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晝流星夏末的雨,來得毫無征兆,像誰在天上兜頭潑下一盆冷水。剛走出圖書館,
冰冷的雨點就狠狠砸在臉上。
林晚下意識把懷里幾本從舊書攤淘來的輔導書往校服外套里塞了塞,
薄薄的藍色校服瞬間洇開深色的水痕。她縮了聳肩,試圖擋住書,腳步加快,
奔向校門口那輛破舊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二手自行車。車輪碾過濕漉漉的水泥路,
發出沉悶的吱呀聲,混著雨點敲打鐵皮車棚的噼啪,像一支走調的、令人心頭發緊的曲子。
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又澀又涼。身上的校服早已濕透,緊貼在皮膚上,黏膩冰冷,
每一次蹬車都牽扯著沉重的布料。拐進那條被城市遺忘的老街,空氣驟然變得渾濁。
劣質食用油反復煎炸后特有的、帶著焦糊邊緣的油膩氣味,
混合著濃重的汗味、廉價啤酒的酸餿,以及雨后垃圾堆特有的腐敗氣息,劈頭蓋臉地涌過來,
沉甸甸地壓在胸口。霓虹燈招牌在濕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扭曲的光影,
“老王燒烤”、“張姐麻辣燙”、“老林大排檔”……光怪陸離,映著林晚蒼白平靜的臉。
她把自行車鎖在巷口那根銹跡斑斑的電線桿下,鏈條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走到自家那個用幾塊褪色塑料布勉強支棱起來的攤子前,塑料布在風雨里徒勞地抖動著,
像一只瑟瑟發抖的鳥。攤子后面,一個男人蜷在油膩的小馬扎上,
腳邊歪七扭八躺著幾個空啤酒瓶。他聽見動靜,費力地抬起渾濁發紅的眼睛,看清是林晚,
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死丫頭……這么晚……老子的酒呢?”是父親林國棟。林晚沒說話,
甚至沒看他一眼。她徑直走到攤位角落那個巨大的、沾滿陳年油污的紅色塑料盆邊。
盆里堆著小山一樣沾著紅油、醬汁和食物殘渣的碗碟、鐵簽和杯子,
油膩膩的水面漂浮著辣椒籽和蔥花。雨水順著塑料棚的縫隙滴落下來,
在水盆里砸出小小的、渾濁的漣漪。她挽起濕透的校服袖子,露出細瘦伶仃的手腕。
冰涼的水混著滑膩的洗潔精泡沫漫上來,瞬間包裹住她的手指,
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一路躥到心口,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油膩的碗碟滑膩異常,
幾乎要脫手而去。她抿緊唇,手指用力摳住碗沿,指甲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油膩的水濺起幾點,落在她洗得發白的校服褲腳上,留下幾點深色的污漬。“喂!聾了?酒!
”林國棟不耐煩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濃重的醉意,甚至抓起一個空酒瓶作勢要扔過來。
林晚洗碗的動作頓了一下,脊背僵硬得像塊石頭。幾秒鐘后,她依舊沒回頭,
只是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低得幾乎被雨聲淹沒:“明天月考。”“考考考!考個屁!
”林國棟猛地站起來,身體晃了晃,布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林晚的背影,唾沫星子飛濺,
“能當飯吃?能給你老子買酒?老子供你念書……念出個什么玩意兒!白眼狼!
”他越說越激動,一腳踢開腳邊的空酒瓶,瓶子哐啷啷滾出去老遠。林晚猛地轉過身,
雨水順著她額前的碎發往下淌,滑過光潔卻毫無血色的臉頰,在下頜處匯成水滴,
砸落在油膩的塑料盆里。她的眼睛很亮,像燃著兩簇冰冷的火,直直地刺向林國棟。
那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鋒利。
“你想怎么樣?”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淬了冰的刀子,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穿透了嘈雜的雨聲和隔壁攤位的喧鬧,“像打跑媽媽那樣,也把我打跑?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林國棟頭上。他臉上的怒氣瞬間僵住,
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蜇了一下,眼神里的渾濁和暴戾裂開一道縫隙,
透出一絲狼狽和猝不及防的痛楚。他張了張嘴,想吼什么,喉嚨里卻只發出嗬嗬的怪響。
最終,他像只被戳破的氣球,頹然地、重重地坐回那張小馬扎,
抓起旁邊一個還剩下小半瓶酒的瓶子,仰頭就往嘴里灌。渾濁的液體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來,
混著雨水,浸濕了油膩的衣襟。林晚收回目光,重新轉回身,埋進那堆冰冷的油膩里。
搓洗的力道更大,指甲刮擦著碗壁,發出刺耳的“咯吱”聲。冰冷的水浸得指關節生疼,
那疼痛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清醒。明天是月考。物理最后一道大題,
那個關于電磁感應的綜合應用,她還有兩個推導步驟沒完全吃透。
還有英語……上周那篇閱讀理解里出現的好幾個生詞,她還沒抄到單詞本上。
腦子里不受控制地閃過那些公式、單詞、需要背誦的課文片段,像黑暗中唯一的光點,微弱,
