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滿把耳機音量調到最大，震耳欲聾的搖滾樂也蓋不過門外母親執著的敲門聲。
她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游戲界面，手指機械地滑動著，直到房門被猛地推開。"小滿，
我們需要談談。"母親林敏站在門口，身上還穿著開會時的深藍色西裝套裙，
左胸別著公司的銀色徽章，手里拿著一疊文件。她眼角的細紋在頂燈照射下格外明顯，
眼下掛著兩片青黑。小滿頭也不抬，手指在屏幕上劃得更用力了："忙著呢，
沒空聽你的職場成功學。""我下周要去新加坡分部，至少半年。"母親的聲音有些發緊，
她走進房間，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張打印紙，"已經聯系好了你外婆，明天送你去云霧村。
"手機啪地掉在印著卡通圖案的床單上。小滿猛地抬頭，
瞪大的眼睛里映著母親疲憊的面容："你說什么？""機票已經訂好了。
"母親遞過來那張紙，小滿瞥見上面"行程單"三個加粗的黑體字，
"你外婆家雖然條件不如城里，但環境好，空氣新鮮，而且——""但什么？"小滿跳下床，
光腳踩在木地板上，聲音拔高了八度，"你又要像扔垃圾一樣把我扔到別處？上次是夏令營，
上上次是數學輔導班，這次干脆扔到山里？你知道現在鄉下是什么樣子嗎？連外賣都叫不到！
"母親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
這個動作讓小滿注意到她手腕上松垮垮的表帶——那塊爸爸送的最后一塊表。"小滿，
這次項目關系到公司亞太區布局，我實在沒辦法...""你從來都沒辦法！
"小滿抓起印著動漫角色的枕頭砸向墻壁，"爸爸走的時候你說沒辦法，家長會你說沒辦法，
現在你又要走半年，還是沒辦法！"她的聲音開始發抖，"我在你心里到底排第幾位？
工作、客戶、會議，然后才是我？"母親嘴唇顫抖著，涂著裸色口紅的嘴角微微下垂。
她張了張嘴，最終只是轉身離開："明天早上八點的車，記得收拾行李。
我...我給你買了新的移動電源。"門關上后，小滿把臉埋進被子里。
被套上還殘留著上周和閨蜜一起挑的洗衣液的味道，甜得發膩。手機屏幕亮起，
是閨蜜張悅發來的消息："周末去新開的那家密室逃脫嗎？聽說特別恐怖！
"她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很久，慢慢打字回復："我被流放了，去我外婆那個鬼地方。
"發送鍵按下去，消息旁邊立刻出現了一個紅色的感嘆號——網絡連接失敗。窗外，
城市的霓虹燈一如既往地閃爍，遠處寫字樓的燈光像無數雙冷漠的眼睛。小滿拉開抽屜，
里面躺著三個嶄新的移動電源，都是母親出差帶回來的"禮物"。第二天清晨，
小滿拖著印滿行李箱托運痕跡的箱子跟在母親身后，像一具行尸走肉。
箱子里塞著她最喜歡的衛衣、游戲機和半包沒吃完的軟糖，
還有一本從圖書館借來卻一直沒看的《傲慢與偏見》——她故意沒還，
想著或許能拖到母親注意到逾期通知。機場安檢口前，母親突然轉身抱住她，
這個突如其來的擁抱讓小滿渾身僵硬。母親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著機場空調的冷氣鉆入鼻腔。
"對不起。"母親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到了給媽媽發消息。
"她的手指拂過小滿耳后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疤痕——那是五歲時從秋千上摔下來留下的。
小滿咬著嘴唇不說話，直到母親的身影消失在安檢通道盡頭，
她才發覺自己的手心被指甲掐出了四個月牙形的紅痕。候機廳的電子屏顯示著她的航班號，
目的地是那個她只在過年時去過幾次的南方小城。飛機轉大巴，大巴轉三輪車。
當小滿站在寫著"云霧村"三個褪色大字的石碑前時，夕陽已經將山巒染成橘紅色。
石碑旁立著塊新得突兀的旅游指示牌，
上面畫著夸張的山水畫和"生態旅游示范村"幾個大字。她拖著行李箱走在坑洼的土路上，
輪子不時卡進石縫里，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這地方連4G信號都沒有，怎么活？
