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濁的空氣像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汗酸、腳臭、隔夜食物餿味和劣質煙草混合成的粘稠負擔。韓冰的頭抵著冰冷油膩的車窗玻璃,意識在無邊無際的疲憊和太陽穴深處那頑固的、如鈍鋸拉扯般的疼痛中沉浮。鄰座壯漢那帶著濃痰音的鼾聲,時而高亢如破舊風箱,時而低沉如悶雷滾動,是這趟漫長夜旅中最具侵略性的噪音,反復撕扯著他緊繃的神經。車輪碾壓鐵軌發(fā)出的“哐當…哐當…”聲,單調、恒定、永無休止,像巨大的鐘擺,冷酷地丈量著這被囚禁在鐵皮罐頭里的時間。
他不知道自己昏沉了多久。意識像沉入深海的碎片,時而被噪音的暗流卷起,時而又墜入短暫的、充滿光怪陸離碎片的黑暗。每一次顛簸,老舊彈簧座椅都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將他從混沌的邊緣震醒。胃里翻攪的惡心感始終沒有退去,像潛伏在暗處的毒蛇,伺機而動。
車廂連接處的門又被粗暴地拉開過幾次,灌進更冷的、帶著廁所氨水味的穿堂風,伴隨著列車員嘶啞的查票或報站聲(那些陌生的站名如同囈語,從左耳進右耳出)。每一次門響,都會短暫地驚醒一些蜷縮的乘客,引來一陣不滿的嘟囔和翻身的窸窣聲,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和鼾聲吞沒。
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窗外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以及偶爾掠過、如同鬼火般轉瞬即逝的遙遠村落燈火,提醒著他空間的移動。
不知何時,那令人窒息的渾濁空氣里,又添上了一股新的、更令人作嘔的氣味——濃郁的、帶著酸腐氣息的嘔吐物味道。源頭似乎就在不遠處的過道上。有壓抑的、痛苦的干嘔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伴隨著壓抑的哭泣和旁人低聲的抱怨與呵斥:“要吐去廁所!別在這兒…嘔…” “操!真他媽晦氣!” 這聲音像導火索,點燃了韓冰胃里那條蟄伏的毒蛇。
一股強烈的酸水猛地涌上喉嚨口!他猛地睜開眼,身體不受控制地前傾,死死捂住嘴。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單薄的T恤,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視野劇烈地晃動、扭曲,像信號徹底中斷的電視屏幕,雪花點瘋狂閃爍,周圍的景象變成模糊晃動的色塊。鄰座壯漢那巨大的、帶著酒氣的鼾聲仿佛就在他耳邊炸開,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不能吐在這里!
這個念頭像一根冰冷的針,刺入混亂的意識。他死死咬住下唇,用盡全身力氣將那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壓下去。口腔里彌漫開鐵銹般的血腥味。他摸索著,手指顫抖地拉開背包外側的一個小口袋,從里面一個皺巴巴的小塑料袋里,摸出一板鋁箔包裝的藥片——布洛芬。他用指甲摳破鋁箔,擠出兩粒橙黃色的小膠囊,也顧不上找水,直接干咽下去。膠囊粗糙地滑過喉嚨,帶來一陣火辣辣的摩擦痛感。
他重新閉上眼睛,身體因為強忍嘔吐而微微顫抖,額頭抵著冰冷的玻璃,感受著那一點微弱的涼意滲入皮膚。他等待著。等待著藥效帶來的鈍化感,像漲潮的海水,一點點淹沒那尖銳的痛苦和翻騰的惡心。
藥效來得緩慢而有限。頭痛從劇烈的、撕裂般的拉扯,逐漸沉降為一種沉重、持續(xù)的、悶在顱骨深處的鈍痛,像一塊燒紅的烙鐵被埋進了灰燼里,余溫依舊灼人。視野的扭曲和雪花點慢慢平息,但看東西依舊有些發(fā)虛,像隔著一層毛玻璃。胃里的翻攪感減弱了,但那股酸腐的嘔吐物氣味依舊頑固地鉆進鼻腔,提醒著脆弱平衡的隨時可能崩塌。
他不敢再睡,也睡不著了。只能睜著眼,空洞地望著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黑暗。偶爾有車燈的光柱如利劍般刺破夜幕,短暫地照亮鐵軌旁飛速倒退的模糊景象——枯草的輪廓,光禿禿的樹干,或是堆滿雜物的路基——隨即又沉入更深的墨色。玻璃上反射著車廂內昏黃暗淡的燈光,映出他自己模糊而蒼白的影子,以及周圍那些在困頓和不適中扭曲的陌生面孔。
漫長的煎熬中,車廂內的喧囂似乎也疲憊了。鼾聲依舊此起彼伏,但嬰兒的啼哭漸漸微弱下去,變成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交談聲幾乎消失,只剩下車輪永不停歇的轟鳴和偶爾座椅彈簧的呻吟。渾濁的空氣似乎也沉淀下來,但那混合的異味卻更加深入骨髓。時間在感官的麻木和身體的不適中被無限拉長,每一分鐘都像一個世紀。