卻執著地亮著。洗潔精泡沫在油膩的水面上破裂,發出細微的聲響。
父親粗重的喘息和灌酒的咕咚聲就在身后,雨點密集地敲打著塑料棚頂。只有她自己知道,
指尖那幾乎要凍僵的麻木感下,有什么東西在拼命地、無聲地燃燒。清晨六點。
鬧鐘尖銳的蜂鳴剛刺破第一縷微光,
林晚已經像彈簧一樣從那張嘎吱作響的舊折疊床上坐了起來。
狹窄的隔間里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油煙味,混雜著廉價消毒水和潮濕發霉的氣息。
她動作麻利得驚人。冷水撲在臉上,徹骨的冰涼瞬間驅散了最后一絲困倦。刷牙,
用一把舊木梳把及肩的黑發一絲不茍地梳順,在腦后扎成一個緊實的馬尾。
換上另一套洗得發白但干凈整潔的校服,仔細撫平每一道褶皺。
背上那個用了多年、邊角已經磨損的舊書包,里面裝著昨晚熬夜整理好的復習筆記。推開門,
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帶著老街特有的、尚未完全蘇醒的頹敗氣息。
父親林國棟還在角落那張堆滿雜物的行軍床上鼾聲如雷,地上散落著幾個新的空酒瓶。
林晚的目光在那堆垃圾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沒有波瀾,只有一片沉寂的冷。她輕手帶上門,
老舊的門軸發出一聲疲憊的呻吟。蹬上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自行車,
穿過依舊沉睡、彌漫著隔夜垃圾酸腐氣味的巷子。當車頭拐出巷口,
匯入城市主干道清晨的車流時,仿佛穿過了一道無形的屏障。
身后那個油膩、嘈雜、充斥著酒精和債務陰影的世界被短暫地隔絕開來。
陽光帶著初秋的暖意,透過道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枝葉,在她身上投下跳躍的光斑。
風鼓起她干凈的校服,吹在臉上,帶著清爽的涼意。“林晚!早啊!”“林大學霸,
今天數學最后一道大題,求放過啊!”“林晚,昨天英語課筆記借我瞅瞅唄,
我好像漏了個重點……”剛走進明德高中那扇光潔氣派的自動玻璃門,
招呼聲便從四面八方涌來。穿著同樣干凈整潔校服的同學,臉上洋溢著無憂無慮的笑容,
空氣里彌漫著書本油墨和青春荷爾蒙混合的氣息。林晚臉上那層屬于老街的沉寂迅速褪去,
如同冰雪消融。她揚起嘴角,露出一個清淺但絕對真誠的笑容,眼睛彎起好看的弧度,
像兩泓映著晨光的清泉。那笑容極具感染力,帶著一種溫暖的、讓人安心的力量。“早。
”她聲音清亮地回應,腳步輕快。“筆記在我這,下課給你。”她自然地側身,
和幾個女生并肩走向教室,討論著昨晚的習題,言語間思路清晰,邏輯分明。
陽光透過走廊的窗戶,灑在她光潔的額頭上,馬尾辮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周身仿佛籠罩著一層柔和的、名為“優秀”的光暈。教室門口,
班長蘇晴正抱著一摞剛收齊的作業本。她是個圓臉愛笑的女孩,扎著高高的丸子頭,
眼睛又大又亮。看到林晚,立刻像只歡快的小鳥一樣撲過來。“晚晚!你可算來了!
”蘇晴把作業本往旁邊課桌上一放,親昵地挽住林晚的胳膊,聲音清脆,
“昨天老班說的那個物理競賽校內選拔,你肯定報名了吧?除了你,咱們班誰還有戲啊!
走走走,報名表在辦公室,我陪你去填!”她不由分說地拉著林晚就往教師辦公室方向走,
嘰嘰喳喳,活力四射。林晚被她拉著,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些,帶著點無奈的縱容:“好,好,
這就去。”她任由蘇晴挽著,腳步輕快。蘇晴身上淡淡的洗衣粉清香飄過來,
是陽光曬過的干凈味道,與家里和大排檔的氣息截然不同。這種味道,
讓她緊繃了一夜的心弦,微微松弛。走過教學樓拐角處的榮譽墻,最頂端、最醒目的位置,
是上一屆物理競賽全國一等獎獲得者的照片和簡介。照片上的少年穿著筆挺的明德校服,
身形挺拔,側臉輪廓清晰冷峻,鼻梁很高,薄唇微抿,眼神隔著玻璃相框望出來,
依舊帶著一種疏離的、俯瞰般的冷靜。江嶼。高三(一)班。保送清華物理系候選名單首位。
林晚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目光掠過那張照片,沒有停留,像掠過一片風景。“哇,
江嶼學長……”蘇晴也看到了,小聲驚嘆,隨即又用力晃晃林晚的胳膊,“不過晚晚,
我覺得你這次肯定能超過他!你上次月考物理只比他低一分!一分啊!”林晚只是笑了笑,
沒接話,目光已經轉向了教師辦公室的門牌。超過江嶼?那是懸在天際最亮的星。而她,
只是深溝里掙扎著、試圖抓住每一縷光線的野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盡全力,向上,
再向上一點。辦公室的門虛掩著。林晚抬手,剛要敲門,
里面傳出的談話聲卻清晰地鉆入耳中。“……林晚這孩子,真是可惜了。
”是班主任陳老師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惋惜,“昨天她父親又給我打電話了,
還是那個意思……唉,家里困難,想讓孩子早點出去打工掙錢。說是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沒用,
不如早點嫁人……”林晚的手指停在冰冷的門板上,指尖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
另一個老師的聲音響起,是年級主任,語氣透著不解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陳老師,
你心也太軟了。她家里那種情況……父親酗酒,聽說還欠了不少債?
