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無面,一個沒有名字的死士,只會聽從命令殺人放火。血洗仇家那天,
我順手救下被牽連的敵國太子。他認出我是死士,卻笑盈盈湊近:“姑娘救了我,
不如再幫我一個忙?”后來我醉酒,他溫柔試探:“姑娘為何總是孤身一人?
”我醉醺醺拍桌:“男人不如紅燒蹄髈!你欠我十碗,休想賴賬!”宰相誣陷我叛國,
他為我放棄皇位:“江山不及她重要。”我手刃仇人,轉身離開京城。邊疆風沙漫天,
我執劍守護萬千百姓。那個被我救下的男人,卻支起面館日日等我:“將軍,今日蹄髈管夠。
”---雨,是冷的,砸在青黑的瓦片上,碎成一片迷蒙的水霧。夜,是濃的,化不開,
沉沉壓在這座朱門深宅之上。濃重的血腥氣混著雨水的濕冷,粘稠得讓人窒息,
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一寸空氣。我站在庭院中央,靴子踩在血水浸透的泥濘里,
留下暗紅的印子。腳下是橫七豎八的軀體,姿態扭曲,凝固著最后的驚恐。
雨水沖刷著他們華貴的錦緞,卻沖不淡那股濃烈的鐵銹味。任務目標——這座宅邸的主人,
那個腦滿腸肥、曾在十年前一個同樣冰冷的雨夜下令屠戮了我全族的老東西,
此刻就躺在離我三步遠的廊下,渾濁的眼睛瞪得極大,空洞地望著墨汁般的天。他死了。
很好。手指有些發木,不是累,是心底那片早就荒蕪的焦土,又被這血腥澆灌了一遍,
依舊開不出花,只余下更深沉的死寂。我抬起手,借著廊下搖晃風燈那點昏黃的光,
看著指尖殘留的一點暗紅。不是我的血。習慣性地,開始默數。
“一、二、三……”聲音低啞,像砂紙磨過枯木,在寂靜的雨夜里格外清晰。數到“七”時,
墻角陰影里,一點細微的動靜鉆入耳中。不是人,是更小的活物。
一只渾身濕透、瘦得只剩骨架的小貓,蜷縮在倒扣的花盆后面,瑟瑟發抖,
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驚惶的光。它太小了,大概剛斷奶不久,
被這滿院的殺戮和血腥嚇破了膽。我盯著它看了幾息,那雙濕漉漉的眼睛讓我莫名煩躁。
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油紙包,里面是中午順手買的、硬得硌牙的肉干。我掰下一小塊,
帶著點粗暴的力道,扔到它面前不遠的水洼里。“吃。”我吐出一個字,
聲音依舊沒什么溫度,“吃完快滾。瘋女人要放火了。”小貓嚇得一哆嗦,
但食物的氣味最終壓過了恐懼,它怯生生地伸出爪子去夠那塊肉干。不再看它。任務完成,
該走了。按照計劃,這座象征著仇人罪惡與富貴的宅子,連同里面所有的秘密和骯臟,
都將付之一炬。我轉身,靴子踏過血水,走向后院堆積著柴薪和馬料的地方。
火折子在我指尖亮起一點微弱的、跳躍的紅光。就在這時,一聲沉悶的巨響撕裂了雨幕!
