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蕩的教室被夕陽切割成明暗交錯的方塊。桌椅的影子被拉扯得又細又長，
像一條條沉默的邊界。粉筆灰在最后幾縷斜光里沉沉浮浮，空氣凝滯，
只有我收拾書本時發(fā)出的單調聲響，一下，又一下。
遠處操場上隱約傳來籃球撞擊地面的悶響，帶著空曠的回音，襯得這方寸之地愈發(fā)寂靜。
剛把最后一本書塞進磨損得露出線頭的舊書包，一道影子毫無征兆地落在我的課桌上，
截斷了那片暖橙色的夕光。空氣瞬間繃緊，像一根拉到極限的琴弦。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驟然凝滯的呼吸聲。抬起頭。葉知秋。她站在那里，
校服襯衫的領口挺括得一絲不茍，袖口規(guī)整地挽在小臂中段，露出的一截手腕白得晃眼。
夕陽的金邊描摹著她過于清晰的側臉輪廓，鼻梁挺直，唇線抿成一條沒有弧度的直線。
她微微垂著眼，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安靜的陰影。
那股屬于頂尖學神的、冷冽又純粹的氣息，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壓得空氣都重了幾分。
她手里拿著一個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嶄新的，封面干凈得沒有一絲折痕，
與我這破舊的書桌格格不入。教室里并非完全沒人。后排角落里還有幾個磨蹭著沒走的男生，
此刻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張開的嘴巴忘了合上，收拾書包的動作僵在半空，眼睛瞪得溜圓，
死死地盯著葉知秋和我之間的那片“真空地帶”。
空氣里彌漫開一種無聲的、混合著震驚與恐懼的窒息感。
葉知秋似乎完全屏蔽了那些幾乎要實質化的驚悚目光。她只是看著我，
那雙清透得如同寒潭秋水的眼睛，平靜無波。“啪。”一聲輕響，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那本嶄新的筆記本被她輕輕拍在我的桌面上，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本子落點精準，恰好壓住我攤開的、字跡潦草的數(shù)學練習冊。“昨天的題，”她的聲音響起，
音質清冷，像初冬清晨凝結在玻璃上的霜花，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這片死寂，“錯了三道。
”她的指尖點在練習冊上某處我涂改得一團糟的地方，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這里，
輔助線作錯了。這里，計算代換出了偏差。還有最后一步，公式用反了。”她的語速平穩(wěn)，
沒有絲毫情緒起伏，純粹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我的手指下意識地在桌下蜷縮起來，
指甲抵著掌心粗糙的紋路，帶來一點細微的痛感。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
咽下那點突如其來的干澀。整個教室仿佛被抽成了真空，只有她那平靜的聲音，
像冰珠一顆顆砸在地上。“重做。”兩個字，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后排傳來清晰的、倒抽冷氣的聲音，緊接著是壓抑不住的、牙齒磕碰的輕微“咯咯”聲。
我能想象出那幾個家伙此刻臉上驚恐的表情——葉知秋居然敢用這種命令的語氣，
對我這個“兇名昭著”的校霸說話？還讓他重做作業(yè)？這在他們眼里，
簡直跟赤腳踩上即將爆炸的炸藥包沒什么區(qū)別。“葉、葉神……”后排一個膽子稍大的男生，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你…你沒事吧？”潛臺詞再明顯不過：你是不是瘋了？
活膩歪了？葉知秋終于側過臉，目光掃向聲音來源。那眼神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
卻像帶著無形的重量，瞬間壓滅了那點微弱的質疑。那男生脖子一縮，
整個人幾乎要縮進桌斗里去。她的視線重新落回我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專注。
我下意識地想避開，卻又被那目光釘住。她的眼神很復雜，不是恐懼，不是厭惡，
也不是常見的疏離。那里面似乎沉淀著某種我無法解讀的、極其幽微的東西，
像深潭底下潛藏的暗流。沉默在我們之間蔓延。夕陽的光線又移動了一點，
爬上她纖塵不染的白色球鞋鞋尖。最終，是我先敗下陣來。我垂下眼，避開她的注視，