攤子就在老城根那塊兒吧?那種環境……孩子再聰明,
底子也……我們重點是要保升學率的尖子,精力有限啊。”后面的話,
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嗡嗡作響,聽不真切了。
只有“那種環境”、“底子不行”、“早點嫁人”……這些尖銳的碎片,
反復地、狠狠地扎進耳朵里。“晚晚?”蘇晴擔憂地碰了碰她冰涼的手肘。林晚猛地回過神。
她深吸一口氣,那口氣沉入肺腑深處,帶著秋晨的微涼,
壓下了喉嚨口瞬間涌上的腥甜和眼眶里灼熱的刺痛。臉上所有的表情都收了起來,
只剩下一種近乎冷漠的平靜,像結了一層薄冰的湖面。她抬手,
指關節在門板上叩出清晰而穩定的三聲。“報告。”聲音清冽,聽不出絲毫異樣。
辦公室里的談話戛然而止。……下午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鈴,像一道特赦令,
瞬間點燃了整個校園。喧囂聲、桌椅碰撞聲、呼朋引伴聲如同漲潮的海水,瞬間淹沒了教室。
林晚迅速收拾好書包,動作利落得像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她拒絕了蘇晴一起去做值日的邀請,
也婉拒了同桌遞過來的零食,只留下一句“家里有事”,便背著那個磨損的舊書包,
第一個沖出了教室后門。夕陽的余暉給教學樓鍍上一層暖金色,卻驅不散她腳步間的急切。
穿過喧鬧的操場,繞過嬉笑打鬧的人群,她幾乎是跑著奔向車棚。
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在眾多嶄新的變速車中顯得格格不入。她飛快地開鎖,推車,跨上去,
車輪轉動,鏈條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載著她飛快地駛離這片陽光下的象牙塔,
一頭扎向城市另一端那片被夕陽遺忘的、過早亮起廉價霓虹的角落。老林大排檔的塑料棚下,
已經亮起了昏黃的白熾燈泡。油膩的桌椅胡亂擺放著,
幾個下了工的工人模樣的食客正圍坐一桌,大聲劃拳,啤酒瓶碰撞的聲音清脆刺耳。
林國棟佝僂著背,正費力地把一箱沉重的啤酒從三輪車上往下搬。他臉色灰暗,
眼下的青黑濃重,動作明顯有些遲緩笨拙,顯然是宿醉未醒。“爸,我來。”林晚停好車,
書包都來不及放下,快步走過去,伸手就要接他懷里那箱沉甸甸的酒。“起開!礙事!
”林國棟粗聲粗氣地呵斥,不耐煩地揮開她的手,動作有些大,身體跟著晃了一下。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也許是腳下踩到了不知誰扔的油膩菜葉,
也許是他本就虛浮的腳步被那箱酒帶得失去了平衡。只聽“哎喲”一聲悶哼,
緊接著是沉重的撞擊聲和玻璃瓶碎裂的刺耳爆響!林國棟整個人重重地向后仰倒,
那箱啤酒脫手飛出,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綠色的玻璃瓶碎裂開來,
渾濁的酒液混合著白色的泡沫,像骯臟的血液般迅速在地面蔓延開。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棚子下劃拳的食客停了聲,驚愕地望過來。隔壁攤位的老板探出頭。
整個世界只剩下酒液汩汩流淌的聲音和玻璃碎片在夕陽下反射的、刺目的光。
林晚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她僵在原地,
看著父親痛苦地蜷縮在那一地狼藉之中,雙手死死捂住右腳踝,
布滿皺紋的臉因為劇痛而扭曲變形,額頭上瞬間沁出大顆大顆的冷汗,
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爸!” 林晚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那聲音尖利得變了調,帶著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慌。她撲過去,書包滑落在地也顧不上。
“腳……腳……”林國棟疼得話都說不完整,只能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生理性的淚水。林晚跪在濕滑油膩、滿是玻璃碴和酒液的地上,
雙手顫抖著想去碰父親的腳踝,卻又不敢。那腳踝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
肉眼可見地迅速腫脹起來,青紫一片,皮膚下的血管猙獰地凸起。冷汗順著她的額角滑落,
混著地上濺起的污濁酒水。周圍食客的議論聲、隔壁老板的詢問聲嗡嗡地響成一片,
像無數只蒼蠅在耳邊盤旋。完了。這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的心上。
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父親是家里唯一還能動的人,
是這搖搖欲墜的攤子名義上的支撐。他倒下了,這個家……怎么辦?
那筆像毒蛇一樣盤踞在角落、每個月都會準時吐著信子來催命的債……怎么辦?
