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樓的死寂,宛如墨痕逝去時天空那永恒的灰色,深深烙印在顧言的心上,成為一道無法磨滅的傷痕。
他回到了墨痕那間同樣死寂的畫室。這里,曾是他與墨痕初見、獲得指引的地方。空氣中,松節油的辛辣早已散逸殆盡,只余下陳舊畫布與干涸顏料混合的、帶著塵埃的微弱氣息。這氣息,曾是墨痕存在的鮮活證明,是他與世界“褪色”抗爭的獨特印記。如今,卻成了顧言心中無盡悲傷的索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刺痛。
他默默地收拾著老人的遺物,動作輕柔得生怕驚擾了沉睡的靈魂。每一件物品,畫筆、顏料管、磨損的畫板,都沾染著墨痕的氣息。每一處不經意的劃痕,每一抹干涸的色彩,都在無聲地訴說著老人孤獨而執拗的過往。他的動作很輕,很緩。唯恐一旦弄出丁點聲響,這畫室中僅存的、屬于墨痕的脆弱平靜就會徹底破碎,消散無蹤。
在一堆雜亂無章、還殘留著主人最后一次翻閱痕跡的畫稿與書籍中,他發現了一本邊緣磨損得厲害的硬殼筆記。筆記的封面是深沉的棕色,沒有任何文字標識,只有一道深深的壓痕,像是被人用指甲,帶著某種決絕的情緒,用力劃過。
顧言的心,在那一刻,劇烈地一跳。
他屏息凝神,鄭重地翻開了筆記。紙張已經泛黃,脆弱得不堪一觸。但上面的字跡,卻蒼勁有力,筆鋒銳利,一如墨痕本人,帶著一種在絕望中淬煉出的、不屈不撓的鋒銳。
筆記里面,記錄的并非繪畫的精妙技巧,也非對人生滄桑的諸多感悟,而是墨痕對于“概念”這種玄奧莫測存在的,一些零散、跳躍,卻又閃爍著驚人智慧火花的猜想。
“相似概念,若能同頻共振,或可相互增益其力,如水助水勢,火添火威。此,或可稱之為‘概念共鳴’。”
一行字跡,宛若驚雷般,清晰無比地映入顧言眼簾。他的呼吸,在瞬間微微一滯,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
他強壓下內心的震動,繼續往下看。
“不同概念,若循特定之法門,巧妙組合,猶如工匠熔煉百金,鍛造神兵。或可催生全新之效,其力萬千變化。此,或可稱之為‘概念編織’。”
概念編織!
這四個字,如同投入死寂深潭中的一塊巨石,在顧言的意識海洋中瞬間激起千層浪花,翻涌不息!他從未想過,自己所吞噬來的、那些散碎的概念,竟然還可能存在如此深奧、如此不可思議的運用方式!
墨痕的筆記中,后續的篇章,充滿了對這兩種驚人猜想的反復推演與艱難記錄。盡管大多都還停留在理論層面,甚至有些地方顯得支離破碎,充滿了未竟的遺憾。但字里行間,無不透著一股在無邊黑暗與絕望中,依舊頑強探索那一線微弱光明的執著與堅韌。
顧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卷被他緊緊抱在懷中,墨痕用生命最后的光輝托付給他的【希望之光】畫作上。
畫卷緩緩攤開。那片混沌的底色之上,幾抹頑強掙扎的亮色,此刻在他的眼中,仿佛被賦予了全新的、更加深邃的意義。
他嘗試著,小心翼翼地,調動起自己體內吞噬的、那些尚且微弱卻足夠純粹的正面概念。一絲源自“一杯熱茶的余溫”的“溫暖”。一絲源自“一段舊日歌謠的旋律”的“喜悅”。
他屏住呼吸,將這些概念的感知,輕輕地、試探性地觸向畫卷。
剎那之間!
畫卷上那幾抹本就明亮、象征著“希望”的色彩,其散發出的光芒,似乎在這一刻,微弱地增強了一分!雖然這種增強極其細微,幾乎到了肉眼難以察覺的程度。但顧言的精神力,卻如最敏銳的觸角,清晰無比地捕捉到了這股細微卻真實不虛的變化!
宛如一顆干涸已久的種子,在絕望的等待中,終于得到了一滴甘霖的滋潤,煥發出微弱卻堅定的生機。
“概念共鳴……”顧言聲音沙啞地喃喃自語,眼中閃爍著難以置信的光芒。
墨痕的猜想,竟然……真的得到了初步的驗證!