目光落在那本嶄新的深藍色筆記本上。封面在夕照下泛著微光。我伸出手，
手指碰到光滑冰冷的封面，遲疑了一瞬，還是把它拿了起來，
塞進自己那個鼓鼓囊囊、邊角磨損嚴重的舊書包里。動作很輕，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僵硬。
做完這個動作，我拎起書包，沒再看她，也沒理會后排那幾道幾乎要燒穿我后背的目光，
轉身走向后門。腳步有些急，像是要逃離什么。直到走出教學樓，傍晚微涼的風吹在臉上，
我才感覺胸腔里那股莫名的滯澀感稍稍松動。夕陽的余暉將我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得很長，
很孤單。那本深藍色的筆記本，像一個滾燙的秘密，沉甸甸地壓在我的書包里。
葉知秋……她到底想干什么？那雙平靜眼眸下，到底藏著什么？便利店的冷白光管嗡嗡作響，
照得貨架和收銀臺一片慘白。
空氣里混合著關東煮的咸香、泡面的調料味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塑料包裝的微甜氣息。
晚上十點半，店里只剩下零星的顧客。我站在收銀臺后，機械地掃碼，裝袋，
重復著“謝謝光臨”的套話，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鉛。連續(xù)熬了幾個大夜照顧突然發(fā)燒的奶奶，
白天又在課堂和打工之間連軸轉，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著疲憊。
腦子里像是塞滿了浸透水的棉花，沉甸甸，木木然。
“嘀——嘀——”掃碼槍單調的聲音也像是催眠曲。我強撐著精神，
目光掃過電腦屏幕上的金額。“一共五十六塊八，現(xiàn)金還是掃碼？”聲音有些沙啞。
顧客遞過一張百元鈔票。我接過來，指尖冰涼。拉開錢屜，手指在零錢格里摸索著，
意識卻有點飄忽。一塊、五塊、十塊……該找多少？五十六塊八，
收一百……找零……四十三塊二？好像不對。腦子里那團漿糊攪得更厲害了。我甩了甩頭，
試圖驅散那陣眩暈，重新計算。一百減五十六塊八……一百減五十是五十，
再減六塊八……是四十三塊二？好像還是不對。該死的，數(shù)學公式在腦子里打結。
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手指在零錢格里無措地翻動，發(fā)出嘩啦的輕響。顧客似乎有些不耐煩，
輕輕“嘖”了一聲。這聲音像根針，刺得我頭皮一麻，心也往下沉。不能出錯，
一分錢都不能錯！扣工資是小事，丟了這份工……“收您一百。
”一個清冷的聲音忽然在身旁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瞬間劃破了我混沌的思緒，“商品總額五十六塊八。應找零四十三塊二。” 那聲音頓了頓，
補充道，“一張二十，兩張十塊，三張一塊，兩個一角硬幣。”我猛地轉頭。
葉知秋不知何時站在了旁邊。她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和淺藍色牛仔褲，洗得有些發(fā)白，
卻異常干凈清爽。肩上挎著那個眼熟的深藍色帆布書包。柔順的長發(fā)隨意地束在腦后，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她的臉在便利店慘白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蒼白，
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像寒夜里最清晰的星子，正平靜地看著我，也看著收銀機屏幕。
“啊…哦…好，好的。” 我像是被按下了重啟鍵，瞬間清醒了大半。
腦子里的公式自動歸位，手指也利索起來。飛快地按她說的組合抽出零錢：一張二十，
兩張十塊，三張一塊，最后在硬幣格里準確揀出兩個一角硬幣。“找您四十三塊二，請收好。
” 我把錢和購物小票遞過去，動作恢復了平日的利落。顧客接過錢，
狐疑地看了我和葉知秋一眼，沒說什么，拎著袋子走了。便利店的玻璃門合上，
隔絕了外面的夜色。店里暫時只剩下我和她，還有那嗡嗡作響的冷光燈管。
沉默迅速蔓延開來，空氣里彌漫著關東煮溫吞的香氣和我此刻難以言喻的尷尬。“謝…謝謝。
” 我嗓子發(fā)干，聲音像是從砂紙上磨出來的。目光落在她書包上那個深藍色的帆布袋上，
和我書包里那本筆記本的顏色一模一樣。她沒回應我的道謝，只是微微歪了下頭，
視線掃過我眼底濃重的青黑色陰影，然后落在我因為長時間站立和疲憊而微微發(fā)顫的小腿上。
她的眼神依舊平靜，但里面似乎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類似探究的東西。“很累？” 她問，
依舊是那種平鋪直敘的語調，聽不出關心，也聽不出責備。我下意識地想挺直脊背，想否認，
