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廠西街，藏著一家不起眼的小鋪子，門楣上掛塊烏木老匾，
刻著三個筋骨虬勁的篆字：“聽雀軒”。掌柜的姓金，單名一個“魁”字，
人送外號“籠王金”。這名號，可不是白叫的。金魁老爺子，七十掛零，瘦小精悍，
背挺得筆直，像棵風霜里的老竹。一張臉溝壑縱橫，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
仿佛能穿透竹篾，看清里頭每一根纖維的走向。他這“聽雀軒”，專做鳥籠。
不是那種花里胡哨哄孩子的玩意兒，是正經八百，能讓提籠架鳥的老少爺們兒，
在四九城的茶館、公園里，挺直腰桿顯擺的“行頭”！鋪子不大，
三面墻都是頂天立地的多寶格，格子里擺的不是古董瓷器，
而是一個個形態各異、精巧絕倫的鳥籠。有圓有方，有葫蘆有繡球，
材質更是講究：湘妃竹的溫潤雅致，紫竹的深沉內斂，小葉黃楊的細膩光潔。
更絕的是那籠絲，細如發絲，勻稱無比，全是金魁老爺子用他那雙布滿老繭的手，
一根根劈出來，再用特制的工具，一點點打磨圓潤、拋光，最后彎折、鉚接成型。
籠鉤、食罐、水罐，也多是精銅、白銅甚至純銀打造，搭配得宜，增一分則多，減一分則少。
金魁的手藝，是祖傳的。據說他祖上在宮里造辦處當過差，專給王公貴胄做鳥籠。
傳到金魁這輩，雖沒了皇糧，但這手藝，這份心氣兒，卻半點沒丟。他做籠子，
講究個“精氣神”。籠子是鳥的屋，更是提籠人的臉面。一個好籠子，得配得上好鳥，
更得襯得起提籠人的那份閑情逸致和講究。老爺子有個鎮店的寶貝，輕易不示人。
那是一架“百靈十三太保”的籠子。通體用上百年份的湘妃竹制成，
竹皮上天然形成的紫褐色淚斑，宛如點點梅花。籠絲細密均勻，間距分毫不差。
最絕的是籠頂的十三根立柱，用整塊象牙雕刻成十三尊神態各異的羅漢，或笑或怒，
或思或眠，惟妙惟肖，巧奪天工。這籠子，是金魁耗費三年心血，
為一位早已作古的老主顧做的，人稱“羅漢籠”。如今，
它靜靜躺在鋪子最深處一個單獨的玻璃罩子里，是“聽雀軒”的魂兒，
也是金魁這輩子手藝的巔峰見證。金魁收了個徒弟，叫小順子。小伙子二十出頭，
是遠房親戚托付來的，機靈，手也巧，就是性子有點毛躁，像剛出窩的麻雀，靜不下心。
金魁收他，一是看這孩子有幾分靈氣，手指頭長，
是個做細活的料；二也是怕自己這身絕活斷了根兒。“順子，看好了！
”金魁捏著一根剛劈好的竹篾，薄如蟬翼，韌勁兒十足。“劈篾，講究個‘穩、準、勻’。
心要沉，手要定，眼要毒。勁兒大了，篾劈斷了；勁兒小了，劈不開，篾絲就不勻稱。
不勻稱的篾絲，做出來的籠子，就是歪瓜裂棗！”他手腕輕抖，刀鋒沿著竹纖維的紋理滑下，
一根勻稱得如同機器車出來的篾絲便落在掌心。小順子看得眼熱，也拿起刀和竹片，
學著師父的樣子用力一劈。“咔嚓！”竹片應聲而斷，斷面毛毛糙糙。他不服氣，又試，
結果不是劈厚了就是劈薄了，急得額頭冒汗。“急什么？”金魁眼皮都沒抬，
慢悠悠地銼著一個黃楊木的籠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做籠子，跟熬鷹一個理兒，得磨！
磨你的性子，磨你的眼力，磨你的手勁兒。沒個十年八年的水磨工夫，出不了師！想當年，
我跟你師爺學劈篾，光劈壞的竹子，就夠燒一冬天的炕！”小順子撇撇嘴，
心里嘀咕：都什么年代了，還十年八年？現在機器啥做不出來？但他不敢頂嘴，
只能耐著性子，一遍遍跟那根不聽話的竹子較勁。這天下午，鋪子里來了個生面孔。
來人四十多歲，梳著油亮的大背頭，穿著考究的綢面唐裝，手里盤著兩個油光水滑的核桃，
一進門，眼睛就跟探照燈似的在那些鳥籠上掃來掃去。他自稱姓周，叫周德貴，是個古玩商，
兼著玩點鳴蟲、籠鳥。“喲，金老爺子！久仰大名啊！都說您這‘聽雀軒’的籠子，
是四九城頭一份兒！今兒個開眼了！”周德貴滿臉堆笑，聲音洪亮，透著股自來熟的勁兒。
金魁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接話，繼續低頭打磨手里一個紫竹籠的籠圈。
周德貴也不在意，自顧自在鋪子里轉悠，嘴里嘖嘖稱奇：“好！真好！
瞧瞧這湘妃竹的繡眼籠，這包漿，這火氣！地道！”他轉悠到最里面，
目光一下子就被玻璃罩子里的“羅漢籠”吸住了，像被磁石吸住的鐵釘，再也挪不動步。
“哎喲喂！我的天爺！”周德貴湊到玻璃罩前，眼珠子瞪得溜圓，恨不得貼上去，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百靈十三太保’？羅漢籠？我的老天爺！神了！真是神了！
瞧瞧這竹子！這象牙雕工！這……這簡直是藝術品！國寶啊！”金魁這才放下手里的活計，
慢悠悠地踱過來：“周老板好眼力。這籠子，不賣。鎮店的。”“明白！明白！
”周德貴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臉上堆起更濃的笑容，“金爺，您這手藝，真是絕了！
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啊！擱您這兒鎮店，那是明珠暗投……不不不，我是說，這好東西，
得讓更多人見識見識不是？這樣，您開個價！甭管多少，我絕不還口！
您就當……就當給這寶貝找個好歸宿？”金魁搖搖頭，臉上沒什么表情：“周老板，
