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合金門徹底合攏，隔絕了門后那個纖細、冰冷的背影，也像一道沉重的鍘刀，斬斷了凱最后一絲殘存的、不切實際的幻想。那扇門光滑、堅硬、泛著無情的金屬光澤，像“方舟”本身的一張冷漠面孔。
凱僵立在門前，伸出的手指離冰冷的金屬只有一線之隔。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著青白，微微顫抖著。時間仿佛凝固了，通道里恒定的、冷白的燈光無情地照著他，將他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釘在同樣冰冷的地面上。
“別信軍方……”
“記憶病毒是他們制造的……”
艾拉那被干擾扭曲、充滿絕望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依舊在他空茫一片的腦海里瘋狂嘶鳴、啃噬。每一個字都帶著燒紅的鐵烙般的劇痛，狠狠燙在那名為“遺忘”的巨大空洞邊緣，發出滋滋作響的焦糊味。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從脊椎骨一路竄上天靈蓋，瞬間凍結了他全身的血液。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更深的、洞穿骨髓的徹悟帶來的戰栗。庇護所……安全？這光潔的通道，這恒定的冷光，這無處不在的消毒水氣味……這一切井然有序的表象之下，流淌著比外面廢墟中噬憶者更骯臟、更致命的毒液！
他猛地收回手，攥緊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的軟肉，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楚，勉強壓下了喉嚨里翻涌的腥甜和嘶吼的欲望。不能喊。不能失控。在這冰冷、嚴密、如同巨大鋼鐵囚籠的“方舟”里，任何異常的舉動都可能招致無法預料的監視和清除。
凱強迫自己轉過身，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他彎下腰，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小心翼翼地撿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枚屬于艾拉的芯片。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皮膚傳來，像握住了一塊燃燒的冰。他迅速將它塞回外套內側那個緊貼胸口的暗袋，仿佛那是他僅存的、唯一真實的火種。
他沒有再看那扇門一眼。空洞的眼神掃過通道上方不起眼的、泛著微紅指示燈的監控探頭，然后，他像其他麻木的行尸走肉一樣，邁開了腳步。只是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是虛浮的茫然，而是帶著一種刻意的、沉重的僵硬，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絕望和燃燒的怒火交織的刀刃上。
按照腕式終端上閃爍的、不容置疑的箭頭指示，凱沉默地穿過一條又一條同樣光潔、同樣死寂的通道。灰色的制服人群像無聲的潮水，在規定的路線上流動，彼此之間沒有任何眼神交流，只有制服摩擦發出的細微沙沙聲，匯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空氣凈化系統持續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某種巨大生物永不停歇的呼吸。
終于，他抵達了C區的生活分配中心。一個巨大的、同樣冰冷的空間，天花板高得令人壓抑。一排排金屬柜臺后面，坐著面無表情的工作人員，穿著與其他人略有差別的深灰色制服，眼神空洞，動作精準而機械。
“編號。”柜臺后一個中年男人頭也不抬，聲音平板得像電子合成音。
“Epsilon-742。”凱報出自己的編號，聲音沙啞干澀。
“凱。凈化等級一級。C區，7號居住模塊，下層鋪位B-13。”工作人員在光屏上快速操作，眼皮都沒抬一下。“每日基礎營養配給：標準型凝膠管3支，凈化水1.5升。領取點：B區營養中心。工作時間分配：明日07：00，向D區廢棄物處理站報到。終端會同步詳細路徑。下一個。”
一塊薄薄的、泛著塑料光澤的腕帶式鑰匙被推了出來。凱默默地拿起鑰匙。沒有多余的話，沒有一絲溫度。他轉身離開柜臺，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物品，被分配了位置和任務。
C區7號居住模塊。與其說是“居住”，不如說是一個巨大的、蜂巢般的集體宿舍。冰冷的金屬墻壁上，密密麻麻排列著狹小的、如同抽屜般的睡眠艙。下層鋪位B-13，就在靠近冰冷金屬墻壁的角落。空間狹窄得僅能容一人勉強躺下，頭頂就是上層鋪位的金屬底板，散發著冰冷的鐵腥味。沒有窗戶，只有艙壁上一個微弱的、恒定的藍色指示燈，提供著最低限度的照明。空氣里混雜著消毒水、汗味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屬于眾多絕望靈魂的渾濁氣息。
