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平靜湖面下的暗涌晨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切進“棲木”設計工作室,
將空氣里細小的塵埃都照得纖毫畢現。
林薇站在一張攤開的、幾乎鋪滿整張寬大工作臺的設計圖紙前,指尖用力按著額角,
那里正一跳一跳地疼。助手小唐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像怕驚擾了什么:“薇姐,
‘回聲’咖啡館那邊的施工隊反饋,說弧形吧臺的承重結構,按圖紙來可能有點吃緊,
問能不能局部加固或者……調整弧度?”圖紙上,那道流暢優雅的弧線,
是林薇構思的核心——它模擬舊唱片邊緣的溫潤,是整個空間“時光回響”主題的點睛之筆。
她沒抬頭,目光死死鎖住那道弧線,聲音繃得像拉緊的弦:“弧度不能改。告訴他們,
用預埋鋼板做骨架支撐,外面包覆實木,厚度和材質我確認過,負荷沒問題。”她拿起鉛筆,
在圖紙邊緣一處結構節點重重劃了個圈,力道幾乎要穿透紙背,“這里,再加一道隱形鋼梁,
圖紙下午改好發過去。”小唐飛快記下,
空氣里只剩下鉛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和空調低沉的嗡鳴。窗邊,
一盆枝葉略顯稀疏的茉莉花安靜地待著,葉片有些無精打采地垂著,邊緣微微泛黃。
林薇終于從圖紙上移開視線,像是被那抹不夠鮮活的綠牽引著,走了過去。
她拿起窗臺上的小噴壺,細密的水霧均勻地灑在葉片上,每一片都得到溫柔的眷顧。
她放下噴壺,抽出一張柔軟的濕紙巾,極其細致地擦拭著每一片葉子,從葉脈到邊緣,
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初生的嬰兒。水珠滾落,葉片在晨光下顯出一種半透明的、脆弱的生機。
她凝視著枝葉間一個極不起眼的嫩綠小芽苞,指尖極輕地碰了碰它,
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從眼底掠過。這株茉莉,無論她如何精心,總帶著點倔強的蔫氣,
像她心里某個角落,再努力也暖不透。午后的陽光帶著慵懶的倦意,流淌在擁堵的車河里。
林薇靠在出租車的后座,
窗外的城市像一幅快速切換的浮世繪——冰冷的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目的光,
步履匆匆的行人面無表情,巨大的廣告牌上笑容完美的模特俯瞰眾生。喧囂被車窗隔絕,
只剩下沉悶的引擎聲。疲憊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著她。
她下意識地摩挲著放在腿上的真皮手袋,指尖觸到一個硬質的邊角。是那張舊書簽。
深褐色的檀木,邊緣被歲月摩挲得圓潤光滑,正面陰刻著一株線條簡潔的蘭草。
早上在工作室被圖紙細節困住時,翻找資料,
這枚書簽不知怎么就從一本久未打開的舊書里滑落出來。此刻,它安靜地躺在包的夾層里。
指尖的觸感像接通了某個隱秘的開關,
一個模糊的畫面驟然撞進腦海:大學圖書館靠窗的座位,初夏的陽光穿過高大的梧桐葉,
在攤開的書頁上投下晃動的光斑,一只骨節分明、握筆有力的手,
輕輕將這張書簽夾進她正看到的那一頁。
頁特有的油墨香和陽光曬過木頭的微暖氣息……一陣尖銳的汽車鳴笛聲猛地刺破回憶的薄膜,
她驚得一顫,手指蜷縮起來,像被燙到一般迅速離開了那個硬質的邊角。手機恰在此時響起,
是客戶助理確認咖啡館會面時間。她深吸一口氣,
努力將那個被強行中斷的夏日剪影壓回記憶深處,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利落干練:“對,
十五分鐘后,我準時到。”推開家門,一股混合著飯菜香氣的暖意撲面而來,
瞬間包裹了林薇被冷氣吹得有些發僵的身體。客廳里光線柔和,
播放著輕松綜藝節目的電視是唯一的聲源。陳默系著那條有點舊的格子圍裙,
正小心翼翼地把一碟還冒著熱氣的糖醋小排放到餐桌上,
旁邊還擺著一盒包裝精致的抹茶慕斯蛋糕——她上周順口提過新開那家店的甜點不錯。
“回來了?”陳默抬頭,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和的笑意,“洗洗手,正好吃飯。
今天這排骨我看著燒的,顏色應該還行。”他習慣性地報備著,像完成一項日常流程。“嗯,
回來了。”林薇放下包,換上拖鞋,聲音里帶著工作后的倦怠。她走到餐桌旁,
看著那碟油亮誘人的排骨和那盒蛋糕,扯出一個笑容:“謝謝,看著就好吃。
”她在陳默對面坐下。碗筷輕碰。陳默夾了一塊排骨放到她碗里:“‘回聲’那個項目,
今天還順利吧?看你臉色有點累。”他的關心如同溫吞的水,熨帖卻缺乏穿透力。“還好,
老樣子。”林薇低頭挑著碗里的米粒,排骨的酸甜香氣此刻卻勾不起太多食欲,
“就是施工方總在一些細節上反復問。”“別太拼了,身體要緊。”陳默扒了口飯,
咽下去才說,“對了,周末那家新開的米其林一星,我托人訂到位置了,
評價說環境菜品都不錯。或者……”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林薇擱在旁邊的包,
“你之前說看中一款新出的鏈條包?明天我去專柜看看?”又是這樣。
林薇握著筷子的指尖微微用力。物質補償,似乎是他表達關心和彌補的唯一路徑。那包,
她當時只是路過櫥窗多看了一眼。“再說吧,”她打斷他,笑容有些淡,
帶著不易察覺的敷衍,“最近沒什么興致,周末可能還得盯下項目進度。
”晚餐在一種心照不宣的安靜中接近尾聲。陳默收拾碗筷進了廚房,水流聲嘩嘩作響。
林薇陷進柔軟的沙發里,隨手拿起茶幾上一本嶄新的室內設計雜志。
彩頁上光影流離的奢華空間在她眼前晃動,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電視里綜藝嘉賓夸張的笑鬧聲成了空洞的背景音。她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電視柜,
最終停留在角落那本蒙著薄灰的硬殼相冊上。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她起身走了過去。
指尖拂過封面,留下清晰的痕跡。她翻開厚重的冊頁,
泛黃的紙張散發出淡淡的、時光沉淀的氣息。照片里是年輕得有些陌生的臉孔,
穿著寬大的文化衫,在落滿金黃梧桐葉的校道上奔跑、大笑,眼神明亮,無所畏懼。
她的手指輕輕滑過那些洋溢著青春熱力的笑容,最終,
在一個倚在圖書館石柱旁的清瘦身影上停了下來。照片有些模糊,但那沉靜專注的側臉輪廓,
即使隔了厚重的時光之塵,依然清晰得讓她心頭一窒——蘇哲。
他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一件簡單的灰色套頭衫,微微低著頭,手里捧著一本書,
陽光落在他微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溫柔的陰影。那個瞬間,
世界仿佛只剩下他周身沉靜的氣場和書頁翻動的聲音。“薇薇,水灑了!