但身體的沉重和精神的疲憊像潮水一樣涌上來，幾乎將我淹沒。
最終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承認。她沒再追問，目光轉向旁邊的貨架，
似乎在挑選著什么。片刻后，她拿起一盒純牛奶，又拿了一個獨立包裝的奶香面包，
走到收銀臺前，放在臺面上。“結賬。”我默默地拿起掃碼槍。
牛奶盒上的條碼在紅光下“嘀”一聲響過。“一共十塊五。” 我報出金額。她拿出手機，
利落地掃碼支付。清脆的電子音提示支付成功。她把牛奶和面包推到我面前，動作很自然，
仿佛再平常不過。“給你的。” 她說，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就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我愣住了，看著那盒純白的牛奶和印著卡通奶牛圖案的面包，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滾，終究沒能出口。
便利店慘白的光線打在她臉上，她的表情平靜無波，仿佛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為什么？” 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地問。這個問題困擾我太久了。筆記本，
解圍，還有眼前這頓突如其來的宵夜。葉知秋拿起自己的帆布書包，動作流暢地背上。聞言，
她微微側過臉看我。那雙清冷的眼眸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深邃，
里面清晰地映著我此刻困惑而疲憊的影子。她似乎極短暫地停頓了一下，唇線抿得更緊了些，
像是在斟酌詞句。“你看起來，” 她的聲音依舊平靜，
卻似乎帶上了一點極細微的、難以捕捉的柔軟，“像一只很久沒吃飽飯的流浪狗。”說完，
她不再看我，轉身推開便利店的玻璃門。門上的鈴鐺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叮鈴”，
她的身影很快融入了門外沉沉的夜色里，只留下玻璃門上一點模糊的、快速消失的倒影。
便利店里再次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那盒牛奶、那個面包，
以及嗡嗡作響的、令人心煩的冷光燈管。那句“流浪狗”的評價，像一根羽毛，
輕輕搔刮著心尖某個隱秘的角落，帶來一陣陌生的、難以言喻的酸澀和悸動。
籃球撞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體育館里回蕩，沉悶而富有節(jié)奏。汗水順著額角流進眼睛，
帶來一陣刺痛。我猛地抬手用袖子抹了一把，視線快速掃過場上。球鞋摩擦地板的尖嘯，
隊友急促的呼喊，對手粗重的喘息……所有聲音混雜在一起，鼓噪著耳膜。突然，
一道身影從側面強硬地切進來，帶著一股蠻橫的沖撞力，肩膀重重地頂在我的肋骨上！“唔！
” 一聲悶哼不受控制地沖出喉嚨。劇烈的疼痛瞬間炸開，
像一把燒紅的鈍刀子狠狠捅了進去。眼前猛地一黑，腳下踉蹌，幾乎站立不穩(wěn)。
我下意識地彎腰，用手死死按住劇痛的肋側，每一口呼吸都牽扯出撕心裂肺的痛楚，
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陳默！” “沒事吧？！” 隊友的驚呼聲炸響在耳邊。
撞我的人是李明杰，校籃球隊出了名的刺頭。他非但沒有道歉的意思，
反而挑釁似的揚著下巴，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惡意笑容，眼神輕蔑地掃過我痛苦蜷縮的身體。
“嘖，校霸？就這？” 他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耳朵里，
“撞一下就廢了？紙糊的吧！”怒火“騰”地一下竄上頭頂，瞬間壓過了肋骨的劇痛。
我猛地抬起頭，血絲迅速爬上眼球，死死盯住那張囂張的臉。拳頭在身側驟然握緊，
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出“咔吧”的脆響。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像一張拉滿的弓，
積蓄著爆發(fā)的力量。體育館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驚恐地看著我，
似乎在等待著下一秒的雷霆之怒和血腥場面。
就在我?guī)缀跻刂撇蛔_上去的瞬間——“讓開。”一個清冷的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錐，
精準地刺破了體育館里一觸即發(fā)的、帶著血腥味的緊張氣氛。人群像被無形的力量分開，
