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了家專收女鬼、狐仙、花妖的庇護所。主營業(yè)務(wù)有兩項:一,
幫她們擺脫命中注定的窮書生。二,教她們怎么把日子過得比神仙還好。
《渡妖錄》(一)我叫十三娘,在陰陽兩界交匯處的“聽柳苑”里,
開了個專渡癡魂怨鬼的館子。說是館子,其實更像個中轉(zhuǎn)站,或者說,靈魂庇護所。
我這里的“客人”,清一色都是修行路上走了岔道,被情愛迷了心竅的女妖女鬼。我的工作,
就是把她們從“嫁給書生,便是圓滿”的迷夢里拽出來。別問我為什么干這個,
問就是業(yè)務(wù)需要。此刻,我正對著一面古怪的銅鏡出神。這鏡子叫“水月鏡”,
是我這聽柳苑里唯一的擺設(shè),也是我唯一的對頭。它不照人臉,只照“天命”。
鏡子里霧氣氤氳,緩緩浮現(xiàn)出一行字:【蘭若寺,女鬼聶小倩,當(dāng)遇書生寧采臣,
譜一曲人鬼佳話。】我冷笑一聲,往鏡面上彈了彈煙灰:“就這?老掉牙的劇本,
能不能換個新鮮的?”鏡子似乎被我的無禮激怒了,光芒閃爍,
鏡面上的字跡變得凌厲起來:【天道姻緣,豈容爾等妖孽置喙!聶小倩若不從寧生,
必將永世為奴,魂飛魄散!】“嚇唬誰呢?寫劇本的,你出來,我保證不打死你。
”我懶得跟這塊破鏡子廢話。它不過是個傳聲筒,一個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復(fù)讀機。真正麻煩的,
是它背后那套堅不可摧的“天道”邏輯。在這方世界里,似乎所有雌性精怪的修行之路,
最終都指向同一個終點——找個正直、善良、陽氣旺盛的書生,要么托付終身,洗盡妖氣,
要么被他“拯救”,功德圓滿。而那些書生,就成了唯一的“標(biāo)準(zhǔn)答案”。
可我偏不信這個邪。“吱呀”一聲,后院的門被推開,一個單薄的身影飄了進來,
怯生生地喚我:“十三娘……”是聶小倩。她剛來聽柳苑三天,
是我從千年樹妖姥姥手里搶過來的。彼時,她正被姥姥逼著去勾引過路的男人,吸其精魄。
按照“劇本”,她很快就會遇到那個命中注定的寧采臣。寧采臣會救她于水火,
帶她脫離苦海,然后呢?然后她會洗盡鉛華,褪去一身鬼力,老老實實地待在書生身邊,
研墨鋪紙,相夫教子,最后泯然眾人,
成為“寧采臣義救女鬼”這個故事里一個美麗卻模糊的注腳。她的人生,
就這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十三娘,”小倩的聲音細若蚊蠅,帶著無法驅(qū)散的恐懼,
“姥姥說,若我不聽話,便叫我魂飛魄散。可……可我真的不想再去害人了。
”她的眼中噙著淚,“我是不是只能找個好人嫁了,才能活下去?”看,
洗腦的成果多么顯著。恐懼是最好的枷鎖,而“嫁人”是他們給這枷鎖配的唯一一把鑰匙。
我掐滅了手里的煙,走到她身邊,扶著她冰冷的肩膀,直視著她的眼睛:“小倩,看著我。
誰告訴你,活下去只有這一條路?”“可是……書上都是這么寫的……”“書是男人寫的,
自然寫他們想看的故事。”我拉著她走到水月鏡前,指著鏡子里那個名叫寧采臣,
正在燈下苦讀的白凈書生,“你瞧瞧他,文弱書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憑什么他能救你?
”“因他心善,陽氣足,鬼魅不侵。”小倩下意識地回答,這些都是姥姥灌輸給她的。
“放屁!”我毫不客氣地打斷她,“他那叫不解風(fēng)情,叫木頭腦袋!陽氣足?
這世上陽氣足的多了去了,街邊賣燒餅的王二麻子,陽氣比他還旺,你怎么不去找他?
”小倩被我問得一愣一愣的。我循循善誘:“小倩,你想想,你如今雖是鬼身,
卻能穿墻入戶,來去如風(fēng),還能使些幻術(shù)。這些本事,那個寧采臣有嗎?他沒有。
那你告訴我,一個什么都不會的凡人,要怎么‘救’一個比他厲害得多的你?