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嗡嗡作響。直到一聲粗暴的、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厲喝,
如同驚雷般在頭頂炸響:“林國棟!你他媽裝什么死?!”林晚猛地抬頭。塑料棚的入口處,
不知何時堵了三個男人。為首的是個剃著寸頭、脖子上掛著條粗金鏈子的壯漢,一臉橫肉,
眼神兇狠。他嘴里叼著半截煙,煙灰簌簌地往下掉。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流里流氣的青年,
一個染著黃毛,一個手臂上紋著青色的獸頭。寸頭男一腳踢開擋路的空啤酒箱,
金屬箱體摩擦地面發出刺耳的噪音。他瞇著眼,居高臨下地看著在地上痛苦呻吟的林國棟,
又掃了一眼跪在污穢中、臉色慘白的林晚,嘴角咧開一個充滿惡意的笑。“喲呵,老林,
這還沒到月底呢,就躺地上裝死狗了?”寸頭男的聲音像砂紙打磨著生銹的鐵皮,他抬腳,
沾滿泥濘的皮鞋尖不輕不重地踢了踢林國棟那條受傷的腿。“啊——!
”林國棟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身體像蝦米一樣猛地弓起,又重重摔回地上,疼得渾身抽搐,
冷汗如瀑。“虎哥……虎哥饒命……錢……錢……”林國棟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地哀求。
“饒命?”被稱作虎哥的寸頭男嗤笑一聲,狠狠啐了一口濃痰,
那口痰幾乎擦著林晚的校服褲腳落在油膩的地面上,“老子的錢呢?!上個月說寬限你幾天,
這他媽的寬限到猴年馬月去了?利息都夠你喝一壺的了!”他彎下腰,
那張帶著煙臭味的胖臉湊近林國棟,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老子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猛地直起身,臉上最后一絲虛假的笑意也消失殆盡,只剩下赤裸裸的兇殘。
他環視著這個簡陋骯臟的攤位,
目光像毒蛇一樣掃過那些油膩的桌椅、簡陋的灶具、堆在角落的食材箱……“給我砸!
”虎哥從牙縫里擠出冰冷的三個字。“好嘞,虎哥!”黃毛和紋身青年獰笑著應聲,
像兩條得到指令的鬣狗,立刻撲向攤子。“不要!”林晚幾乎是憑著本能尖叫出聲,
想撲過去阻攔。“滾開!”黃毛隨手一搡,力道極大。
林晚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肩膀上,整個人踉蹌著向后摔去,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鐵皮爐灶上,發出一聲悶響。劇痛瞬間從肩胛骨蔓延開來,
眼前一陣發黑,五臟六腑都像移了位。她掙扎著想爬起來,卻看到更讓她心膽俱裂的一幕。
哐啷!一張折疊桌被紋身青年整個掀翻,上面的碗筷調料瓶稀里嘩啦碎了一地!嘩啦!
黃毛掄起一根鐵棍,狠狠砸在存放食材的泡沫箱上,蔬菜水果滾落出來,
被骯臟的鞋底肆意踐踏!砰!砰!裝著調料的瓶瓶罐罐被掃落,碎裂聲不絕于耳,
刺鼻的粉末和液體混合著地上的酒污,一片狼藉!食客們早已嚇得作鳥獸散。
隔壁攤位的老板縮回腦袋,緊緊關上了門板。昏黃的燈光在破碎的狼藉上跳動,
映著虎哥那張獰笑的臉,映著父親痛苦絕望的扭曲面容,
映著林晚煞白如紙的臉頰和那雙因為極度憤怒和恐懼而睜大到極限、幾乎要裂開的眼睛。
整個“老林大排檔”在短短幾分鐘內,變成了一片充滿暴力和絕望的廢墟。
刺鼻的混合氣味彌漫在空氣里。虎哥似乎砸累了,他喘著粗氣,
一腳踩在唯一一張還算完好的塑料凳上,金鏈子在粗壯的脖子上晃蕩。
他慢悠悠地點了根新煙,目光像黏膩的毒液,從頭到腳,
一寸寸地掃過蜷縮在爐灶邊、強撐著試圖站起來的林晚。
她的校服沾滿了油污、酒漬和地上的灰塵,馬尾辮在掙扎中散亂了幾縷,貼在汗濕的額角。
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痕,那雙眼睛,在最初的驚恐和憤怒沉淀下去后,
此刻只剩下一種冰冷的、近乎死寂的倔強,直直地迎視著虎哥令人作嘔的打量。
這眼神似乎取悅了虎哥。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發黃的牙齒,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笑。
“行啊,老林,”他踢了踢腳邊呻吟不止的林國棟,“你這閨女,看著是個書呆子,
倒是有股子勁兒。”他吸了口煙,慢條斯理地吐出煙圈,煙霧模糊了他眼中更深的惡意。
“錢,老子今天要定了。”虎哥的視線重新鎖在林晚身上,像毒蛇纏繞獵物,
“既然你這老廢物癱了,拿不出錢……”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露骨和下流,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評估意味,
掃過林晚纖細的身體和那張即使在狼狽中依舊清秀干凈的臉。“那就拿你閨女抵債吧。
”輕飄飄的幾個字,卻像最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林晚最后一絲強撐的鎮定。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猛地竄上頭頂,讓她四肢百骸都凍僵了。“虎哥!虎哥!使不得!
她還是個學生!她……”地上的林國棟不知哪來的力氣,驚恐地掙扎著想要爬過來,
聲音嘶啞絕望。“學生?”虎哥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夸張地大笑起來,
笑聲在廢墟般的攤位上回蕩,刺耳至極,“學生好啊!干凈!值錢!哈哈哈!
