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劃過那行褪色的花體字,我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心臟在肋骨后面擂鼓。
圖書館地下密室的霉味混合著羊皮紙和灰塵的氣息,頭頂那盞煤氣燈茍延殘喘地亮著,
把我和這本無名手稿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石墻上,像個扭曲的鬼影。這鬼地方,
連管理員老約翰都難得下來一次。“來吧,杰克,”我對自己低語,
聲音在死寂的密室里激起一點微弱的回響,“這輩子啃了那么多故紙堆,不就為了這一刻嗎?
”那本手稿是我三個月前在牛津古籍館最角落的塵埃里刨出來的,來歷不明,
管理員老約翰當時渾濁的老眼閃過一絲古怪:“這玩意兒啊……邪門,放了幾十年沒人碰了。
” 他嘟囔著。可它對我而言,簡直是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里面那些關于攝政時期英國鄉村風物的詳盡描述,
那些夾雜在古老食譜和舞會流程中間的怪異符文和咒語,像磁石一樣吸住了我。
一個研究了一輩子英國鄉村史的老學究,最大的夢想不就是能親眼看看、親身經歷嗎?
不是隔著泛黃的書頁去想象那些舞會的燈光、淑女裙裾的窸窣、紳士們唇槍舌劍的機鋒,
而是真真正正地……活在里面。我像個最虔誠也最瘋狂的學徒,
把那些彎彎曲曲的咒語刻進了腦子里。此刻,最后一個音節艱難地擠出我的喉嚨,
帶著點破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空氣猛地一滯。不是風,
是某種更實質性的東西瞬間被抽空,又猛地壓縮回來。我眼前炸開一片無法形容的炫目白光,
比正午的太陽還要熾烈一萬倍,瞬間剝奪了所有視覺。耳朵里灌滿了震耳欲聾的轟鳴,
像是無數口巨鐘在顱內同時瘋狂敲響,又像是整個宇宙在我耳邊撕裂。
巨大的力量撕扯著我的四肢百骸,仿佛要把我揉碎了再重組。我連一聲悶哼都發不出來,
意識在純粹的感官風暴里被撕成碎片,徹底沉入黑暗。
……某種溫熱的、帶著點陳舊布匹和淡淡熏香的氣息鉆進我的鼻子。
意識像退潮后擱淺在沙灘上的魚,艱難地撲騰著回來。眼皮重得像墜了鉛塊。“賓利先生?
賓利先生?” 一個蒼老但異常恭敬的聲音貼著我的耳朵響起。我猛地睜開眼。
視線花了片刻才聚焦。首先撞入眼簾的,是頭頂一頂巨大華貴的絲綢帳幔,深沉的酒紅色,
邊緣綴著繁復的金色流蘇。身下是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床墊。我僵硬地轉動眼珠。
一個穿著深色燕尾服、白襯漿得筆挺、頭發一絲不茍向后梳的老者,正微微弓著腰站在床邊,
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他那雙閱盡世事的眼睛正看著我。賓利先生?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更強烈的狂喜瞬間攫住了我。成了?真的成了?我猛地坐起身,
動作太急,一陣眩暈襲來。我顧不上,貪婪地掃視著這個房間。
深色的、雕飾著繁復卷葉紋的胡桃木家具泛著溫潤的光澤;厚重的深紫色絲絨窗簾垂落,
只留一道縫隙,透進外面清晨微藍的光;墻壁上掛著幾幅巨大的油畫肖像,
畫中穿著蕾絲領口和華麗長裙的男女,眼神或傲慢或矜持地俯視著房間。
每一處細節都在無聲地宣告:貴族,財富,攝政時期的英格蘭。我真的成了查爾斯·賓利!
那個在奧斯汀筆下溫和、富有卻有點優柔寡斷的年輕紳士!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幾乎要撞碎肋骨蹦出來。驚喜像香檳泡沫一樣滋滋地往上冒,可緊隨其后的,
是冰冷的、沉甸甸的擔憂。書里的故事走向我知道,可活生生的世界呢?那些人物,
達西的敏銳,彬格萊小姐的刻薄,還有……簡·班納特。他們會是書里寫的那樣嗎?
我這個“賓利”,能應付得來嗎?“先生?”老仆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
把我從驚濤駭浪般的思緒里拽回,“馬車已經備好了。您吩咐過,
今天要去內瑟菲爾德莊園附近看看,為冬季狩獵聚會做準備。”他的聲音不高,
卻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我混亂的心湖,瞬間激起了更多的漣漪。內瑟菲爾德!
那是故事開始的地方,是賓利租下、靠近班納特家的莊園!
達西會同行……簡·班納特……伊麗莎白……所有關鍵人物都會聚集在那里!“哦……是,
是的。”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模仿著記憶中賓利那種溫和又帶點隨意的語調,
盡量不讓聲音發顫,“我……我這就起來。” 該死,差點咬到舌頭。
這具身體的聲音比我原來的低沉一些,帶著點養尊處優的圓潤感。
老仆人——后來我知道他叫霍金斯,
是賓利在倫敦府邸的管家——動作利落地幫我拉開沉重的絲絨窗簾。更明亮的光線涌進來,
照亮了房間里奢華的細節。他隨即轉身,打開一個巨大的、同樣雕花繁復的衣柜,
開始為我挑選衣物。趁著這間隙,我幾乎是踉蹌著撲到窗邊。
窗外是一個修剪得一絲不茍的英式花園,
穿著樸素的粗布衣裙、戴著白色小帽的女仆正拿著大剪刀,
小心翼翼地修剪著低矮的黃楊樹籬。陽光灑在她們身上,
也照亮了遠處林蔭道上等待著的、由兩匹油光水滑的栗色駿馬拉著的敞篷馬車。
園的樣式、馬車的形制……每一個細節都與我那本神秘手稿中描述的攝政時期風貌嚴絲合縫。
狂喜稍稍壓倒了不安。我低頭審視自己。身上是一件質地上乘但略顯寬松的絲綢睡袍。
我抬起手,手指修長、皮膚細膩,一看就是從未勞作過的貴族少爺的手。
我沖到墻邊一面巨大的鍍金邊框穿衣鏡前。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英俊、略顯圓潤的臉。
棕色的頭發有些自然卷,眼神溫順,
甚至帶著點懵懂——正是小說插畫里查爾斯·賓利的模樣!只是此刻,
那雙眼睛里盛滿了屬于杰克·哈珀,
一個二十一世紀歷史學家的震驚和……一絲難以掩飾的野心。使命開始了。我深吸一口氣,
那混雜著花園草木清香的、屬于十九世紀英格蘭的微涼空氣涌入肺腑。改變故事走向,
撮合賓利(也就是我自己)和簡,推動達西和伊麗莎白這對冤家……還有,
邂逅一場屬于那個時代的、純粹的愛情。書齋里的幻想,此刻成了沉甸甸、活生生的責任,
還有無法言喻的誘惑。“先生,您看這套墨綠色的獵裝如何?
” 霍金斯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他手里托著一套剪裁精良、面料厚實的騎馬裝。
我定了定神,努力把屬于杰克·哈珀的惶恐壓下去,換上賓利式的溫和笑容:“很好,
霍金斯。就穿它。” 聲音比剛才平穩多了。霍金斯熟練地幫我更衣。
繁瑣的搭扣、層層疊疊的襯衣領巾、緊束的馬褲……每一件都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
提醒著我身份的徹底轉變。當那雙锃亮的硬底馬靴套上腳時,
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了我——我真的被裝進了查爾斯·賓利這個殼子里。走出臥室,
沿著鋪著厚實地毯的寬闊樓梯下樓,每一步都踩在堅實的歷史感上。
巨大的枝形水晶吊燈懸在頭頂,墻壁上掛著更多祖先的肖像,眼神冷漠。
仆人們無聲地忙碌著,見到我,都停下動作,微微躬身行禮。“賓利先生。” “先生早。
”我努力維持著平靜的表情,微微頷首回應。
心里卻在瘋狂打鼓:天知道他們會不會看出破綻?我模仿得夠像嗎?
一輛線條流暢、漆面光亮的雙輪輕便馬車停在門廊下。
一個穿著深色號衣、身材筆挺的車夫已經坐在馭手位置,見我出來,立刻跳下車,
動作麻利地為我放下腳踏板。“去內瑟菲爾德,托馬斯。” 我吩咐道,
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主人對仆人的慣常口吻。“是,先生。
” 車夫托馬斯恭敬地應聲,等我坐穩,輕輕一抖韁繩。馬蹄敲擊在碎石路上,
發出清脆的“嘚嘚”聲,馬車平穩地駛出了倫敦這座龐大府邸的鐵藝大門,
匯入了清晨街道的車流和人流中。倫敦的喧囂撲面而來。
街道遠比我記憶中任何歷史復原圖冊里描繪的更加擁擠、鮮活,也更加……刺鼻。
馬糞、煤煙、垃圾、還有人群本身散發出的濃烈體味,
混合著街角面包房飄出的甜香和咖啡的微苦,形成一股極其復雜又極具沖擊力的氣味。
匆行走;報童尖聲叫賣著最新的新聞;小販推著堆滿水果或鮮花的獨輪車在人群中穿梭叫賣。
聾——車輪聲、馬蹄聲、人聲鼎沸、遠處工廠隱約傳來的汽笛……這就是1811年的倫敦!
