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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時日不多,獨自流浪 山葡萄 104646 字 2025-06-17 01:0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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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維持著這個姿勢很久了。久到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凝結成冰。饑餓感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著他的胃袋,帶來一陣陣空虛的絞痛。太陽穴深處的鈍痛并未因寒冷而減輕,反而像被低溫淬煉過的鋼針,更加頑固地、一下下地鑿擊著他的神經。背包沉甸甸地壓在腳邊,里面裝著錢,裝著藥,裝著生存的資本,卻無法給他帶來一絲暖意。

時間在痛苦中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他只能依靠意志力,對抗著身體不斷發出的、想要放棄抵抗、徹底沉入冰冷的信號。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反復拉扯。他閉著眼,試圖進入睡眠來逃避這無休止的折磨,但寒冷像無數根冰冷的針,不斷刺破他試圖凝聚的睡意。偶爾陷入幾秒鐘的迷糊,也是光怪陸離的碎片:出租屋撕碎的通知書在眼前紛飛,車廂里壯漢的鼾聲和嘔吐物的氣味交織,醫院屏幕上那個猙獰的深灰色團塊不斷放大……每一次驚醒,都伴隨著更深的寒意和更劇烈的頭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半小時,也許更久。一陣沉重而拖沓的腳步聲,伴隨著掃帚劃過粗糙地面的“沙——沙——”聲,由遠及近,打破了月臺上死水般的寂靜。

韓冰猛地睜開眼。刺骨的寒意和瞬間的警覺讓他混沌的意識強行清醒。他循聲望去。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沾滿污漬的藍色工作服的老頭,正佝僂著背,拖著一把巨大的、用高粱穗子扎成的老式掃帚,慢吞吞地從月臺另一頭掃過來。老頭頭發花白凌亂,臉上刻滿了深深的皺紋,像干涸龜裂的土地。他動作遲緩,每掃幾下,就停下來喘口氣,渾濁的眼睛半睜半閉,似乎還沒完全從睡夢中清醒。掃帚刮過布滿灰塵和枯葉的水泥地,發出單調而刺耳的噪音,在空曠的月臺上回蕩。

老頭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蜷縮在門廊陰影里的韓冰。他低著頭,專注于腳下那一小片被掃帚劃過的地面,像在進行一項古老而麻木的儀式。掃帚揚起的灰塵在微弱的晨光中飛舞,像一層薄薄的、帶著腐朽氣息的霧。

“沙——沙——”

“呼…呼…” 沉重的喘息聲夾雜其中。

掃帚一點點靠近。揚起的灰塵飄散過來,帶著一股陳年的土腥味。韓冰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身體往角落里縮得更緊,試圖將自己完全隱藏在門廊的陰影里。他不想被發現,不想引起任何注意。他只想安靜地待著,等待這寒冷和痛苦過去,或者…被它徹底吞噬。

然而,那沉重的掃帚聲還是停在了他面前不遠處。

“沙——”

最后一下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格外刺耳,然后停下了。

韓冰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低著頭,抱著膝蓋,只看到一雙沾滿泥垢的、磨破了邊的舊解放鞋停在了離他腳邊不到一米的地方。鞋子的主人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只有粗重而緩慢的呼吸聲清晰地傳來。

時間仿佛凝固了、頭痛、饑餓、以及此刻被發現的尷尬和一絲難以言喻的緊張,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來。韓冰依舊維持著蜷縮的姿勢。

“咳…” 一聲蒼老的、帶著濃痰的咳嗽打破了沉默。接著,一個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后生…咋睡這兒咧?凍壞嘍…”

聲音很輕,帶著一種遲緩的、或許是習慣性的關切,并沒有責備或驅趕的意思。

韓冰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頭。長時間的蜷縮和寒冷讓他的頸椎發出輕微的咔吧聲,動作如同生銹的機器。

一張布滿皺紋、飽經風霜的臉映入眼簾。老頭的眼睛渾濁,眼白泛著黃,此刻正帶著一絲困惑和不易察覺的憐憫,低頭看著他。老頭身上那股混合著汗酸、泥土、廉價煙草和陳舊灰塵的氣味撲面而來。

韓冰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喉嚨里像堵著一團砂礫,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只能微微搖了搖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

老頭看著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了然,又或許只是麻木。他不再追問,只是用那只布滿老繭、指甲縫里滿是黑泥的手,顫巍巍地從同樣臟污的工作服口袋里摸索著。

摸索了一會兒,他掏出一大串用粗鐵絲串在一起的、沉甸甸的鑰匙。鑰匙碰撞在一起,發出嘩啦嘩啦的脆響,在這寂靜的清晨格外刺耳。

老頭佝僂著身體,顫巍巍地走到那扇緊閉的、深綠色的候車室大門前。他瞇著眼,在那串叮當作響的鑰匙里仔細辨認著,手指因為寒冷和衰老而微微顫抖。試了幾把,鑰匙插進鎖孔里發出生澀的摩擦聲。

“咔噠?!?/p>

終于,一聲沉悶的機括聲響起。老頭用力一推。

吱呀——!