轟隆——!聲音很近,就在宅邸側墻之外,
伴隨著木料碎裂的刺耳聲響和幾聲短促凄厲的慘叫。爆炸?這不在計劃內。我眼神一凜,
動作快過思考,身體已如鬼魅般掠上最近的一處矮墻頭。墻外,是另一番地獄景象。
一輛裝飾華貴卻已被炸得四分五裂的馬車歪斜在泥地里,拉車的馬血肉模糊地倒斃在旁。
幾個穿著統一侍衛服色的男人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唯一還站著的,
是一個被爆炸氣浪掀飛出去、重重摔在泥水中的年輕男人。他穿著月白色的錦袍,
此刻已污濁不堪,被雨水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頎長卻狼狽的身形。他掙扎著想撐起身,
一只手臂明顯不自然地彎曲著,額角淌下的血線被雨水沖刷,在蒼白的臉上蜿蜒。
爆炸的源頭?我目光掃過,看到了不遠處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那是我提前埋下炸毀糧倉的小型火藥點——看來剛才的爆炸震松了機關,
又被這倒霉路過的車隊觸發了一部分。真是……無妄之災。麻煩。我皺了皺眉。
任務之外的人命,與我無關。何況看這車駕規制,非富即貴,多半是官家的人。
死士最忌諱節外生枝。我轉身,準備跳下墻頭,繼續我的放火大業。
“咳…咳咳……”墻下傳來劇烈的嗆咳,那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清越,
即使在如此狼狽痛苦的境地下,也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韌性。他咳得撕心裂肺,
似乎要把肺都咳出來,血沫混著雨水從他嘴角溢出。腳步頓住。雨聲,咳嗽聲,
還有角落里那只小貓終于叼起肉干、發出細微的嗚咽聲……交織在一起,奇異地刺著我耳膜。
心口那片荒蕪焦土深處,某個早已被遺忘的角落,似乎被這絕望的咳嗽和幼獸的嗚咽,
極其微弱地撥動了一下。極其微弱,卻無法徹底忽略。嘖。麻煩大了。我低咒一聲,
終究還是縱身躍下墻頭,輕盈地落在泥濘中,離他幾步遠。雨水立刻打濕了我的黑衣,
緊貼在身上,冰冷刺骨。我幾步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著泥水里掙扎的男人。
他臉上糊滿了血和泥,但一雙眼睛卻抬了起來,看向我。那是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
深邃如寒潭,即使在劇痛和瀕死的邊緣,里面也沒有多少恐懼,
反而有種近乎銳利的審視和一絲……奇異的探究?仿佛穿透了雨幕和我這身夜行衣的偽裝。
“想活?”我的聲音比雨水更冷,帶著死士特有的、不沾人氣的漠然。他艱難地點了下頭,
喉結滾動,又咳出一口血沫,眼神卻死死鎖著我,像是要在我臉上刻下烙印。麻煩。
天大的麻煩。但我還是蹲下身,動作談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魯地檢查他的傷勢。左臂骨折,
肋骨可能斷了,臟腑有震蕩出血,額頭的傷看著嚇人但不算致命。死不了,
但拖下去就不好說了。我利落地撕下他一片還算干凈的衣角,團成一團,
不由分說塞進他嘴里。“咬著,別出聲。”然后抓住他完好的右臂,
猛地發力將他大半身子扯了起來,架在自己肩上。他悶哼一聲,身體因劇痛瞬間繃緊僵硬,
冷汗混著雨水從他鬢角滑落,滴在我頸側的皮膚上,滾燙。他很高,即使架著他,
他的頭也幾乎抵著我的額角,帶著血腥味的灼熱呼吸噴在我的耳廓。
我無視他身體的僵硬和重量,像拖一件沒有生命的貨物,
迅速朝著遠離宅邸、遠離爆炸點的方向移動。身后,火光終于沖天而起,
貪婪地舔舐著那座罪惡的宅邸,將半邊雨夜映得通紅。熱浪和冰冷的雨水形成詭異的對比。
---這處廢棄的城隍廟,塌了半邊屋頂,神像早已斑駁得面目全非,
倒是個絕佳的臨時避難所。我把那沉重的“麻煩”往還算干燥的墻角稻草堆上一扔,
動作毫無憐惜。他重重地撞在墻上,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額角的血又滲出來一些,
染紅了臟污的月白錦袍。“自己處理。”我丟下一瓶最普通的金瘡藥,聲音沒什么起伏,
“天亮,滾。”說完,不再看他,徑自走到破廟另一頭,靠著冰冷的斷壁坐下。
雨水順著破屋頂的縫隙滴滴答答落下,在積了水的地面砸出一個個小坑。我閉上眼,
試圖將剛才那一絲不該有的擾動從心頭驅散。死士不需要多余的情緒,尤其是憐憫。然而,
黑暗中,那兩道審視的目光卻如芒在背。即使閉著眼,我也能感覺到他的視線,
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冷靜,落在我身上,像在解一道復雜的謎題。
空氣里只有雨聲、滴水聲和他壓抑的、因疼痛而略顯粗重的呼吸。不知過了多久,
久到我幾乎以為他昏死過去時,那清越卻帶著虛弱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高,
卻清晰地穿透雨幕:“姑娘身手不凡,殺伐果決,卻又不失…一點善念。”他頓了頓,
似乎在斟酌詞句,“能在王尚書府邸的血案現場全身而退,又恰巧救下在下……這等本事,
絕非尋常江湖俠客。”我的心猛地一沉,搭在膝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
他認出了王尚書府!還把我與那場殺戮直接關聯!一股冰冷的殺意瞬間從腳底竄起,
指尖已悄然按在了腰間的匕首上。廟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瞬間的緊繃,
聲音卻依舊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若有似無的、近乎蠱惑的笑意:“姑娘不必緊張。
在下蕭景珩,并非來查案的衙役。”他報出了名諱。蕭景珩?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我腦中炸開!景珩太子!敵國那個據說體弱多病、卻深得民心的儲君!
