需要……”張愛國連忙解釋。

“嗯。”李衛國鼻子里發出一個單調的音節,打斷了張愛國的解釋,表示知道了。然后,他的目光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不經意地抬起,落在了陳青禾那依舊沾著泥點、被冷風吹得發青的臉上。

四目相對!

陳青禾的心臟猛地一縮!如同被冰冷的鋼絲勒緊!李衛國那雙渾濁瞳孔深處的東西……不再是他預想中的評估或審視……

而是……一種更深沉!更靜默!如同兩潭凝凍萬載、底下暗流卻從未止息的寒泉冰窟!在那瞬間的對視里,陳青禾捕捉到了一絲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卻又選擇了旁觀命運的……冷酷沉靜?那目光似乎在說:看到了?天地無情,人命無常,你的掙扎,不過塵埃。

僅僅一瞥!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

“順便……看看。”李衛國的聲音重新響起,重新恢復那種平鋪直敘的腔調,目光卻已經掠過陳青禾的頭頂,落在了門外那片被雨打濕、依舊蒙著沉重霧氣的灰暗天空,那里……似乎有幾只灰黑色的鳥雀畏縮地在低空盤旋。

“……看看山上…那些鳥雀…蟲子…”他停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像冰凌凝結、掉落,“……都…去哪里了。”

都去哪里了……

這句話像一道寒流從陳青禾尾椎骨猛地竄升!

中上洼統計傷亡名單!

順便?看看鳥雀蟲子去了哪里?!

這……這根本不是在說動物遷徙!!!

這是要他!!

再次!!

驗證!!

驗證他那份所謂的“蟲語”!

到底是生死一線前的偶然靈光?

還是……某種能洞徹天地殺機的!

災異?!

空氣仿佛都停滯了。

韓松的鉛筆尖在地圖某個點上頓住,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如同枯枝折斷的脆響!他依舊沒抬頭,但那繃緊的肩背線條透露出一種被觸及“專業領域”核心的、被另一種他不理解的“東西”挑釁后的本能抗拒!鉛筆用力,鉛芯在紙上戳出了一個深痕。

趙前進翻動名冊的手指也極其微妙地停頓了一下,粗壯的手指捏著厚厚一頁紙,卻沒有立即翻過。

張愛國臉上則是一閃而過的茫然,顯然沒跟上“看蟲子去哪”和“統計災情”之間的邏輯鏈條。

“聽明白了?”李衛國那平緩的聲音最后確認道,沒有質問,沒有催促,只有一種讓人無法說“不”的沉甸甸的陳述。

“……明白,書記。”陳青禾喉嚨發緊,只覺得手里的登記冊重得如同墓碑。他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抱著那本子,如同接了投名狀般,逃也似的沖出了辦公室門。

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辦公室里那種混合著霉味、焦慮和無形壓力的氣息被隔絕在身后。他靠在辦公室窗外那冰冷的、洇著大片水漬的紅磚墻壁上,大口喘息著,胸腔里那顆心臟卻跳得更加狂亂!不是因為解脫,而是因為更深的窒息!

他低頭看著懷里沉甸甸的登記冊。藍黑色硬塑料皮上,“石壁鄉人口普查(七五修)”幾個白字冰冷刺眼。這哪里是人口普查?這是死亡登記本!是幸存者名單!是災難最血腥的賬本!那場巨大的泥石流……抹去了多少“七五修”那本子上的名字?又有多少名字因為他的“預警”而繼續存在?

而李衛國那“順便看看鳥雀蟲子去了哪里”的指令……更像一把懸在頭頂的無形之劍!是肯定?是懷疑?還是更深的試探?那“都去哪里了”幾個字,如同詛咒,箍在他的心頭。

他猛地轉身,腳步沉重得如同墜著鉛塊,抱著那本冰冷沉重的死亡登記冊,一步一滑地走下山坡,向著依舊彌漫著悲傷、痛苦和泥土腥氣的中上洼受災點走去。

雨后的道路泥濘不堪,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深深的、帶著泥漿的腳印。一片冰冷的死寂籠罩著剛剛被災難蹂躪過的土地。倒塌的房屋如同被巨獸啃噬后散落的森森白骨,殘破的木梁和扭曲變形的預制板浸泡在渾濁的泥水里,反射著灰白的天光。空氣中彌漫的腐爛氣味越來越濃重——不僅僅是草木土腥,還混雜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讓人作嘔的腥甜氣息。牲畜的尸體腫脹變形,半埋在泥漿里,蚊蠅嗡嗡地盤旋成一片片絕望的黑色云團。偶爾能看到幾個村民正在廢墟里麻木地翻找著,動作遲緩,眼神空洞。