”他笑聲猛地一收,眼神驟然變得陰鷙狠厲,“要么,三天之內,連本帶利五萬塊,
一分不少地給老子送到‘金豪’去!”他彎下腰,
帶著濃重煙臭的氣息幾乎噴在林晚慘白的臉上,一字一頓,如同惡魔的低語:“要么,
就讓你這寶貝閨女,來替你還!”說完,他直起身,
不屑地掃了一眼徹底癱軟、面如死灰的林國棟,朝兩個手下歪了歪頭:“走!
”三個兇神惡煞的身影,在滿地狼藉和刺鼻的氣味中揚長而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靜。
破碎的碗碟、傾倒的桌椅、踩爛的食材、流淌的酒液和調料……像一幅殘酷的抽象畫。
父親痛苦的呻吟斷斷續續,像垂死的哀鳴。林晚依舊靠著冰冷的爐灶,一動不動。
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徹底消失在地平線下,塑料棚頂昏暗的燈泡投下她單薄的、拉長的影子,
孤零零地印在污穢的地面上。她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
目光落在自己那雙沾滿油膩、洗潔精泡沫和地上污垢的手上。這雙手,
能解出最復雜的物理題,能寫出最漂亮的英文作文,能捧著年級第一的獎狀……可此刻,
它們卻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一滴滾燙的液體,毫無征兆地砸落在她顫抖的手背上,
燙得她指尖猛地一縮。她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鐵銹味,
硬生生將那洶涌而上的酸澀和軟弱逼了回去。不能哭。眼淚是這個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
她緩緩抬起手,用沾滿污漬的校服袖子,狠狠地、胡亂地抹過眼睛。再抬起頭時,
那雙眼睛里,所有激烈的情緒——恐懼、憤怒、屈辱——都被強行壓了下去,
只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冰封般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決絕的平靜。她艱難地挪動麻木的身體,
繞過地上的玻璃碎片和污物,走到父親身邊。林國棟已經疼得說不出話,
只是用渾濁的眼睛望著她,里面充滿了絕望和一種近乎卑微的哀求。林晚蹲下身,
避開他腫脹變形的腳踝,吃力地、一點一點地,
試圖將他沉重的身體從冰冷油膩的地上攙扶起來。她的肩膀被撞的地方鉆心地疼,
手臂酸軟無力,每動一下都牽扯著痛楚。“起來,”她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卻異常平穩,
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我們去醫院。”老城根昏暗的巷子里,一個瘦弱的女孩,
用盡全身力氣,半拖半抱著一個痛苦呻吟的中年男人,在滿地的狼藉和絕望中,一步一步,
艱難地、緩慢地向外挪動。他們的影子被路燈拉得很長很長,扭曲地投在斑駁的墻壁上,
像一幅無聲的、沉重的苦難圖景。林晚的目光越過父親痛苦的臉,
投向巷子外那片被城市燈火照亮的夜空。那燈火璀璨、繁華喧囂的世界,離她如此之近,
卻又如此遙遠。遠得像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夢。第二章 暗室微光醫院走廊的消毒水氣味,
濃烈得幾乎能蓋過林晚身上殘留的油煙和污漬氣息。慘白的燈光從頭頂傾瀉下來,
映得她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更加蒼白透明,像一張薄脆的紙。她坐在冰冷的藍色塑料排椅上,
背脊挺得筆直,只有微微顫抖的手指泄露了內心的驚濤駭浪。“脛腓骨粉碎性骨折,
伴隨韌帶撕裂。”戴著眼鏡、一臉嚴肅的骨科醫生指著剛拍出來的X光片,語氣不容置疑,
“必須馬上手術。術后恢復期至少三個月,期間完全不能負重。而且,”他頓了頓,
目光掃過林晚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洗得發白的舊外套(那是從醫院護工那里臨時借來的),
又看了一眼椅子上那個癱軟如泥、散發著酒氣、眼神空洞的林國棟,
“后續康復治療和復健的費用,不是小數目。先去繳費辦住院吧,手術要盡快安排。
”醫生的話像冰冷的榔頭,一下下敲在林晚的太陽穴上,嗡嗡作響。
粉碎性骨折……三個月不能動……手術費……康復費……每一個詞都重逾千斤,
沉甸甸地壓下來,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肩膀壓垮。“醫生……大概……要多少錢?
