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頰淤青未褪時，我著赤腳走向大海。那個笑起來像陽光一樣的少年，將我拽回人間。
他曾摟著瑟瑟發抖的我，說要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那天，我小聲問他：「你說的拯救世界，
也包括我嗎？」他低頭拭去我眼角的淚，許我從此歲月安然。后來，少年穿上了白袍，
成了無數人敬佩的英雄。可命運索要的，卻是他滾燙的余生。1自我有記憶起，
家里總彌漫著廉價酒精和劣質煙草的氣味。父親猩紅著眼，將一張揉爛的彩票摔在地上。
他是個無可救藥的賭鬼，輸光了錢，便拿我和母親當出氣筒。
「老子的好運氣全被你這個喪門星給敗光了！自從生了你，我就沒贏過一把！」
他的手臂在空中揮舞，抓起煙灰缸向著我們砸來。母親的反應幾乎是本能，
死死將我護在身下。我能感到她在我頭頂劇烈顫抖，卻一聲不吭。
溫熱的液體滴落在我的額角，是母親的血。沒聽到預想中的哭喊，父親似乎更加憤怒。
他三兩步跨過來，像揪一把野草一樣揪住母親的頭發，將她一遍遍往墻上撞。
「還有你這個連兒子都生不出的廢物！我們老洛家怎么就攤上你們這兩個累贅！」
母親跪倒在地，額頭上滲出血，卻一遍遍地朝著父親磕頭。「打我吧！
只求你別動洛言……她才十歲，她什么都不知道……」父親喘著粗氣停了下來。
看著我們蜷縮在墻角，如同兩只待宰的牲畜的模樣，他的臉上忽然咧開猙獰的笑。「行啊。
巷子口那個開奇牌室的王老板，不是說你長得還行嗎？」「你要是今晚能去把他伺候舒坦了，
給我把債平了，我就饒了這個小賤人。」母親的身體一瞬間僵住了，
渾濁的淚水混著血污無聲滑落。她被父親粗暴地拖向門口時，
用盡全身力氣回頭看了我最后一眼。那一眼，穿越了漫長歲月，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記憶里。
第二天，我家樓下圍滿了人。「造孽哦，看好像是從頂樓跳下來的。」
「聽說身上衣服都沒穿好，肯定是又被那賭鬼給逼的……」我撥開人群，
卻只看到一抹刺眼的白布和下面蔓延開來的血跡。一陣風吹過，掀起了白布的一角，
露出了母親衣衫不整的樣子。世界，在那一瞬間，轟然倒塌。我像瘋了一樣沖回家，
對著那個仍在床上打著呼嚕的男人嘶吼：「媽媽呢？媽媽去哪了！
為什么她躺在樓下不說話了！」他被吵醒，抬手就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
臉頰剛結痂的傷口瞬間迸裂，溫熱的血流了下來。「她自己不中用，屁大點事非要尋死覓活，
關我屁事！」他嘟囔著，用被子蒙住了頭，「真是沒用的東西，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死了也是給老子節約糧食！」那一刻，世界在我眼中失去了所有顏色。我沒有哭，
也沒有再鬧。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從那天起，
我不再開口說話。洛國富似乎把我當成了母親的替身，將所有的怨氣，都化作拳頭和巴掌，
發泄在我身上。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我幾乎麻木。直到隔壁那間空了許久的房子，
搬來了一戶新鄰居。那個傍晚，我又一次因為打碎了一個碗，被洛國富打得遍體鱗傷。
他把我推出了門外，任由我蜷縮在冰冷的樓道里。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像垃圾一樣在這待上一夜時，隔壁的門開了。
一個笑起來像太陽的少年在我面前蹲下。他叫江嶼，比我大幾歲，身上有好聞的肥皂氣味。
他的眼睛，明亮得像是夏夜里的星星。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輕輕碰了碰我額角還在滲血的傷口。「疼嗎？」我看著他，只是像一只受驚的小動物，
拼命地往后縮了縮。他看出了我的畏懼，收回了手。從口袋里掏出一顆皺巴巴的大白兔奶糖，
遞到我嘴邊。「吃了糖，就不疼了。」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嘗到甜味。2從那天起，
江嶼會在我被罰不許吃飯時從窗戶里塞進一個熱騰騰的包子。有一次，
他又看到我身上的新傷，氣得眼睛發紅。他把我緊緊摟在懷里，聲音是少年特有的清朗。
「洛言，等我長大了，就去當一個英雄，就像故事里那樣。」他把我抱得更緊，
下巴抵在我的頭頂，「把這個骯臟的世界，變得干干凈凈。到時候，