”她茫然地?fù)u頭。“他救不了你,”我一字一頓地說,“他只是個‘扳機’,
一個啟動你‘被拯救’劇情的工具人。你以為是他救了你,其實是‘天道’想讓你被他救。
事成之后,你一身的鬼力修為,都會化作他的‘功德’和‘艷遇’,
成為他人生履歷上光彩的一筆。而你,除了一個‘寧夫人’的虛名,什么都得不到。
你甘心嗎?”小倩的瞳孔驟然收縮,她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問題。她只知道恐懼和服從,
卻忘了去問一句“憑什么”。我看著她動搖的神情,知道火候到了,便笑道:“走,
今晚沒事,我?guī)闳タ磮龊脩颉!保ǘ┳訒r,蘭若寺。破敗的寺廟里陰風(fēng)陣陣,
烏鴉在枯枝上嘶啞地叫著。我和小倩隱在暗處,看著寧采臣背著個書箱,
一臉“我不怕鬼”的正氣,走進了寺廟大殿。他身后還跟著個絡(luò)腮胡子的大漢,
背著一把古劍,眼神警惕,正是燕赤霞。“你看,”我悄聲對小倩說,“劇本安排得多周到,
連保鏢都配好了。生怕他的‘主角光環(huán)’不夠亮,被哪個不長眼的小妖給傷了。
”小倩緊張地攥著衣角,低聲道:“那就是寧采臣……看起來,確實……有幾分書卷氣。
”“書卷氣能當(dāng)飯吃,還是能幫你打跑樹妖?”我嗤笑一聲,“別急,好戲還在后頭。
”果然,沒過多久,樹妖姥姥座下的其他女鬼便按捺不住,開始行動了。
靡靡之音從后殿傳來,一個個身著薄紗的女鬼飄然而出,媚眼如絲,
朝著寧采臣和燕赤霞圍了過去。燕赤霞立刻拔劍,劍鞘上符文閃爍,厲聲喝道:“大膽妖孽,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哦不對,月黑風(fēng)高,竟敢在此作祟!”寧采臣卻攔住了他,
義正詞嚴(yán)地說:“燕兄且慢!她們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我輩讀書人,當(dāng)以理服人,
以德化人。”說著,他竟真的對著那群饞他身子的女鬼,開始之乎者也地講起了《論語》。
“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女鬼們都聽傻了。連我都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我捅了捅身邊的小倩:“看見沒?這就是你要托付終身的‘良人’。他不是在救人,
他是在享受。享受那種‘眾人皆醉我獨醒’,
‘妖魔鬼怪皆拜服于我圣賢道理之下’的道德優(yōu)越感。他愛的不是你,
是他自己普度眾生的形象。”小倩的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
她看著那個在鬼群中夸夸其談的男人,再想想自己在地牢里受的苦,
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感涌上心頭。憑什么?憑什么我的苦難,要成為他道德演講的背景板?
就在這時,一個女鬼按捺不住,伸出利爪撲向?qū)幉沙肌Q喑嘞紕庖婚W,那女鬼便慘叫一聲,
化作青煙。寧采臣見狀,非但沒有害怕,反而痛心疾首地對燕赤霞說:“燕兄!
你怎能如此濫殺無辜!她們或許只是迷途的羔羊啊!”“羔羊?”燕赤霞氣得胡子直抖,
“寧呆子,你看清楚,她們是想吸你精魄的厲鬼!”“不,”寧采臣搖搖頭,
目光掃過那些瑟瑟發(fā)抖的女鬼,最終,他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黑暗,
直直地落在了我和小倩藏身的地方,“我知道,她們之中,一定有一位與眾不同的。
她善良、純潔,只是身不由己。我能感覺到她,她正在等我。”我心中一凜。
這就是所謂的“主角感應(yīng)”嗎?真是霸道得不講道理。我能感覺到,小倩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那是一種被“天命”鎖定的戰(zhàn)栗。我握住她的手,低聲問:“小倩,現(xiàn)在,
你還想出去見他嗎?只要你點頭,我便放你過去。從此男耕女織,神仙眷侶。
”小倩沉默了很久。她看著殿中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
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能輕易穿透墻壁的雙手。良久,她抬起頭,
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不一樣的火焰。那不是情愛,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決絕的、清醒的憤怒。
“十三娘,”她說,“我不想當(dāng)他的‘與眾不同’了。”“那你想當(dāng)什么?