”林晚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嘶啞,仿佛不是從自己喉嚨里發出的。醫生推了推眼鏡,
在病歷本上快速寫下一串數字:“手術費、鋼板材料、住院押金,先準備三萬。
后續看恢復情況,康復費用另算。”三萬。這個數字像一道驚雷,在她腦海里轟然炸開,
炸得她眼前陣陣發黑。家里所有的積蓄,包括那個油膩膩的鐵皮錢盒里零零碎碎的毛票,
加起來恐怕連三千都沒有。剩下的兩萬七,
還有虎哥那利滾利如同無底洞的五萬塊……巨大的、冰冷的絕望感如同黑色的潮水,
瞬間淹沒了她。“晚……晚……”椅子上的林國棟發出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眼神渙散地看著她,里面除了疼痛,只剩下一種徹底的茫然和無助,
“錢……錢……”林晚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
尖銳的刺痛讓她從窒息的眩暈感中掙脫出來一絲清醒。她深吸一口氣,
那口氣帶著消毒水的冰涼,一路凍到肺腑深處。“醫生,麻煩您先安排手術準備。
”她站起身,聲音依舊嘶啞,卻帶上了一種不容置疑的平穩,“我去籌錢。”說完,
她不再看父親,也不再看醫生臉上那混合著同情和無奈的表情,轉身,
朝著繳費窗口的方向走去。腳步有些虛浮,但背脊依舊挺直,
像一株在狂風中努力維持著姿態的細竹。繳費窗口前排著長隊。林晚站在隊尾,
看著前面的人一個個遞出銀行卡、厚厚的人民幣,換來一張張輕飄飄的收據。
那些紙張在她眼里仿佛有千斤重。她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校服外套的內袋里,
只有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元紙幣,是她這個月僅剩的生活費。書包夾層里,
還有幾張零零碎碎的毛票,加起來不到十塊。她把所有錢都掏出來,攥在手心,
那點可憐的紙幣幾乎被汗水浸透。輪到她了。她把那點錢放在冰冷的柜臺上,
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麻煩……先交這點……剩下的,我很快補上。
”窗口里的工作人員瞥了一眼那點零錢,
又抬眼看了看林晚身上不合體的舊外套和她蒼白得嚇人的臉,眉頭皺了起來:“小姑娘,
這點錢連掛號費都不夠。住院押金要交齊才能安排手術的,后面還有手術費材料費一大堆呢!
你家里大人呢?”“我會想辦法的!”林晚猛地抬起頭,提高了聲音,
那聲音里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尖銳和執拗,“麻煩您先登記,我保證!保證很快把錢送來!
”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燒著兩團冰冷的火,直直地盯著工作人員。
工作人員被她眼中的決絕震了一下,猶豫片刻,嘆了口氣,拿起那點零錢,
在電腦上操作起來:“行吧,先登記上,名字林國棟是吧?押金給你記個50,
剩下的盡快補,手術室那邊沒押金單是不會接的。”她撕下一張薄薄的預繳款單據遞出來。
那張輕飄飄的紙,落在林晚手里,卻沉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她緊緊攥著它,
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將它捏碎。她對著窗口微微鞠了一躬,低低說了聲“謝謝”,
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轉身離開窗口,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又像是踏在燒紅的炭火上。走廊里人來人往,喧鬧嘈雜,
那些聲音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罩,模糊而遙遠。
只有繳費單上那個刺眼的、巨大的欠款數字,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視網膜上,灼燒著她的神經。
怎么辦?這三個字像魔咒一樣在她腦海里瘋狂盤旋。她走到樓梯間無人的角落,
背靠著冰冷的墻壁,緩緩滑坐下去,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
地狼藉的攤子碎片、醫生嚴肅的話語、還有那串天文數字……所有的畫面和聲音交織在一起,
瘋狂地撕扯著她緊繃到極限的神經。肩膀被撞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
書包里那張物理競賽校內選拔的報名表,此刻像一塊巨大的諷刺。“林晚?
”一個帶著遲疑和驚訝的清朗男聲,突然在安靜的樓梯間上方響起。林晚渾身一僵,
像被電流擊中。她猛地抬起頭,猝不及防地撞進一雙眼睛里。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深邃,
冷靜,如同秋日寒潭,清晰地映著樓梯間頂燈的光,
也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狽——蒼白的臉,散亂的發絲,紅腫的眼眶,
身上不合體的、沾著不明污跡的舊外套,還有那無法掩飾的、如同驚弓之鳥般的脆弱。
是江嶼。他站在樓梯拐角處,手里拿著一個印著某高端私立醫院標志的紙質文件袋。
他穿著干凈熨帖的白色襯衫,外面是剪裁合體的深藍色校服外套,身形挺拔,氣質清冷矜貴,
與這充斥著消毒水和痛苦呻吟的公立醫院環境格格不入。他微微蹙著眉,目光落在林晚身上,
帶著一絲明顯的意外和審視,那審視中,似乎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
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見”她,
看見這個白天在校園里永遠光彩奪目、此刻卻跌入泥濘的年級第一。
林晚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緊,瞬間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
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滾燙的巖漿,轟然沖上頭頂,燒得她耳根滾燙,臉頰卻一片死白。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猛地低下頭,避開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
同時飛快地用袖子再次狠狠擦過眼睛,試圖抹去所有淚痕。“江……學長。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干澀得像砂紙摩擦,“你……你怎么在這里?
”她甚至不敢問他看到了多少。江嶼的目光在她用力擦拭眼睛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隨即移開,
語氣是一貫的平淡無波:“家里有人復查。”他頓了頓,
視線掃過她緊攥在手里的、那張刺眼的繳費單,單據上“林國棟”,
欠費:¥29,950.00”的字樣清晰可見。空氣仿佛凝固了。
林晚只覺得那目光像針一樣,扎在她握著單據的手上,讓她幾乎要將那張紙揉碎。
她下意識地將拿著單據的手往身后藏了藏,這個動作顯得笨拙又徒勞。“需要幫忙嗎?
”江嶼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種聽不出什么情緒的調子,仿佛只是出于禮節性的詢問。
幫忙?這兩個字像尖銳的嘲諷,狠狠刺在林晚的心上。他能幫什么?借給她三萬塊?