凱將自己塞進那個狹小的金屬盒子。冰冷的金屬板硌著他的背脊。他蜷縮起來，像一個受傷的野獸回到冰冷的巢穴。外面隱約傳來其他艙位里壓抑的咳嗽聲、翻身時金屬的摩擦聲，還有遠處通道里巡邏守衛沉重的、規律性的腳步聲。每一步踏在金屬地面上的聲音，都像敲打在緊繃的神經上。
頸側的生物接口處，傳來一陣陣細微的、持續的麻癢感。那枚植入的“凈化芯片”像一個冰冷的寄生蟲，盤踞在他的神經末梢。他閉上眼，黑暗中，艾拉最后扭曲崩潰的影像和門后那雙空洞的藍色眼睛瘋狂交替閃現。但更清晰的，是腦海深處那個聲音：
“……是他們……制造的……”
制造？怎么制造？為什么？艾拉……那個實驗體歐米伽-7……她們之間有什么聯系？那個聲音又是如何穿透了“凈化芯片”的封鎖？艾拉的意識……難道還以某種形式存在于這枚冰冷的芯片里？還是……殘留在那個被稱作“歐米伽-7”的軀殼中？
無數混亂、尖銳的問題像毒藤一樣纏繞著他的思緒，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需要答案。必須找到答案。但在這座冰冷的鋼鐵堡壘里，他孤立無援，一舉一動都在無形的監視之下。去哪里找？怎么找？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藏在胸口暗袋里的那枚艾拉的芯片。冰冷，堅硬。忽然，一個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震動感，透過布料，極其短暫地傳遞到他的指尖！
不是芯片在動！是……共鳴？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瞬間提升到極致。那震動感極其微弱，稍縱即逝，仿佛只是他的錯覺。但緊接著，他頸側的生物接口處，植入“凈化芯片”的位置，也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同步的……麻癢感？像是沉睡的毒蛇被驚擾，輕輕扭動了一下冰冷的鱗片。
凱猛地睜開眼，在昏暗的藍色指示燈下，他的眼神銳利如刀。芯片……有反應？對什么有反應？艾拉的芯片？還是……某種信號源？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像一塊冰冷的石頭躺在狹窄的金屬艙里。他集中全部精神，去捕捉那可能再次出現的微弱震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只有巡邏守衛的腳步聲規律地由遠及近，再由近及遠。就在凱幾乎要放棄時——
嗡……
極其微弱，如同蚊蚋振翅。來自胸口的芯片！幾乎同時，頸側的生物接口傳來一陣同樣微弱卻清晰的麻癢感，帶著一種冰冷的、被窺探的敵意！
這一次，凱捕捉到了！那震動感……似乎……指向一個方向！不是水平方向，而是……下方！
他悄無聲息地坐起身，在昏暗的光線下，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狹小的睡眠艙。冰冷的金屬墻壁，光滑的合成材料地板……下方？地板是實心的，嚴絲合縫。他屏住呼吸，極其緩慢、極其小心地伸出手指，用指關節輕輕叩擊著靠近墻壁一側的地板。
叩…叩叩…
聲音沉悶，是實心的金屬。他移動手指，沿著墻壁與地板的接縫處，一點一點地叩擊過去。當他叩擊到靠近墻角，一個不起眼的、被陰影籠罩的位置時——
叩…叩… 聲音似乎有極其細微的空洞感！
凱的心跳驟然加速！他趴下身，臉頰幾乎貼到冰冷的地板上，借著微弱的藍光仔細觀察。墻角的地板邊緣，似乎有一道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縫隙！不像是接縫，更像是……一個被刻意掩蓋的檢修口？
他伸出指甲，小心翼翼地沿著那條縫隙摳挖。指甲縫里很快塞滿了灰塵和冰冷的油泥。縫隙非常細小，指甲根本插不進去。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指尖在縫隙邊緣的油泥下，觸碰到一個極其微小的、堅硬的凸起！
凱用指甲用力刮掉那層油泥。一個比米粒還小的、圓形的、金屬質感的按鈕暴露出來！它嵌在地板邊緣的縫隙里，顏色和材質與地板幾乎融為一體，如果不是刻意尋找，根本不可能發現！是這里！艾拉芯片的微弱共鳴，頸側芯片的敵意反應，都指向這里！
凱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回響。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他側耳傾聽，外面巡邏守衛的腳步聲剛剛遠去。就是現在！
他用食指的指尖，帶著全身的重量，狠狠地、無聲地按下了那個微型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