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還落得如此境地?“在下此行本是秘密訪鄰,體察民情,
不想遭遇截殺,又遇爆炸,若非姑娘援手,此刻已是黃泉路上客。
”他的聲音透著一絲無奈的自嘲,隨即話鋒一轉,那絲笑意更清晰了些,
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不過,姑娘既救了我一次,
不如……再幫我一個忙?你我做個交易,如何?”交易?和一個敵國太子?荒謬!
我霍然睜開眼,冰冷的視線如刀鋒般刺向他。他靠在墻角,臉色蒼白如紙,
血跡和污泥讓他顯得無比狼狽,可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沒有絲毫懼色,
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和沉穩。他迎著我殺意凜然的目光,
唇角甚至微微勾起一個極淺的弧度。“我幫你查清你背負的血仇根源。”他緩緩開口,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敲在我心上,“那絕不僅僅是一個王尚書。十年前那場慘案,牽扯之深,
遠超你想象。背后推手,位高權重,甚至……”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可能動搖兩國根基。
”我的呼吸驟然一窒。血仇根源?十年了,我只知道是王尚書下的令,
卻從未深究過背后的力量。他怎么會知道?他到底查到了多少?“作為交換,”他繼續道,
聲音帶著一種篤定,仿佛料定了我無法拒絕,“姑娘只需護我平安,助我查明此次截殺真相,
并安全離開此地。待一切塵埃落定,在下定將所知一切,和盤托出。”他看著我,
那雙深邃的眼里沒有絲毫閃爍,“姑娘是聰明人。這筆交易,于你,
是揭開血仇迷霧的唯一捷徑;于我,是絕境求生的一線生機。兩利之事,何樂不為?”廟外,
雨聲更急。廟內,死寂一片。只有火折子微弱的紅光在我指間明明滅滅,
映照著他蒼白而篤定的臉,和我眼中劇烈翻騰的驚疑、殺意,
以及那被強行壓下的、對真相近乎瘋狂的渴望。十年了。像一頭蒙眼拉磨的驢,
只知道仇人是王尚書,卻從未想過鞭子握在誰的手里。蕭景珩的話,像一把淬毒的鉤子,
精準地勾住了我心底最深處、最隱秘也最灼痛的渴望。動搖兩國根基?位高權重?
這些詞在我腦中嗡嗡作響,攪動著那片凝固的血海。殺了他?念頭一起,又被強壓下去。
他是敵國太子,身份敏感,死在這里,麻煩無窮無盡,更會徹底掐斷那可能的線索。信他?
一個敵國儲君的話,又能信幾分?這會不會是另一個更深的陷阱?我盯著他,目光如冰錐,
試圖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一毫的謊言痕跡。可他只是坦然回望,
額角的血痕襯得那雙眼眸愈發幽深,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仿佛早已看透我所有的掙扎。
“…證據。”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像砂礫摩擦。蕭景珩似乎輕輕松了口氣,牽扯到傷處,
眉頭微蹙,但語氣依舊沉穩:“王尚書府,書房暗格。第三層,左起第七本賬冊夾層里,
有一份名單。名單上的人,都曾秘密接收過一筆來自‘隱泉’的巨大款項。
而‘隱泉’……”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經我暗查月余,最終指向的,是當朝宰相,
李甫。”李甫?!那個在朝堂上一向以清流自居、門生故舊遍布天下的宰相?!