就在韓冰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凝固的、充滿痛苦氣味的時空徹底吞噬時,一絲極其微弱的變化出現(xiàn)了。
先是窗外濃稠的黑暗,似乎…變淡了?不再是純粹的墨黑,而是透出一點深沉的、帶著灰調的靛藍。接著,那靛藍色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極其緩慢地、一層一層地變淺。像有一只無形的手,正極其耐心地、小心翼翼地,從深邃的墨水瓶里,一點一點地抽出墨汁,兌入清水。
天光,正在蘇醒。
這變化極其細微,但對于在黑暗中煎熬了整夜的韓冰來說,卻如同神啟。他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死死地盯著窗外那片緩慢變幻的色彩。
深靛藍…灰藍…魚肚白…
像一幅巨大的、緩慢流動的水墨,在天際線上暈染開來。模糊的地平線輪廓開始顯現(xiàn),如同畫家用淡墨勾勒出的起伏曲線。近處,鐵軌旁枯草的輪廓也漸漸清晰,在微弱的天光中顯出蕭瑟的剪影。遠處,一些低矮房舍的模糊黑影,如同蹲伏在黎明前的巨獸,開始顯露出粗糙的輪廓。
車廂內依舊昏暗,但窗外的世界,正被一種溫柔而堅定的力量,一寸寸地從沉睡中喚醒。這變化無聲無息,卻又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韓冰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頭部的鈍痛和胃部的不適似乎在這一刻被奇異地淡化了。他全部的感官,都被窗外這緩慢而宏大的景象攫住。他從未如此專注地、如此長久地凝視過黎明的到來。在他十九年的人生里,清晨通常意味著趕去打工的匆忙,或者值完夜班后疲憊不堪的歸途。他見過無數(shù)次日出,但那只是疲憊背景里一個模糊的光點。而此刻,在這骯臟擁擠、氣味渾濁的鐵皮車廂里,在這身體承受著痛苦和倒計時的時刻,他卻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目睹著黑暗如何被光明一絲絲剝離。
灰藍的天空邊緣,開始泛起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暖金色。像有人用最細的筆,蘸了一點點稀釋的金粉,小心翼翼地涂抹在遙遠的天際。這抹金色極其吝嗇,卻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希望感,瞬間點亮了灰暗的視野。
就在這時,毫無預兆地——
嗚——!!!
一聲凄厲、悠長、仿佛帶著金屬撕裂般痛苦的汽笛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黎明前短暫的寧靜!聲音巨大、刺耳,近在咫尺,仿佛就在韓冰的頭頂炸開!
“吱嘎——!!!”
緊接著,是令人牙酸的、仿佛金屬被強行扭曲斷裂的尖銳摩擦聲!伴隨著劇烈的、如同山崩地裂般的震動!
轟隆!哐當!咔嚓!
整個車廂猛地向前一沖!又狠狠地向后頓挫!像一只被無形巨手粗暴蹂躪的鐵皮罐頭!巨大的慣性力量將毫無防備的乘客像破布娃娃一樣狠狠甩向前方!
“啊——!”
“哎喲!!”
“媽呀!!”
“操!怎么回事?!”
尖叫聲、咒罵聲、身體撞擊座椅和行李的悶響、孩子的哭嚎聲瞬間爆發(fā)!打破了車廂內死寂的麻木!韓冰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摜向前方,額頭“咚”地一聲重重磕在前排座椅冰冷的金屬靠背上!劇痛伴隨著強烈的眩暈瞬間襲來!他懷里的背包也脫手飛了出去!幸而被前面座椅的靠背擋住,沒有滾遠。鄰座的壯漢像一堵肉墻般砸在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和汗臭幾乎將他熏暈,那老婦人則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懷里的蛇皮袋差點脫手。
混亂只持續(xù)了幾秒,但感覺無比漫長。車廂在劇烈地晃動、呻吟、發(fā)出各種令人心驚肉跳的金屬扭曲聲后,終于……停了下來。以一種極其突兀、極不自然的姿態(tài),徹底靜止了。
死寂。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隨即,更大的混亂爆發(fā)了!
“停車了?!”
“出什么事了?!”
“撞車了?!”
“媽的!老子腰斷了!”
“孩子!我的孩子!”
“乘務員!乘務員呢?!”