”陳默帶著一絲訝異的聲音像一道驚雷,猛地劈開了凝固的時光。林薇渾身一顫,
這才驚覺自己握著的水杯傾斜了大半,冰涼的液體浸濕了家居服的衣襟,
也洇濕了相冊的一角。她慌忙放下杯子和相冊,手忙腳亂地抽紙巾擦拭,心跳如鼓。
“沒事吧?”陳默從廚房門口探身出來,看著她慌亂的樣子,眉頭微皺,
“想什么呢這么入神?”他語氣里是純粹的關切。“哦,沒什么,
”林薇用力擦著衣襟上的水漬,不敢抬頭,聲音有些發緊,
“一個設計上的靈感……突然有點走神。”她胡亂地將濕了的紙巾團成一團,緊緊攥在手心,
冰涼的濕意透過紙巾傳到皮膚上,卻壓不住心底驟然翻涌的灼熱和一絲狼狽的驚惶。
無影燈冰冷的光束如同聚焦的利劍,精準地投射在打開的心包腔上。
鮮紅的心臟在視野中有力地搏動著,每一次收縮舒張都牽扯著生死。
蘇哲的額發早已被汗水浸透,緊緊貼在防護帽的邊緣,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順著緊繃的側臉線條滑下,隱沒在口罩邊緣。他眼神銳利如鷹,透過放大目鏡,
全神貫注地盯著那細微如發絲的冠狀動脈分支。
手術鉗和持針器在他戴著無菌手套的修長手指間穩定而精確地移動、縫合,
每一次落點都精準無誤。“持針器。”“精細剪。”“沖洗。”“負壓吸干凈。
”他簡短而清晰的指令在寂靜得只剩下監護儀規律滴答聲的手術室里回響。
助手和護士的動作迅捷而默契。時間在高度緊繃的神經和精確到毫秒的操作中無聲流逝。
當最后一針完美縫合,心電監護儀上跳動的波形平穩而有力,助手小心地逐層關閉胸腔時,
手術室里緊繃了近六個小時的弦,才終于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松弛輕響。
蘇哲緩緩直起已經有些僵硬的腰背,像卸下千斤重擔。他摘下被汗水模糊的防護目鏡和口罩,
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手術成功的疲憊感,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寸肌肉和神經上。
他走到觀察窗邊,窗外是城市下午灰蒙蒙的天空。他雙手撐在冰冷的金屬窗沿上,閉上眼,
又用力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肺里積壓的、混合著消毒水和血氣的沉重氣息全部置換出去。
窗玻璃上,映出他布滿血絲的眼睛和眉宇間無法掩飾的深刻倦意。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隔著無菌衣發出沉悶的嗡鳴。他掏出手機,屏幕上跳動著“葉晴”的名字。劃開接聽,
妻子溫和但條理清晰的聲音立刻傳了過來:“下臺了?媽今天的藥我按新處方配好了,
晚上那頓飯后半小時吃,你下班路過藥房,記得再買一瓶那個進口的關節營養補充劑,
藥名和牌子我發你微信了。晚飯……你大概幾點能到家?媽念叨著想喝魚湯了,
我好提前準備。”蘇哲聽著,目光落在窗外遠處灰撲撲的樓宇輪廓線上,眼神有些放空。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聲音溫和,卻像設定好的程序,帶著公式化的平穩:“嗯,
剛下臺……知道了,要下班買……晚飯?”他頓了頓,語氣里沒什么波瀾,“不用等我,
你們先吃。魚湯……下次吧,今天太累了。好,掛了。”通話結束得干脆利落。他收起手機,
沒有再看窗外,轉身走向更衣室,背影挺直,步履卻透出沉重的疲態。夜色濃稠,
像化不開的墨汁,將城市徹底吞沒。蘇哲用鑰匙輕輕旋開門鎖,玄關處感應燈應聲亮起,
灑下一小片昏黃溫暖的光暈。餐桌上蓋著防蠅罩,下面顯然是溫著的飯菜。客廳一片寂靜,
只有角落一盞小夜燈散發著微弱柔和的光。他脫下外套掛好,換上拖鞋,腳步放得極輕,
像怕驚擾了這沉睡的靜謐。他先走到母親房間門口,門虛掩著。借著客廳透進來的微光,
能看到護工大姐在陪護床上睡得很沉,發出均勻的鼾聲。母親也安靜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穩。
他站在門口靜靜看了一會兒,確認無恙,才無聲地帶上了門。書房沒有開頂燈,
只有書桌上那盞可調節的閱讀臺燈散發著冷白的光圈,像孤島上的燈塔。
蘇哲沒有像往常那樣打開電腦處理郵件或病歷,他只是拉開沉重的實木椅子坐下,
身體陷進椅背里。手術臺上高度集中的精神一旦徹底松懈,
一股難以言喻的、巨大的空乏感便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沖刷著他每一根疲憊的神經。
不是單純的累,是一種更深層的東西被抽離后的空洞,沉甸甸地墜在胸腔里。
他的目光落在書桌最下方那個帶鎖的抽屜上。那深色的木質紋理在冷白燈光下顯得格外沉郁。
手指無意識地搭上了冰涼的金屬鎖扣,指尖傳來的冷意讓他微微一顫。沉默了幾秒,
仿佛在與什么無形的力量角力。最終,他還是拉開了抽屜。
里面整齊地碼放著一些舊文件、證書。他的手伸向抽屜最深處,
指尖準確地觸碰到一個質地堅硬的長方形輪廓——是一個普通的牛皮紙信封,
邊角已經有些磨損起毛。信封沒有封口。他沒有把它拿出來,