"小滿看著手機左上角時有時無的信號格，踢飛了一顆小石子。石子落進路邊的水溝，
驚起幾只青蛙。遠處，一棟灰瓦白墻的老宅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門前站著個瘦小的身影。
隨著距離拉近，小滿看清了那個穿著藏青色對襟上衣的老人——她的外婆蘇玉珍。五年不見，
外婆的背更駝了，白發也更多了，但那雙眼睛依然銳利如鷹。
她手里拿著一把還在滴水的芹菜，腳邊蹲著一只虎斑貓。"來了。
"外婆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伸手要接她的行李箱。小滿下意識地躲開："我自己來。
"外婆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秒，轉身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飯做好了，吃完帶你認房間。
"老宅比記憶中小了許多。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擺著三菜一湯：清炒芹菜、紅燒魚、腌篤鮮和一碗飄著油花的雞湯。
小滿注意到桌上擺著三副碗筷。"還有別人？"她問。外婆盛飯的手頓了頓："習慣了。
"她收起那副多余的碗筷，"你媽小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后來就改不過來了。
"小滿夾了一筷子芹菜，立刻皺起眉："好咸。""鄉下人口味重。
"外婆把雞湯推到她面前，"喝湯吧，土雞燉的。"湯確實鮮美，
但表面那層黃澄澄的雞油讓小滿胃里一陣翻騰。她偷瞄外婆的手——關節粗大，
指甲修剪得極短，手背上爬滿青筋和老人斑。
這雙手和母親那雙保養得當、涂著裸色指甲油的手形成鮮明對比。"你媽說你要住到寒假。
"外婆突然開口，"樓上西廂房給你收拾出來了，有書桌，寫作業用。
"小滿扒拉著飯粒："我們暑假作業都在網上。""那就打電話問你媽要錢，去鎮上網吧。
"外婆的語氣不容置疑，"我這兒九點熄燈，早上六點起床。洗衣做飯自己學著做，
我不是保姆。"小滿的筷子停在半空："我才不要學這些！我媽說了，
我只要好好學習...""你上次考試年級第幾？"外婆打斷她。
小滿的臉刷地紅了："...二百多。""嗯，是得好好學習。"外婆點點頭，
眼里閃過一絲小滿讀不懂的情緒，"你媽當年可是全縣第一。"飯后，外婆領她上樓。
木樓梯踩上去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扶手磨得發亮。
西廂房比想象中整潔：一張掛著蚊帳的木床，一個老式書桌，還有盞顯然是新買的臺燈。
窗外是黑漆漆的山影，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廁所在后院，晚上用便壺。
"外婆指著床底下一個繪著牡丹花的搪瓷容器，"新的，沒人用過。
"小滿瞪大眼睛："這都什么年代了...""愛用不用。"外婆轉身要走，
又回頭指指床頭柜，"那兒有手電筒，起夜用。山里蛇多，晚上別亂跑。"門關上后，
小滿立刻掏出手機。信號格頑強地顯示著一格，她趕緊給張悅發消息："我到鄉下了，
簡直穿越回原始社會！"配圖是那個牡丹花便壺。消息發出去的瞬間，
手機屏幕突然變黑——沒電了。小滿懊惱地翻找充電器，卻發現插座是老式的兩孔，
她的三頭充電器根本插不進去。窗外，一輪慘白的月亮升上山頭，
照得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樹影影綽綽，像張牙舞爪的怪物。小滿把臉埋進枕頭里，
聞到一股陽光和霉味混合的氣息。枕頭下露出本書的一角，她抽出來一看，
是本泛黃的《簡·愛》，扉頁上寫著"獎給三好學生林敏"，日期是二十年前。清晨五點半，
小滿被一陣刺耳的雞鳴驚醒。她迷迷糊糊摸到手機想看時間，才想起它早已沒電關機。窗外，
天剛蒙蒙亮，院子里傳來嘩嘩的水聲和外婆的咳嗽聲。
"這么早..."小滿把枕頭蒙在頭上，卻再也睡不著了。床板硬得硌人，蚊帳里悶熱潮濕，
她身上黏糊糊的全是汗。六點整，外婆的腳步聲停在門外："起床，吃早飯。
"小滿磨蹭了十分鐘才不情愿地下樓。廚房里，外婆正在灶臺前忙碌，
鐵鍋里煎著金黃的荷包蛋。那只虎斑貓蹲在灶臺上，警惕地盯著小滿。"洗手。
"外婆頭也不回地說，"盆里有熱水。"小滿撇撇嘴，用指尖沾了沾水。