失去墨痕的巨大悲痛,并未因此而有絲毫消減。反而化作一塊沉重無比的烙鐵,深深地,滾燙地,烙印在他的靈魂之上,化為一種沉甸甸的、不容推卸的責任,壓在他的肩頭。
他必須活下去。他必須變得更強。
虛淵主力雖然暫時退卻,但虛無教派那跗骨之蛆般的陰影,依舊濃重地籠罩著這座日益褪色的城市。
顧言明白,他不能一直躲藏在墨痕的畫室里。他需要更多的概念,來充實自己日益消耗的精神力,也為將來那更加兇險、更加莫測的“概念編織”積累足夠的素材與經驗。
或許是墨痕拼死擊退虛淵的場景給了他些許錯覺。他對虛無教派那些普通的黑袍使徒,以及那些殘余的勢力,潛意識中,竟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視。
畢竟,連虛淵那般深不可測、幾乎無法戰勝的存在,最終也被墨痕以生命為代價,拼死阻退。那些普通的黑袍使徒,應該……不足為懼吧?
他懷揣著墨痕的筆記與【希望之光】畫作,獨自離開了畫室。
行走在空寂無人的街道上,他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感知,尋找著那些尚未完全消逝、值得自己去吞噬的概念殘響。
風,帶著一股難以察覺的陰冷寒意,穿過他略顯單薄的衣衫,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周圍的建筑,在永恒的灰色籠罩下,顯得愈發灰敗而沉默,宛若一座座排列整齊的巨大墓碑,埋葬著這個世界曾經的色彩與生機。
就在他全神貫注地感知著一處廢棄公園內,殘留著的一縷微弱的、屬于“孩童歡笑聲”的概念時。
三道漆黑如墨的身影,自濃稠的陰影中無聲滲透出來,悄無聲息地,將他包圍在了中央。
是黑袍。是兜帽。以及那股令人作嘔的、充滿了死寂與虛無意味的、屬于虛無教派的獨特氣息!
顧言的心,驟然一緊,寒意刺骨!
他還是……低估了這些陰魂不散的敵人!
眼前這三名黑袍使徒,與之前在畫室遭遇的、以及在鐘樓外圍的那些雜兵,截然不同。他們行動之間,配合默契得宛如一體,身上散發出的氣息也更加凝練、更加危險。
其中一人,雙手始終籠罩在寬大的袖袍之中,眼神陰冷如毒蛇,隱隱散發出令人心悸的精神攻擊波動。
另外兩人,則如蓄勢待發的獵豹,一左一右,悄無聲息地封鎖了他所有可能逃脫的退路。
“呵呵……真是……一份意料之外的收獲啊。”為首那名擅長精神攻擊的黑袍使徒,發出一聲沙啞而尖銳的低笑,聲音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戲謔與殘忍。
“沒想到,墨痕那個老不死留下的‘種子’,竟然會如此愚蠢地,自己送上門來了。”
他的聲音,冰冷黏膩,有如毒蛇吐信,一下下舔舐著顧言緊繃的神經。
顧言的臉色,在瞬間變得無比凝重。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對方那無形觸手般的精神力,正帶著強烈的惡意,試圖侵入他的意識,撕裂他的防線。
他立刻調動起自己體內所有吞噬來的概念,進行殊死抵抗。
但對方三人配合無間,攻勢潮水般連綿不絕。無孔不入的精神沖擊,詭異步伐帶起的刁鉆攻擊,招招致命。
顧言雖然在墨痕的指導下已有所成長,但此刻面對三名配合默契的強敵,卻也只能左支右拙,險象環生。
他的精神力,正以一種恐怖的速度飛速消耗著。那種熟悉的、信息過載帶來的劇烈脹痛感,化作無數根鋼針,再次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的腦海。
墨痕先生……我不能就這么失敗!我絕不能!
顧言的腦海中,猛地閃過墨痕臨死前那雙充滿了期許與托付的眼神,想到了那份用生命守護的、沉甸甸的希望。
一股夾雜著悔恨與不甘的怒火,從他心底最深處猛然竄起,瞬間燃燒了他所有的怯懦與退縮!
他不能辜負那份偉大的犧牲!
情急之下,沒有絲毫猶豫。
他的意識,猛地、決絕地,沉入了懷中那卷依舊散發著微弱光芒的【希望之光】畫作之中!
那里,有墨痕留下的,最純粹、最強大的希望之力!