自動讓出一條通道。葉知秋走了進來。她依舊是那副樣子，校服穿得一絲不茍，
馬尾辮束得干凈利落。她甚至沒有看場上劍拔弩張的雙方一眼，仿佛眼前這即將爆發(fā)的沖突，
以及那些驚懼的目光，都與她無關。她徑直走向場邊那個放著大家書包和水瓶的角落，
目標明確——我的書包。她彎腰，動作沒有絲毫遲疑，直接拉開我那個破舊書包的拉鏈。
在周圍一片倒抽冷氣、難以置信的注視下，
她準確無誤地從里面拿出那個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她給我的那個。然后，她拿著筆記本，
轉過身，腳步平穩(wěn)，一步步朝著場地中央走來。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我因劇痛和憤怒而扭曲的臉，掃過李明杰那副挑釁的嘴臉，
最后落在我死死按著肋部的手上。她走到我面前，站定。距離很近，
我能聞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清香，
奇異地中和了體育館里濃重的汗味和緊張的火藥味。她沒有說話，
只是把那個深藍色的筆記本塞進我懷里。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拿著。
”她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但在這死寂的、充滿暴力預兆的空間里，卻像定海神針。
我下意識地接住那本冰冷的筆記本，堅硬的封面硌在掌心，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
沸騰的怒火和劇烈的疼痛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斷按下了暫停鍵，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
葉知秋做完這一切，才終于抬起眼，看向旁邊一臉錯愕、隨即轉為更強烈惱羞的李明杰。
她的目光平靜得像是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那眼神里蘊含的穿透力，
卻讓李明杰囂張的氣焰不自覺地矮了一截。“他受傷了。”葉知秋開口，
聲音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是純粹的事實陳述，“你撞的。”李明杰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像是被當眾抽了一耳光。他梗著脖子：“關你屁事！你……”“校醫(yī)室在二樓。
”葉知秋打斷他，目光轉向我，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命令，“現(xiàn)在去。
”她沒再看李明杰，仿佛他只是一團礙眼的空氣。她的視線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平靜無波，
卻又像帶著某種沉甸甸的、無聲的壓力，迫使我從暴怒的邊緣冷靜下來。
肋骨還在尖銳地痛著，提醒著剛才的撞擊。
但懷里筆記本冰冷的觸感和眼前這張清冷平靜的臉，像一盆冰水，
澆熄了我沖上去打爆李明杰狗頭的沖動。我深吸了一口氣，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肋骨的劇痛，
卻也讓混亂的腦子清醒了幾分。我死死地攥緊了手里的筆記本，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
狠狠剜了李明杰一眼，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讓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然后，我咬著牙，
忍著痛，在所有人驚愕、不解、甚至帶著點敬畏的目光注視下，一瘸一拐地，
朝著體育館門口走去。每一步都牽扯著傷處，痛得我眼前發(fā)黑，但我沒有回頭。身后，
體育館里死一般的寂靜持續(xù)了好幾秒，才被嗡嗡的議論聲打破。葉知秋站在原地，
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她才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轉身走向場邊，
去拿自己的東西。留下身后一片復雜難言的視線。體育器材室的門在身后沉重地合上，
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隔絕了外面走廊里喧鬧的人聲和腳步聲。
潮濕的灰塵味、橡膠和皮革混合的陳舊氣息瞬間包裹上來，光線驟然昏暗。
高高的窗戶透進幾縷被灰塵分割的、微弱的光柱，照亮空氣中懸浮的微粒。