只是指尖停留在那粗糙的紙面上,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摩挲著。信封里是厚厚一沓信紙。
即使隔著信封,那些力透紙背、字跡時而潦草時而凝滯的筆跡,
那些飽含了絕望、痛苦、掙扎和最終被死死壓抑下去的洶涌愛意的詞句,
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穿透紙張,狠狠燙在他的指尖,
直抵心臟最深處那塊從未愈合的潰爛傷口。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沖上鼻腔。他閉上眼,
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下頜線繃緊如刀刻。摩挲著信封的手指驟然收緊,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微微顫抖。幾秒鐘后,他猛地抽回手,像被火焰灼傷。
“咔噠”一聲輕響,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意味,他用力將抽屜推回原位,
金屬鎖舌彈回卡緊的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格外清晰。他頹然地靠回椅背,
抬手重重地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從胸腔深處溢出一聲沉重到化不開的嘆息,
消散在冰冷的空氣里。那鎖住的抽屜,像一個沉默的墓碑,埋葬著一段永無天日的心事。
“回聲”咖啡館坐落在一條綠樹成蔭的老街轉角,鬧中取靜。林薇推開沉重的原木色玻璃門,
門上懸掛的銅鈴發出清脆悠長的一聲“叮鈴”。午后慵懶的爵士樂如同溫柔的潮水,
瞬間將她包裹。空氣里彌漫著現磨咖啡豆濃郁的焦香和烘焙甜點特有的溫暖黃油氣息,
奇異地安撫了她緊繃的神經。約定的時間還有近二十分鐘,客戶還沒到。她環顧四周,
目光落在靠窗的一個位置。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像一幅活動的畫框,
將外面梧桐掩映、行人悠閑的街景框了進來。陽光穿過枝葉縫隙,
在深色木地板上投下搖曳的光斑。她走過去坐下,點了一杯熱美式。服務生很快送來咖啡,
深褐色的液體在素白的杯盞里輕輕晃動。她拿出平板電腦和幾張打印的施工節點圖,
準備再梳理一下待會兒要溝通的細節。目光落在圖紙上,心思卻有些難以集中。
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平板冰涼的屏幕邊緣。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口,微苦的液體滑過喉嚨,
帶來短暫的清醒。目光抬起,習慣性地投向窗外,掃視著街對面。
藥店綠色的十字燈牌很顯眼。一個穿著深灰色羊毛大衣的高大身影正從藥店里走出來,
手里提著一個印有藥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他似乎微微低著頭,
側臉的線條在午后的光線下顯得異常清晰——下頜的輪廓利落而硬朗,鼻梁挺直,
額前垂落幾縷深色的發絲,整個人透出一種沉靜的、與周遭喧囂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暫停鍵。林薇全身的血液在瞬間凝固,
又在下一秒瘋狂地倒流沖上頭頂!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
隨即又以擂鼓般的狂亂節奏狠狠撞擊著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響。蘇哲!
那個名字帶著滾燙的烙印,在她一片空白的大腦里轟然炸開!即使隔了十幾年的漫長光陰,
即使他褪去了少年的青澀,那份骨子里的沉靜,
那曾讓她無比眷戀的側臉輪廓……她絕不會認錯!街對面的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
正要轉身離去的動作頓住了。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目光帶著一絲疑惑,
準確地穿過梧桐枝葉的縫隙,穿過明凈的玻璃窗,投射進來。四目相對的剎那!
林薇的世界徹底失聲。
咖啡館里悠揚的爵士樂、咖啡機的蒸汽聲、鄰座客人的低語……所有聲音瞬間被抽離、蒸發。
窗外街道的車水馬龍也化作無聲的、流動的模糊背景。時間被無限拉長、扭曲、凝固。
巨大的、無聲的轟鳴在她腦子里炸開,震得她眼前發黑,指尖冰涼。
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瞬間掠過的驚愕,如同平靜湖面投入巨石激起的千層浪。
那驚愕迅速沉淀、翻涌,化為一種極其復雜的、深不見底的東西——難以置信的愕然,
猝不及防的慌亂,還有一絲……一絲被時光層層掩埋卻在此刻被強行撕開的、尖銳的痛楚?