活生生的,帶著粗糲質感和蓬勃野心的帝國心臟!我貪婪地看著這一切,
像個剛進城的鄉巴佬,完全忘記了維持賓利先生該有的矜持姿態。直到馬車駛離繁華街區,
進入相對安靜的郊野,我才稍稍平復了激動的心跳。內瑟菲爾德莊園位于赫特福德郡,
離倫敦不算太遠。馬車一路駛過風景如畫的鄉村。
連綿起伏的翠綠草場被矮矮的石墻或樹籬分割,成群的綿羊像一團團移動的云朵點綴其上。
古老的橡樹伸展著巨大的枝椏,投下濃密的樹蔭。
偶爾能看到穿著粗布衣服的農夫在田間勞作,或者趕著牛車慢悠悠地走在塵土飛揚的小路上。
空氣清新得醉人,帶著青草、泥土和野花的芬芳。我的心跳又開始加速。近了,更近了。
班納特家所在的浪搏恩就在附近。簡·班納特,
那個溫柔嫻靜、有著“甜美的臉蛋和沉靜的舉止”的姑娘……還有伊麗莎白,
那雙慧黠靈動的眼睛……她們不再是書頁上單薄的鉛字,
而是即將出現在我眼前的、活生生的人!當馬車駛入內瑟菲爾德莊園長長的林蔭道時,
我一眼就看到了佇立在車道盡頭那棟宏偉的喬治亞風格紅磚建筑。而在主屋前的空地上,
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正背對著我們,負手而立,似乎在欣賞遠處起伏的山丘。
他穿著一身剪裁無可挑剔的深色常禮服,身姿挺拔如松,僅僅是背影,
就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冷峻和天生的優越感。我的呼吸一窒。達西。菲茨威廉·達西。
傲慢與偏見的化身,就站在那里。馬車在臺階前停穩。托馬斯跳下車為我放下腳踏。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的悸動和屬于杰克的局促,整理了一下領巾,走下馬車。
腳踩在內瑟菲爾德莊園修剪得極為平整的草坪上,觸感柔軟而真實。聽到動靜,
達西緩緩轉過身。午后的陽光勾勒出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高挺的鼻梁,緊抿的薄唇。
他的目光,如同鷹隼般銳利,瞬間就鎖定在我身上。那雙深邃的灰色眼睛里,
沒有任何久別重逢的喜悅,只有一種近乎苛刻的審視。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針,
仿佛要穿透我這身“賓利”的皮囊,直刺內里那個名叫杰克·哈珀的靈魂。我的心猛地一沉。
壞了。難道剛開場,就被這位最敏銳的男主角看出了破綻?他邁開長腿,
不緊不慢地朝我走來,靴子踩在碎石路上發出規律的輕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神經上。
他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頷首,動作優雅卻帶著天然的疏離。“查爾斯。
”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什么情緒,但那雙眼睛里的審視絲毫未減,“你終于到了。
路上還順利?”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的時間,明顯超過了正常的問候范疇。
我強迫自己迎上他的視線,擠出一個賓利式的、帶著點傻氣的開朗笑容,
希望能蒙混過關:“順利極了,菲茨威廉!倫敦的喧囂簡直讓人喘不過氣,還是這里好,
空氣都帶著自由的味道!” 我張開手臂,做了個擁抱田園的動作,
試圖顯得更符合原著里賓利那種隨性熱情的性格。老天,我這夸張的動作是不是有點過火了?
達西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快得像是我眼花了。但他沒說什么,
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目光轉向我身后托馬斯正在卸下的行李。
“房間已經為你準備好了。凱瑟琳和赫斯特夫婦稍晚些到。” 他頓了頓,
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又轉回我臉上,像是隨口一提,又像是精準的試探,“不過,查爾斯,
有件事……我注意到,你最近在倫敦的一些舉止,似乎……與往常有些不同?”來了!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強作鎮定,努力讓笑容顯得更自然,
甚至帶上點困惑:“不同?噢!菲茨威廉,你太敏銳了!大概是最近天氣轉涼,
人有點懶洋洋的?或者……是讀了本新書,想法多了點?” 我干笑了兩聲,
聽起來假得要命。完了,這借口也太爛了。達西沒笑。他灰色的眼眸沉靜如水,
像結了冰的湖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強裝的鎮定和眼底那一絲慌亂。他沒有追問,
但那沉默本身,比任何質問都更有壓迫感。他微微點了點頭,語氣平淡無波:“或許吧。
” 隨即,他優雅地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進去吧,旅途勞頓,你需要休息。
”我幾乎是如蒙大赦,趕緊邁步跟上他,心里卻警鈴大作。達西的懷疑像一根無形的刺,
已經扎進了這看似平靜的開局里。這第一步,就走得心驚肉跳。看來,
要在這個故事里當好“賓利先生”,完成那該死的“使命”,
遠比我躲在圖書館密室里念咒語時想象的要困難百倍。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而達西·菲茨威廉,無疑是我需要面對的第一座,也是最難翻越的高山。
內瑟菲爾德莊園的內部陳設與賓利在倫敦的宅邸風格相近,但更顯開闊和鄉村氣息。
巨大的壁爐里已經燃起了跳躍的火焰,驅散著深秋的寒意。達西似乎暫時放過了我,或者說,
他選擇將他的觀察隱藏得更深。他簡單地向我介紹了莊園的布局和仆役情況,
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帶著距離感的禮貌。然而,這種表面的平靜僅僅維持到晚餐時分。
當我在托馬斯笨拙(至少在我看來是笨拙)的幫助下,
終于把自己塞進那件該死的、漿得硬挺的白色禮服襯衣和緊身馬甲里時,
一種近乎窒息的束縛感讓我無比懷念現代的T恤。走進餐廳,
長條餐桌上已經擺滿了熠熠生輝的銀制餐具和水晶酒杯,燭光跳躍,
映照著墻壁上懸掛的狩獵主題油畫。彬格萊小姐——卡羅琳·彬格萊,
查爾斯的妹妹——和她的丈夫赫斯特先生已經落座。卡羅琳穿著一身時髦的嫩黃色高腰裙,
頭發梳成精巧的樣式,插著幾根羽毛。看到我,
她臉上立刻堆起夸張的、帶著點浮夸的熱情笑容。“查爾斯!親愛的哥哥!”她站起身,
張開雙臂,裙裾像一朵盛開的黃玫瑰,“你可算來了!赫特福德郡這地方,
簡直要把人悶出病來!沒有像樣的音樂會,沒有最新的畫展,連個能談得上話的人都沒有!
”她快步走過來,作勢要給我一個擁抱式的貼面禮。我身體瞬間僵硬。該死!
手稿里提過這種禮節,但具體怎么做?先貼哪邊臉?貼幾次?我腦子一片空白,
只能下意識地微微側過臉,動作生硬得像塊木頭,同時笨拙地抬起手臂,
試圖格擋一下這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我的動作幅度顯然太大了,
手肘差點撞到旁邊侍立的女仆端著的湯盤。“噢!”卡羅琳發出一聲小小的驚呼,
像是被我的笨拙嚇到,又像是帶著點刻意的嫌棄。她敏捷地后退了半步,
用一把精致的蕾絲扇子掩住嘴,眼睛彎起來,但那笑意怎么看都帶著刺,“天哪,查爾斯!
幾個月不見,你怎么變得像個剛從林子里鉆出來的伐木工?連個淑女的問候都應付不來了嗎?
” 她的聲音又尖又亮,在空曠的餐廳里回蕩。我感覺臉上騰地燒了起來,火辣辣的。
達西坐在長桌另一端的主位上,手里端著一杯紅葡萄酒,輕輕晃動著,
燭光在他深邃的灰色眼眸里跳躍,看不出情緒,但我能感覺到那審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比剛才在門外時更加專注。赫斯特先生是個圓臉胖子,
此刻正專注于他面前那盤香氣四溢的烤鹿肉,對妻子和我之間的尷尬氛圍渾然不覺,
只是含糊地應和著:“嗯,嗯,卡羅琳說得對,查爾斯,你得……呃……放松點。
”“我……大概是旅途太累了,有點恍惚,卡羅琳。”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
試圖用賓利慣有的溫和好脾氣來化解,聲音卻干巴巴的。“旅途?
從倫敦到這里不過幾小時馬車!”卡羅琳不依不饒,用扇子尖輕輕點了一下我的手臂,
像是在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看啊,
你準是在倫敦又交了些……嗯……‘有趣’的新朋友?把你那些好教養都帶歪了?
”她故意拉長了“有趣”這個詞的尾音,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達西。
達西依舊沉默地品著他的酒,仿佛我們談論的是窗外的天氣。我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開局不利,簡直是災難!更糟的還在后面。晚餐正式開始。
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由穿著整齊制服的仆人無聲地送上。
我看著面前擺得滿滿當當的、大小形狀各異的銀質刀叉和勺子,頭瞬間大了三圈。
前菜是牡蠣。我記得手稿里提過,要用哪把特殊的、帶小叉子的牡蠣叉……該死,
是左邊數第二把?還是第三把?我猶豫了一下,憑記憶拿起一把看起來差不多的。
剛費力地撬開一個牡蠣殼,汁水差點濺到潔白的桌布上。我用叉子去挑里面滑溜溜的牡蠣肉,
結果手一抖,那塊肥美的肉“啪嗒”一聲,直接掉在了我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噗嗤……” 一聲清晰的、極力壓抑卻沒能完全壓住的笑聲從卡羅琳的方向傳來。
她飛快地用扇子遮住下半張臉,肩膀卻可疑地抖動著。我感覺整個餐廳的空氣都凝固了。
侍立在墻邊的仆人們都低垂著頭,但我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達西終于放下了酒杯,目光平靜地落在我弄臟的鞋面和那塊可憐巴巴躺在鞋尖上的牡蠣肉上,
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那細微的動作,比卡羅琳的嘲笑更讓我無地自容。
“抱……抱歉。”我幾乎是囁嚅著,慌忙拿起餐巾去擦鞋子,動作狼狽不堪。
托馬斯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后,手里托著一個銀盤。他微微彎腰,
動作極其自然地將我弄臟的餐巾收走,又遞上一條干凈的,
同時迅速而隱蔽地用一塊小方巾擦掉了那塊惹禍的牡蠣肉。整個過程行云流水,
仿佛排練過無數次,卻更襯得我的笨拙像個徹頭徹尾的小丑。接下來的用餐過程,
對我而言無異于一場酷刑。每一道菜都是一次新的考驗。湯勺該從外往里用還是從里往外?