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你了。」我躲在他懷里，感受著他胸膛傳來的溫暖。我抬起頭，
帶著哭腔小聲問他：「你說的拯救世界，也包括我嗎？」江嶼笑了，那笑容有些苦澀，
卻無比溫柔。他低下頭，用指腹輕輕拭去我眼角的淚。「當然。」他一字一頓地說，
「拯救世界，當然要先從拯救我的小公主開始。」「我保證，會讓你從此歲月安然。」
那一年，我十歲，他十五歲。后來，江嶼的父母因為工作調動，一家人匆匆搬走了。
他離開的那天，塞給我一個裝滿了大白兔奶糖的鐵皮盒子，什么也沒說，
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他走了，我的光也熄滅了。在洛國富的陰影下，我拼了命地讀書，
因為我知道，那是我前往自由的唯一途徑。我考上了大學，
靠著助學貸款和在街頭發傳單賺來的錢，終于逃離了那個名為“家”的牢籠。
直到洛國富再次找上門。他像一團甩不掉的爛泥，不僅搶走了我辛辛苦苦攢下的學費，
還因為在外面欠下巨額賭債，把我賣給了一個腦滿腸肥的債主。那天，
他把我反鎖在出租屋里，獰笑著說：「你媽當年沒辦成的事，今天你替她辦了！」
「那個債主就喜歡你這種干凈的大學生。你乖乖聽話，把他伺候好了，
咱們父女倆以后都能有好日子過！」我看著他那張因為貪婪和無恥而扭曲的臉，
與記憶中母親被拖走前的絕望重疊。原來，命運的輪回從未停止。我逃了這么久，
終究還是被拽回了原點。我砸碎了窗戶，從二樓跳了下去，扭傷了腳踝，卻不敢停下，
一瘸一拐地逃到了海邊。身后的城市燈火璀璨，卻無一盞為我而亮。
眼前是無垠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母親，我是不是很沒用？連逃跑都做不到。
冰冷的海水漫過我的腳踝，淹沒我的膝蓋，刺骨的寒意侵入四肢百骸。
臉頰上被洛國富打出的那塊淤青，還在隱隱作痛。就這樣結束吧。在這個骯臟的世界里，
干凈地死去，或許是我最好的歸宿。就在意識即將被黑暗吞噬的瞬間，
一雙有力的臂膀死死地圈住了我，將我從死亡的邊緣拽了回來。「洛言！」那個聲音，
穿越了十年的漫長時光，再次在我耳旁響起。我費力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里，
是一張英俊而成熟的臉。那雙星辰般的眼眸，我永遠不會認錯。是江嶼。我的英雄，
真的來救我了。積壓了十年的委屈和恐懼，在這一刻轟然決堤。我抓住他的衣襟放聲大哭，
仿佛要把這輩子的淚水都流干。他將我緊緊擁在懷里，一遍遍地拍著我的背：「別怕，
我回來了。洛言，一切都過去了。」3我被他帶回了他的家。
那是一個和我所有關于“家”的記憶都截然不同的地方。寬敞、明亮、一塵不染，
就像他的人一樣。他找出醫藥箱，熟練地為我處理腳踝的扭傷和臉上的傷口。
「怎么能把自己弄成這樣？」他問，語氣里不是責備，而是疼惜。我咬著唇，說不出話。
他看出了我的脆弱，輕輕嘆了口氣，沒再追問「你父親……」我抬起頭，
看到他映在窗玻璃上的側臉，眼底深處劃過一抹極冷極厲的光。他轉過頭來，
卻只剩下令人心安的溫柔。「他不會再來煩你了，我保證。」我愣愣地看著他。
眼前的江嶼已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穿著剪裁合體的襯衫，眉眼深邃。我后來才知道，
他實現了他年少的夢想，成了市中心醫院最年輕有為的心外科主治醫生。他實現了他的諾言，
成了拯救世界的英雄。而現在，他回來拯救我了。那一晚，我睡在他家的客房里，
蓋著柔軟的被子。這是十年來，我睡得最踏實的一覺。第二天早上，江嶼穿著圍裙，
正在廚房里做早餐。晨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身上，給他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邊。他見我醒了，
笑著說：「你醒了？快來嘗嘗我的手藝。」餐桌上擺著溫熱的牛奶，煎得恰到好處的雞蛋，
還有烤得金黃的吐司。我小口小口地吃著，心里被一種名為“幸福”的情緒填滿。「洛言，」
江嶼坐在我對面，忽然認真地開口，「以后就住在這里，好嗎？」我抬起頭，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著我，目光溫柔而堅定：「我說過，會讓你歲月安然。這不是一句客套話。
這是我對你的承諾。」我看著他真誠的眼睛，無法拒絕。接下來的日子，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江嶼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他帶我去買漂亮的衣服，扔掉了我那些洗得發白的舊T恤。