“守護之心……”顧言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自己曾經吞噬過的、那份雖然微弱,卻異常堅定的“守護”概念。
他嘗試著,用自己全部的意志,將這份“守護之心”的概念,與畫作中那股磅礴浩瀚的“希望”之力,強行連接,熔鑄在一起!
編織!
正如墨痕筆記中所大膽猜想的那樣!
將不同的概念,按照某種玄奧的方式,編織在一起,創造出全新的可能!
這是一個無比瘋狂的念頭。他從未真正嘗試過如此復雜的操作。稍有不慎,便是概念反噬,精神徹底崩潰,萬劫不復的下場!
但此刻,他已然別無選擇!
轟——!
兩股截然不同,卻又在最深處隱隱共鳴的強大力量,在他的意識強有力的引導下,劇烈無比地碰撞、融合,其勢宛若星辰相撞!
一股遠超顧言預期的、純粹而強大的、帶著全新特質的“希望守護”概念力量,自【希望之光】畫作中猛然噴涌而出,其勢如火山蘇醒!
璀璨奪目的金色光芒,瞬間將顧言的整個身體徹底籠罩!
一道凝實厚重、閃耀著神圣光輝的光盾,在他身前驟然形成!
光盾之上,流淌著“希望”的溫暖與生機,也閃耀著“守護”的堅決與不屈!
“鏗!”
那名黑袍使徒釋放出的、無形的精神沖擊,狠狠地撞擊在金色光盾之上,卻瞬間被那股強大的“希望守護”之力消弭于無形,如冰雪消融!
另外兩名黑袍使徒蓄力已久的實體攻擊,也重重地轟擊在光盾之上,卻只發出了兩聲沉悶如擂鼓般的撞擊聲,未能撼動光盾分毫!
那股由“希望守護”概念所散發出的、獨特而強大的氣息,其作用并不僅僅是防御!
它更是一道橫掃一切陰霾的凈化之光,帶著對虛無的絕對克制,反向沖擊著三名黑袍使徒的心智!
他們眼中那屬于虛無的冰冷與死寂,竟在這一刻,出現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動搖,一絲……源于靈魂本能的恐懼!
“這……這究竟是什么力量?!”為首的那名黑袍使徒,聲音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與不易察覺的顫抖。
他們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過,這個世界上竟然還存在著如此純粹、如此強大、并且能夠如此精準克制他們虛無之力的概念!
顧言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強忍著精神力劇烈消耗帶來的眩暈與疲憊,全力催動著身前的光盾。
光盾上的金色光芒,變得更加熾盛,更加耀眼!
三名黑袍使徒,在這股突如其來的、完全超乎他們理解的強大力量面前,心中竟同時萌生了強烈的退意。他們驚駭地對視一眼,都從彼此那被兜帽陰影籠罩的眼眸深處,看到了濃濃的驚懼與退縮。
沒有任何猶豫。
他們身形猛地一晃,再次化為三道扭曲的黑影,倉皇無比地向著遠方遁去。那速度,快如被烈焰追逐的喪家之犬。
戰斗,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同樣突兀。
顧言身上的金色光芒,隨著敵人的退去,緩緩收斂,最終消散。
他脫力地扶著身旁一棵早已枯死的樹干,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額頭上滲滿了細密的冷汗。后背,早已被冷汗徹底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帶來陣陣涼意。
但他的一雙眼眸,此刻卻閃爍著前所未有的、星辰般璀璨明亮的光芒。
【概念吞噬】……然后呢?
是【世界編織】。
或者,可以稱之為……【概念編織】!
墨痕先生留下的畫作,是重要的媒介,是黑暗中指引方向的明燈。
這,才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真正應該踏上的進階方向!
一個全新的、充滿了未知與兇險,卻也同樣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世界,在他的面前,正緩緩地、清晰地展開。
他低頭,看向手中那卷在剛才爆發出強大力量后,光芒略顯黯淡,卻依舊散發著微弱而堅定光芒的【希望之光】。
墨痕先生,您看到了嗎?
您的希望,我接住了。
而且,我一定會將它,編織成更加耀眼、更加璀璨的光芒!
去照亮這片,正在無可挽回地……褪色的世界!
然而,就在顧言心潮澎湃之際,遠方那三道遁去的黑影中,為首者突然回首,一道陰冷怨毒的意念遙遙傳來:“墨痕的種子……很好……你的‘概念編織’很有趣,教派會對你……‘特別照顧’的!等著吧,我們會再見的,很快!”
那聲音帶著某種奇特的波動,似乎在他精神中留下了一道難以察覺的印記。顧言臉色微變,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他知道,更大的麻煩,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