那目光像帶著實質的灼熱溫度,穿透玻璃,狠狠釘在她臉上。隔著冰冷的玻璃,
隔著熙攘的人潮,隔著整整一個青春呼嘯而過的漫長歲月,他們就這樣猝然重逢。
陽光落在蘇哲無名指的鉑金戒指上,折射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光。
林薇的指尖下意識地蜷縮起來,觸碰到了自己指間同樣冰涼堅硬的戒圈輪廓。
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兩張寫滿震驚與時光痕跡的臉龐,像一幅殘酷而無聲的對照。
空氣凝固了。陽光,塵埃,飄落的梧桐葉,甚至窗外流動的人影,
都在這一瞬的絕對寂靜中徹底定格。只有彼此眼中翻騰的驚濤駭浪,
無聲地訴說著那些被歲月塵封、卻從未真正熄滅的故事。那扇透明的玻璃窗,
此刻成了世界上最遙遠也最冰冷的距離。
第二章:舊日漣漪與當下波瀾冰冷的玻璃窗像一道無形的結界,
將震耳欲聾的寂靜死死封存在兩人之間。林薇的手指死死摳進掌心,
指甲陷進肉里的尖銳痛感是此刻唯一能證明她不是身處荒誕夢境的證據。
血液在耳道里瘋狂奔涌,沖撞出巨大的轟鳴,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看到蘇哲臉上的震驚如潮水般褪去,留下一種近乎空白的茫然,
那雙曾經讓她沉溺的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翻涌著她讀不懂的、復雜的暗流。
他提著藥袋的手指關節繃得發白。時間在窒息的對峙中艱難地爬行了一秒,
兩秒……街角一輛公交車呼嘯而過的噪音猛地撕裂了這詭異的寂靜。
蘇哲的睫毛劇烈地顫動了一下,像是被那聲浪驚醒。他深吸了一口氣,
那氣息似乎都帶著窗玻璃的冰冷。然后,在林薇幾乎要窒息的目光中,他沒有轉身離開,
而是邁開了腳步——不是走向遠離的方向,而是徑直朝著咖啡館的門走來!
沉重的原木門被推開,銅鈴再次發出清脆卻刺耳的“叮鈴”聲。
一股裹挾著深秋涼意的風卷了進來,吹動了林薇額前幾縷散落的發絲。
爵士樂、咖啡香、低語聲重新灌入耳中,世界的聲音回來了,卻帶著一種失真的嘈雜。
蘇哲的身影穿過幾桌客人,高大挺拔,帶著醫院消毒水和深秋落葉混合的清冷氣息,
停在了她的桌旁。陰影無聲地籠罩下來。林薇的指尖冰涼,幾乎握不住溫熱的咖啡杯。
她強迫自己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那目光沉靜依舊,卻像蒙了一層深秋的薄霧,帶著審視,
帶著探究,也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疲憊。“林薇。”他的聲音低沉平穩,
如同念一個久遠的、塵封的名字,聽不出太大的波瀾,卻在林薇的心湖里投下巨石。
“好久不見。” 他頓了頓,目光在她臉上逡巡,
像在確認一件失而復得卻又面目全非的古董,“剛才在對面,還以為認錯了。
”林薇感覺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她努力想擠出一個社交場合應有的、得體的微笑,卻只扯出一個僵硬而蒼白的弧度。“蘇哲。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是…好久不見。
” 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提著藥袋的手上,那印著綠色十字的塑料袋,
像一個沉重的、無聲的宣告。然后,她的目光像被燙到一般,
飛快地掃過他放在桌沿的左手——那枚鉑金素圈戒指,在咖啡館暖黃的燈光下,
依然閃爍著冰冷而堅定的光。“坐…坐吧。”林薇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
指了指對面的空椅,感覺自己像個蹩腳的提線木偶。她端起咖啡杯,
借喝水的動作掩飾手指的顫抖。微苦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虛假的鎮定。蘇哲依言坐下,
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他將藥袋放在腳邊,雙手交疊放在桌面上。那雙手,骨節分明,
修長有力,是一雙外科醫生的手,也曾經是……林薇猛地掐斷思緒,指甲更深地陷進掌心。
沉默如同粘稠的膠水,彌漫在兩人之間。只有咖啡館的背景音樂在不知疲倦地流淌。
“你……”林薇清了清嗓子,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看起來沒怎么變。
”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怎么可能沒變?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跡,
眼角有了細密的紋路,下頜線比記憶中更加硬朗深刻,眼神里沉淀著太多她無法解讀的沉重。
那沉靜的氣質里,裹挾著一種被生活反復淬煉后的、深沉的疲憊。
蘇哲的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弧度轉瞬即逝,與其說是笑,
不如說是一種自嘲。“你也一樣。”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審視,
“還是那么……”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詞句,“……干練。
” 他的視線在她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羊絨衫上停留了一瞬,又移開,最終,
無可避免地,落在了她放在平板電腦邊緣的左手上。林薇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她下意識地想將手縮回桌下,卻硬生生止住了。那枚同樣款式的鉑金戒指,
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在燈光下呼應著對方的存在。空氣仿佛凝固了。婚戒的存在,
像一道無形的鴻溝,瞬間劃清了重逢后那點微弱的、試探性的邊界。“呵,
”林薇發出一聲短促的、意味不明的輕笑,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澀意,“人總會變的。
”她端起咖啡又喝了一口,試圖壓下喉頭的梗塞,“你……還在醫院?”她轉移話題,
目光刻意避開他的左手。“嗯。”蘇哲應了一聲,聲音平穩,“心外科。”“醫生,挺好。
”林薇點點頭,目光落在窗外飄落的梧桐葉上,“救死扶傷。”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
“你呢?”蘇哲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她臉上,“聽…朋友提過一點,在做設計?
