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群那個死氣沉沉的棺材板，今天突然詐尸了。叮咚。我正蹲在洗手間的大理石地面上，
跟盆里那堆蘇倩的真絲睡衣搏斗。水有點涼，手指頭泡得發白起皺。肥皂滑溜溜的，
像怎么也抓不住的泥鰍。蘇倩講究，貼身衣物必須手洗，用特定牌子的進口洗衣液，
水溫不能高也不能低。煩。手機又響了一聲。叮咚。接著，像是捅了馬蜂窩，叮咚叮咚叮咚，
沒完沒了。誰啊？大中午的。我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沫，水珠濺到光潔的瓷磚上。
在褲子上隨便蹭了蹭濕漉漉的手指，夠到旁邊盥洗臺上的手機。屏幕解鎖，
家族群那個鮮艷的紅點數字正瘋狂往上跳。置頂那條新消息，
頭像是我結婚三年、法律上依然叫“老婆”的蘇倩。發了一張照片。照片里，
她和一個年輕男人頭挨著頭，笑得那叫一個陽光燦爛，背景是海邊，浪花白得晃眼。那男的，
我認識。蘇倩新招的助理，陳銳。剛畢業沒多久，嘴巴甜，腿腳勤快。
照片下面跟著蘇倩打的一行字，每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遇見真愛，身心契合。感謝過去，
擁抱新生。@陳銳”我的手僵了一下。盆里的水輕輕晃著，倒映著頭頂慘白的吸頂燈光，
和我自己那張沒什么表情的臉。真絲睡衣柔軟的布料纏在手指上，冰涼滑膩。
群里死寂了大概三秒。然后，丈母娘王美娟的頭像第一個蹦出來，
字里行間那股子揚眉吐氣的勁兒幾乎要沖破屏幕：“恭喜我的寶貝女兒！終于跳出火坑了！
這爛泥里的泥鰍，早該扔回臭水溝里去！媽媽為你高興！”爛泥里的泥鰍？我扯了扯嘴角。
這比喻，真新鮮。蘇倩她爸蘇建國當年求我入贅時，可不是這么說的。
那時他臉上的褶子都擠成了盛開的菊花，拉著我的手，一口一個“賢婿”，說蘇家有了我，
才算是真正在岸上站穩了腳跟。緊跟著，小舅子蘇明杰那賤兮兮的熊貓頭像也冒泡了，
語音條：“臥槽！姐牛逼！普天同慶啊！早該踹了那窩囊廢姐夫了！占著茅坑不拉屎！姐，
晚上開香檳慶祝不？@蘇倩”窩囊廢？我低頭，看著盆里糾纏的、屬于蘇倩的貼身衣物。
洗衣液淡淡的梔子花香鉆進鼻子。這三年，蘇倩的內衣褲，
哪一件不是我從這冰涼的水里一件件搓出來的？她大小姐十指不沾陽春水，
連內衣帶子怎么扣都要我伺候。手機還在震，親戚們七嘴八舌的祝賀像一群聒噪的鴨子。
“倩倩有魄力！早該追求自己的幸福了！”“就是！那個林默，看著就晦氣！
”“陳銳小伙子精神！一看就跟倩倩般配！”“甩掉包袱，輕裝前進！蘇家要大發！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有點發酸。我把手機屏幕朝下，“啪”地一聲扣在干燥的盥洗臺角落。
濺起幾顆水珠。噪音被隔絕了大半，只剩下沉悶的嗡嗡震動，固執地從臺面傳上來。
我彎下腰，手重新伸進涼水里。手指碰到那滑溜溜的真絲布料，用力攥緊，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肥皂泡在指縫間破裂，發出細微的聲響。洗。用力洗。
好像要把什么東西徹底搓掉。客廳傳來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的清脆聲響，由遠及近。噠，
噠，噠。每一步都透著主人此刻飛揚的心情。洗手間的磨砂玻璃門被“嘩啦”一下拉開。
蘇倩站在門口。她剛回來，臉上還帶著外面陽光的暖意，雙頰微紅，
精心修飾過的眉毛高高挑起，眼神亮得驚人，像剛打了場勝仗。那股子興奮勁兒還沒下去。
“喂，”她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高亢，“群里消息看到了吧？
”我擰著手里的真絲睡衣，水嘩啦啦地流回盆里。沒抬頭，也沒應聲。肥皂泡粘在手腕上，
有點癢。她見我不答，抱著胳膊，斜倚在門框上，尖細的鞋跟不耐煩地點著地面，
發出叩叩的輕響。“林默，跟你說話呢。聾了？”我把擰得半干的睡衣扔進旁邊的空盆，