我靠在冰冷的鐵質器械架上，粗重地喘息著。肋部的疼痛并沒有隨著時間減輕多少，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鈍器在里面攪動。額頭上的冷汗黏住了額發(fā)，帶來一絲冰涼。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目光落在角落里堆放的、落滿灰塵的舊體操墊上。
只想快點離開這個悶熱壓抑的地方，去打工點報道。遲到，意味著扣錢。“咔噠。
”器材室的門鎖發(fā)出極其輕微的聲響。我猛地警覺抬頭，肌肉瞬間繃緊。門被推開一道縫隙，
一個身影敏捷地閃了進來，隨即反手將門帶上，動作快得幾乎無聲。光線昏暗，
但我立刻認出了她——葉知秋。她背靠著門板，微微起伏的胸口顯示她剛才走得有些急。
那雙清冷的眸子在昏暗中準確地鎖定了我的位置，帶著一種了然，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慍怒？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攥緊了。
她怎么知道我在這兒？一種被追蹤的、無處遁形的感覺混合著肋骨的疼痛，
讓我下意識地皺緊了眉頭，
語氣也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抵觸和生硬：“你怎么……”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
“陳默。”她叫我的名字，聲音在空曠寂靜的器材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比平時更冷了幾分。她站直身體，朝我走過來，步子不大，
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高跟鞋底敲擊在水泥地上，
發(fā)出清晰、規(guī)律、步步緊逼的“嗒、嗒”聲。這聲音敲在我的神經(jīng)上，
比肋骨的鈍痛更讓人煩躁不安。“你又逃了。”她在距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站定，
微微仰起臉看我。光線從高窗斜射下來，照亮她半邊臉頰，另外半邊隱在陰影里，表情莫測，
但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冰的寒星，直直刺向我。“昨天的數(shù)學補習，
上上周的物理答疑，還有今天下午約好的英語錯題分析。”她一字一頓，
清晰地列舉著我的“罪狀”。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砸在我本就煩躁不堪的心上。
堆積的壓力、身體的疼痛、對打工遲到的焦慮，還有此刻被她堵在這逼仄空間里的局促感，
瞬間沖垮了那點本就脆弱的理智堤壩。“夠了！” 我猛地低吼出聲，
聲音因為疼痛和壓抑的怒火而嘶啞變形。身體因為激動牽動了傷處，痛得我倒抽一口冷氣，
冷汗瞬間又冒了出來。我下意識地用手死死按住劇痛的肋側，身體微微佝僂下去，
聲音卻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暴躁，“葉知秋！你到底想怎么樣？盯著我有意思嗎？
你煩不煩？！”吼完，粗重的喘息聲在寂靜的器材室里格外刺耳。昏暗的光線下，
我死死地盯著她，像一頭被逼到角落、傷痕累累又充滿攻擊性的困獸。
葉知秋靜靜地站在那里，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昏暗的光線模糊了她的輪廓，只有那雙眼睛，
在陰影里依舊亮得驚人，像沉在深潭里的寒玉，清晰地倒映著我此刻狼狽而猙獰的影子。
她看了我?guī)酌耄茄凵窈芷婀郑瑳]有憤怒，沒有委屈，沒有退縮，
反而像在審視一件極其復雜又亟待解決的問題。然后，她忽然上前一步。距離瞬間拉近，
近到我?guī)缀跄軘?shù)清她微微顫動的睫毛。那股熟悉的、干凈的皂角清香再次鉆進鼻腔，
奇異地壓下了器材室里濃重的塵埃味。她抬起手。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以為她要做什么。
然而，她的指尖并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輕輕地、帶著一種冰涼的觸感，
點在了我死死按著肋部的手背上。那一點冰涼，像帶著微弱的電流，讓我猛地一顫。“很疼？
” 她問，聲音依舊平靜，但似乎放低了一些，在昏暗寂靜的空間里，
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質感。我僵住了，所有暴躁的言語都卡在喉嚨里。那只按在傷處的手背，
被她指尖觸碰的地方，那點冰涼的感覺頑固地停留著，