哭喊聲、質問聲、痛苦的呻吟聲、憤怒的咒罵聲、焦急的呼喚聲……各種聲音如同沸騰的開水,瞬間充滿了整個車廂。驚恐和不安像瘟疫一樣蔓延。有人試圖站起來查看,但過道上堆滿的行李和蜷縮的人擋住了去路,引發(fā)更多的抱怨和推搡。昏黃的燈光下,一張張疲憊的臉此刻寫滿了驚慌、憤怒和茫然。
韓冰捂著劇痛的額頭,那里迅速鼓起一個包,火辣辣地疼。眩暈感還在持續(xù),視野里金星亂冒。他掙扎著坐直身體,推開壓在他身上、兀自罵罵咧咧的壯漢。胃里因為劇烈的顛簸和驚嚇,再次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牙關才沒吐出來。他第一時間摸索著,抓住了掉在腳邊的背包,緊緊抱回懷里。手指觸碰到背包粗糙的帆布,感受到里面那沉甸甸的份量,一種冰冷的實在感才稍稍壓下了心頭的驚悸。
發(fā)生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火車停了。在這黎明將至的、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野里,以一種近乎災難的方式停了下來。
車廂連接處的門被猛地拉開,之前那個滿臉油汗的列車員再次出現(xiàn),臉色比之前更加難看,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慌。他舉著喇叭,聲音嘶啞,試圖壓過滿車廂的喧囂,但效果甚微:
“安靜!都安靜!坐好!別亂動!前面信號故障!臨時停車!等待處理!都坐好!不許亂跑!看好自己的行李物品!” 他反復喊著,語氣帶著強裝的鎮(zhèn)定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信號故障?放屁!剛才那動靜是撞車了吧?” 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在過道那頭吼道。
“就是!老子差點飛出去!賠錢!”
“要停多久?老子趕時間!”
“孩子嚇壞了!你們鐵路怎么搞的!”
抱怨和質問聲如同潮水般涌向列車員。
列車員臉色鐵青,額頭青筋暴起:“吵什么吵!說了信號故障!等著!誰再鬧事按擾亂秩序處理!” 他吼完,似乎也耗盡了耐心和解釋的力氣,猛地關上車廂連接處的門,將混亂暫時隔絕在外。但車廂內的恐慌和不滿并未平息,只是變成了壓抑的嗡嗡聲和低聲的咒罵。
韓冰沒有參與任何喧嘩。他依舊靠窗坐著,捂著發(fā)燙腫脹的額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
火車停在了一段荒僻的路段。一邊是長滿枯黃雜草、向遠處延伸的斜坡,坡下隱約可見干涸的河床,布滿灰白色的鵝卵石。另一邊,則是一片稀疏的、葉子落盡的楊樹林,光禿禿的枝椏在微明的天光中伸展,如同無數(shù)指向天空的黑色手臂。鐵軌在車頭前方不遠處,詭異地消失在路基的一個彎道后面。
天光,就在這混亂和驚恐中,不可阻擋地明亮起來。
深沉的靛藍徹底褪去,天空呈現(xiàn)出一種清冷的、帶著灰調的藍。天際線那抹吝嗇的暖金色擴大了范圍,亮度也增加了,像熔化的金液在云層邊緣流淌。灰藍的云層被染上了淡淡的橘紅和粉紫,如同畫家打翻了調色盤。鐵軌旁枯草的輪廓變得無比清晰,草葉上凝結的寒霜在微光中閃爍著細碎的銀光。遠處那些低矮房舍的輪廓也更加分明,土黃色的墻壁,灰黑色的瓦頂,安靜地匍匐在微明的晨曦里,升起一兩道極其淡薄的炊煙。
世界,在混亂的意外之后,依舊按照它亙古不變的節(jié)奏,從容地展露著黎明的面容。這景象,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冷漠的壯麗,與車廂內驚恐、憤怒、抱怨的混亂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韓冰怔怔地望著窗外。額頭的劇痛,胃里的翻攪,車廂內的喧囂,列車員的嘶吼,壯漢的咒罵…所有的聲音和不適,在這一刻仿佛都被隔絕在一層厚厚的毛玻璃之外。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窗外那片正在蘇醒的、荒涼而寧靜的曠野所吸引。
那空曠。那寂靜。那緩慢鋪陳開來的、帶著寒意的晨光。
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散發(fā)著無法抗拒的引力。
一個念頭,毫無征兆地、清晰地浮現(xiàn)在他死寂的意識深處:
離開這里。
現(xiàn)在。
這個念頭如此強烈,如此本能,甚至壓倒了身體的疼痛和對未知的恐懼。他不想再待在這個散發(fā)著惡臭、充斥著噪音和混亂的鐵皮罐頭里。哪怕外面是寒冷的荒野。(白天熱,晚上冷)