吃魚該用哪把刀叉?切肉時刀叉該如何配合?我像個提線木偶,
僵硬地模仿著記憶中模糊的禮儀規則,動作遲滯,小心翼翼,生怕再出一點差錯。
每一次拿起餐具,我都感覺到達西那冷靜得可怕的目光在逡巡。他很少說話,偶爾開口,
也只是和卡羅琳談論一些倫敦上流社會的瑣碎新聞——某位公爵夫人的新情人,
皇家藝術學院的畫展,或者即將到來的賽馬季。賽馬!這個話題讓卡羅琳瞬間興奮起來。
“噢!說到賽馬,達西先生,”卡羅琳身體微微前傾,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眼睛亮得驚人,
“我聽說紐馬克特那邊新到了一匹純血阿拉伯馬,據說血統高貴得不得了!速度簡直像閃電!
您有去看過嗎?它下個月會不會參加比賽?”她喋喋不休,
顯然是想在達西面前展示她對貴族消遣的熱衷和“見識”。達西端起酒杯,淺淺抿了一口,
姿態優雅得無可挑剔。“略有耳聞。是‘北風之子’吧?血統確實無可挑剔,
不過……”他微微一頓,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我,“我更看重馬匹的穩定性和騎手的技巧。
純粹的爆發力,有時未必能在長途賽事中占優。”“啊!達西先生您說得太對了!
”卡羅琳立刻像應聲蟲一樣附和,“就像有些人啊,表面光鮮亮麗,
可真要論起持久的底蘊和教養……”她拖長了語調,目光意有所指地飄向我這邊,
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那就差得遠了。”我正低頭奮力對付一塊切得不夠整齊的烤羊排,
聽到她的話,拿著餐刀的手一僵。這指桑罵槐也太明顯了!一股火氣直沖頭頂。
我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忍耐,要像真正的賓利那樣溫和、不計較。我抬起頭,
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參與到話題中去,至少證明我不是個啞巴。
“賽馬……確實……呃……很有魅力,”我干巴巴地開口,
試圖接上達西關于“穩定性”的話頭,“就像……就像研究歷史一樣,
需要長久的耐心和……呃……細致的觀察?”天!我在說什么蠢話!把賽馬和歷史研究類比?
我看到卡羅琳眼中的嘲諷瞬間變成了赤裸裸的鄙夷,連達西都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似乎對我的“高論”感到意外,或者說……荒謬。“歷史?耐心?
”卡羅琳用她那把該死的扇子輕輕敲了敲桌面,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
像是在敲打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親愛的查爾斯,我們現在談論的是賽馬!是激情!
是速度與榮耀!是紳士們揮灑金幣和熱血的戰場!你那套埋在故紙堆里的老學究腔調,
還是留到沒人愿意聽的學術沙龍上去說吧!”她發出一串銀鈴般、卻刺耳無比的笑聲。
赫斯特先生塞了滿嘴食物,含糊地點頭:“嗯,卡羅琳說得對……賽馬,刺激!歷史?無聊!
”他打了個飽嗝。我啞口無言,臉漲得通紅。感覺自己像個闖入了天鵝群里的丑小鴨,不,
連丑小鴨都不如,簡直就是一只誤入瓷器店的野豬!現實世界的社交,
遠比書本上描述的、比我在圖書館里想象的,要復雜、刻薄、難以應付一百倍!
達西那審視的目光,卡羅琳毫不留情的奚落,
還有那些無聲侍立卻仿佛洞悉一切的仆人……都像一道道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我。
這頓漫長的晚餐終于在我度秒如年的煎熬中結束了。卡羅琳挽著赫斯特先生的手臂,
像只驕傲的孔雀般離開了餐廳。達西也站起身,他走到我身邊時,腳步微微頓了一下。
“查爾斯。”他叫住我,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分量。我心頭一緊,抬起頭,
對上他那雙深潭般的灰色眼眸。燭光在他眼底跳躍,卻驅不散那份冷靜的探究。
“你……”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詞,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像是要找出什么破綻,
“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是內瑟菲爾德有什么讓你不滿意的地方嗎?”來了!更直接的試探!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他肯定看出了更多!不僅僅是餐桌上的失儀,一定還有別的!
我強壓下慌亂,努力讓自己的眼神顯得坦誠而困惑:“不,菲茨威廉,莊園非常完美!
只是……”我飛快地尋找著借口,“只是想到要在這里舉辦冬季聚會,邀請附近的鄰居們,
有點……嗯,有點緊張?你知道的,社交應酬,我一向不太在行。
” 我試圖把話題引向賓利性格中那點眾所周知的“優柔寡斷”和“社交緊張”。
達西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過了幾秒鐘,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平緩,
卻字字清晰:“緊張?查爾斯,我記得去年你在巴斯舉辦的那場舞會,
賓客名單比這復雜十倍,你可是應對自如,甚至……樂在其中。
”他灰色的眼眸銳利地鎖住我的眼睛,仿佛要看穿我所有的偽裝,“你的變化,
似乎是從最近這次回倫敦開始的。告訴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他的問題精準得像外科醫生的柳葉刀,直指核心!我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不僅懷疑,
而且已經在追查這種“變化”的來源了!他甚至可能去查過“賓利”最近在倫敦的動向!
天知道這個時代的貴族圈子里有多少眼線!我張了張嘴,喉嚨發干,大腦一片空白。否認?
顯得心虛。承認?承認什么?說我被一個歷史學家的靈魂附體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這開局才幾個小時,我不僅搞砸了初次亮相,成了笑柄,還被最敏銳的男主角死死盯上,
步步緊逼!我甚至還沒見到故事真正的女主角——簡·班納特!
更別提撮合什么姻緣、完成什么使命了!照這樣下去,別說改變故事走向,
我恐怕連扮演好“查爾斯·賓利”這個角色都撐不過三天,
就會被當成瘋子或者冒牌貨掃地出門,甚至更糟!達西還在等著我的回答,
他的耐心像懸在我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餐廳里只剩下壁爐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我該怎么辦?“人?
”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拔高了一個調,帶著點被戳破心事的慌亂,趕緊清了清嗓子,
試圖掩蓋,“什么人?沒有!絕對沒有!” 否認得太快,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我強迫自己鎮定,擠出一個賓利式的、帶著點茫然和歉意的笑容,
“就是……就是最近睡得不太好,倫敦的空氣你也知道,糟透了。
可能……可能還有點婚前焦慮?” 我把最后四個字吐出來,帶著點自嘲的意味,
努力把話題引向一個“賓利”可能面臨的、合情合理的困擾——畢竟,在這個時代,
像他這樣年紀和財富的單身漢,被催婚再正常不過。達西那雙灰色的眼睛,
像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水,靜靜地注視著我。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
讓他的表情顯得更加莫測。他沒有立刻反駁,也沒有表示認同。那沉默持續了幾秒,
長得像一個世紀,壓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空氣里只有壁爐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終于,他幾不可察地微微頷首,
動作優雅得像是在確認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睡眠和焦慮……確實值得關注。
” 他的聲音平穩依舊,聽不出情緒,“內瑟菲爾德的空氣或許對你有益。” 說完,
他不再看我,轉身,邁著那種與生俱來的、從容不迫的步伐離開了餐廳。
深色的禮服下擺在他身后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那背影,那平淡無波的話語,
比任何直接的質問都更讓我心驚肉跳。他信了嗎?還是根本不屑于拆穿我那蹩腳的借口,
只是暫時按兵不動,等待我露出更大的馬腳?達西·菲茨威廉,這個傲慢與偏見的化身,
他洞察人心的能力遠比書頁上描述的更加恐怖。接下來的幾天,我活得像個驚弓之鳥。
內瑟菲爾德莊園很大,但我感覺處處都是達西的眼睛。在書房,他看似隨意地翻閱著賬冊,
目光卻總能精準地捕捉到我因為不熟悉古老記賬法而露出的困惑表情;在花園散步,
他會突然問起我對某株罕見植物的看法,
而我絞盡腦汁也只能回憶起它在現代園藝圖鑒上的拉丁學名,
對這個時代的俗名一無所知;甚至在早餐桌上,
當我笨拙地用著那把專門對付煮雞蛋的銀勺時,都能感覺到斜對面那道冰冷的、審視的視線。
更糟的是,我發現自己被困在了一個巨大的信息繭房里。真正的查爾斯·賓利,
他的人際關系網、他的過往經歷、甚至他的生活習慣,對我來說都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我就像個拿著殘缺劇本的演員,在臺上茫然四顧,隨時可能踩中一顆看不見的地雷。
“霍金斯,”一天下午,我實在忍不住了,在倫敦宅邸的書房里叫住了我的老管家。
他正一絲不茍地擦拭著一個古董地球儀。
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主人心血來潮的懷舊,“最近……整理舊物的時候,
有沒有發現一些……嗯……我以前的信件?或者日記之類的東西?就是……很久以前的?
”霍金斯停下動作,布滿皺紋的臉上掠過一絲真實的驚訝,快得像一道閃電。“先生?
您是說……您少年時期的?” 他微微蹙起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您知道的,
您成年后搬來倫敦,朗格維爾老宅那邊的舊物……大部分都封存在閣樓里了。
這邊……似乎只有近幾年的賬目和一些社交往來的信件。您需要我派人去朗格維爾取嗎?
” 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朗格維爾?那是賓利家的祖宅?遠水救不了近火!
而且派人去取,動靜太大,萬一驚動了達西……我立刻擺手:“不不不,不用麻煩了,
霍金斯。只是……突然有點好奇自己小時候是什么樣子,隨便問問。
” 我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心里卻一片冰涼。連管家都對我的“反常”要求感到奇怪!