我的瞳孔猛地收縮。如果這是真的……如果十年前的血案背后站著的是他……那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我刀下的亡魂,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意味著我這些年的刀,
可能從未真正砍向仇人的咽喉!一股冰冷的戰栗順著脊椎爬上來,
混雜著滔天的憤怒和被愚弄的狂躁。我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幾乎要刺破皮膚。
“名單…現在還在?”我強迫自己冷靜。“爆炸前,我已派心腹確認過位置。但爆炸之后,
王尚書府付之一炬,暗格是否完好,名單是否尚存,需親眼確認。
”蕭景珩看著我眼中翻涌的風暴,適時補充,“這也是交易的一部分。我需要活著回去,
拿到它,也讓你看到它。”沉默再次籠罩破廟。雨滴砸在殘破瓦片上的聲音,單調而急促,
敲打著緊繃的神經。良久,我緩緩松開緊握的拳頭,掌心留下幾個深陷的月牙印。我站起身,
走到他面前,陰影將他完全籠罩。“蕭景珩,”我念出他的名字,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
“記住你的話。若有一字虛言……”我俯視著他,
眼底是毫不掩飾的、屬于“無面”的森然殺機,“我會讓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沒有絲毫退縮,反而迎著我的目光,蒼白失血的臉上,
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從容。“一言為定。
”---接下來的日子,像繃緊的弓弦。我們成了兩條在黑暗泥沼中暫時同行的毒蛇,
彼此防備,又不得不依仗。身份是最大的麻煩。景珩太子重傷失蹤,
敵國和我朝必然都在瘋狂搜尋。宰相李甫若真是幕后黑手,更會不遺余力地想要滅口。
王尚書府燒成了白地,那份關鍵的名單生死未卜。“最危險的地方,有時最安全。
”蕭景珩靠在一堆干草上,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銳利如初,“我們得回京城附近。
王宅廢墟要探,李甫的動向更要查。需要一個……合理的身份遮掩。”幾天后,
我們出現在離京城百里外一個還算繁華的臨河小鎮。我換上了一身半舊不新的粗布衣裙,
頭發用木簪草草挽起,臉上刻意抹了點灶灰,遮住了過于扎眼的冷冽輪廓。
蕭景珩則換上了洗得發白的書生青衫,左臂用木板和布條固定吊在胸前,
額角的傷結了深色的痂,配上他刻意收斂了貴氣的溫潤眼神,倒真有幾分落魄書生的模樣。
“委屈姑娘了。”他看著我,眼中帶著一絲戲謔,“暫時扮作在下……遠房投奔的表妹,
如何?”他指了指自己吊著的胳膊,“在下這傷勢,身邊有個‘親人’照料,也說得過去。
”我冷冷掃他一眼:“閉嘴,表哥。”聲音毫無波瀾,卻噎得他微微一怔,
隨即低低笑了起來,牽動傷口又是一陣悶咳。我們在鎮尾租了個帶小院的破舊小屋,
對外只說是家鄉遭了災,表哥進京趕考路上又遇了劫匪受了傷,表妹來投奔照料。
這身份粗陋,但應付鎮上普通百姓的盤問倒也足夠。白天,我多半在院子里劈柴、打水,
或者坐在門口的石墩上,看似發呆,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留意著所有可疑的動靜。
偶爾有鄰家大娘送來些青菜,我便木著臉接過,生硬地道聲謝。蕭景珩則待在屋里“養傷”,
實則透過窗縫觀察街面,或者用左手艱難地在一張破紙上寫寫畫畫,分析著各種零碎的信息。
夜里,才是我活動的時間。換上夜行衣,如同真正的鬼魅,潛入小鎮唯一的客棧、酒肆,
甚至潛入過里正家中,翻看近期往來文牒,搜尋關于京城方向的消息,關于搜捕的蛛絲馬跡,
關于宰相李甫府邸的動靜。每次回來,身上都帶著夜露和寒氣的味道。蕭景珩通常還沒睡,