”他的“朋友”二字說得有些含糊。“室內設計。”林薇的目光落回桌面上的圖紙,
“混口飯吃。”她指尖點了點圖紙上那道流暢的弧線,“就這家咖啡館的項目。”她補充道,
語氣平淡無波,像是在介紹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刻意忽略了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偶遇就發生在此刻身處的空間之外。“挺好。
”蘇哲也學著她的語氣,目光掠過圖紙上那些專業的線條和標注,又移開,落在她臉上,
“適合你。” 他的聲音里聽不出太多情緒,目光卻像帶著無形的重量,沉沉地壓在她身上。
那目光里似乎有探尋,有疑問,有被時光深埋的、復雜難辨的暗流,
卻又被一層厚厚的、名為成年人的理智和距離感的冰層覆蓋著。林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端起咖啡杯掩示。杯沿碰到嘴唇,才發現咖啡已經涼了。那冰冷的液體滑入喉嚨,
帶來一陣細微的顫栗。窗外的陽光不知何時被云層遮擋,
咖啡館內的光線似乎也跟著黯淡了幾分。暮色四合,將城市的輪廓涂抹得模糊不清。
林薇推開家門,玄關溫暖的燈光和飯菜的香氣,第一次沒有像往常那樣帶來熟悉的慰藉,
反而像一層薄薄的、令人窒息的膜。客廳里,電視依舊開著,播放著熱鬧的綜藝。
陳默穿著家居服,正坐在沙發上,手里拿著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專注的側臉。茶幾上,
攤開著她早上翻看過的設計雜志。“回來了?”陳默聽到動靜,抬起頭,
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溫和笑容,“今天談得怎么樣?咖啡館那邊順利嗎?”他放下手機,
站起身,很自然地接過她脫下的外套掛好。“還行。”林薇的聲音有些疲憊,換了鞋,
目光掃過客廳。窗臺上,那盆茉莉在暮色中顯得有些蔫頭耷腦。她幾乎是下意識地,
腳步一轉就朝窗臺走去。沒有拿噴壺,她直接伸出指尖,
輕輕觸碰了一下最頂端一片微微卷曲的葉子。干燥的觸感讓她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葉子有點干,”陳默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關切,“下午陽光足,可能水汽蒸發了。
”他走到她身邊,也看了看那盆茉莉,“沒事,明天早上我幫你澆點水。
”林薇的手指頓住了。她收回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葉片干燥粗糙的觸感。她沒說話,
只是轉身走向廚房,去倒水喝。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輕輕刺了一下,
一絲難以言喻的煩躁悄然滋生。又是這樣。他總是這樣,看到了,也說了,甚至承諾了,
但那承諾輕飄飄的,像隨口一句“明天天氣不錯”,而不是真正放在心上。
窗臺上那盆蔫蔫的茉莉,此刻在她眼里,仿佛成了某種無言的諷刺,
映照著她心底同樣干涸的角落。晚餐的氣氛比平時更加沉悶。陳默做了她喜歡的清蒸鱸魚,
魚肉鮮嫩,火候恰到好處。他習慣性地將魚腹最嫩的那塊肉夾到她碗里。“謝謝。
”林薇低聲道謝,用筷子小心地剔著魚刺。魚肉很鮮美,入口卻有些食不知味。
咖啡館里蘇哲那雙沉靜又復雜的眼睛,像烙印一樣在她腦海里揮之不去。他無名指上的戒圈,
冰冷的光澤反復閃現。她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他說話時,喉結微微滾動的線條。
“今天……見客戶還順利吧?沒遇到什么麻煩吧?”陳默的聲音打破了餐桌上的沉默。
他看著她,眼神里是純粹的關心,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探尋。他隱約覺得她今晚有些不同,
比平時更沉默,眼神也有些飄忽,似乎藏著心事。林薇剔魚刺的動作猛地一頓,
一根細小的魚刺差點扎進指腹。心口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
一股突如其來的、尖銳的內疚感混合著莫名的煩躁猛地涌了上來。她深吸一口氣,
壓下那股翻騰的情緒,抬起頭,努力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自然:“嗯,挺順利的,
客戶對方案挺認可。”她垂下眼,避開陳默的目光,將剔好的魚肉送進嘴里,味同嚼蠟。
“那就好。”陳默似乎松了口氣,臉上露出放心的笑容,“我就怕你太累。對了,
那家店的包,我下午抽空去看了,有貨。你周末要是……”他興致勃勃地提起。“陳默,
”林薇突然打斷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冷淡和急促,“我有點累,
先回房看會兒資料。”她放下筷子,碗里的飯菜幾乎沒動多少。陳默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有些錯愕地看著她:“啊?哦,好…好,那你快去休息。”他看著林薇起身離開餐桌,
背影顯得有些緊繃和匆忙。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
最終卻只是默默地夾起那塊她沒動的魚腹肉,放進了自己碗里。一絲模糊的不安和困惑,
悄然爬上心頭。他拿起手機,手指無意識地在屏幕上滑動了幾下,
最終點開了一個購物APP的頁面,那款鏈條包的圖片在屏幕上閃爍著精致的光澤。
醫院走廊,冰冷的白熾燈光將墻壁照得慘白一片,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焦慮混合的獨特氣味。
蘇哲剛結束一臺不算復雜但耗時較長的瓣膜修復手術,從手術室出來,臉上帶著深深的倦意。
他摘下口罩,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是葉晴。“喂。”他接起,
聲音帶著手術后的沙啞。“剛下臺?”葉晴的聲音清晰地傳來,溫和依舊,
卻像預設好的程序,“媽今天下午精神不太好,護工說有點低燒,37度8。
我給她物理降溫了,剛睡著。你下班記得去藥房買盒退熱貼備著,就上次買的那種牌子。
還有,你上周說醫院旁邊新開那家粵菜館的湯不錯?媽這兩天胃口不好,
我想著明天中午打包個湯回來給她換換口味,你中午能抽空去打包一下嗎?
我上午有課走不開。對了,你大概幾點到家?晚上我想……”蘇哲靠在冰涼的墻壁上,
聽著電話那頭妻子事無巨細的安排和詢問,
目光有些渙散地落在走廊盡頭晃動的“手術中”紅燈上。葉晴的聲音像細密的針,
扎在他本就疲憊緊繃的神經上。他努力集中精神去聽那些藥名、餐館名、時間點,
腦海里卻不受控制地閃過另一張臉——那張在咖啡館落地窗后,
寫滿震驚、慌亂和極力克制的蒼白的臉。林薇。她指尖那枚同樣冰冷的戒指,
像一道無聲的閃電,反復劈開他試圖維持平靜的心湖。“蘇哲?你在聽嗎?