看來這條路也堵死了。就在我焦頭爛額,
感覺自己快要被這巨大的身份落差和無處不在的懷疑逼瘋時,
轉機以一種我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了——內瑟菲爾德的冬季舞會終于要開場了。目標,
班納特一家,即將登場!舞會前夜,內瑟菲爾德莊園燈火通明,
仆人們像上了發條的精密儀器般穿梭忙碌。水晶吊燈被擦得璀璨奪目,
銀質餐具閃爍著冰冷的光澤,空氣里彌漫著蜂蠟、鮮花和昂貴香水的混合氣息。
巨大的舞廳被打掃得一塵不染,光潔的橡木地板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我站在舞廳邊緣,
穿著那身勒得我幾乎窒息的深藍色禮服,手里端著一杯幾乎沒動的香檳,緊張得手心全是汗。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蓋過了樂隊調試樂器發出的零星聲響。不是為舞會本身,
而是為了即將見到的人——簡·班納特。“查爾斯,
” 達西低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身側響起,驚得我差點把香檳潑出去。
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身姿挺拔,像一尊完美的雕塑,灰色的眼眸掃過略顯空曠的舞廳,
最后落在我臉上。“賓客快到了。你看起來……很緊張?”何止是緊張!
我感覺自己像個即將走上刑場的囚犯。“有……有嗎?” 我干笑一聲,
掩飾性地喝了一大口香檳,氣泡嗆得我直咳嗽,“只是……只是有點期待。你知道的,
新鄰居……”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興奮一點,
符合“賓利”對社交聚會一貫的“熱情”。達西沒有接話,
只是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眼神看著我,仿佛在觀察實驗室里一只行為異常的小白鼠。
那目光讓我渾身不自在,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方躲起來。就在這時,
大廳入口處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管家的聲音洪亮而清晰地通報:“班納特先生,
班納特太太,班納特小姐們到——!”來了!我猛地轉過頭,心臟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主要是好奇張望的仆人和先到的幾位本地鄉紳),急切地搜尋著。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班納特太太,一個身材豐滿、表情夸張的婦人,
穿著顏色過于鮮艷的絲綢長裙,正興奮地東張西望,
不休地對著身邊一個面容疲憊、帶著點無奈神色的中年紳士(顯然是班納特先生)說著什么。
接著是幾個年輕女孩,穿著素雅但得體的衣裙,臉上帶著初入陌生社交場合的羞澀和好奇。
然后,我的目光定格了。在她們中間,一個穿著淺藍色細棉布長裙的姑娘安靜地站立著。
她沒有像她母親那樣左顧右盼,也沒有像她幾個妹妹那樣興奮地竊竊私語。
她只是微微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嘴角噙著一抹溫婉寧靜的笑意。
燭光柔和地勾勒出她秀美的側臉線條,白皙的皮膚,柔順的金棕色頭發簡單地挽在腦后,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纖細的脖頸。她整個人像一朵在晨露中靜靜綻放的百合,
散發著一種與這喧囂浮華的舞會格格不入的、純凈而安寧的氣息。簡·班納特。
書頁上所有關于她“甜美”、“沉靜”、“溫柔”的描述,在這一刻都變得蒼白無力。
她就站在那里,活生生的,帶著那個時代淑女特有的含蓄與端莊,美得驚心動魄。
我忘記了呼吸,忘記了達西審視的目光,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地。
一種巨大的、混雜著歷史學家見證奇跡般的激動和男人最本能的悸動情緒,瞬間攫住了我。
這就是我要守護的人?這就是我穿越時空的使命?
杰克·哈珀的靈魂在查爾斯·賓利的身體里瘋狂吶喊:值了!一切都值了!“查爾斯?
” 達西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像一盆冷水澆醒了我。我猛地回過神,
意識到自己盯著簡的時間長得已經有些失禮了。臉頰不受控制地發燙。我慌忙移開視線,
卻正好撞上另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截然不同的眼睛。明亮,靈動,
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銳利的探究。她站在簡的身旁,個子比簡稍矮一點,
穿著更活潑的嫩綠色裙子,烏黑的卷發俏皮地垂在臉頰兩側。她正微微歪著頭,
毫不避諱地打量著我,那眼神仿佛能穿透我精心偽裝的“賓利”外殼,
直抵內里那個名叫杰克·哈珀、正心慌意亂的靈魂。伊麗莎白·班納特。
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飛快地掃過我身邊面無表情的達西,
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的、帶著點玩味的弧度。僅僅是一瞥,我就感到一陣莫名的心虛,
仿佛被她看穿了什么。班納特太太像一陣旋風般卷了過來,
刺耳的、帶著濃重鄉下口音的寒暄瞬間打破了剛才片刻的凝滯。“噢!親愛的賓利先生!
達西先生!晚上好!多么盛大的舞會!多么氣派的莊園!簡直棒極了!您真是太慷慨了!
” 她揮舞著手臂,差點打到旁邊一位端酒的仆人,聲音洪亮得足以讓整個舞廳的人都聽見,
“瞧瞧我的女兒們!個個都出落得水靈靈的,是不是?簡!莉齊!
快來見過賓利先生和達西先生!”簡被母親推搡著上前一步,臉上泛起羞澀的紅暈,
她屈膝行了一個極其標準而優雅的屈膝禮,聲音輕柔得像羽毛拂過心尖:“賓利先生,
達西先生,晚上好。感謝您的盛情邀請。” 她的目光與我短暫相接,
清澈的藍眼睛里帶著真誠的感激和一絲靦腆。我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天,
她連聲音都這么好聽!“晚上好,班納特小姐。”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溫和,
模仿著記憶中賓利應有的樣子,微微躬身回禮。我能感覺到達西在我身邊,
只是極其冷淡地點了點頭,目光甚至沒有在簡身上多停留一秒。輪到伊麗莎白。她上前一步,
動作利落大方,屈膝禮做得無可挑剔,
但那雙慧黠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坦率的、甚至有些挑戰意味的光芒直視著我:“晚上好,
賓利先生,達西先生。感謝邀請。” 她的目光特意在我臉上多停留了一瞬,
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內瑟菲爾德果然名不虛傳,賓利先生把它打理得如此……充滿活力。
” “充滿活力”這個詞從她嘴里說出來,帶著點微妙的調侃,似乎意有所指。
我還沒琢磨透她話里的意思,班納特太太那聒噪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目標直指達西:“噢!
達西先生!您真是我見過最高大、最英俊的紳士了!氣質也那么高貴!
聽說您在德比郡有一座巨大的莊園?彭伯里?天哪!那一定像王宮一樣富麗堂皇!
我的小女兒麗迪亞整天念叨著想見識見識呢!
” 她完全不顧達西那越來越冷的臉色和幾乎要凝結成冰的眼神,自顧自地說著,
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達西昂貴的禮服上。達西的薄唇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直線,
下頜的線條繃緊。他連一個敷衍的音節都吝于發出,只是微微側過身,
用冰冷的側影對著班納特太太,目光投向舞廳另一端,仿佛那里有什么極其吸引人的東西。
這赤裸裸的傲慢和無禮,讓班納特太太的熱情瞬間卡了殼,臉上閃過一絲尷尬和惱怒。
伊麗莎白的眉頭立刻蹙了起來,看向達西的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反感。就連簡,
臉上溫婉的笑容也淡了幾分,眼神里流露出些許不安。糟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達西這傲慢的臭脾氣,開局就把好感度刷成了負數!這還怎么撮合?
我的“使命”第一步就遭遇了重大挫折!就在這時,樂隊奏響了第一支舞曲的前奏。
輕快悠揚的旋律在舞廳里流淌開來。機會!和簡共舞的機會!我幾乎是立刻轉向簡,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又開始冒汗。我努力回憶著這幾天被禮儀老師折磨時強記下的舞步,
盡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得真誠而不那么緊張:“班納特小姐,不知我是否有這個榮幸,
請您跳第一支舞?” 我伸出手,微微躬身,動作因為緊張而顯得有些僵硬。
簡似乎有些意外,白皙的臉上飛起兩朵更深的紅云。她飛快地瞥了一眼母親,
班納特太太立刻像打了雞血一樣,用夸張的口型無聲地催促著:“快答應!快答應!
” 簡這才羞澀地低下頭,將一只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纖手輕輕放在我的掌心。
她的指尖微涼,觸感細膩。“我的榮幸,賓利先生。” 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成功了!