就著昏暗的油燈,看我一眼,并不多問,只在我帶回有用的只言片語時,眼神會亮一下。
相處是沉默而別扭的。他骨子里的貴氣和隱隱的掌控欲,
與我這個習慣了黑暗和殺戮的死士格格不入。他試圖溫和地與我搭話,
聊些無關痛癢的市井見聞,我多半只回以冷硬的單音節,或者干脆沉默。他看我的眼神,
卻越來越復雜,探究中夾雜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專注。直到那晚。
為了探聽一個途經小鎮的京城商隊口風,我扮作賣唱女混進了鎮上唯一的酒肆。
劣質的燒刀子灌下去不少,辛辣灼燒著喉嚨。任務完成,帶回的消息模糊不清,
只隱約提到京城氣氛緊張,宰相府似乎加強了守衛。
一股說不清的煩躁和長久壓抑的疲憊涌上來,混著酒意,腳步有些虛浮地回到小院。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蕭景珩正坐在院中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
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書——或者說,是在等我。他抬起頭,
看到我踉蹌的腳步和泛著不正常紅暈的臉頰,眉頭立刻蹙了起來。“你喝酒了?”他放下書,
站起身,語氣帶著不贊同。我沒理他,徑直走到石桌旁,一屁股坐下。
冰冷的石凳激得我打了個哆嗦,酒意卻更上頭了,眼前有些發花。腦袋里嗡嗡作響,
一會兒是王宅沖天的火光和血腥味,一會兒是宰相李甫那張道貌岸然的臉,
一會兒又是幼時家中院子里那棵開滿花的梨樹……混亂不堪。蕭景珩走了過來,
將一件帶著他體溫的外袍披在我肩上。溫熱的觸感讓我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想甩開,
卻被他輕輕按住。“別動,夜里涼。”他的聲音低低的,就在我頭頂響起,
帶著一種陌生的溫和,像羽毛輕輕搔刮著緊繃的神經。他在我旁邊的石凳坐下,
距離不遠不近。月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柔和了他白日里的銳利。沉默了片刻,
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姑娘……似乎總是獨來獨往。這世間,
難道就沒有值得牽掛、或者牽掛姑娘的人嗎?”牽掛?人?這個問題像一根針,
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被酒精麻痹的神經。
那些刻意遺忘的畫面猛地翻涌上來——爹娘臨死前絕望的眼神,妹妹小小的、冰冷的手,
滿院族人死不瞑目的尸體……還有這些年來,像工具一樣被驅使、被利用,手上沾滿的血腥,
心中那片越來越大的荒蕪……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悲憤、孤寂和厭棄的濁氣猛地沖上頭頂!
我猛地一拍石桌!“啪!”一聲脆響,在寂靜的小院里格外刺耳。
桌上的粗陶茶碗被震得跳了一下。“人?!”我抬起醉意朦朧的眼,直直瞪向他,
聲音因為激動和酒意而拔高,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不管不顧的憤懣,“男人?!呵!
男人算什么好東西!虛情假意!兩面三刀!滿肚子算計!
還不如……還不如……”我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腦子里只剩下白天路過鎮口那家生意極好的小面館時,
灶臺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濃油赤醬、燉得酥爛噴香的那一大鍋……紅燒蹄髈!
“還不如一碗紅燒蹄髈實在!”我斬釘截鐵地吼道,手指用力地點著桌面,
仿佛在控訴這世間最大的不公,“香!爛!管飽!吃了頂用!男人能干嘛?啊?你說能干嘛?