雙手撐著膝蓋，慢慢直起發酸的腰。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落在她那張妝容精致的臉上。
她的口紅顏色很艷，是新買的吧？“看到了。”我說。聲音干巴巴的，沒什么起伏。
她似乎對我的平靜有點意外，或者說，有點不爽。精心設計的重磅炸彈扔出去，
對方卻連個響動都沒有，這讓她很沒成就感。她皺了皺精心描繪的眉頭，語氣硬邦邦的，
像是在下達通知：“看到了就好。省得我再費口舌。我們離婚。協議我讓律師盡快弄好，
你簽個字就行。家里你的東西，趁早收拾干凈。”她頓了一下，下巴微微揚起，
眼神里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憐憫？仿佛在施舍一個乞丐。
“看在這幾年你……還算安分的份上，”她斟酌著用詞，
似乎在極力尋找一個不那么“抬舉”我的說法，“我會讓律師在財產分割上，稍微……嗯，
給你留點余地。不會讓你凈身出戶的。夠意思了吧？”夠意思？
一股冰涼的、帶著鐵銹味的什么東西，猛地從胃里翻上來，直沖喉嚨口。我用力咽了一下，
把那口濁氣壓下去。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掐進了掌心的軟肉里，有點疼。安分？
留點余地？施舍？我看著她。看著她因為激動和得意而微微發亮的眼睛，
看著她涂著昂貴口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吐出這些輕飄飄又理所當然的話。三年前，
蘇氏建材搖搖欲墜，債主天天堵門，蘇建國一夜白頭，拉著我的手，老淚縱橫：“小默啊，
蘇家就靠你了！只有你手里那套配方和工藝能救命！你入贅進來，以后蘇家的一切，
都是你和倩倩的！”那時的蘇倩，雖然也帶著大小姐的驕縱，但至少看我的眼神里，
還有那么一絲需要和依賴。現在呢？我成了她急于甩掉的“泥鰍”，
成了“占著茅坑不拉屎”的窩囊廢。成了需要她“開恩”施舍一點殘羹冷炙才能滾蛋的累贅。
“哦。”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最終只擠出這么一個單調的音節。
我重新彎下腰，從盆里撈出另一件睡裙，繼續搓。動作有點機械。
蘇倩似乎被我這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徹底惹毛了。她往前踏了一步，尖細的鞋跟敲擊地面，
聲音拔高：“林默！你哦什么哦？你聾了還是傻了？我告訴你，這事兒沒商量！
陳銳才是我想要的人！他年輕，有活力，懂我！不像你！一天到晚死氣沉沉，
除了圍著灶臺轉，你還會干什么？看著你都覺得晦氣！”晦氣。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
狠狠扎進來。我搓衣服的動作停住了。手指泡在涼水里，
那股寒意似乎順著指尖一路爬到了心臟。盆里的水微微晃動著，倒映著頭頂的燈，
和我此刻麻木的臉。她還在宣泄，聲音尖銳：“你以為你貢獻了點技術就了不起了？
那本來就是你該做的！你進了蘇家的門，吃蘇家的，用蘇家的，你的東西不就是蘇家的？
蘇家養你三年，供你吃穿，沒讓你睡大街，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還想怎么樣？
分走一半家產嗎？做你的春秋大夢！”她的聲音在狹小的洗手間里回蕩，
撞擊著冰冷的瓷磚墻壁，嗡嗡作響。“沒讓你凈身出戶，已經是看在過去的情分上，
你別給臉不要臉！識相點，趕緊簽了字滾蛋！別在這兒礙眼！”她一口氣吼完，
胸口劇烈起伏著，涂著腮紅的臉頰更紅了，眼睛里燃燒著怒火和毫不掩飾的鄙夷。她盯著我，
像在看一堆急需清理的垃圾。洗手間里只剩下她憤怒的喘息聲，
和我面前水盆里細微的水波晃動聲。空氣粘稠得讓人窒息。我慢慢抬起頭，
目光越過她因為憤怒而起伏的肩膀，看向門外。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外，陽光刺眼。