第一步!我強壓住內心的激動,小心翼翼地引導著她走向舞池中央。
我能感覺到無數道目光聚焦在我們身上——班納特太太那激動得快要暈過去的眼神,
伊麗莎白帶著審視和一絲好奇的目光,
卡羅琳·彬格萊那毫不掩飾的、混合著嫉妒和鄙夷的冷笑……以及,舞池邊緣,
達西·菲茨威廉那兩道冰冷銳利、如同實質般刺在我后背上的視線。舞曲正式開始。
是一支節奏輕快的鄉村舞。我深吸一口氣,全神貫注。
摟住簡腰肢的手臂僵硬得像根木頭(天知道這合不合規矩!),
邁出的第一步就差點踩到她的裙擺!簡似乎感覺到了我的笨拙,
抬起清澈的藍眼睛看了我一眼,非但沒有責怪,反而帶著一絲善意的鼓勵,
微微調整了一下步伐,巧妙地引導著我跟上節奏。“抱歉……我……” 我尷尬地低聲說,
感覺臉上火辣辣的。“沒關系,賓利先生,” 簡的聲音溫柔地響起,帶著安撫的力量,
“剛開始總是這樣的。放松一點,跟著音樂的節奏就好。” 她的舞步輕盈而流暢,
像一只優雅的蝴蝶。在她的帶動下,我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了一些,動作也漸漸不那么僵硬,
至少能勉強跟上節拍,不再像個在滾燙地板上跳舞的猴子。她的溫柔像一泓清泉,
瞬間撫平了我連日來的焦躁和不安。
近距離看著她光潔的額頭、挺翹的鼻尖、還有那雙盛滿了善意的藍眼睛,
屬于杰克·哈珀的靈魂在瘋狂吶喊:她就是天使!值得一切美好的天使!“班納特小姐,
” 我鼓起勇氣,試圖打破沉默,聲音因為緊張而有點發干,“內瑟菲爾德……嗯,
這里的鄉村景致,您覺得如何?” 一個安全又符合“賓利”人設的話題。“非常美麗,
賓利先生。” 簡的聲音輕柔悅耳,像林間的溪流,“寧靜,開闊,讓人心情舒暢。
尤其是清晨,薄霧籠罩在田野上的時候,美得像一幅畫。” 她描述著,
眼中流露出真誠的喜愛。“您喜歡自然風光?” 我順著她的話往下問,
努力扮演一個溫和健談的紳士。“是的。” 簡點點頭,臉上帶著恬靜的笑容,
“比起倫敦的喧囂,我更喜歡鄉間的寧靜和生機勃勃。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
都像是造物主精心的安排。” 她的語氣虔誠而溫柔。
我們就這樣隨著舞步旋轉、靠近、分開。我笨拙地尋找著話題,談論天氣,
談論赫特福德郡溫和的氣候(感謝手稿!),談論即將到來的圣誕季。簡總是溫柔地回應,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能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偶爾會因為我的某個略顯笨拙的動作或過于“書卷氣”的比喻而微微抿嘴淺笑,
那笑容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讓我的心跳一次次失控。這支舞,
成了我穿越以來最接近天堂的時刻。
仿佛所有的焦慮、懷疑、格格不入都被暫時隔絕在這旋轉的光影之外。只有音樂,
只有眼前這個溫柔如水的姑娘,還有掌心那微涼柔軟的觸感。然而,天堂總是短暫的。
一曲終了,舞伴行禮分開。我還沉浸在剛才的溫柔氛圍里,有些暈陶陶的。簡再次屈膝行禮,
臉上帶著淺淺的紅暈:“謝謝您,賓利先生。”“我的榮幸,班納特小姐。” 我連忙回禮,
感覺自己的嘴角咧得有點傻。就在這時,
一個穿著深紫色天鵝絨長裙、戴著夸張羽毛頭飾的高大身影,像一艘揚著全帆的戰艦,
帶著一股濃烈得嗆人的麝香氣味,氣勢洶洶地“航行”了過來。
她身邊還簇擁著幾個同樣衣著華麗、眼神傲慢的婦人。凱瑟琳·德·包爾夫人。
她那張保養得宜、卻刻滿了傲慢和歲月痕跡的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像探照燈一樣,
毫不客氣地在我和簡身上掃來掃去,最終定格在我臉上。那眼神,
仿佛在看一塊粘在她華貴地毯上的口香糖。“哼!
” 一聲毫不掩飾的、帶著濃重鼻音的冷哼從她鼻孔里噴出,聲音不大,
卻足以讓周圍一小圈人聽得清清楚楚。她甚至沒有看我,而是用一種談論天氣般隨意的口吻,
對著她身邊一個同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婦人說道:“安妮,看到了嗎?這年頭,
連一點根基都沒有的暴發戶,也敢在真正的紳士淑女圈子里充大頭蒜,
還想撈點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像淬了毒的針,
輕飄飄地掃過簡略顯蒼白的小臉,“更可笑的是,有些鄉下小門小戶出來的姑娘,
還真以為能攀上高枝,飛上梧桐樹呢。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配不配?”她的話,
尖酸刻薄到了極點,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向我和簡!周圍的空氣瞬間凍結了。
簡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那雙清澈的藍眼睛里瞬間蒙上了一層屈辱的水光。她緊緊咬住下唇,才沒有讓眼淚掉下來。
一股怒火“騰”地直沖我的天靈蓋!這個老巫婆!她竟敢如此當眾羞辱簡!我攥緊了拳頭,
指關節捏得發白。屬于杰克·哈珀的暴脾氣幾乎要沖破賓利的溫和外殼!
我想沖上去指著她的鼻子罵!想用我知道的所有現代詞匯讓她知道什么叫“為老不尊”!
然而,殘存的理智死死地拽住了我。不能!絕對不能!這里是1811年的英格蘭!
我是“查爾斯·賓利”,一個根基不穩的新貴!她是凱瑟琳·德·包爾夫人,
羅新斯莊園的女主人,達西的親姨母!在這里,等級森嚴,她的地位遠高于我。
我若當眾頂撞她,不僅會徹底毀掉我和簡剛剛萌芽的一點點可能,更會讓我自己身敗名裂,
成為整個社交圈的笑柄,甚至可能被驅逐!我的使命,我的一切,都將化為泡影!
巨大的屈辱感和無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將我淹沒。我站在原地,身體僵硬得像塊石頭,
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能感覺到周圍那些或同情、或鄙夷、或純粹看熱鬧的目光,像無數根針扎在我身上。
我看到簡強忍著淚水,向我投來一個復雜至極的眼神——那里面有受傷,有難堪,
還有一絲……失望?凱瑟琳夫人似乎很滿意我們的反應,
她像一只斗勝的、趾高氣揚的老母雞,用扇子掩著嘴,發出一聲短促而刺耳的嘲笑,
然后帶著她那群同樣傲慢的跟班,昂著頭,浩浩蕩蕩地從我們面前“航行”而過,
目標直指舞池另一端的達西。她所過之處,人群像摩西分開紅海般自動讓開一條通道。
“簡……” 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沙啞,想解釋,想安慰,
卻覺得任何語言在此刻都蒼白無力。簡卻飛快地低下頭,聲音帶著極力壓抑的哽咽:“抱歉,
賓利先生,我……我有些不舒服,想先去休息一下。” 說完,她甚至沒等我回應,
就拉起旁邊同樣氣得臉色發白的伊麗莎白的手,像逃避瘟疫一樣,匆匆穿過人群,
消失在舞廳側面的走廊里。那抹淺藍色的纖細背影,帶著受傷的倉皇,
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完了。全完了。精心營造的開局,第一次美好的共舞,
那一點點微弱的希望……在凱瑟琳夫人惡毒的幾句話下,瞬間灰飛煙滅。
流言蜚語會像野火一樣在赫特福德郡蔓延開來。簡會怎么看我?
一個懦弱的、連為她辯解一句都不敢的男人?班納特家的人會怎么想?
達西……他一定目睹了全過程!他會怎么想?他會不會更加認定我這個“賓利”有問題?
懦弱、無能、配不上他的友誼?我站在原地,
舞廳里喧囂的音樂和談笑聲仿佛隔了一層厚厚的玻璃,變得模糊不清。
凱瑟琳夫人刻薄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簡那受傷的眼神和倉皇離去的背影在眼前反復閃現。
巨大的挫敗感和憤怒像兩只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我該怎么辦?就這樣放棄嗎?
任由故事走向原著那令人遺憾的分離?不!絕不!可反擊?怎么反擊?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世界,我拿什么去對抗一個德·包爾?就在我內心天人交戰,
被絕望和怒火反復煎熬時,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
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僵局。“查爾斯。”我猛地回頭。達西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后。
他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下顯得格外沉靜。他那張俊美卻總是冷若冰霜的臉上,
此刻沒有任何表情。灰色的眼眸深邃依舊,卻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審視,
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他的目光平靜地掠過凱瑟琳夫人離去的方向,
又落回我因為憤怒和屈辱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上。他沒有嘲笑,沒有質問,
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峰。然后,他朝我伸出了手——不是邀請跳舞,
而是指向舞廳另一端相對安靜的一個角落。“那邊有上好的白蘭地,”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
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能讓人稍稍冷靜下來的力量,“我想,你需要一杯。
”達西那只伸向角落的手,和他平靜無波的提議,像一根細針,
戳破了我被憤怒和屈辱撐到極限的氣球。緊繃的身體瞬間泄了力,
只剩下無處著落的虛脫感和一種被看透的狼狽。我需要那杯白蘭地,非常需要,
哪怕只是為了在達西這雙過于銳利的眼睛前,掩飾我快要控制不住的顫抖。“……好。
”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地擠出喉嚨,像生銹的齒輪在轉動。我們沉默地穿過喧囂的舞廳。
水晶吊燈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發酸,
那些旋轉的裙擺、虛偽的笑臉、還有刻意壓低的議論聲(“瞧,
就是那個賓利……被包爾夫人當眾羞辱……”),都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達西高大挺拔的身影在我前方,像一堵沉默的墻,隔絕了部分令人窒息的目光。他走得不快,
步伐從容,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力量,讓擋在前面的人群下意識地分開。角落的陰影里,
一張鋪著深紅色天鵝絨桌布的小圓桌上,一瓶琥珀色的白蘭地和幾只水晶杯靜靜地立著。
達西拿起酒瓶,動作流暢而優雅地倒了兩杯。濃郁的橡木桶和果香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他將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沒有看我,只是端起自己的那杯,淺淺抿了一口。
我幾乎是搶過杯子,仰頭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像一道灼熱的火線,
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眼淚都飆了出來。真他媽夠勁!
這可比我在現代喝過的任何烈酒都霸道!達西沒有嘲笑我的狼狽,
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咳得面紅耳赤,灰色的眼眸在陰影里顯得更加深邃難測。等我喘勻了氣,
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卻清晰地穿透了舞廳的嘈雜:“凱瑟琳姨母的脾氣,
一向如此。刻薄,是她維護自以為是的‘高貴’時最慣用的武器。
”我握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他這是在……解釋?還是僅僅陳述一個事實?
我抬起因為咳嗽而泛紅的眼睛看向他,想從他臉上找到一絲同情或理解,
但那里只有一片沉靜的冰湖。“她針對的不是你,” 達西的目光平靜地掠過舞池,
似乎在搜尋那個紫色的身影,“或者說,不單單是你。
任何試圖靠近她認為‘不該靠近’的人或事,都會招致她的毒刺。班納特家……在她眼中,
顯然屬于那一類。” 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精準地點破了凱瑟琳夫人刻薄背后的邏輯——那是一種根植于階級傲慢的、病態的領地意識。
“所以……就該忍受?” 我脫口而出,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
帶著屬于杰克·哈珀的不甘和憤怒,“任由她當眾羞辱一個……一個淑女?