奇異地將那尖銳的疼痛稍稍隔絕開了一點。我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器材室里只剩下我們兩人壓抑的呼吸聲，還有窗外遙遠模糊的喧鬧。
灰塵在微弱的光柱里無聲地飛舞。葉知秋的目光從我按著肋部的手，緩緩移上我的臉。
她的眼神專注得近乎固執(zhí)，仿佛要穿透我所有的暴躁和偽裝，看清底下那點搖搖欲墜的東西。
“告訴我，”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力量，像羽毛，又像重錘，
輕輕敲在我搖搖欲墜的心防上，“為什么？”那三個字，帶著她指尖殘留的冰涼觸感，
像一把鑰匙，猝不及防地插進了我銹跡斑斑的心鎖。“為什么？” 她的聲音還在耳邊，
輕得像嘆息，卻又重得讓我喘不過氣。器材室里彌漫著灰塵和舊皮革的味道，
昏暗的光線切割著她的輪廓。她指尖那點冰涼的觸感還停留在我的手背上，
像一個小小的、固執(zhí)的烙印。為什么？還能為什么？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疲憊、委屈、不甘和長久以來積壓的孤獨的洪流，
猛地沖垮了搖搖欲墜的堤壩。那些被我死死按在心底、從不示人的東西，在這個昏暗的角落，
在她那雙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視下，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為什么？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顫抖，像是在砂紙上磨過，
“因為我得去打工！”聲音陡然拔高，在空曠的器材室里撞出回音，帶著壓抑不住的焦躁，
“葉知秋！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嗎？坐在明亮的教室里，
只需要考慮那些該死的函數(shù)、電路圖和ABC？”我猛地吸了一口氣，
肋骨的劇痛讓這動作都變得艱難，但話語卻像開閘的洪水，洶涌而出：“我奶奶！
她躺在醫(yī)院里！每天睜開眼睛就是錢！輸液的錢，吃藥的錢，檢查的錢！
我爸……他除了每個月那點象征性的生活費，人影都見不到！我媽……”我哽了一下，
那個稱呼像一根刺，卡在喉嚨里，帶來尖銳的痛楚，“……她早就不要我們了！
”我?guī)缀跏呛鹆顺鰜恚曇羲粏。瑤е鴿庵氐谋且簟Ｉ眢w因為激動和疼痛而微微發(fā)抖，
只能更用力地按住劇痛的肋側，仿佛這樣就能按住那即將崩潰的情緒。“我得去送外賣！
得去看便利店！得去扛箱子！我得賺錢！”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砸在地上，
“遲到一分鐘，可能就少送一單！少一單，可能就是奶奶明天少吃的一頓藥！你告訴我，
那些補習，那些作業(yè)，那些該死的分數(shù)……它們能當錢用嗎？能救我奶奶嗎？！”吼到最后，
聲音已經(jīng)嘶啞得不成樣子，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器材室里回蕩。我低下頭，
不想讓她看到我此刻通紅的眼眶和眼底翻涌的狼狽。汗水混著某種滾燙的液體滑下鼻梁，
滴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巨大的無力感和絕望像冰冷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我。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下來。只有我粗重的、帶著痛楚的喘息聲，
還有窗外隱約傳來的、另一個世界的喧囂。時間仿佛凝固了。
器材室里彌漫著舊皮革和灰塵的氣息，濃得化不開。我低著頭，
視線模糊地聚焦在自己沾滿灰塵的鞋尖上，不敢看她的表情。是鄙夷？是震驚？
還是終于認清“校霸”本質的厭惡？無論哪一種，都只會讓此刻的難堪雪上加霜。然而，
預想中的任何反應都沒有到來。只有一片沉沉的寂靜。這寂靜持續(xù)了多久？幾秒？
還是幾分鐘？在我的感知里，漫長如同一個世紀。就在我以為她會像其他人一樣，
帶著某種恍然大悟后的疏離轉身離開時——一股極淡的、干凈的皂角清香，
毫無預兆地靠近了。很近。近到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
輕輕拂過我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我愕然抬頭。視線撞進一片近在咫尺的清澈里。
葉知秋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我的面前，近得幾乎要貼上來。昏暗的光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