”葉晴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慮。“……嗯,在聽。”蘇哲猛地回神,
聲音有些發緊,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找回慣常的平穩,“退熱貼,好,知道了。
湯……明天中午我盡量抽空去打包。晚飯……”他頓了一下,一股強烈的抗拒感涌上來,
幾乎要脫口而出“不用等我”,但話到嘴邊,想起母親的低燒,想起葉晴操勞的身影,
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句更加疲憊的,“……隨便弄點吧,我可能……會晚點。
”他匆匆掛斷了電話,指尖用力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對葉晴、對母親的愧疚感,
如同沉重的鉛塊,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
而林薇那雙在咖啡館里注視著他的、仿佛蘊藏了千言萬語卻又沉默如謎的眼睛,
卻像幽靈一樣纏繞不去,帶來一種更深層、更隱秘的刺痛。他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向更衣室,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推開更衣室的門,里面空無一人。他反手關上門,
背靠著冰冷的鐵皮柜門,緩緩滑坐到地上。手術服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貼在冰冷的金屬上,
激起一陣寒顫。巨大的疲憊和一種無法排解的、蝕骨的空洞感再次攫住了他。林薇。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沉寂多年的心湖里,激起了無法平息的漣漪。
咖啡館里她蒼白的臉色,她指尖那枚刺眼的戒指,
她強裝鎮定卻難掩慌亂的語氣……每一個細節都像慢鏡頭一樣在他腦海中反復回放。
當年那個被他親手推開、帶著誤解和傷痛決絕離開的女孩,
如今以這樣一種猝不及防的方式重新闖入他的視野。她過得好嗎?那個給她戴上戒指的男人,
懂得她內心的敏感和那些未完成的夢嗎?一種遲到了十幾年的、尖銳的遺憾和痛楚,
混合著對現狀的沉重枷鎖感,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帶來陣陣窒息般的鈍痛。他閉上眼,將臉深深埋進屈起的膝蓋里。
手術室的無影燈仿佛還在眼前晃動,與咖啡館窗外的陽光、林薇蒼白的臉交織重疊。
寂靜的更衣室里,只剩下他壓抑而沉重的呼吸聲。“棲木”工作室里只剩下林薇一個人。
窗外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將城市的夜空染成一片模糊曖昧的光暈。
巨大的工作臺上攤著“回聲”咖啡館的深化圖紙,鉛筆、尺規散落一旁。林薇并沒有在工作。
她抱膝坐在寬大的轉椅里,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窗臺上那盆茉莉上。
暮色沉沉,茉莉的枝葉在窗外城市燈火的映襯下只剩下模糊的剪影。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攤開的設計草圖紙上輕輕劃動。冰涼的紙張觸感透過指尖傳來。
鉛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一條流暢的弧線延伸開來,那是咖啡館吧臺的雛形。
但緊接著,線條開始游移,失去了精準的方向。它向上蜿蜒,勾勒出男性喉結的鋒利輪廓,
向下延伸,描繪出寬闊的肩膀線條……筆尖停頓了一下,
又開始勾勒另一道線條——修長的手指,指節分明,
指尖仿佛還帶著消毒水的氣息……林薇猛地驚醒,像被燙到一般丟開了鉛筆!
鉛筆在圖紙上滾了幾圈,停在紙的邊緣。圖紙上,那道本該屬于吧臺的弧線旁邊,
赫然是一個未完成的、清瘦而沉靜的男性側影速寫!雖然只有寥寥幾筆,
但那熟悉的感覺卻撲面而來,像一記無聲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臉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臉頰不受控制地發起燙來。一股強烈的羞恥感和自我厭惡瞬間攫住了她。
她慌亂地抓起旁邊的橡皮,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去擦那張紙上不該出現的輪廓。
橡皮屑簌簌落下,紙面很快被擦得發毛、發黑,那個模糊的影子消失了,
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痕跡,像她此刻混亂不堪的心緒。她靠在椅背上,急促地喘息著,
手指冰涼。咖啡館里蘇哲最后那個復雜的眼神,像烙印一樣深深刻在她腦海里。
那眼神里似乎有太多她無法解讀、也不敢去解讀的東西。遺憾?探詢?
還是……一絲她絕不敢去深想的余燼?手機屏幕在昏暗的光線中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動起來。
林薇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坐直身體。屏幕上跳動著陳默的名字。她盯著那個名字,
手指懸在屏幕上方,遲遲沒有滑動接聽。屏幕上“陳默”兩個字,此刻像某種沉重的宣告,
壓得她指尖發顫。咖啡館里蘇哲無名指上冰冷的戒圈,和自己指間同樣冰冷的金屬觸感,
在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而灼熱。電話鈴聲固執地響著,在寂靜的工作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每一聲都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最終,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劃向了接聽鍵。“喂,薇薇?”陳默溫和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還在工作室?很晚了,還沒忙完嗎?晚飯給你熱著呢。”林薇張了張嘴,
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發不出聲音。窗臺上茉莉的剪影在夜色中沉默著,
像一個無言的見證者。圖紙上那片被擦得發黑的狼藉痕跡,無聲地控訴著她內心的兵荒馬亂。
第三章:記憶的閘門與現實的裂痕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涼意,
從工作室敞開的窗縫里鉆進來,卷起散落在圖紙上的橡皮屑,打著旋兒飄落。林薇握著手機,
陳默溫和的、帶著一絲擔憂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冰冷的棉絮堵住,只能發出一個干澀的單音:“……嗯。
”“還在忙那個咖啡館的圖?”陳默的聲音頓了頓,帶著試探,“要不……我過去接你?