就因為她有所謂的‘高貴’血統?” 我差點把“簡”的名字喊出來,硬生生咽了回去。
達西終于將目光轉回到我臉上。那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仿佛要剖開我憤怒的表象,
直視內里那個陌生的靈魂。“忍受?查爾斯,” 他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
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在這個圈子里,公開的反抗往往是最愚蠢的。
它只會讓流言蜚語更加喧囂,讓被保護者承受更大的傷害。就像……你剛才的沉默。
” 他頓了頓,灰色的眼眸緊緊鎖住我的,“雖然笨拙,雖然……讓你看起來像個懦夫,
” 他毫不留情地使用了這個詞,像一根針扎進我心里,“但至少,
它沒有給凱瑟琳姨母提供更多攻擊你和班納特小姐的彈藥。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冰雹砸在我頭上。笨拙?懦夫?他果然看到了!也果然這樣認為!
巨大的羞恥感幾乎要將我淹沒。但同時,
一種冰冷的、殘酷的理性也隨著他的話語滲入我的腦海。他說得對。我的沖動只會火上澆油,
讓簡成為更大的笑柄。在這個世界,在這個時代,規則就是如此冰冷而現實。
“那……怎么辦?” 我幾乎是絕望地問,聲音干澀,“就……就這樣算了?
”達西輕輕晃動著杯中的琥珀色液體,目光投向舞池中旋轉的人群,似乎陷入了某種思索。
過了片刻,他才緩緩說道:“真正的力量,查爾斯,不在于一時的意氣之爭。
而在于你能否在這個圈子里站穩腳跟,能否擁有足夠的影響力,
讓別人在詆毀你或你關心的人時,不得不有所顧忌。”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帶著一種審視和……一絲極其隱晦的、近乎期待的東西,“這需要時間,需要智慧,
需要你……真正成為查爾斯·賓利該有的樣子,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他后面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再明顯不過——像個冒牌貨。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我沖動的怒火,卻也留下更深的寒意和更重的壓力。
成為“查爾斯·賓利該有的樣子”?這談何容易!我連他的過去都一無所知!而達西,
他顯然對我的“異常”洞若觀火,他此刻的“指點”,更像是一種試探,或者……一種警告?
那杯白蘭地帶來的短暫麻痹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疲憊和茫然。舞會還在繼續,
但對我來說,已經結束了。我找了個借口,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那個令人窒息的角落,
離開了內瑟菲爾德喧囂的舞廳。回到倫敦的宅邸,一頭栽進那張過分柔軟的雕花大床,
卻睜著眼睛,直到窗外天色泛白。凱瑟琳夫人刻薄的笑聲,簡蒼白的臉和受傷的眼神,
達西冰冷而銳利的剖析……在腦海里反復交織。達西的話像魔咒一樣纏繞著我。
“成為查爾斯·賓利該有的樣子”。這成了我接下來幾周唯一的執念,或者說,
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像個溺水的人,
瘋狂地想要抓住任何能讓我在這片陌生的深海里浮起來的東西。禮儀!社交!
貴族生活的一切細節!我幾乎掏空了賓利在倫敦賬戶里的一筆不小的款項,
聘請了據說曾侍奉過某位公爵夫人的、最嚴苛的禮儀教師——布倫南太太。
那是個一絲不茍、眼神銳利如鷹隼的老婦人,戴著白手套,腰板挺得比槍桿還直。每一天,
都成了酷刑。清晨,天還沒亮透,我就像個提線木偶一樣被霍金斯從床上“請”起來。
巨大的穿衣鏡前,布倫南太太拿著她那根細長的教鞭(天知道那玩意兒是干什么用的,
但威懾力十足),聲音冷得像冰窖里的石頭:“背!賓利先生!挺直!
您的脊柱里是灌了鉛嗎?想象有一根無形的線,從您的頭頂,一直拉到天堂!
” 教鞭毫不留情地戳在我的后腰上,痛得我齜牙咧嘴。我努力挺起胸膛,
感覺肋骨都要被勒斷了(那該死的緊身馬甲!)。“下巴!收一點!不是讓您低頭!
是保持一種……俯視眾生的優雅!您現在看起來像只受驚的鵝!
” 教鞭輕輕點在我的下巴上。“手臂!放松!自然下垂!不是兩根僵硬的木頭!
想象您的手里……嗯……握著一只溫順的鴿子?” 她皺著眉,
似乎對我的肢體僵硬程度感到絕望。光是站著,就耗光了我半條命。然后是走路。
天殺的走路!“步伐!賓利先生!輕盈!優雅!像滑行在水面!不是跺腳!
您這樣會嚇跑地毯上所有的跳蚤!” 布倫南太太的聲音拔高了八度,
教鞭毫不客氣地敲在我邁得過大的小腿上,“腳跟先著地!然后是腳尖!重心要穩!
身體不要晃!想象您頭上頂著一本厚厚的《圣經》!
”我在空曠的、鋪著厚地毯的客廳里來回“滑行”,感覺自己像個正在學習走鋼絲的笨熊。
每一次“滑行”失敗,都能聽到布倫南太太從鼻腔里發出的、充滿鄙夷的冷哼。
最可怕的是餐桌禮儀。那張長長的餐桌仿佛成了我的刑場。銀光閃閃的餐具陣列,
像一排排待發的利箭,瞄準我的無知。布倫南太太坐在我對面,像個冷酷的審判官。
“牡蠣叉!賓利先生!左手,最外側那把小的,帶叉齒的!不是那把吃沙拉的!
” 她的聲音像鞭子抽過來。我手忙腳亂地拿起正確的叉子,笨拙地去撬牡蠣殼。
汁水差點又濺出來。“動作!輕巧!優雅!不是撬保險箱!”好不容易撬開一個,
我用叉子去挑那塊滑膩的肉。手一抖,肉“啪”地掉在盤子里,發出尷尬的輕響。
布倫南太太閉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忍耐極大的痛苦:“……繼續。湯勺。
從外往里舀。不要發出聲音!喝湯不是給豬喂食!”然后是主菜。烤得恰到好處的鵪鶉,
配著復雜的醬汁。“刀叉配合!賓利先生!右手刀,左手叉!叉尖朝下!固定住!
刀沿著骨骼……輕輕切割!不要鋸!不要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天哪,您是在解剖尸體嗎?
” 布倫南太太的聲音已經帶上了絕望的顫音。我滿頭大汗,
小心翼翼地切著那只可憐的小鳥,感覺比當年寫博士論文還艱難百倍。每一刀下去,
都擔心叉子上的肉會飛出去。餐后甜點。精致的小蛋糕。“甜點勺!和甜點叉!小口!優雅!
不是餓了三天的流浪漢!” 布倫南太太盯著我把一小塊蛋糕送進嘴里,
眼神像在掃描我口腔的每一個動作,“咀嚼!閉上嘴!不要吧唧!咽下去!不要發出咕咚聲!
天啊……”每一天的訓練結束,我都像剛從戰場上潰退下來的殘兵,渾身酸痛,精神萎靡,
感覺自己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寫滿了“失敗”和“不合格”。
霍金斯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復雜,帶著一種管家對主人“墮落”的無聲痛心。
偶爾在街上或俱樂部遇到其他貴族,
光也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查爾斯·賓利最近舉止怪異、沉迷禮儀學習的消息,
大概已經成了圈子里的笑談。但達西的話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
“站穩腳跟”……“擁有影響力”……為了簡,為了我那該死的使命,我必須撐下去!
哪怕像個猴子一樣被訓練!除了把自己塞進賓利的殼子里,我還得想辦法靠近簡,
修復舞會那晚的裂痕。這更難。凱瑟琳夫人的話像瘟疫一樣在赫特福德郡蔓延,
班納特家閉門謝客了好一陣子。
我送去內瑟菲爾德的慰問信和鮮花(特意挑選了簡喜歡的百合),都石沉大海。
卡羅琳幸災樂禍地在我耳邊吹風:“查爾斯,死心吧!那個班納特小姐,
現在怕是躲在家里哭呢!誰讓她不自量力,惹惱了包爾夫人?我看啊,
她們家很快就要被整個社交圈排斥了!”她的風涼話像毒蛇的信子。
我強忍著把她轟出去的沖動。不能急,杰克,不能急。達西說得對,沖動是魔鬼。
機會需要等待,需要創造。機會終于來了,以一種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幾周后,
一個陰冷的下午,霍金斯遞給我一封來自浪搏恩的信。
信封上娟秀的字跡讓我心頭一跳——是簡!我幾乎是顫抖著撕開信封。信很短,
措辭禮貌而克制,卻字字揪心。
大意是她的妹妹瑪麗亞(那個體弱多病、總捧著宗教小冊子的姑娘)得了重感冒,高燒不退,
咳嗽得很厲害。班納特太太憂心如焚,但浪搏恩離梅里頓的醫生太遠,
馬車又出了點問題(我嚴重懷疑是班納特家拮據的托詞)。簡在信末委婉地詢問,
內瑟菲爾德的馬車能否……暫時借用一下,送瑪麗亞去就醫?言辭間充滿了擔憂和無奈,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因之前舞會風波而生的難堪。我的心瞬間被揪緊了。瑪麗亞!
那個蒼白安靜的小姑娘!更重要的是,這是簡的求助!是舞會后她第一次主動聯系我!
沒有半分猶豫,我立刻跳了起來,差點撞翻旁邊的茶幾。“霍金斯!立刻!備車!
最好的那輛封閉式馬車!鋪上最厚的毯子!再派人快馬去梅里頓,
把瓊斯醫生直接請到內瑟菲爾德來!要快!” 我的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變調。“先生?
請到……內瑟菲爾德?” 霍金斯愣了一下,似乎沒明白我的用意。按常理,
應該是把醫生請去浪搏恩或者直接送病人去梅里頓。“對!內瑟菲爾德!” 我斬釘截鐵,
“那里更暖和,有現成的客房和仆人照顧!瑪麗亞小姐需要最好的休養環境!快去!