沉重的木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內緩緩打開。一股更加濃烈的、混合著灰塵、霉味、陳年汗漬和木頭腐朽氣息的渾濁氣流,如同沉睡了百年的幽靈,瞬間從門內洶涌而出,撲面而來!

這氣味比車廂里的渾濁更加陳腐、更加深入骨髓,帶著一種被時光遺忘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感。

老頭側開身,讓開了門口。他沒有看韓冰,只是用那把巨大的高粱穗掃帚,隨意地、象征性地掃了一下門口臺階上的浮土,然后拖著掃帚,繼續他那遲緩的、仿佛永遠沒有盡頭的清掃工作,朝著月臺的另一端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和掃帚的“沙沙”聲再次響起,漸漸遠去。

門,敞開著。

像一個通往未知墓穴的入口。里面一片漆黑,深不見底。

韓冰望著那敞開的門洞,里面濃重的黑暗和腐朽氣息讓他本能地抗拒。但門外的寒冷像無數冰冷的毒蛇,正瘋狂地噬咬著他僅存的熱量。頭痛在寒冷的刺激下愈發劇烈,視野邊緣又開始泛起熟悉的雪花點。

身體的本能最終戰勝了厭惡。他需要溫暖,哪怕是這散發著霉味的、墳墓般的溫暖。

他掙扎著,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撐住冰冷的水泥地面,試圖站起來。雙腿麻木僵硬得像兩根冰棍,完全不聽使喚。他嘗試了幾次,才終于依靠著墻壁的支撐,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陣劇烈的眩暈襲來,他眼前發黑,趕緊扶住冰冷的門框,才沒有摔倒。

喘息片刻,眩暈感稍退。他彎腰,吃力地拎起腳邊那個沉甸甸的背包。帆布帶勒進凍僵的手指,帶來清晰的痛感。他背著背包,像背負著一座山,一步一挪地,走進了那扇敞開的、散發著腐朽氣息的大門。

候車室里比外面更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門口透進來的微弱天光,勉強勾勒出室內模糊的輪廓??諝馐悄痰?、帶著濃重灰塵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一團粘稠的、帶著霉味的絮狀物。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里激起沉悶的回響。

他摸索著向里走了幾步,眼睛才勉強適應了黑暗。借著門口透進的微光,他看清了這個地方。

空間不算太大,但異??諘纭⑵茢?。地面是同樣粗糙的水泥地,積著厚厚的灰塵,踩上去軟綿綿的??繅[放著幾排深綠色的、木質長椅。長椅的漆皮早已剝落殆盡,露出里面灰白腐朽的木芯,上面布滿了劃痕、污漬和可疑的深色斑塊。有些長椅的木板已經斷裂、塌陷,像缺了牙的口腔。墻角結著厚厚的蜘蛛網,像灰白色的幕布,在穿堂風中微微飄蕩。

正對著大門的方向,是一個同樣破敗的、用木板釘起來的售票窗口。窗口緊閉著,玻璃蒙著厚厚的灰塵和油污,上面貼著一張早已褪色發黃、字跡模糊的通知,內容完全無法辨認。窗臺上積滿了灰塵和不知名的雜物。

整個候車室像一個被時光徹底遺棄的角落,彌漫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荒涼和死寂。唯一的“活物”,是空氣中漂浮的、在微弱光線下清晰可見的、如同微型雪花的塵埃。

韓冰的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長椅。他走到離門口最遠、也最陰暗的角落。那里有一張相對“完整”的長椅,雖然漆皮剝落,木板也磨損嚴重,但至少沒有明顯的塌陷。他將沉重的背包放在長椅的一端,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長椅的木板冰冷,透過單薄的牛仔褲,寒意瞬間侵入身體。他立刻又打了個寒顫。他脫下背包,抱在懷里,試圖用它的重量和帆布的粗糙觸感帶來一點實在的安慰。然后,他蜷縮起身體,盡量將自己縮成一團,雙臂緊緊環抱著背包,雙腿也盡量收攏,腳踩在冰涼的椅面上,試圖保存一點可憐的熱量。

饑餓感也在這相對“溫暖”的環境里變得更加清晰。胃袋空空如也,一陣陣空虛的痙攣伴隨著輕微的疼痛。

時間在寒冷、饑餓和頭痛的煎熬中緩慢流逝。候車室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細微的呼吸聲和偶爾牙齒磕碰的輕響。門外的風聲似乎也小了一些,但依舊能聽到遠處老頭那單調的、永不停歇的掃帚“沙沙”聲,像某種古老的催眠曲。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鐘,也許是半小時。那沉重的腳步聲再次由遠及近,停在了候車室門口。

韓冰蜷縮在長椅上,沒有抬頭。他能感覺到門口的光線被一個佝僂的身影擋住。老頭渾濁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沒有言語。只有一聲幾不可聞的、仿佛從胸腔深處發出的嘆息。然后,腳步聲再次響起,伴隨著掃帚劃過地面的聲音,漸漸遠去,消失在月臺的另一端。

這一次,腳步聲沒有再回來。

候車室重新陷入徹底的死寂。黑暗似乎更濃了。門口透進來的天光也暗淡了許多,似乎太陽被云層遮擋了。

韓冰依舊蜷縮著。寒冷和饑餓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一點點吞噬著他的體力和意識。太陽穴的鈍痛像背景音里永不消失的低鳴。

他需要熱量。食物。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被這無邊的寒冷和虛弱徹底吞噬時,一股更強烈的、無法抗拒的惡心感猛地從胃里翻涌上來!