早餐是白粥、咸菜和荷包蛋，比她平時吃的面包牛奶簡陋多了。"我不愛吃蛋黃。
"她用筷子戳破荷包蛋，看著里面的蛋黃流出來。外婆抬眼看了看她："挑食長不高。
""我媽說這是個人喜好。"小滿挑釁似的把蛋黃撥到一邊。"你媽慣的你。
"外婆突然提高音量，"粒粒皆辛苦知不知道？我們那個年代...""又來了！
"小滿摔下筷子，"你們那個年代連飯都吃不上是吧？這套說教我聽了八百遍了！
"飯桌上一時寂靜。外婆慢慢放下碗，起身從櫥柜里拿出一個小碟子："不愛吃就放這兒，
中午喂貓。"小滿愣住了。她以為會迎來一場暴風驟雨般的訓斥，
沒想到外婆就這么輕描淡寫地揭過了。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反應讓她更加煩躁。飯后，
外婆拎著竹籃要去菜地："你自己熟悉熟悉環境，別走太遠。中午十二點回來吃飯。
""我能去哪..."小滿嘀咕著，等外婆走遠后，她開始在老宅里探險。
堂屋正中的墻上掛著幅褪色的全家福。小滿踮腳仔細看，認出年輕時的外婆和外公，
中間站著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應該是母親。照片上的母親約莫七八歲，笑得燦爛，
完全不像現在這個總是繃著臉的職場精英。老宅不大，很快轉完。小滿百無聊賴地晃到后院，
發現那里有間上了鎖的小屋。鎖已經生銹，但門縫里飄出一股淡淡的香氣，像是某種花香。
她湊近想看得更清楚，突然聽見背后傳來一聲貓叫，嚇得她差點跳起來。"死貓！
"小滿拍著胸口罵道。虎斑貓輕巧地跳上墻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竟有幾分像外婆。
回到房間，小滿終于找到個適配的充電器——藏在書桌抽屜深處，款式很老但還能用。
手機充上電開機后，一連串消息提示音響起，
大部分是張悅發來的："原始社會有WiFi嗎？""你外婆家養不養雞啊？
""拍點農村照片給我看看！"小滿翻了個白眼，走到窗前想拍張風景照，
卻發現院子里那棵歪脖子樹下多了個人影——外婆正彎腰在樹下擺弄什么。她放大手機鏡頭，
看見外婆從懷里掏出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埋在樹根處，然后又用土蓋好。
"搞什么迷信活動..."小滿嘟囔著，還是偷偷拍下了這一幕。中午的飯桌上多了盤青菜，
小滿嘗了一口就吐了出來："好苦！""苦苣菜，清火的。"外婆夾了一大筷子到自己碗里，
"城里孩子就是嬌氣。""這叫挑食！"小滿反擊道，
"我媽說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喜歡的食物。
"外婆的手頓了頓："你媽小時候連樹皮都吃過。"小滿瞪大眼睛："怎么可能！
""九八年發大水，村里斷糧三天。"外婆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你媽那時七歲，餓得直哭。后來我在后山找到棵榆樹..."小滿突然沒了胃口。
她想起母親辦公室里永遠備著的能量棒和壓縮餅干，
原來這種近乎偏執的囤糧習慣是從那時留下的陰影。下午，小滿決定去村里轉轉。
沿著石板路走下去，她看到幾棟貼著白瓷磚的新樓房，也有不少像外婆家那樣的老宅。
幾個曬得黝黑的小孩在路邊玩彈珠，看見她都停下動作，好奇地打量這個城里來的陌生女孩。
"看什么看！"小滿兇巴巴地瞪回去，孩子們一哄而散。村口有家小賣部，
玻璃柜臺里擺著些落滿灰塵的零食。小滿用母親給的錢買了包薯片和可樂，
付款時發現老板娘一直盯著她看。"你是蘇老師的外孫女吧？"老板娘突然問。小滿點點頭，
有些詫異外婆在這里似乎很出名。"長得真像你媽小時候。"老板娘笑著找零，
"就是沒你媽愛笑。那時候她天天來我這買糖吃，蘇老師管得嚴，
她就偷偷把糖紙埋在路邊..."小滿捏著找回的零錢，突然覺得口中的薯片沒了味道。
她認識的母親從不吃糖，辦公室里永遠只有黑咖啡和無糖薄荷糖。回程路上，小滿拐錯了彎，
走到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空地中央有口古井，井臺上刻著模糊的字跡。她湊近看，
隱約辨認出"1998年夏"和"飲水思源"幾個字。"那是洪水后全村人一起挖的。