” 我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決斷力。這一刻,什么禮儀,什么偽裝,
都被我拋到了腦后,只剩下對簡的擔憂和抓住機會的本能。霍金斯被我的氣勢鎮住了,
不再多問,立刻躬身:“是,先生!馬上去辦!” 轉身小跑著去安排了。
我坐立不安地在書房里踱步。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不僅能幫助簡,
還能讓她和生病的妹妹暫時離開浪搏恩那個是非之地,住進內瑟菲爾德!
這意味著……朝夕相處的機會!達西現在還在倫敦處理事務,內瑟菲爾德暫時由我主事,
簡直是天賜良機!一個小時后,
內瑟菲爾德的馬車載著裹得嚴嚴實實、咳得小臉通紅的瑪麗亞,
還有滿臉擔憂憔悴的簡和同樣憂心忡忡的伊麗莎白(她顯然不放心姐姐一個人),
駛入了莊園的大門。我親自在門廊下迎接。“賓利先生!太感謝您了!
您真是……真是我們家的救星!” 簡看到我,眼圈立刻就紅了,聲音哽咽著,
連日來的擔憂和此刻的感激讓她卸下了部分矜持。她看起來清瘦了些,
但那雙藍眼睛里的溫柔和感激,比任何寶石都更動人。伊麗莎白跟在她身后,看到我,
眼神復雜地閃爍了一下。
她先是對我安排醫生和住所的周全表示了感謝(“您考慮得太周到了,賓利先生”),
但隨即,那雙慧黠的眼睛里又浮起一絲警惕和審視,仿佛在評估我這番“熱心”背后的動機。
“舉手之勞,班納特小姐們。” 我努力讓自己顯得平靜而可靠,
指揮著仆人們小心翼翼地將還在昏睡的瑪麗亞抬進早已準備好的、溫暖舒適的房間。
瓊斯醫生已經等在那里了。接下來的幾天,內瑟菲爾德仿佛變成了一個臨時的療養院,
也成了我實施“計劃”的主場。我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應酬,把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這里。
我清楚地記得手稿里提過,簡熱愛音樂,尤其喜歡鋼琴。
內瑟菲爾德的書房里就有一架音色不錯的立式鋼琴。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
對著從倫敦找來的簡易琴譜,笨拙地、一個音符一個音符地啃。手指僵硬得像雞爪,
按錯的鍵發出刺耳的噪音,連窗外樹上的鳥都被我驚飛了幾次。但我咬牙堅持著,
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彈給她聽。幾天后的一個傍晚,瑪麗亞的病情終于穩定下來,沉沉睡去。
簡疲憊地走出妹妹的房間,臉上帶著久違的輕松。夕陽的金輝透過高大的落地窗,
灑在空無一人的小客廳里。我深吸一口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機會來了。
“班納特小姐,” 我走到她身邊,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發緊,
“如果不介意噪音的話……我……我最近學了一首小曲子,或許……能給您解解乏?
”簡驚訝地抬起頭,藍眼睛里充滿了意外:“您……會彈鋼琴,賓利先生?
”“呃……正在學。” 我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耳根有點發熱,
“彈得很糟……但……我想試試。”她看著我局促的樣子,忽然抿嘴笑了,
那笑容像初綻的百合,帶著一絲善意的鼓勵和好奇:“我很期待,賓利先生。
”我走到鋼琴前坐下,深吸一口氣,像個即將奔赴戰場的士兵。手指僵硬地按上琴鍵。
磕磕絆絆的音符流淌出來,
是那首這幾天被我蹂躪了無數遍的、最簡單的蘇格蘭民謠《友誼地久天長》。節奏不穩,
錯音迭出,好幾次差點中斷。我緊張得手心全是汗,后背的襯衣都濕透了,
根本不敢回頭看簡的表情。天啊,這簡直是公開處刑!布倫南太太要是聽到,
估計會當場用教鞭抽死我!一曲終了,最后一個音符帶著點顫音,總算是有驚無險地結束了。
我僵硬地坐在琴凳上,感覺臉燙得能煎雞蛋。完了,搞砸了。她一定覺得我是個可笑的傻子。
身后卻傳來輕輕的掌聲。我愕然回頭。簡站在那里,
夕陽的金光為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輪廓。她臉上帶著真誠的、毫不作偽的溫柔笑意,
那雙藍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滿了星光。“賓利先生,” 她的聲音輕柔而真誠,
“雖然……有些地方還需要練習,” 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化解了我的尷尬,
“但旋律很美,而且……我能聽出您的心意。謝謝您。
” 她的目光落在我因為緊張而汗濕的額發和僵硬的手指上,眼神里多了一絲……心疼?
一股暖流瞬間沖垮了我所有的緊張和尷尬。值了!這幾個日夜的笨拙練習,值了!她的笑容,
她的理解,就是最好的獎賞!這成了一個小小的突破口。
我開始刻意制造更多自然的“偶遇”和相處的機會。
在晨光熹微的花園小徑“偶遇”散步的簡,
一起欣賞帶著露珠的玫瑰;在午后陽光溫暖的起居室,
以“討論瑪麗亞的病情”為名(其實那丫頭好得差不多了),
喝茶(我總算能比較熟練地對付那套繁瑣的茶具了);安排莊園里的花匠采摘最新鮮的花束,
送到簡的房間;甚至,我厚著臉皮,把自己小時候在鄉下莊園(朗格維爾?感謝這個身份!
)經歷的一些糗事,添油加醋地講給她聽——比如被鵝追得掉進池塘,
或者試圖爬樹掏鳥窩結果卡在樹杈上哭爹喊娘。“天哪!真的嗎?” 簡每每聽到這些,
都會忍不住掩嘴輕笑,那笑聲像銀鈴般清脆悅耳,藍眼睛里閃爍著好奇和愉悅的光芒,
暫時驅散了籠罩在她眉宇間的淡淡憂愁。她偶爾也會分享一些浪搏恩的趣事,
比如妹妹們的小爭執,或者父親對母親聒噪的無奈嘆息。她的敘述溫柔而生動,
帶著一種對家人深切的愛護。每一次交談,都讓我感覺離她的心更近了一步。
看著她專注傾聽時微微側著的臉龐,看著她因為某個小笑話而綻放的笑容,
一種異樣的情愫在我心底悄然滋生,溫暖而酸澀。這感覺,早已超出了“完成使命”的范疇。
伊麗莎白大部分時間都保持著一種善意的距離,把空間留給我們。
但她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她像一只機警的貓,安靜地觀察著,
偶爾在我和簡交談甚歡時,嘴角會勾起一個若有所思的弧度。我知道,
她并沒有完全放下戒心。凱瑟琳夫人的陰影,還有我身上那些解釋不通的“異常”,
依然橫亙在那里。而達西,在我刻意“經營”與簡關系的這段時間里,仿佛消失了。
他偶爾會派人送來一些昂貴的藥品或補品給瑪麗亞(署名是達西和我兩人),
但本人一直留在倫敦。這讓我松了口氣,卻又隱隱不安。他到底在忙什么?
是在給我這個“異常”的賓利時間證明自己?還是在暗中調查什么?瑪麗亞康復得很快,
班納特家派人來接她們回去的日子終究還是到了。馬車停在門廊下,
簡和伊麗莎白向我和管家霍金斯道別。簡的臉上帶著真誠的感激和不舍,她屈膝行禮,
聲音輕柔:“賓利先生,內瑟菲爾德的一切,我和家人都銘記于心。
尤其是您……”“能為你們效勞,是我的榮幸,班納特小姐。” 我連忙回禮,
心中充滿了離別的惆悵和一絲成就感。至少,我和簡的關系,似乎回到了舞會之前,
甚至……更親近了一些?凱瑟琳夫人制造的裂痕,似乎正在被一點點彌合。這是個好的開始!
伊麗莎白也行禮告別,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
帶著一種復雜的、似乎有話要說的神色。但最終,她只是禮貌地說了句:“再次感謝您,
賓利先生。再見。” 便扶著簡上了馬車。馬車緩緩駛離內瑟菲爾德。我站在門廊下,
目送著它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心中五味雜陳。有對簡的不舍,
有對這段時間“成果”的小小欣慰,但更多的,
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對未來的不確定。達西的警告,凱瑟琳夫人的陰影,
還有我自己這身隨時可能被戳穿的偽裝,都像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我轉身準備回屋,
想一個人靜一靜。霍金斯卻跟了上來,手里拿著一個看起來頗為古舊的硬皮筆記本,
臉上帶著一絲困惑。“先生,” 他遲疑地開口,
“仆人們在整理您之前從朗格維爾老宅運來的那批舊書時,發現了這個。
它夾在一本厚厚的農業年鑒里,看起來……像是日記?但署名……” 他頓了頓,
把筆記本遞給我,“署名是菲茨威廉·達西。”什么?!達西的日記?
還夾在賓利家老宅的書里?我心頭猛地一跳,幾乎是搶過那個筆記本。
深棕色的硬皮封面已經磨損,邊緣卷起。翻開第一頁,
一行熟悉的、帶著達西式冷峻力道的花體字映入眼簾:“查爾斯·賓利觀察手記。
始于朗格維爾莊園夏日訪期。此人性情溫和,然心智單純如稚子,極易受他人影響,
尤以卡羅琳為甚。其商業嗅覺尚可,然于人情世故、社交禮儀一道,常顯笨拙,
屢有令人啼笑皆非之舉。詳錄于此,以備不時之需,或可……善加引導。”下面,
是密密麻麻的記錄。某年某月某日,賓利在晚宴上錯用湯勺,引得滿堂竊笑;某次打獵,
他因分心看鳥,差點被受驚的馬甩下;與某位伯爵夫人交談,
因過度緊張而語無倫次;甚至……他對簡·班納特初萌好感時的種種傻氣表現,
都被冷靜而略帶譏誚地記錄在案!我飛快地翻動著,手指因為震驚而微微顫抖。這不是日記!
