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屏幕幽幽亮著,未發送的郵件里寫滿掙扎:“您要的究竟是傳承者,還是青春的祭品?
”---厚重的紅木門在沈薇身后無聲合攏,
將那間彌漫著舊書、雪茄和歲月塵埃氣息的辦公室隔絕開來。
走廊盡頭的高窗透進秋日午后稀薄的光,塵埃在光柱里無聲地跳舞。她背靠著冰涼的門板,
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仿佛剛從一場漫長而缺氧的深潛中浮出水面。掌心汗涔涔的,
緊緊攥著一枚小小的U盤,金屬外殼硌得皮膚生疼,
持的那個核心課題組的全部原始數據——一份沉甸甸的、足以撬開頂級學術期刊大門的鑰匙,
也是懸在她學術良知之上的一把利劍。“沈薇?”一聲略帶訝異的招呼自身側響起。
沈薇猛地一驚,像受驚的兔子般彈開身體。是同門師兄周揚,他抱著一疊復印資料,
鏡片后的目光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和她緊握的U盤之間飛快地逡巡了一圈,
嘴角隨即勾起一絲了然又曖昧的弧度?!皠倧年悓莾撼鰜??”他走近一步,聲音壓低了,
帶著過來人的熟稔,“嘖,果然不一樣啊。沈薇,你是真入了陳導的眼了。這U盤里,
是‘啟明計劃’的數據吧?”他抬了抬下巴,眼神里混合著羨慕和某種說不清的試探,
“多少人擠破頭想摸個邊角都摸不著?!鄙蜣毕乱庾R地把U盤往身后藏了藏,
指尖的冰涼一路蔓延到心臟?!瓣惱蠋煛皇亲屛蚁仁煜ひ幌隆!彼穆曇粲行└蓾?/p>
周揚呵呵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
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世俗的勸誡意味:“熟悉好啊!好好熟悉!沈薇,
哥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在咱們這行,跟對了人,站準了隊,”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
目光掃過那扇緊閉的紅木門,“那就是鯉魚躍龍門,少奮斗十年!陳導手里漏點東西出來,
夠你吃一輩子了。他待你…嘖,那可真是沒話說。好好把握,聰明人,
該抓住觸手可及的未來?!薄奥斆魅?,該抓住觸手可及的未來?!边@句話像一枚冰冷的針,
精準地刺入沈薇耳中,又順著血液瞬間流竄到四肢百骸。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條充斥著周揚目光的走廊,腳步虛浮地沖下樓梯,
直到冰冷的秋風劈頭蓋臉地灌進她的衣領,才讓她劇烈的心跳稍稍平復。
周揚那洞悉一切的眼神,那句赤裸裸的“把握”,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鏡子,
瞬間照見了她心底那些連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隱秘而羞恥的念頭。陳明遠的“特別”,
那獨一份的青睞,難道在旁人眼中,早已明碼標價?難道她的掙扎、她的惶恐,
在周揚這些人看來,不過是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矯情?一種被剝光了示眾的狼狽感攫住了她,
讓她在初秋的涼意里微微發顫。她下意識地摸出手機,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動,
無意識地停在了和陳明遠的郵件往來記錄上。最新的幾封郵件標題安靜地躺在那里,
:主題:關于“社會記憶的斷裂與重構”的幾點延伸思考主題:昨日討論中提到的韋伯理論,
附上我早年的一篇札記,或許對你有啟發主題:深夜偶得,無關學術,
一點關于秋日與時間的囈語沈薇的手指懸停在最后那封郵件上,猶豫片刻,
終究還是點了進去?!稗?,夜深人靜,案頭堆滿待批閱的文稿,
窗外是這座城市永不疲倦的燈火。忽憶起王靜安先生一句‘最是人間留不住,
朱顏辭鏡花辭樹’。時間之于學人,既慷慨又吝嗇??犊谒x予我們積累與沉淀的可能,
吝嗇于它終將帶走一切鮮活的思想與探索的激情。有時環顧四周,著作等身,頭銜加冕,
卻如置身孤島,無人可語此中真意。幸而,尚有如你這般年輕的、銳利的靈魂,能穿透浮名,
觸及些許內核。你的思想,是照進我暮年書齋里的一線微光,讓我在知識的沉重里,
依稀看到它輕盈的本質。望珍重。明遠?!睕]有稱謂,沒有落款,只有“薇”與“明遠”。
文字依舊是陳明遠特有的風格,沉郁、克制,
卻又在字里行間流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和對理解的深切渴望。每一個字都像帶著溫度,
熨帖著她同樣在學術道路上踽踽獨行時感受到的孤寂。那些對時間流逝的感喟,
對知識本質的追尋,對“無人可語”的嘆息,
都精準地擊中了沈薇內心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她捧著手機,站在人來人往的校園小徑上,
周遭的喧囂瞬間退去,只剩下郵件里那沉靜而憂傷的文字,
以及心底深處被理解、被珍視的巨大暖流。這暖流如此強大,
幾乎要沖垮她剛剛因周揚的話而筑起的警惕堤壩。她幾乎忘了呼吸,
直到冰冷的秋風再次卷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撲到她的小腿上。她猛地一個激靈,
像是從一場迷夢中驚醒。一種更深的恐懼,冰冷粘膩,從心底最深處絲絲縷縷地滲出來。
這份“理解”,這份“珍視”,這穿透浮名的“內核”相通……它的代價是什么?