他猛地低下頭,拉開懷里背包的主拉鏈。動作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笨拙。在昏暗的光線下,他摸索著,手指觸碰到內側口袋里的賬本和藥瓶,確認它們還在。然后,他迅速而無聲地將拉鏈重新拉好。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身邊依舊沉浸在抱怨和驚恐中的壯漢和老婦人,掃過過道上那些驚魂未定、茫然四顧的乘客。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雙手抓住背包的肩帶,用力一提,將它背到肩上。帆布粗糙的質感摩擦著汗?jié)竦腡恤。沉甸甸的重量壓上肩膀,帶來一種奇異的踏實感。
他深吸了一口氣,車廂內渾濁的空氣嗆入肺腑。然后,他站起身。
動作很輕,但在擁擠的空間里,還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旁邊的壯漢和老婦人。
“干啥?!” 壯漢正煩躁地罵著鐵路局,被韓冰的動作打斷,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帶著酒氣的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韓冰臉上。
韓冰沒有看他,也沒有回應。他的目光越過壯漢肥碩的肩膀,投向過道。他側著身,小心翼翼地、極其艱難地從壯漢和老婦人之間、那狹窄得幾乎不存在的縫隙里擠了出去。他的身體不可避免地擦碰到壯漢油膩的工裝和老婦人粗糙的衣料。老婦人發(fā)出一聲不滿,抱緊了懷里的蛇皮袋。
擠到過道上,情況更糟。地上坐著、蜷縮著的人,堆滿的行李,像一片雷區(qū)。韓冰必須極其小心地落腳,避開那些橫七豎八的腿腳和包裹。他的動作很慢,很輕,盡量不引起注意。但還是有人抬起頭,用布滿血絲、充滿疲憊和警惕的眼睛看著他。
“讓讓…麻煩讓讓…” 他低聲說著,聲音干澀,幾乎被周圍的嗡嗡聲淹沒。
有人不耐煩地挪開一點腿,有人則毫無反應,依舊沉浸在自己的驚恐或麻木中。韓冰像一條在泥濘沼澤中穿行的魚,緩慢而堅定地向著車廂連接處移動。每一步都異常艱難,背包不時蹭到旁邊的行李或蜷縮的人體,引來幾聲低低的抱怨或呵斥。他充耳不聞,目光只盯著前方那扇隔開混亂與未知的門。
終于,他擠到了車廂連接處。這里的空氣更加寒冷刺骨,混雜著濃烈的金屬、機油和廁所氨水的味道。地上濕漉漉的,不知是水還是別的什么。連接處的鐵門緊閉著。
他伸出手,握住冰冷的、帶著銹跡的門把手。金屬刺骨的寒意瞬間傳遞到掌心。他用力一拉。
吱呀——!
鐵門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向一側滑開。
一股凜冽的、帶著荒野氣息和濃重寒意的晨風,如同洶涌的冰水,瞬間劈頭蓋臉地灌了進來!吹得他一個趔趄,幾乎站立不穩(wěn)。單薄的T恤瞬間被寒意穿透,皮膚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但這寒意如此清新,如此純粹,瞬間沖散了車廂里那令人作嘔的渾濁氣息,涌入肺腑,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清醒感。
門外,是空曠的、蒙著一層薄薄寒霜的月臺。
月臺很簡陋,由粗糙的水泥鋪就,邊緣長著枯黃的雜草。只有幾盞功率不足的白熾燈,在清冷的晨光中散發(fā)著昏黃、微弱的光芒,勉強照亮一小片區(qū)域。燈柱是刷了綠漆的鐵桿,銹跡斑斑。月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和幾片枯葉,打著旋兒。
韓冰站在敞開的車門口,凜冽的寒風將他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吹得向后飛揚,冰冷地拍打著他的額頭和臉頰。他深深地、貪婪地吸了一口這冰冷、干凈、帶著泥土和枯草氣息的空氣,仿佛要將肺里積攢了一夜的濁氣徹底置換掉。
車廂內有人注意到了敞開的車門和站在門口的韓冰。
“喂!小子!你干什么?!” 一個聲音在后面喊道,帶著驚疑。
“關門!冷死了!” 有人抱怨。
“媽的,想跳車啊?” 有人嗤笑。
韓冰沒有回頭。他最后看了一眼車廂內昏暗燈光下那些模糊、混亂、寫滿各種負面情緒的臉孔。然后,他抬起腳,毫不猶豫地,一步跨出了車門。
冰冷的、堅硬的水泥月臺觸感從鞋底傳來。
吱呀——!
他反手,用力將那扇沉重的鐵門拉上。門鎖發(fā)出“咔噠”一聲沉悶的輕響。
瞬間,所有的喧囂、渾濁、汗臭、腳臭、抱怨、咒罵、鼾聲……所有屬于那個鐵皮罐頭的一切,都被徹底隔絕在身后。世界,陷入一片巨大的、帶著寒意的、黎明前的寂靜之中。
只有風聲在空曠的月臺上呼嘯而過,吹拂著他單薄的衣衫。只有腳下冰冷的觸感,和背上沉甸甸的背包,提醒著他真實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