”“我想當(dāng)他姥姥!”她猛地從我身邊沖了出去,帶起一陣陰風(fēng)。但她沒有撲向?qū)幉沙迹?/p>
而是繞到了大殿的橫梁上,雙手抓住梁柱,雙腳猛地一蹬!“轟隆——!”一聲巨響,
積滿灰塵的巨大橫梁,被她硬生生踹斷,朝著寧采臣和燕赤霞的頭頂砸了下去!“我X!
”燕赤霞怪叫一聲,拽著還在發(fā)愣的寧采臣狼狽地滾到一邊。塵土飛揚,碎石四濺。
小倩站在廢墟之上,黑發(fā)飛舞,對著目瞪口呆的寧采臣,露出了一個森然的微笑。“書呆子,
聽好了。老娘叫聶小倩。以前沒得選,現(xiàn)在,我只想做個惡鬼!”說完,她化作一道黑煙,
卷起那些嚇傻了的女鬼同伴,呼嘯著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寧采臣,呆呆地坐在地上,
喃喃自語:“不對啊……劇本不是這么寫的……”水月鏡在我腦海里瘋狂尖叫:【警報!
警報!劇情嚴(yán)重偏離!修復(fù)程序啟動失敗!】我笑了。去你的“天命”。我的地盤,我做主。
(三)聶小倩的“叛逆”,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死水。聽柳苑里,氣氛前所未有的熱烈。
她帶回來的那幾個女鬼姐妹,嘰嘰喳喳地圍著她,滿眼都是崇拜。“小倩姐,你剛才太帥了!
一腳踹斷大梁,比姥姥還威風(fēng)!”“那個寧采臣,腦子是不是有病?我們都要吃他了,
他還在跟我們講道理。”“就是!還是十三娘說得對,靠男人,不如靠自己力氣大!
”小倩被她們眾星捧月地圍著,有些不自在,但眼神里的光彩卻再也藏不住了。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不依靠男人,甚至對抗“天命”,能帶來如此巨大的快樂和成就感。
她開始在我的指導(dǎo)下,系統(tǒng)地修煉鬼力。她不再追求如何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人”,
而是研究如何將鬼的特質(zhì)發(fā)揮到極致。她學(xué)會了聚陰成兵,學(xué)會了制造可怖的幻境,
甚至能短暫地影響氣候。蘭若寺那片區(qū)域,從此成了書生禁地,再也沒人敢去附庸風(fēng)雅,
說什么“鬼亦多情”的屁話。樹妖姥姥氣得哇哇大叫,幾次三番想來聽柳苑要人,
都被我門口的大柳樹抽了回去。那棵柳樹是我用仙露養(yǎng)的,專克妖邪。而那面水月鏡,
則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它似乎在重新評估我的威脅等級。但“天道”的修復(fù)能力,
遠比我想象的要頑強。一個月后,一個新“客人”的到來,打破了這份寧靜。
來者是一只狐妖,名喚胡十四娘,道行頗深。她化作人形時,身著一襲白衣,氣質(zhì)嫻靜,
眉宇間帶著一絲淡淡的哀愁,是我見猶憐的典范。她不是被誰逼來的,是自己找上門的。
“十三娘,”她對我盈盈一拜,姿態(tài)優(yōu)雅得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人,“小女子此來,
是想求您一件事。”“說。”“我想嫁給一個叫馮生的書生,但他已有妻室。我愿為妾,
不求名分,只求能在他身邊伺候,助他讀書上進,早日金榜題名。”她的眼神無比真誠,
“我知此舉有違倫常,但我是真心愛慕馮生。聽聞十三娘有通天徹地之能,求您成全。
”我看著她,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我這兒是“勸退辦”,什么時候改“婚介所”了?
水月鏡在我身后悄無聲息地亮了起來,鏡面上一行字緩緩浮現(xiàn):【狐女胡十四娘,性情賢淑,
當(dāng)配才子馮生,助其登科。此乃一段佳話,應(yīng)順其自然。】好嘛,又來了。
聶小倩的劇情崩了,他們立刻就推出了新的“模范夫妻”劇本。而且這次,
女主角是自己主動送上門的。我問胡十四娘:“你為何如此執(zhí)著于那個馮生?圖他什么?
”“馮郎才華橫溢,品性高潔,是世間少有的君子。”胡十四娘的臉上泛起紅暈,
“能嫁與他,是十四娘幾世修來的福分。”“才華橫溢?