陳明遠教授,這位著作等身、在學界擁有絕對話語權的泰斗,他拋出的橄欖枝,
真的僅僅是對一個“年輕銳利靈魂”的純粹欣賞嗎?
還是包裹在文人風骨、孤獨共鳴外衣之下,一場心照不宣的、關于學術前途的隱秘交易?
他字里行間流露的“暮年”之感,那份對“微光”的珍視,是否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索取,
一種要求她用某種程度的“親近”——哪怕是精神上的絕對依賴——來交換的籌碼?
沈薇感到一陣窒息。她快步走向圖書館,仿佛只有將自己埋進書堆和數據里,
才能暫時逃離這令人暈眩的拷問。推開沉重的玻璃門,
熟悉的舊書紙張混合著灰塵和空調風的味道撲面而來,
將她暫時包裹進一個相對純粹的、屬于知識本身的堡壘。她徑直走到自己慣常的角落位置,
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插入了那枚沉甸甸的U盤。屏幕上立刻彈出密密麻麻的文件夾圖標,
:“田野訪談錄音(原始)”、“調查問卷(未編碼)”、“初步統計報告(含異常值)”。
她深吸一口氣,點開了那個標注著“初步統計報告(含異常值)”的Excel文件。
龐大的數據表格瞬間鋪滿了整個屏幕,冰冷的數字和復雜的公式排列組合。
沈薇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一行行地瀏覽,
用專業的眼光審視著這些承載著研究對象真實聲音和生存狀態的證據。她很快發現了問題。
在幾個關鍵的社會態度測量指標上,部分樣本的數據呈現出明顯的、不符合邏輯的極端值。
這些數據點像扎眼的污漬,散落在原本應該平滑的分布曲線上。如果保留它們,
整個分析結果會被嚴重扭曲,得出的結論將變得脆弱甚至荒謬。
但若是嚴格按照學術規范剔除這些異常值,
告中暗示的那個關于“特定群體社會態度顯著極化”的、極具沖擊力和發表價值的“發現”,
將變得站不住腳。沈薇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指尖冰涼。她點開郵箱,
找到陳明遠之前發來的、關于這個課題的初步設想郵件。
里面清晰地寫著他對“數據清晰圖景”的期待,以及“必要時采取策略性呈現”的委婉措辭。
策略性呈現……這四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扎進她的眼底。刪除?保留?
這是一個再清晰不過的十字路口。刪除這些異常值,意味著堅持學術倫理的底線,
但也意味著親手扼殺一個可能登上頂級期刊的“重大發現”,
意味著可能辜負陳明遠的“信任”和“期望”,意味著失去那根看似觸手可及的“捷徑”。
保留它們,或者進行某種“技術性”的修飾,一篇頂刊論文幾乎唾手可得,
陳明遠的青睞將更加穩固,她的學術前途將一片光明……但從此,
她的名字將永遠與一個虛假的“發現”捆綁在一起,
她的學術生涯起步于一個精心偽裝的謊言。圖書館巨大的落地窗外,
天色由昏黃徹底沉入墨藍。館內燈火通明,映照著埋頭苦讀的學子們專注的側影。
沈薇僵坐在電腦前,屏幕幽藍的光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她的手指懸在刪除鍵上方,
微微顫抖,像寒風中一片掙扎的枯葉。每一次試圖按下去的沖動,
都被腦海中翻騰的念頭死死拽回。陳明遠那雙深邃的、帶著疲憊與孤獨的眼睛,
他煮咖啡時專注而優雅的側影,郵件里那些直抵靈魂深處的句子……“你的思想,
是照進我暮年書齋里的一線微光。”這光芒,需要用數據的污垢來滋養嗎?