這棟位于市中心的頂層復式豪宅，是蘇家發跡后買的。每一塊大理石，每一件進口家具，
都沾著我帶來的技術帶來的利潤。過去的情分？我看著她因激動而扭曲的臉，
忽然覺得無比荒謬。那張曾經讓我覺得明艷動人的臉，此刻只剩下刻薄和貪婪的底色。
“說完了？”我問，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連自己都驚訝。沒有憤怒，沒有委屈，
只有一種沉到谷底的冰寒。蘇倩顯然沒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她愣了一下，
準備好的更激烈的言辭卡在了喉嚨里。她大概期待我痛哭流涕，或者暴跳如雷吧？
那樣她就可以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更加盡情地羞辱我。“你……”她張了張嘴，
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說完了就出去。”我重新低下頭，拿起盆里的衣服，繼續搓。
肥皂泡重新堆積起來。“我要洗衣服。”“你……”蘇倩被我噎得夠嗆，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憋了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爛泥扶不上墻！窩囊廢！你就一輩子洗你的衣服吧！
”高跟鞋的聲音再次響起，噠噠噠，帶著發泄般的力道，重重地敲打著地面，快速遠去。
洗手間的門被她用力甩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墻壁都似乎在發抖。門關上了。
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還有滿盆浸泡在涼水里的、屬于蘇倩的衣物。
那股子昂貴的梔子花洗衣液香味，此刻聞起來甜膩得令人作嘔。我維持著彎腰的姿勢，
一動不動。手里的真絲布料被我攥得死緊，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爛泥？
窩囊廢？行。你們蘇家，就當我林默是塊沒脾氣的爛泥好了。我慢慢松開手，
布料滑落回渾濁的肥皂水里。撐著發麻的膝蓋，我直起身。腰背僵硬得像是生銹的鐵板。
走到盥洗臺前，擰開水龍頭。冰涼的自來水嘩嘩沖在手上，沖掉那些粘膩的肥皂沫，
也沖掉手指上殘留的、屬于蘇倩的衣物的觸感。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
眼窩下有明顯的青黑，眼神沉寂得像一潭死水。只有嘴角，
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向上扯動，最終凝固成一個冰冷到沒有任何溫度的弧度。
我關掉水龍頭，抽了張紙巾，慢條斯理地擦干每一根手指。然后，
拿起旁邊被我扣在臺面上的手機。屏幕解鎖。那個家族群依舊熱鬧非凡。
蘇明杰正在刷屏發著各種“恭喜姐姐脫離苦海”的搞笑表情包。
親戚們的恭維話像不要錢似的往外蹦。我把手機丟回盥洗臺，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沒再看它一眼。轉身，走出這個彌漫著廉價梔子花香和屈辱氣息的洗手間。
書房在走廊的另一頭。厚重的實木門緊閉著。這里是蘇家所謂的“重地”，
以前蘇建國在里面運籌帷幄，后來，
更多的時候是我在里面處理那些維系蘇氏集團命脈的技術文件。推開門，
一股熟悉的、帶著點舊書和電子設備混合的味道撲面而來。巨大的紅木書桌對著落地窗，
窗外是林立的高樓和車水馬龍的街道。蘇家發跡后，蘇建國沉迷于“上流社會”的交際應酬，
對公司的具體技術和管理早就力不從心。蘇倩？她只對奢侈品和派對感興趣。這間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