我怎么聽說他考了三次鄉(xiāng)試都名落孫山?”“那是時運不濟!”她立刻反駁,“馮郎的才學(xué),
十四娘是知道的。只要有我相助,他定能一飛沖天。”“品性高潔?我怎么又聽說,
他家里那位原配夫人,是他恩師的獨女。當(dāng)年他窮困潦倒,是恩師將女兒許配給他,
并資助他讀書。如今他稍有薄名,便開始嫌棄糟糠妻,日日在家中長吁短嘆,
只恨不能‘人生若只如初見’了?”胡十四娘的臉色白了白:“這……這其中定有誤會。
夫妻之事,外人怎知?馮郎不是那等薄情寡義之人。”我笑了:“看來你中毒不淺啊。也罷,
你既然求上門來,我便幫你一把。”她大喜過望:“多謝十三娘!”“別謝太早,
”我慢悠悠地說,“我的規(guī)矩,是帶你親眼去看。看完之后,你若還堅持,
我便親自去給你做媒,八抬大轎把你送進馮家,如何?”“一言為定!
”(四)我沒帶胡十四娘去偷窺馮生的日常。對付這種被“君子”光環(huán)蒙蔽的戀愛腦,
得用更直接的辦法。我搖身一變,化作一個風(fēng)度翩翩的富家公子,
帶著同樣改換了男裝的胡十四娘,去了城里最有名的酒樓。我們包下最好的雅間,
點上最貴的酒菜。很快,酒樓里其他的客人也陸續(xù)來了。其中一桌,
坐著的正是胡十四娘心心念念的馮生,以及他的幾個同窗好友。胡十四娘激動得差點站起來,
被我按住了。“別急,聽聽他們聊什么。”那幾個書生酒過三巡,話匣子便打開了。“馮兄,
聽聞你最近又得了一篇佳作,在文會上大放異彩啊!”馮生故作謙虛地擺擺手:“哪里哪里,
不過是偶得罷了,不值一提。”嘴上這么說,眼角的得意卻藏不住。“馮兄何必過謙!
”另一人湊過來說,“以馮兄之才,屈居于此,實在是明珠暗投。只可惜嫂夫人……唉,
若馮兄能得一紅顏知己,知情識趣,共剪西窗,那才是人間美事。”這話正中馮生下懷。
他長嘆一聲,舉起酒杯一飲而盡,臉上露出無限的憂愁與苦悶:“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罷了,罷了,休提此事。”這一番表演,
把“懷才不遇、婚姻不幸”的文人形象演了個十成十。胡十四娘在屏風(fēng)后聽著,眼圈都紅了,
心疼地喃喃道:“我就知道,馮郎他心里苦……”我沒說話,只是往她面前的茶杯里,
加了點東西。那是“真言露”,能讓人在一定時間內(nèi),聽到對方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
胡十四娘沒察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瞬間,她聽到的聲音,變了。
那個夸贊馮生文采的同窗,嘴上說著“大放異彩”,心里想的卻是:【這姓馮的,
上次那首詩就是抄我三叔公的,這次又不知道從哪本冷僻集子里扒拉出來的。偏偏他運氣好,
被知府大人賞識了。呸,道貌岸然的偽君子!】那個替他惋惜妻子的好友,
嘴上說著“紅顏知己”,心里想的卻是:【他老婆可是知縣大人的親外甥女,他敢休妻?
借他十個膽子!不過是做做樣子,騙騙那些不諳世事的小姑娘罷了。
聽說最近就有個狐妖纏上他了,真是不知死活。】而她最愛慕的馮生,
嘴上嘆著“知我者謂我心憂”,心里卻在得意地盤算:【那狐妖十四娘,對我已是死心塌地。
待我利用她弄些錢財,再哄她盜來靈丹妙藥,助我延年益壽。待我功成名就,
便請個道士收了她,既除了后患,又得了個為民除害的好名聲,一舉兩得,妙哉,妙哉!
】胡十四娘呆住了。她聽著那些不堪入耳的心聲,
與他們臉上道貌岸然的表情形成了無比諷刺的對比。她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
變成了徹骨的寒意和惡心。原來,所謂的“才華橫溢”,是偷竊。所謂的“品性高潔”,
是算計。所謂的“情深義重”,是徹頭徹尾的利用和欺騙。她幾百年的修行,
一門心思的愛戀,在對方眼里,不過是一場可以隨時舍棄的買賣,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
“怎么會……”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怎么會這樣……”我收了神通,
淡淡地問:“現(xiàn)在,你還想嫁給他嗎?”胡十四娘沒有回答。她猛地站起身,掀開屏風(fēng),
一步步走了出去。馮生等人正聊得起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