話我說了。這籠子，跟我幾十年了，有靈性，認主兒。它哪兒也不去。”說完，
轉身又回到工作臺前，拿起銼刀，意思很明白：送客。周德貴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但很快又恢復如常，打了個哈哈：“得嘞！金爺講究！
那我再看看別的，再看看別的！”他在鋪子里又磨蹭了一會兒，
挑了個中等價位的黃楊木畫眉籠，付了錢，臨走前還不忘回頭貪婪地瞥了一眼那“羅漢籠”。
自打這周德貴來過之后，小順子的心思就有點活泛了。周德貴出手闊綽，買的那個畫眉籠，
頂他師父吭哧吭哧干半個月的。尤其是周德貴臨走前拍著他肩膀說的那句話，
像小蟲子一樣在他心里鉆：“小伙子，跟你師父好好學！學成了，那就是金山銀山！
就那‘羅漢籠’，要是肯出手，后半輩子躺著吃都夠了！守著個破鋪子，能有什么大出息？
”是啊，師父的手藝是絕，可也太死心眼兒了！守著個不賣的寶貝，整天做這些普通籠子，
能賺幾個錢？小順子看著師父佝僂著背，在燈下一絲不茍地劈著竹篾，那專注的神情，
仿佛在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心里有點不以為然，甚至覺得師父有點傻。幾天后，
小順子去給老主顧送修好的鳥籠，回來路上又“偶遇”了周德貴。
周德貴熱情地拉他進了間茶館，點了壺上好的龍井，又點了兩碟精致的點心。“順子兄弟，
來來來，喝茶！”周德貴親自給他斟茶，“跟著金爺學手藝，辛苦吧？老爺子要求嚴，
我知道。”小順子有點拘謹地點點頭。“嗨，嚴師出高徒嘛！”周德貴話鋒一轉，壓低聲音，
“不過順子啊，哥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年頭，手藝重要，可腦子更重要！得會變通！
你看你師父那‘羅漢籠’，那是無價之寶啊！就那么放著，多可惜！要是能……嘿嘿，
”他做了個點錢的手勢，“你想想，有了錢，什么好日子過不上？
還用天天聞這竹子木頭味兒？”小順子心里怦怦直跳，沒吭聲。周德貴湊得更近，
聲音壓得更低：“哥看你是個機靈人。這樣，你幫哥個忙。也不用你偷啊搶的，
就……就趁你師父不注意，把那‘羅漢籠’拿出來，讓哥拍幾張照片，找個懂行的掌掌眼，
估個實價。哥保證，只要東西是真的，好處絕對少不了你的！先給你這個數當定金！
”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張開，在小順子面前晃了晃。五百塊！小順子心里一震。
這比他一年在鋪子里掙的零花錢都多！他看著周德貴那充滿誘惑的眼神，
想著那厚厚一沓票子，再想想師父那清貧的鋪子和嚴厲的管教，心里那點不甘和貪念，
像野草一樣瘋長起來。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機會很快就來了。這天，
金魁被老友請去城外給一只名貴的百靈鳥看病，說是鳥蔫了，不吃食。老爺子愛鳥如命，
收拾了工具就匆匆走了，臨走前叮囑小順子看好鋪子，別亂動東西。鋪子里就剩小順子一人。
他的心，像揣了只兔子，撲通撲通跳得厲害。他走到那個玻璃罩子前，
看著里面靜靜安放的“羅漢籠”。燈光下，湘妃竹的紋理溫潤如玉，
象牙羅漢的面容慈悲安詳。這籠子，凝聚了師父多少心血啊！他猶豫了，手心里全是汗。
但周德貴那張充滿誘惑的笑臉和那晃動的五根手指，又浮現在眼前。五百塊！
夠他買多少好東西？夠他在朋友面前揚眉吐氣多少次？他咬了咬牙，顫抖著手，
打開了玻璃罩子的鎖扣。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老竹子和象牙的獨特氣息撲面而來。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沉甸甸、價值連城的“羅漢籠”捧了出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他按照周德貴交代的，把籠子拿到鋪子后頭光線好的小院里，
掏出周德貴給他的一個傻瓜相機，手忙腳亂地對著籠子各個角度拍照。他太緊張了，
手抖得厲害，額頭上冷汗直冒。就在這時，院門口傳來一聲咳嗽！小順子嚇得魂飛魄散！
手里的相機“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下意識地想把手里的籠子藏到身后，可已經晚了。
金魁不知何時站在了院門口！他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那雙平時溫和卻銳利的眼睛，
此刻像兩把冰冷的刀子，直直地刺向小順子和他手里的“羅漢籠”。老爺子不是去城外了嗎？
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小順子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師……師父……”小順子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臉色慘白如紙。金魁沒說話，一步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