“呃…” 一聲壓抑的悶哼從他喉嚨深處溢出。他猛地捂住嘴,身體因為強烈的嘔吐反射而劇烈前傾。眩暈感如同潮水般襲來,視野瞬間被瘋狂閃爍的雪花點和扭曲的色塊填滿!眼前發黑,天旋地轉!

他再也無法忍受。顫抖著、摸索著拉開懷里的背包拉鏈。動作因為虛弱和眩暈而變得笨拙而急切。手指在背包內側的口袋里慌亂地摸索著,觸碰到那個冰涼的、熟悉的棕色小藥瓶——曲馬多。

他擰開瓶蓋。瓶蓋有些緊,冰冷而濕滑。他用盡力氣才擰開。倒出一粒小小的、圓圓的白色藥片在掌心。沒有水。他直接將藥片塞進嘴里,用唾液艱難地潤濕、吞咽下去。藥片粗糙地刮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陣火辣的痛感。

做完這一切,他像耗盡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冰冷堅硬的長椅上。頭無力地靠在同樣冰冷的靠背上,大口喘著粗氣。額頭上布滿了冷汗,后背也再次被冷汗浸透,黏膩冰冷。

他閉上眼睛,等待著。等待著藥效帶來的麻木感,像溫暖的潮水,覆蓋掉這刺骨的寒冷、劇烈的惡心和撕裂般的頭痛。這是他現在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藥效似乎比平時來得更慢,頭痛依舊頑固。胃里的翻攪感在藥片的作用下,似乎稍稍平復了一些,但饑餓帶來的空虛感更加強烈。

就在他意識再次開始模糊,向著寒冷的黑暗深淵滑落時,一陣極其輕微、帶著試探意味的“喵嗚”聲,極其突兀地、小心翼翼地,在候車室死寂的空氣中響起。

聲音來自門口。

韓冰極其緩慢地、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像蒙著一層水霧。他艱難地轉動眼珠,望向門口透光的方向。

借著門口那點微弱的、灰蒙蒙的天光,他看到了一個小小的、瘦骨嶙峋的身影。

是那只三花貓。

它不知何時,竟然跟了進來。

它站在候車室敞開的門口內側,離門檻只有一步之遙。小小的身體在空曠昏暗的空間里顯得更加渺小。它似乎被候車室內濃重的黑暗和腐朽氣息嚇住了,不敢再往里走。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警惕而好奇的光芒,正死死地盯著蜷縮在長椅陰影里的韓冰。

它又試探性地、極其微弱地“喵嗚”了一聲。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像是在詢問,又像是在確認。

韓冰靜靜地看著它,頭痛依舊沉悶。藥效似乎在慢慢起作用,一種沉重的、令人昏昏欲睡的麻木感正從四肢百骸緩慢地蔓延上來,像溫暖的泥漿,一點點淹沒冰冷的痛苦。這麻木感讓他連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他看著門口那只同樣在寒冷和饑餓中掙扎的小生命。它和他一樣,被遺棄在這個荒涼的角落。它比他更弱小,更無助。

他什么也沒做。只是看著。眼神空洞,深不見底,像兩口通往虛無的深井。

那只貓在門口徘徊了幾步,琥珀色的眼睛在韓冰和他放在長椅另一端的背包之間來回逡巡。它似乎嗅到了什么,或者只是單純地被這個唯一的熱源(盡管微弱)所吸引。它猶豫了很久,最終,對未知黑暗的恐懼似乎戰勝了對食物或溫暖的渴望。

它最后深深地看了韓冰一眼,然后轉過身,那條瘦小的尾巴緊張地豎著,悄無聲息地、敏捷地竄出了敞開的候車室大門,消失在外面的光線里。

小小的身影,帶走了候車室內最后一點微弱的氣息波動。

世界重新沉入一片巨大的、冰冷的、彌漫著腐朽灰塵氣息的死寂之中。

韓冰依舊蜷縮在冰冷的長椅上。藥效帶來的麻木感終于徹底覆蓋了身體的痛苦和寒冷,像一層厚厚的、溫暖的棉被,將他包裹起來。沉重的睡意如同潮水般洶涌而至,瞬間淹沒了最后一點清醒的意識。

他閉上眼睛。頭無力地歪向一邊。


更新時間:2025-06-17 01:03: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