"小滿嚇得差點跌進井里，轉身看見外婆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手里拎著剛摘的茄子。
"你...你怎么找到我的？"小滿結結巴巴地問。
外婆指了指她手里的可樂瓶："全村就我一個老婆子和王嬸家開小賣部，你拿著這個，
隨便問個小孩都知道你往哪走了。"回家的路上，外婆突然在一棟廢棄的老屋前停下。
屋頂已經塌了一半，墻上的"獎狀"二字還依稀可辨。"這是以前的小學，
我教了三十多年書。"外婆的聲音里帶著小滿從未聽過的柔軟，"你媽就在這上的學，
每天放學等我批改完作業一起回家。"小滿望著那些殘垣斷壁，
試圖想象母親小時候的樣子——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走在這些石板路上，
而不是現在高跟鞋敲擊寫字樓大理石地面的聲音。晚飯時，小滿主動幫外婆摘豆角。
她笨手笨腳地把豆角掰得長短不一，外婆卻破天荒地沒批評她。
"你媽第一次摘豆角也是這樣。"外婆突然說，"那時候她非說要幫我做飯，
結果把一籃子豆角糟蹋了大半。"小滿忍不住問："我媽...小時候是什么樣的？
"外婆的手停了下來，目光飄向窗外的夜色："倔，跟你一樣倔。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
"這個答案讓小滿心里莫名地不舒服。她一直以為自己是故意和母親作對，
卻原來這種倔強早就刻在基因里。夜里，小滿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手機信號時有時無，
張悅發來的最新消息是："你媽今天來學校給你請假了，說你回老家照顧外婆。真的假的？
"小滿盯著這條消息看了很久，
突然意識到母親撒了個多么拙劣的謊言——需要被照顧的明明是她這個城里女孩。
窗外開始下雨，雨滴敲打著瓦片，像無數細小的腳步聲。小滿想起床頭那本《簡·愛》，
隨手翻開，發現書頁間夾著一張照片：年輕的母親站在領獎臺上，手里拿著獎狀，笑容明亮。
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鋼筆字寫著："全縣作文比賽一等獎，1995年6月"。
小滿突然想起自己上次參加作文比賽還是小學，寫的《我的媽媽》得了三等獎。
那天母親出差，是張悅媽媽去領的獎。雨越下越大，遠處傳來隆隆的雷聲。
小滿把照片放回書里，突然聽見閣樓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像是有什么東西被風吹倒了。
她想起外婆說的"山里蛇多"，嚇得縮進被子里，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拿著手電筒，
小滿輕手輕腳地爬上通往閣樓的木梯。閣樓又矮又窄，堆滿了舊家具和紙箱。
在手電筒昏黃的光線下，她看見一個樟木箱子被風吹開了蓋子，幾本筆記本散落在地上。
小滿撿起一本，手電筒的光照在扉頁上，上面用熟悉的字跡寫著："林敏的日記，
1997年，初二（3）班"。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閣樓窄小的空間。小滿蹲在樟木箱前，
手電筒的光束顫抖著照在那本日記的封面上。雨水從瓦縫滲進來，滴在她的后頸上，
冰涼刺骨。"這是...媽媽的日記？"翻開第一頁，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字跡娟秀中帶著幾分稚氣。日期是1997年9月1日："開學第一天，我又考了全班第一。
媽說這是應該的，連句表揚都沒有。王麗她爸給她買了新自行車，就因為我上次考了第二，
媽把我關在屋里背了一整天書..."小滿的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字跡。
她從未想過那個雷厲風行的母親也曾是個會因為得不到表揚而委屈的小女孩。
閣樓外雷聲轟鳴，小滿卻渾然不覺。她盤腿坐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
一頁頁翻看著母親的青春。手電筒的光漸漸變弱，她卻舍不得停下。
1997年10月15日的日記讓她屏住了呼吸："今天在后山發現了一片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