同門周揚那句刺耳的“聰明人該抓住觸手可及的未來”反復回響,像魔咒般誘惑著她。
放棄唾手可得的頂刊,放棄陳明遠這條通天捷徑,她沈薇,一個毫無背景的普通博士生,
將要獨自面對怎樣一條布滿荊棘、前途未卜的漫漫長路?畢業的壓力,求職的殘酷,
“非升即走”的鐵律……現實的重錘一下下敲打著她的意志。她的額頭抵在冰冷的桌沿,
疲憊如同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搖搖欲墜的防線。刪除鍵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刻意放輕卻依然清晰的腳步聲停在了她的桌邊。沈薇猛地抬頭,
心臟幾乎跳出胸腔。是陳明遠。他不知何時進了圖書館,站在她的桌旁,
臂彎里隨意搭著那件質感極好的深灰色羊絨開衫,身上帶著室外清冽的寒氣,
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他辦公室里特有的雪茄與舊書混合的氣息。
他臉上帶著一種溫和的、近乎疲憊的笑意,目光掠過她屏幕上那刺眼的數據表格,
最后落在她寫滿掙扎與疲憊的臉上。“還在弄數據?”他的聲音不高,
在安靜的閱覽室里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長輩的關切,“別太熬了,身體要緊。
”沈薇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倉促地合上筆記本電腦屏幕,
發出輕微的一聲“啪嗒”。陳明遠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慌亂,他微微俯身,
從隨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裝訂整齊的打印稿,輕輕放在她合上的電腦上。
紙張的邊緣幾乎觸碰到她放在桌面的手指?!翱纯催@個?!彼穆曇舻统炼挥写判?,
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意味,“新課題的初步構想,‘媒介化社會中的集體記憶建構’。
理論框架和核心假設我都搭好了,數據收集方案也初步擬定。這個方向,
目前學界關注度極高,沖擊頂刊的可能性非常大。
”他修長的手指在那份構想書的標題上點了點,指尖干凈,骨節分明。接著,
那只手非常自然地移開,似乎是無意地,覆在了沈薇擱在桌面的手背上。掌心溫熱,
帶著不容抗拒的力度,瞬間包裹住了她冰涼的手指。沈薇渾身一僵,
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她猛地抬頭,撞進陳明遠的眼睛里。那雙深邃的眼眸里,
此刻沒有了往日的疏離與憂郁,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復雜的光芒——是長者對得意后輩的期許,
是掌權者對資源的慷慨給予,或許……還有一絲更隱秘的、男人對年輕女性的欣賞與掌控欲。
這幾種情緒交織纏繞,形成一張無形的網,沉甸甸地籠罩下來?!稗?,”他開口,
聲音壓得更低,像情人間的絮語,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導師的權威,“你很敏銳,
很有潛力。這個課題,只有你能最快地理解我的思路,做出有深度的東西。
”他的拇指在她手背上極其輕微地摩挲了一下,那觸感像電流般竄過沈薇的皮膚,
讓她頭皮發麻。“別在那些枝節問題上鉆牛角尖了。眼光放長遠些,聰明人,
”他微微加重了語氣,重復著周揚說過的那句話,卻賦予了它更強大的壓迫感,“該抓住的,
是那些真正觸手可及的未來?!彼哪抗猓脑捳Z,
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和那若有似無的摩挲,
還有那份沉甸甸的新課題構想書……這一切匯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猛烈地沖擊著沈薇搖搖欲墜的堤壩。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仿佛腳下的地面正在裂開。
那份關于數據造假的掙扎,在陳明遠親自遞來的、更光明更誘人的“未來”面前,
顯得那么渺小,那么不合時宜。陳明遠的手在她手背上停留了幾秒,
仿佛在等待她的某種默許或回應。最終,他若無其事地收回了手,
仿佛剛才那逾矩的觸碰從未發生。他直起身,恢復了學者儒雅的姿態,
只留下那句意味深長的話語在寂靜的空氣中緩緩沉淀。“好好考慮一下。我等你的想法。
”他留下一個鼓勵的眼神,轉身離去,腳步聲沉穩地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書架深處。
閱覽室死一般的寂靜??諝夥路鹉坛闪顺林氐膶嶓w,擠壓著沈薇的胸腔,
讓她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她僵硬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瞬間凍結的石像。
手背上被陳明遠觸碰過的地方,那溫熱的、帶著掌控意味的觸感非但沒有消散,
反而像烙印一樣灼燒著,一路蔓延到心底,留下滾燙而屈辱的印記。
那份“媒介化社會中的集體記憶建構”的課題構想書,靜靜地躺在她的電腦上,
白色的紙張邊緣銳利,像一個無聲的嘲笑。它是如此光明正大,如此前途無量,
散發著頂級期刊和學術聲譽的誘人光澤。
陳明遠精準地洞悉了她的軟肋——對學術理想的渴望,對出人頭地的希冀,
以及內心深處對那條布滿荊棘的未知道路的恐懼。他拋出了更肥美的誘餌,
同時也用那只覆上來的手,無聲地劃定了界限:接受這“未來”,
就意味著接受他劃定的規則,接受那種心照不宣的、超越師生界限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