他為我辦理了休學手續，告訴我：「身體和心情，比學業更重要。什么時候想回去了，
我們再回去。」他會耐心地聽我講述大學里的趣事，即使我因為長期自閉而說得磕磕絆絆。
他甚至會在結束了一天高強度的手術后，依然親自為我下廚。在他的照顧下，
我臉上的淤青漸漸消散，蒼白的臉上也恢復了些許血色。我開始嘗試著笑，
嘗試著重新與這個世界建立聯系。洛國富真的再也沒有出現過。我從以前的鄰居那里聽說，
他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派出所立了案，但也僅此而已。
一個劣跡斑斑的賭鬼，沒人會真正關心他的死活。我告訴自己，是上天終于聽到了我的祈禱，
是他惡有惡報。我和江嶼的感情也水到渠成。那個下著淅瀝小雨的午后，他從醫院回來，
像變魔術似的從身后拿出一大束開得正盛的向日葵。那明亮般的顏色，
瞬間點亮了整個陰雨連綿的下午。然后在我因為驚喜而有些無措的時候，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掌心暖暖的，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洛言，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嗎？」
我看著他眼中映出的我的倒影，用力地點了點頭，淚水無聲地滑落。他把我擁入懷中，
那個擁抱，和十年前一樣溫暖。我以為，我的所有苦難，都已經徹底結束。直到那天晚上。
4江嶼的生活非常有規律。作為一名心外科醫生，他的工作異常繁忙，經常有緊急手術，
半夜被叫回醫院是常有的事。我早已習慣了他的晚歸和突然的離開。
每當他的專屬工作手機響起，他總會歉意地吻吻我的額頭，然后匆匆離去。那晚，暴雨如注，
雷聲轟鳴。江嶼接到電話，又一次披上外套準備出門。「外面雨太大了，開車小心。」
我走到玄關，替他理了理微亂的衣領。他低頭，在我唇上印下一吻。他走后，我卻毫無睡意。
我抱著抱枕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的電閃雷鳴，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凌晨兩點，
我給他發了條消息，問他手術結束了沒有。消息石沉大海。也許是手術還沒結束吧。
我這樣安慰自己。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次醒來，是被開門的聲音驚醒的。
天已經蒙蒙亮，江嶼回來了。他站在玄關處，背對著我換鞋。客廳的光線很暗，
但我還是敏銳地聞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氣味。不是醫院的消毒水味，也不是雨水的潮濕氣，
而是一種鐵銹的氣味。「回來了？」我揉著眼睛，從沙發上坐起來。
他似乎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身體有瞬間的僵硬，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嗯，吵醒你了？
抱歉。」他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疲憊，但還是對我露出了溫柔的笑。「手術順利嗎？」
「很順利。」他走過來，揉了揉我的頭發，「快回房間睡吧，天還沒亮呢。」我點點頭，
卻在他轉身走向浴室時，看到了他黑色風衣下擺處，濺上了幾點暗紅色的污漬。
醫生身上有血跡很正常，但那幾點血跡的位置和形態，不像是手術時會濺到的。而且，
他身上那股鐵銹味，讓我心頭一跳。我假裝要幫他把衣服掛起來，飛快地瞥了一眼，
那污漬旁邊還沾著幾片草葉。一家市中心的大醫院，怎么會有這些東西？
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我壓下心中的疑慮，將衣服掛好，若無其事地回了房。
可那一夜，我再也無法入睡。從那天起，我開始下意識地留意江嶼的一些“異常”。
他有兩部手機，一部是工作用的，公開透明，另一部黑色的，他從不離身，
也從不在我面前使用。他有時會在深夜獨自站在陽臺上，抽著煙，身影被夜色籠罩，
顯得孤寂而冰冷。那不是一個救死扶傷的醫生該有的眼神，那是一種看透生死，
甚至可以說是漠視生死的眼神。有一次，我們一起看一部警匪片，演到警察抓捕罪犯時，