村子中央那片相對高點、臨時清理出來的硬地上,豎著幾根歪斜的竹竿,上面拉起的防雨布早已破敗不堪。下面,是這次泥石流中的生還者……不,準確地說,是暫時沒有被泥土帶走的人。他們蜷縮在破草席、濕漉漉的破被褥或者僅僅是一件糊滿泥漿的外套下。有的在毫無生氣地低低啜泣,淚水混著臉上的污泥滑落;有的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像被抽干了魂魄的空殼;還有的受傷了,頭上裹著看不出顏色的破布條,血和泥水混合著,正被一個同樣疲憊不堪的老婦人用臟兮兮的布蘸著泥水潦草擦拭著傷口,引起傷者更加痛苦的抽搐和呻吟。沒有多少交談,只有一片沉甸甸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絕望寂靜。如同地獄在這里開鑿了一個小小的前哨站。

陳青禾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這景象,比最壞的想象還要沉重。他深吸一口氣,將那令人作嘔的空氣和心底翻騰的酸澀一起壓下去。翻開登記冊。硬塑料封皮的冰冷直透指尖。泛黃的紙張帶著一股陳舊的霉味。他掏出那根張愛國“貼心”塞在登記冊夾頁里的半截鉛筆——筆頭還沾著泥點。

開始了。

他走到一個目光呆滯的老婦人面前,半蹲下來,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大娘…您…您家還有幾口人?都在嗎?”

登記。

姓名,年齡,在場位置(廢墟上?),身體狀況。

“李有福…男…五十三…在場…斷…斷了條腿…”

“張翠花…女…四十七…在場…嚇著了…”

“王栓子…男…十歲…在場…腳劃破了…”

老婦人像個壞掉的水車,斷斷續續復述著。陳青禾笨拙地在那泛黃、行距寬疏的冊子上記錄著,鉛筆在粗糙的紙上勾畫,發出沙沙的噪音。

然后,老婦人渾濁的眼睛里猛地涌出大顆淚水,嘴巴囁嚅著,身體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抖:“還…還有一個…一個小的……栓子他妹…春花……沒…沒找見……在屋里睡覺時…房子就……就塌了……哇……”她猛地捂住臉,干癟的身體蜷縮成一團,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那絕望如同實質的氣流沖擊著陳青禾。

陳青禾捏著鉛筆的手指猛地攥緊!鉛筆芯“啪”地一聲被掐斷!尖利的斷口硌得指腹生疼!心臟像是被一只冰涼的大手狠狠攥了一把!春花!一個沒有出現在這頁紙上的名字!一個被泥流吞噬的幼小生命!冰冷堅硬的登記冊頁面上,在“王栓子”那一行的下方,是空空蕩蕩的一大片……留白。這留白像是一只猙獰的巨口,嘲笑著所有幸存者的慶幸!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難以言喻的悲憤沖上他的頭頂!他的身體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不是為了完成李衛國的指令!不是為了那個“蟲語者”的虛名!而是因為這最赤裸的、無法用任何理由安慰的死亡賬目!是他眼睜睜看著發生卻又無法阻止的結局!薄薄一張紙!就是陰陽相隔!

他死死盯著那一行留白!鉛筆頭狠狠地、無意識地在那空白的紙面上戳著!留下一個又一個越來越深、越來越大的、如同泣血墨點般的——洞!

就在這時!

一陣低沉壓抑的啜泣聲夾雜著幾句不成句的念叨,在防雨棚另一側角落飄了過來:

“……命大啊……真是燒了高香了……”

“……誰說不是……要不是那天……那個陳干部……叫了那么一嗓子……擂門擂得震天響……”

“擂什么門!人家會看蟲子!是蟲語者!蟲子早告訴他房子要垮了……”

“對對!蟲語者!陳干部是俺們的恩人……”

“噓……小聲點……”

陳青禾拿著鉛筆在空白紙面上亂戳的手指猛地一頓!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一股無法言喻的冰冷瞬間取代了剛才那股悲憤!

蟲語者!

這個名字此刻像一根燒紅的毒刺!狠狠扎進他那被死亡賬單灼傷的心臟!

他是蟲語者?

他救了人?

救人的確存在!他拖出來了老漢和孩子!但!

但真正導致他擂門!他瘋狂拖拽的!

是那份該死的!

來自于上輩子模糊卻慘痛的!

記憶!

關于泥石流!關于崩塌!

而不是什么鳥雀蟲子!!!

村民們感謝的“蟲語者”光環!與他此刻筆下冰冷的死亡名單!

李衛國那句“順便看看鳥雀蟲子都去哪里了”的“要求”!

和眼下這場無法逆轉的災厄慘況!

三者形成一種極其尖銳、幾乎要將他撕成碎片的——

割裂!!!

他猛然抬頭!

視線穿過幾個村民驚懼麻木的肩頭!

防雨棚外!

那幾只在泥水上空灰暗盤旋了幾圈后。

像是終于受夠了這片死亡彌漫之地的氣息!

突然加速!

奮力拍打著翅膀!

朝著東邊!鷹嘴崖西側——也就是泥石流剛徹底埋葬中洼下游、山體崩塌最初發生點的方向!

飛!去!!!!!

飛去了!

真的……飛去了!

如同得到了印證般精準!飛去那片……死亡之地?!!

嗡——!!!

陳青禾腦子里瞬間一片空白!

手里的登記冊“啪嗒”一聲!

掉進了腳下的泥漿里!


更新時間:2025-06-16 12:54: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