這是達西對查爾斯·賓利長期、系統、事無巨細的觀察報告!
像一個科學家在記錄實驗對象的行為模式!
里面記錄的笨拙、失儀、優柔寡斷……簡直和我穿越以來的表現如出一轍!
難怪達西從一開始就察覺到了我的“異常”!
因為他太了解真正的、原裝的查爾斯·賓利是什么德行了!我的那些“反常”,在他眼里,
恐怕只是賓利“常態”的某種變體?或者……他根本就沒往“靈魂替換”這么離奇的方向想,
只是覺得我又犯了什么更嚴重的“蠢病”?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達西,
他到底想干什么?“善加引導”?引導什么?
把賓利塑造成他想要的、符合達西家族利益和社交圈標準的“合格紳士”?我之于他,
到底算朋友,還是一個……需要被管理和矯正的“項目”?這本意外發現的筆記,
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扇通往達西內心冰冷世界的大門。那里面沒有溫情,
只有精確的算計、居高臨下的審視和……掌控欲。我之前對他“暫時放過我”的猜測,
可能完全錯了方向。他或許根本沒把我這個“異常”當回事,
因為他早就習慣了賓利的“不正常”!他只是在繼續執行他那個“引導”計劃?
巨大的荒謬感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我。我以為自己在扮演賓利,努力融入這個世界。殊不知,
在達西眼中,我一直都在“賓利”的框架內,只是表現得更加“賓利”了而已!
這認知讓我毛骨悚然。就在這時,一個仆人匆匆跑來:“賓利先生,達西先生到了!
馬車剛進大門!”說曹操,曹操到!我手一抖,那本燙手山芋般的筆記本差點掉在地上。
達西回來了!帶著他在倫敦的“調查結果”?還是來繼續他的“引導”大業?
我該把這本該死的筆記藏起來?還是……直接質問他?
看著遠處林蔭道上緩緩駛近的、那輛熟悉的、帶有達西家族徽章的黑色馬車,
我攥緊了手中的筆記本,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新的風暴,似乎正隨著這輛馬車的到來,
悄然降臨在內瑟菲爾德的上空。而這一次,我面對的,
可能是一個遠比凱瑟琳夫人更可怕、更難以揣測的對手。達西的馬車像一頭沉默的巨獸,
沿著內瑟菲爾德修剪平整的林蔭道緩緩駛來。車輪碾過碎石的聲音,
一聲聲都像碾在我緊繃的神經上。那本深棕色的硬皮筆記本,此刻在我手里沉甸甸的,
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指尖發麻。藏起來?已經來不及了。仆人的通報聲還在耳邊回蕩,
達西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地從門廊外傳來。我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決絕,
因為緊張把紅酒潑在鄰座公爵夫人裙子上那頁——直接放在了客廳最顯眼的桃花心木茶幾上。
我倒要看看,這位冷靜的觀察者,面對自己的“觀察報告”被攤在陽光下,會是什么表情!
門被無聲地推開。達西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帶著一身從倫敦帶來的、混合著冷冽空氣和昂貴雪茄的氣息。
他脫下深灰色的旅行斗篷遞給霍金斯,動作一如既往的從容優雅。
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客廳,帶著一種主人般的審視,然后,毫無意外地,
落在了茶幾上那本攤開的筆記上。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達西那雙深邃的灰色眼眸,
在觸及筆記本上那熟悉的、屬于他自己的筆跡時,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愕然掠過他輪廓分明的臉。
那是一種完美的面具被瞬間擊穿一道裂痕的震驚。但僅僅是一瞬,快得像是我眼花。下一秒,
所有的情緒都被冰封,重新覆蓋上那層慣有的、無懈可擊的平靜。他甚至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他緩步走進客廳,靴子踩在厚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輕響。他沒有看我,
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本筆記上,仿佛在研究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古董。他走到茶幾旁,
伸出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手,極其自然地、像拿起一份無關緊要的報紙一樣,拾起了那本筆記。
“朗格維爾的舊物?” 他的聲音低沉平穩,聽不出絲毫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他甚至沒有問筆記為什么會在這里,為什么會被翻開。我喉嚨發緊,
準備好的質問卡在嗓子眼里。他這種若無其事的態度,比暴怒更讓人窒息。我強迫自己開口,
聲音帶著壓抑的沙啞:“霍金斯在整理我……賓利家老宅的舊書時發現的。
夾在一本農業年鑒里。” 我刻意強調了“賓利家老宅”,目光緊緊鎖住他的臉。
達西修長的手指隨意地翻動著筆記的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垂著眼簾,
濃密的睫毛在冷峻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似乎在專注地閱讀自己多年前寫下的文字,嘴角甚至還勾起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弧度,
像是在欣賞某個有趣的回憶片段。“嗯,”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合上筆記,
動作輕巧得像合上一本詩集,“都是些……年少時的無聊記錄罷了。沒想到還能找出來。
” 他抬起頭,灰色的眼眸終于看向我,那里面是深不見底的平靜湖面,“查爾斯,
你對這個感興趣?” 他把問題輕飄飄地拋了回來,仿佛在問我對天氣的看法。
那種被徹底看輕、被當成傻子愚弄的感覺,像毒蛇一樣噬咬著我的心。我猛地攥緊了拳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來壓制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
他以為我是那個會被他三言兩語糊弄過去的、真正的查爾斯·賓利嗎?“無聊記錄?
” 我的聲音因為極力壓抑而微微發顫,向前逼近一步,直視著他冰冷的眼睛,“達西,
你告訴我,一個朋友,會像研究實驗室里的青蛙一樣,
把另一個朋友的每一次失儀、每一次窘迫、甚至每一次……情感的萌動,
都事無巨細地記錄下來嗎?‘詳錄于此,以備不時之需,或可善加引導’?
” 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重復著他筆記扉頁上的那句話,每一個字都像冰錐,
“這就是你所謂的友誼?居高臨下的觀察和……操控?!”客廳里的空氣驟然降至冰點。
壁爐里的火焰似乎都凝滯了。霍金斯和幾個仆人早已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留下死一般的寂靜。達西臉上的平靜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不是慌亂,
而是一種被冒犯的、冰冷的怒意。他下頜的線條繃緊,薄唇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
那雙灰色的眼眸里,仿佛有風暴在凝聚,銳利得幾乎要將我刺穿。“操控?
” 他緩緩地重復著這個詞,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壓迫感,
像冰冷的鋼鐵相互摩擦,“查爾斯·賓利,你以為你是什么?一個需要被‘操控’的玩偶?
” 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軀帶來無形的威壓,“我記錄,是因為我了解你!了解你的單純,
了解你的輕信,了解你容易被表象迷惑的弱點!在這個圈子里,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復!
你以為凱瑟琳姨母的羞辱只是個開始嗎?更深的陷阱,更惡毒的流言,
隨時都在等著你這樣的人掉進去!”他的話語像冰冷的鞭子,抽打著我。沒有辯解,
沒有掩飾,只有赤裸裸的、帶著殘酷理性的指責。他承認了記錄,甚至不屑于否認其目的性!
“所以你就替我記錄?替我判斷?替我做決定?” 我毫不退讓地迎上他風暴般的目光,
屬于杰克·哈珀的倔強和不甘在這一刻徹底爆發,
“包括……替我看清楚我對簡·班納特的感覺?然后在筆記里評頭論足,
判斷她是否‘值得’我付出感情,是否符合你達西家族社交圈的‘標準’?
” 我猛地指向那本被他捏在手里的筆記。達西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捏著筆記本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我的話顯然擊中了他內心某個冰冷的角落。
他沉默了幾秒鐘,那沉默比任何咆哮都更沉重。當他再次開口時,聲音低沉得如同悶雷,
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后的寒意:“班納特小姐?
” 他嘴角勾起一個冰冷的、近乎殘忍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一絲溫度,“她的確溫柔嫻靜,
無可指摘。但查爾斯,你睜開眼睛看看!她的家庭!
她那淺薄聒噪、一心只想把女兒推銷出去的母親!那幾個輕浮放蕩、不知廉恥為何物的妹妹!
尤其是那個最小的莉迪亞·班納特!你知道她在梅里頓的名聲嗎?
她就像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火藥桶!一旦沾上,你和你那點可憐的、剛剛建立起來的社會地位,
會被炸得粉身碎骨!連帶著達西家族的名譽,也會被拖入泥潭!
這就是你想要的‘純粹真摯的愛情’?這就是你愿意為之‘沖破一切阻礙’的代價?
”他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砸向我,也砸向簡和她無辜的家人。他不僅是在警告,
更是在赤裸裸地展示他所處世界的冰冷規則——門第、名譽、利益高于一切,
個人的感情只是需要被嚴格評估和管理的風險因素!
巨大的憤怒和一種荒謬的無力感瞬間淹沒了我。為簡被如此粗暴地評判,
為她家人的缺點被無限放大成為攻擊她的武器,也為達西這種深入骨髓的傲慢和冷酷。
我想反駁,想怒吼,想告訴他莉迪亞的問題未來會被解決,告訴他簡值得一切美好,
告訴他愛不該被如此冰冷的算計玷污!但我知道,此刻任何激烈的言辭,
在他這套根深蒂固的“貴族邏輯”面前,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根本不會理解,也不屑于理解。
就在這時,霍金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在門外響起,
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賓利先生,達西先生,
班納特家的伊麗莎白小姐……在門口求見。她說……有急事找賓利先生。”伊麗莎白?
她怎么會在這個時候來?而且……急事?我和達西同時轉頭看向門口。
達西眼中的風暴瞬間收斂,重新覆蓋上一層冰冷堅硬的外殼,
但那緊繃的下頜線條泄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我心頭猛地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
瑪麗亞的病不是好了嗎?簡……簡怎么了?“請她進來。” 我幾乎是立刻說道,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暫時將和達西的激烈對峙拋在腦后。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