還是解決那如同附骨之疽的五萬高利貸?這種“幫忙”,對她而言,
無異于另一種形式的施舍和憐憫,是她此刻最無法承受的屈辱。“不用。”林晚猛地抬起頭,
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抗拒。她甚至往后退了一小步,拉開了距離,
眼神里充滿了戒備和一種受傷小獸般的倔強,“謝謝學長,我自己能解決。
”她的反應似乎有些出乎江嶼的意料。他眉頭幾不可察地又蹙緊了一分,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在她強撐的鎮定和無法掩飾的脆弱之間停留了一瞬,最終歸于沉寂。
他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微微頷首,拿著文件袋,從她身邊走過,步履沉穩地走下樓梯。
白色襯衫的衣角擦過樓梯扶手,帶起一絲清冷的風。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樓下的人聲里。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林晚緊繃的身體才驟然松懈下來,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剛才強撐出來的那點硬氣瞬間消散,
只剩下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被徹底看穿的難堪。她看著樓梯下方空蕩蕩的轉角,
仿佛還能看到那個清冷矜貴的背影。自己和江嶼,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他像懸掛在天際的星辰,而她,只是泥濘中掙扎的螻蟻。剛才那短暫的交集,
如同一個荒誕的噩夢。她用力閉了閉眼,將那張揉得發皺的繳費單小心地折好,
塞進書包最里層的夾袋。然后,
她拿出手機——那是一部屏幕有幾道裂痕、型號老舊的智能機。她點開通訊錄,
手指在一個名字上懸停了很久,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最終,她撥了出去。“喂?
張阿姨嗎?是我,林晚……”她的聲音努力放得平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想問問您,
您上次說的那個……那個在‘金碧輝煌’夜總會……端盤子的工作……現在……還要人嗎?
”電話那頭傳來女人熱情又帶著點市儈的聲音:“哎喲,是晚晚啊!要要要!當然要!
張阿姨給你留著好位置呢!工資高,活兒也體面!我跟你說,
就憑你這模樣這身段……”后面的話,林晚已經聽不太清了。
只覺得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油膩感順著電話線爬過來,纏繞住她的喉嚨。
她強忍著胃里的翻騰,聽著對方報出的時間和地點,
麻木地應著:“好……好……我知道了……謝謝張阿姨。”掛斷電話,手機屏幕暗了下去。
她盯著那漆黑的屏幕,仿佛看到了自己同樣漆黑一片的未來。……第二天清晨,
林晚依舊準時出現在教室門口。身上是那套洗得發白但干凈的校服,
頭發一絲不茍地扎成馬尾,臉上甚至還帶著一點清淺的笑意,和周圍的同學打著招呼。
“林晚,早啊!昨天物理最后一道大題你解出來沒?我怎么算都差一步……”“林晚,
英語筆記借我一下!”“林晚,競賽報名表你交了嗎?”她一一回應,聲音清亮,思路清晰,
仿佛昨天那個在醫院角落里絕望無助的女孩從未存在過。只有她自己知道,
書包里那張輕飄飄的休學申請表,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脊背。課間操時間,
喧囂的操場。林晚沒有下去,她站在空無一人的教室窗前,
看著樓下操場上隨著廣播體操音樂整齊動作的身影。陽光燦爛,青春洋溢,
那是一個離她越來越遠的世界。她深吸一口氣,轉身走到班主任陳老師的辦公桌前。
桌面上攤著作業本和教案,旁邊放著一盆小小的綠蘿,生機勃勃。
她拿出那張早已填好的休學申請表。在“休學原因”一欄,她只寫了四個字:家庭變故。
字跡是她一貫的工整清秀,卻帶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沉重,力透紙背。
她將申請表輕輕放在陳老師攤開的教案本上,壓在綠蘿盆栽的旁邊。紙張雪白,
在深色的教案本上異常醒目。做完這一切,她沒有絲毫停留,像完成了一個必須完成的儀式,
轉身快步離開了辦公室,腳步甚至有些倉皇。她怕再多停留一秒,自己就會后悔,就會軟弱。
她沒有回教室,而是直接走向教學樓后門那個相對僻靜的出口,打算直接離開。
她需要立刻去那個叫“金碧輝煌”的地方看看,
去面對那個她從未想象過的、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未來。然而,
當她推開那扇有些銹跡的鐵門時,腳步卻猛地釘在了原地。門外,不是空無一人的小路。
班長蘇晴正站在那里,圓圓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笑容,眼睛紅紅的,像只受驚的兔子。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正是林晚剛剛放在陳老師桌上的那張休學申請表!“晚晚!
”蘇晴看到她,立刻撲了上來,聲音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顫抖,“這是什么?休學?!
你要休學?!為什么啊!”她抖著那張薄薄的紙,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東西。
林晚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沒想到蘇晴會看到,更沒想到她會直接堵在這里。
“晴晴……”林晚喉嚨發緊,想解釋,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說什么?說父親摔斷了腿?
說家里欠了高利貸?說攤子被砸了?說她要去夜總會端盤子?這些骯臟的、沉重的現實,
她如何能說出口?如何能污染蘇晴那雙清澈干凈的眼睛?“你別想騙我!
”蘇晴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她死死抓住林晚的胳膊,力氣大得出奇,
“昨天你沒來上晚自習,我就覺得不對勁!我去你家那邊找過你了!