天黑了,你一個人……”“不用!”林薇的聲音猛地拔高,
帶著自己都未曾預料的尖銳和抗拒。電話那頭瞬間陷入一片沉默的尷尬。她立刻意識到失態,
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喉嚨里翻涌的酸澀,放緩了語氣,卻依舊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和疏離,
“我……快好了。自己打車回去就行。你先睡,不用等我。”她甚至沒給陳默再開口的機會,
幾乎是倉促地掛斷了電話。冰冷的忙音在寂靜的工作室里顯得格外突兀。
林薇盯著暗下去的手機屏幕,屏幕上倒映出自己蒼白而慌亂的臉。
陳默最后那聲未盡的“好”字,帶著被生生截斷的錯愕和受傷,像一根細小的刺,
扎在她混亂的心口。窗臺上茉莉模糊的剪影在夜色中沉默著,像一個無聲的審判者。
圖紙上那片被橡皮擦得發黑發毛的狼藉,無聲地嘲笑著她內心的兵荒馬亂。蘇哲。這個名字,
連同咖啡館里那雙沉靜復雜的眼睛,像一個被強行打開的潘多拉魔盒,
釋放出的混亂情感瞬間淹沒了她努力維持的平靜假象。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猛地站起身,
走到窗邊,“砰”地一聲用力關上了窗戶,將寒冷的夜風和窗外喧囂的城市燈火隔絕在外。
她需要逃離這個充滿混亂氣息的空間。深夜的街道空曠冷清,出租車在空曠的馬路上疾馳。
林薇靠在后座,額頭抵著冰涼的車窗玻璃,
窗外飛逝而過的流光溢彩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拉出模糊的色帶。車載電臺里,
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正用一把飽經滄桑的嗓音,低低地吟唱著一首老歌。
前奏是簡單的木吉他撥弦,帶著時光沉淀的顆粒感:“當秋葉飄落肩頭,
我聽見時光的沙漏…”嗡——林薇的腦子像是被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
眼前驟然一片空白,所有的聲音瞬間被抽離。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失控地撞擊著肋骨,
震得她耳膜轟鳴,幾乎要暈厥過去!這個旋律!這把嗓音!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那扇被鐵銹和塵土封死多年的閘門!回憶的洪流,
裹挾著青春特有的、銳利而潮濕的氣息,轟然決堤!畫面閃回:大學校園,深秋午后。
高大的法國梧桐撐開金黃色的華蓋,落葉鋪滿了通往圖書館的蜿蜒小徑,
踩上去發出細碎溫柔的聲響。陽光是金色的蜜糖,流淌在年輕的臉龐上。
林薇穿著洗得發白的牛仔褲和一件寬松的米色毛衣,長發隨意地束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懷里抱著幾本厚厚的專業書,腳步輕快,嘴角噙著不自知的笑意,
走向圖書館后那片僻靜的小樹林。遠遠地,她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蘇哲背靠著一棵粗壯的梧桐樹干,坐在厚厚的落葉上。他穿著簡單的灰色連帽衫,
深色牛仔褲包裹著修長的雙腿。他微微低著頭,懷里抱著一把木吉他,
修長的手指在琴弦上隨意地撥弄著,不成調的旋律在安靜的林間流淌。
午后的陽光穿過金黃的葉隙,在他微垂的睫毛上跳躍,在他專注的側臉上投下溫柔的陰影。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只剩下他指尖流瀉的、略顯生澀卻無比真誠的音符,
以及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林薇放輕腳步,像一只怕驚擾了晨露的小鹿,
悄悄走到他身邊坐下。枯葉在她身下發出輕微的脆響。蘇哲抬起頭,看到她,
眼中瞬間漾開明亮的笑意,像投入石子的湖面,層層漣漪溫柔地擴散開。他沒有說話,
只是手指的撥動變得流暢起來,
那首剛才不成調的旋律漸漸清晰、完整——正是此刻出租車里回蕩的這首《秋葉沙漏》。
“當秋葉飄落肩頭,我聽見時光的沙漏…” 他的嗓音清朗,
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卻無比認真地唱著,“細數著,
我們走過的路口…” 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林薇,那眼神清澈見底,
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愛戀和溫柔,像春日融化的雪水,潺潺地、小心翼翼地包裹著她。
林薇抱著膝蓋,下巴擱在手臂上,側著頭,安靜地看著他,聽著他。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
空氣里彌漫著落葉腐朽又清新的氣息和他身上干凈好聞的肥皂味。那一刻,
世界縮小到只剩下這片金色的樹林,這個抱著吉他為她唱歌的少年,
還有他眼中只映著她一個人的光。時間仿佛真的停滯了,只有他低沉的歌聲和吉他弦的顫動,
在訴說著永恒。一片金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輕輕落在她的發頂。蘇哲笑著停下撥弦,
伸手替她拂去落葉,指尖不經意地擦過她的額發,帶著微熱的溫度。林薇的心跳漏了一拍,
臉頰飛起紅霞,羞澀地低下頭,卻藏不住嘴角甜蜜的笑意。他笨拙的歌聲,他專注的眼神,
他指尖的溫度,連同那片落葉的氣息,構成了她青春里最溫暖、最鮮亮、最刻骨銘心的底色。
“……細數著,我們走過的路口…”出租車里,滄桑男聲的副歌部分陡然拔高,
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捅進了林薇的心臟!
將她從那個陽光燦爛、落葉紛飛的午后瞬間拽回冰冷黑暗的現實!
“嘶——” 劇烈的疼痛讓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氣,整個人蜷縮在后座,
手指死死攥緊了胸口的衣襟。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涌地奪眶而出,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
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手背上。
金色的陽光、少年清朗的歌聲、指尖拂過額發的悸動……所有鮮活的、帶著體溫的記憶碎片,
眼前車窗外飛速倒退的冰冷霓虹、車內狹小壓抑的空間、電臺里那充滿歲月磨礪的嘶啞歌聲,
形成了最殘酷、最尖銳的對比!為什么?!