我隨口說了一句：「希望所有壞人都能被繩之以法。””」江嶼當時正在削蘋果，聞言，
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法律，有時候是留給守法的人的枷鎖。對那些毫無人性的渣滓，
它太軟弱了。」我心中一凜，抬頭看他。他已經削好了蘋果，切成小塊遞給我，
臉上又恢復了往日的溫柔。「怎么了，嚇到了？」我搖搖頭，接過蘋果，指尖卻有些冰涼。
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是在一個月后。那天是我的生日，江嶼特意請了假，
說要帶我出去慶祝。我們去了一家高檔的法式餐廳，吃了浪漫的燭光晚餐。回家的路上，
他從儲物箱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絲絨盒子。「生日快樂，洛言。」我打開盒子，
里面是一條漂亮的鉑金項鏈，吊墜是一顆小小的星星。「謝謝你，江嶼。」回到家，
我洗完澡，想把項鏈取下來好好收著，卻發現扣子有點緊，怎么也解不開。「江嶼，
幫我一下。」我走進書房，他正在電腦前處理一些文件。他聞聲走過來，幫我解項鏈。
就在這時，那部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震動了一下。屏幕亮起，一條信息彈了出來。
我只是不經意地一瞥，卻瞬間如墜冰窟。信息內容很簡單，只有一張照片和一個地址。
照片上的人，我見過。是新聞里那個臭名昭著的連環家暴男，最近剛剛因為證據不足被釋放，
引起了巨大的社會輿論。而那個地址，就在離我們家不遠的一個舊城區。我猛地抬起頭，
看向江嶼。他已經解開了項鏈，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不動聲色地將屏幕按滅。
「這是醫院發來的會診資料。」他解釋道，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可我知道，他在撒謊。
沒有任何一家醫院，會用這種方式發送“會診資料”。那更像是在發布一個任務。
我的心狂跳不止，一個荒謬的猜測在我腦海里瘋狂滋長。「江嶼，你……有事瞞著我嗎？」
他沉默了。書房里只剩下我們兩人的呼吸聲。良久，他抬起手，
想要像往常一樣撫摸我的臉頰。我卻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他的手僵在半空中，
眼神黯了下去，似乎很受傷。「洛言，有些事，你不知道會更幸福。」他收回手，聲音低啞，
「忘了你今晚看到的，好嗎？」他沒有否認。他只是讓我，忘記。那一晚，
我們第一次分房睡。5我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直到天亮。第二天，我看到新聞。
那個被釋放的家暴男，失蹤了。警方在那個舊城區的河里，找到了他被暴力毆打致死的尸體。
報道稱，初步懷疑是仇家尋仇。真相的拼圖，一塊塊地在我面前散開。我在他熟睡后，
找到書房上了鎖的抽屜。我沒有鑰匙，只能用發夾笨拙地撬動鎖芯。心臟在胸腔里擂鼓，
我既害怕打開它，又無法抗拒地想要知道真相。“咔噠”一聲，鎖開了。
抽屜里只有一個黑色的U盤。我顫抖著將它插入我的筆記本電腦。里面只有一個加密文件夾。
我試了幾個密碼都不對。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輸入了我的生日。文件夾應聲而開。
里面是無數個子文件夾，每一個都用人名和社會事件命名。
首犯-李浩”“2020-連環詐騙老年人案主犯-張偉”我顫抖著點開最新的一個文件夾，
標題赫然是——“家暴案-周峰”。里面是周峰的詳細資料，
從個人背景、生活習慣、社交網絡，都記錄得一清二楚。最下面，是一個文檔，
名為《清理計劃》。文檔詳細規劃了如何在一個暴雨的夜晚，將周峰引至偏僻的河邊。
計劃的執行日期，正是我生日那晚。照片里，周峰面目全非地躺在泥地里，了無聲息。
而他旁邊的是一只穿著黑色風衣的手，戴著醫用手套，正在擦拭一把帶血的匕首。那件風衣，
我再熟悉不過。我往上翻動，一個個文件夾看過去，越看心越冷。
這些新聞里罪大惡極卻因為種種原因逃脫了法律嚴懲的人，
最終都以“意外”、“失蹤”或“仇殺”的方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而在最后一個文件夾里，我看到了一個我最熟悉，也最憎恨的名字。“洛國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