我……我看到……”她的聲音哽住了,帶著巨大的震驚和心疼,
“我看到你們家攤子……被砸得稀巴爛……滿地都是……晚晚,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你告訴我!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林晚的身體瞬間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蘇晴看到了?她看到了那片廢墟?一股強烈的難堪和羞恥感再次席卷了她,
讓她幾乎站立不穩。“晴晴,別問了……”她別開臉,聲音低啞,帶著懇求,“讓我走。
”“我不!”蘇晴固執地攔在她面前,眼淚流得更兇,“你不說清楚,我今天就不讓你走!
林晚,你不能休學!你是年級第一啊!你有那么好的前途!你……”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猛地回頭,朝著教學樓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大喊了一聲:“你們快來!林晚在這里!
她要走!”這一聲呼喊,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幾秒鐘后,
雜亂的腳步聲從教學樓的方向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林晚驚愕地抬頭望去。
只見后門通往教學樓的小路上,涌過來一大群人!跑在最前面的是她的同桌,
后面跟著學習委員,物理課代表,
還有好幾個平時關系不錯的女生……一張張熟悉的、年輕的臉上,
此刻都寫滿了焦急、擔憂和不解。他們顯然是剛剛被蘇晴的喊聲驚動,
從教室、從操場各個方向匯聚而來。十幾個人,很快就圍了過來,將林晚和蘇晴圍在了中間。
他們氣喘吁吁,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林晚身上,又看向蘇晴手里那張刺眼的休學申請表。
“林晚,怎么回事?你要休學?”“昨天你家攤子……”“是不是遇到什么難處了?
”“晚晚,你說出來啊!”“我們大家都能幫你!”七嘴八舌的關切像潮水一樣涌來,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熱忱和真誠。這些聲音,這些目光,像無數只溫暖的手,試圖拉住她,
將她從冰冷的深淵邊緣拽回來。林晚被圍在中間,看著那一張張寫滿真誠和擔憂的臉,
聽著那一聲聲急切溫暖的呼喚,
長久以來死死壓抑在心底的委屈、恐懼、無助和那幾乎將她淹沒的疲憊,如同決堤的洪水,
再也無法控制地沖垮了她所有的防線。“我……”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喉嚨卻被巨大的酸澀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眼前瞬間被洶涌而上的淚水模糊,
溫熱的液體毫無阻礙地沖出眼眶,順著她蒼白的臉頰,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洇開深色的圓點。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只有瘦削的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像寒風中一片即將凋零的葉子。就在這時,
一道清冷的聲音穿透了嘈雜的關切聲浪,清晰地響起:“讓讓。
”圍著的同學下意識地分開了一條縫隙。林晚透過模糊的淚眼,看到了那個身影。江嶼。
他不知何時也來了,就站在人群外圍。依舊是那身干凈挺括的校服,身形挺拔,
在略顯混亂的場景中顯得格格不入的冷靜。他手里拿著的不是書,
而是一個看起來很厚實的牛皮紙文件袋。他的目光越過人群,
落在林晚淚流滿面、脆弱無助的臉上,那雙深邃的眸子里沒有任何波瀾,既沒有驚訝,
也沒有同情,平靜得像一泓深不見底的寒潭。他的出現,像一盆冷水,
瞬間澆滅了林晚心中剛剛因同學們的溫暖而涌起的一絲軟弱。巨大的羞恥感再次攫住了她。
她猛地低下頭,用手背狠狠擦去臉上的淚水,試圖挺直還在顫抖的脊背。
江嶼沒有理會周圍同學投來的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徑直穿過人群讓開的縫隙,
走到了林晚面前。距離很近,林晚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清香,
與她身上殘留的消毒水和油煙味形成了殘酷的對比。他什么也沒問。只是平靜地伸出手,
將那個厚厚的牛皮紙文件袋遞到林晚面前。“拿著。”他的聲音不高,
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傳入林晚耳中,也傳入周圍每一個屏息凝神的同學耳中。
林晚愕然地看著那個文件袋,又抬眼看向江嶼。他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仿佛只是在遞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東西。“這是什么?”林晚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警惕。
江嶼的目光落在她紅腫的眼睛上,停頓了一瞬,隨即移開,
語氣依舊平淡無波:“清華物理系保送名額的推薦資格確認書,
以及選拔考試的歷年真題和內部復習資料。”轟——!這句話,
如同在人群中投下了一顆重磅炸彈!“什么?保送名額?”“清華?!
”“江嶼學長要把保送資格給林晚?”“天啊!我沒聽錯吧?!”周圍的同學瞬間炸開了鍋,
驚呼聲、抽泣聲此起彼伏。蘇晴更是驚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看看江嶼,又看看林晚,
完全無法消化這個爆炸性的消息。誰不知道江嶼是板上釘釘的保送人選?
他的物理天賦在整個明德都是傳奇!他怎么會……怎么會在這種時候,
把無數人夢寐以求的機會,就這樣輕易地遞到林晚面前?林晚更是徹底僵在了原地,
大腦一片空白。清華保送?那是她午夜夢回時都不敢奢望的星辰大海!
是她拼盡全力向上攀爬時,仰望的、遙不可及的天際燈塔!此刻,通往那燈塔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