!”蕭景珩大概完全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整個人都愣住了。月光下,
他素來沉穩從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種近乎呆滯的空白表情,眼睛微微睜大,
像是聽到了什么石破天驚的歪理邪說。我卻越說越來勁,酒精徹底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把平日里深藏的、屬于“沈燭”的那點執拗和幼稚全都翻騰了出來。我伸手指著他,
指尖幾乎要戳到他的鼻梁,氣勢洶洶:“你!就是你!你還欠我的呢!十碗!對,
十碗上好的紅燒蹄髈!別想賴賬!記住了沒?!”吼完,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
酒勁和情緒的雙重沖擊讓我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軟倒。
預想中冰冷堅硬的石桌沒有碰到。一只溫熱的手臂及時地、穩穩地攬住了我的肩膀,
阻止了我狼狽的栽倒。鼻尖縈繞的不再是酒氣和夜露的寒,
而是一種清冽的、帶著淡淡藥草和墨香的氣息。意識徹底沉入黑暗前,
似乎聽到頭頂傳來一聲極輕、極無奈的嘆息,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笑意?“……好。
十碗。記住了。不賴賬。”---京城的風,帶著權力中心特有的肅殺和黏膩。
我們像兩滴水,艱難地融入了洶涌的人潮。蕭景珩的傷好了大半,
換上了質地稍好但仍顯低調的綢衫,
扮演一個家道中落、攜“表妹”進京投親、順便尋找門路想謀個前程的士子。
我們落腳在靠近西市、魚龍混雜的一處大雜院里。宰相李甫,位極人臣,門生故吏遍布朝野,
府邸更是守衛森嚴,如鐵桶一般。那份可能存在于王宅廢墟的名單,是懸在頭頂的劍,
也是唯一的希望。夜探王宅廢墟的計劃,在第三次踩點后,由蕭景珩親手畫上了叉。
“廢墟被京兆府的人嚴密看守,名義上是勘察失火原因,實際是李甫的人。
”他指著自己手繪的簡圖,聲音壓得極低,“明哨暗哨,至少三班輪換。硬闖,九死一生,
且必定打草驚蛇。”他指尖挪動,落在代表宰相府的標記上,眼神凝重:“李甫此人,
老謀深算,極其謹慎。府內機關暗道、護衛布置,我們一無所知。直接針對他,
更是以卵擊石。”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我們需要一個支點,撬開一道縫隙。
一個能讓他放松警惕、或者不得不動用核心力量的機會。”機會來得比預想的快,
卻也更加詭異兇險。京中突生大案!幾位地位清貴、平日里與宰相并無明顯齟齬,
甚至表面還算和睦的宗室老王爺,竟在短短三日內接連暴斃!死狀如出一轍:面色青黑,
七竅有細微血痕,仵作驗不出明顯外傷,只道是“急癥猝死”。消息像長了翅膀,
瞬間傳遍京城。街頭巷尾,人心惶惶,各種離奇猜測甚囂塵上。天子震怒,嚴令三司徹查。
“時機到了。”蕭景珩眼中閃過銳利的光,“宗室接連暴斃,
死的又是這些分量不輕的老王爺,矛頭看似不明,卻足以讓李甫坐立不安。他必須有所動作,
要么撇清自己,要么……嫁禍他人,轉移視線。”他鋪開一張紙,
他憑借驚人記憶力和情報網拼湊出的、三位老王爺近期的交集點——一次小范圍的宗親詩會,
地點在城南的“攬月樓”。而就在詩會后第二天,第一位老王爺便出事了。
“攬月樓……”我盯著那名字。那是李甫一個遠房侄子名下的產業,雖非直接關聯,
但這條線足夠引起我們的注意。“重點是毒。
”蕭景珩的指尖點在“面色青黑”、“七竅血痕”的描述上,“這種死狀,絕非尋常毒物。
我翻閱過宮中密檔,前朝曾有一種秘毒,名為‘青蚨引’,產自西南瘴癘之地,極其罕見。
中毒者癥狀與記載吻合,且此毒有一特性——需以特制的‘引香’誘發,方能發作致命。
下毒者可以先行投下緩釋毒引,再擇機點燃引香,神不知鬼不覺。”引香!這才是關鍵!
兇手很可能在詩會上,就將毒引下在了目標身上,隨后只需在合適的時機、地點,點燃引香,
便能精準收割性命!“李甫若想撇清或嫁禍,必然會動用他隱藏最深的力量來布置引香,
甚至……可能親自接觸那特制的香料。
”蕭景珩的聲音帶著一種獵手鎖定獵物時的興奮與冰冷,“這是我們接近核心的絕佳機會。
盯死攬月樓,尤其是詩會前后進出過那里的、所有可能與香料有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