那個曾經用那樣清澈溫柔的眼神看著她、笨拙地為她彈唱的少年,
那個她以為會攜手走過無數個深秋路口的人,最后為什么會變成那樣?
畫面再次閃回:大學校外,廉價出租屋樓下。深秋雨夜。 冰冷的雨水像斷了線的珠子,
瘋狂地砸落在地面,濺起渾濁的水花。街燈在雨幕中暈開昏黃模糊的光圈。林薇渾身濕透,
單薄的衣衫緊貼在身上,凍得瑟瑟發抖。她站在逼仄的屋檐下,雨水順著發梢不斷滴落,
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死死盯著幾步之遙的蘇哲,
聲音因為寒冷和巨大的憤怒、委屈而抖得不成樣子:“蘇哲!你看著我!
你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么?!你告訴我啊!為什么突然要分手?!
為什么像躲瘟疫一樣躲著我?!我做錯了什么?!” 她的聲音在雨夜里顯得格外凄厲。
蘇哲站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整個人像一尊冰冷的石雕。雨水順著他同樣濕透的頭發流下,
滑過他緊抿的、毫無血色的薄唇,勾勒出緊繃的下頜線。他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
指節捏得發白,微微顫抖。昏黃的光線吝嗇地勾勒出他半張臉,那雙曾經盛滿星光的眼睛,
此刻深陷在濃重的陰影里,只剩下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種近乎殘忍的冷漠。
他避開了林薇絕望的、燃燒著火焰的目光,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沒有為什么。林薇,我們結束了。
以后……別再來找我。”“結束?!一句結束就完了?!” 林薇像被徹底激怒的幼獸,
猛地沖上前一步,雨水混合著淚水在她臉上肆意流淌,“蘇哲!你看著我!你告訴我實話!
是不是……是不是因為那個總來找你的學姐?
還是……” 她的話被蘇哲驟然抬起的、冰冷刺骨的眼神硬生生截斷。那眼神里沒有憤怒,
沒有辯解,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他猛地抬手,卻不是擁抱,
而是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推開了幾乎要撲到他身上的林薇!“啊!
” 林薇猝不及防,被推得一個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濕滑的墻壁上,
鉆心的疼痛讓她瞬間弓起了身體,發出一聲痛呼。冰冷的雨水和墻壁的寒意瞬間浸透骨髓。
蘇哲看著被他推開的林薇蜷縮在墻角,痛苦地喘息,眼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劇烈地碎裂了一下,
但那碎裂的光轉瞬即逝,被更深沉、更濃重的黑暗吞噬。他猛地轉過身,
像逃避什么洪水猛獸,幾乎是踉蹌著沖進了漆黑的雨幕里,
高大的身影瞬間被無邊的黑暗和暴雨吞沒,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和回頭。“蘇哲——!!!
” 林薇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淹沒在滂沱的雨聲中,
只剩下無邊的冰冷、疼痛和被徹底拋棄的絕望在雨夜里瘋狂滋長。那個雨夜,
成了她青春里最寒冷、最疼痛、最無法愈合的傷疤。那個決絕推開她的背影,
像一道永恒的詛咒,刻在了她靈魂深處。“女士?女士?您沒事吧?
” 出租車司機帶著濃重口音的、擔憂的詢問聲,像隔著遙遠的時空傳來。
林薇猛地從撕裂般的回憶中驚醒,渾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她這才發現自己蜷縮在后座,
臉上冰涼一片,全是未干的淚痕。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舊傷疤,帶來尖銳的疼痛。她胡亂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臉,
聲音嘶啞得如同破舊的風箱:“沒……沒事。師傅,麻煩開快點。
” 她只想快點逃離這個逼仄的空間,逃離那首將她拖入深淵的老歌,
逃離那個被強行撕開的、血淋淋的過去。推開家門,玄關溫暖的燈光此刻卻像針一樣刺眼。
客廳里一片寂靜,電視已經關了。陳默顯然還沒睡,正坐在沙發上,似乎在等她。
茶幾上放著一個包裝異常精美的長方形禮盒,扎著銀灰色的絲帶。看到林薇進來,
陳默立刻站起身,臉上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討好和期待,
眼神里卻藏著一絲被掛斷電話后的不安:“回來了?累壞了吧?餓不餓?
給你熱了……” 他的目光落在林薇臉上,聲音戛然而止。她紅腫的眼睛,蒼白的臉色,
臉上未擦凈的淚痕,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他臉上的笑意。“薇薇?你……你怎么了?
哭過?” 他緊張地走上前,想碰觸她的肩膀。“別碰我!
” 林薇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揮開了他伸過來的手,聲音尖利,
帶著自己都未曾預料的抗拒和攻擊性。揮開的手,動作幅度之大,
甚至帶倒了旁邊鞋柜上一個空置的花瓶擺件。“啪嚓!” 精致的玻璃花瓶摔在地上,
瞬間粉身碎骨!碎裂的聲響在寂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如同一個不祥的預兆。
陳默的手僵在半空中,臉上的表情從錯愕迅速轉為震驚和受傷。他看著地上狼藉的碎片,
又看看林薇那張寫滿痛苦、抗拒和一種他完全陌生的、被某種巨大情緒支配的臉,
一股壓抑了許久的委屈和無名火猛地竄了上來。“林薇!” 陳默的聲音也沉了下來,
帶著壓抑的怒氣,“你到底怎么了?!從咖啡館回來就不對勁!電話里沖我吼,回來又這樣!
我是你丈夫!不是你的出氣筒!” 他指著地上那個精美的禮盒,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
“今天是我們結婚七周年紀念日!我推了應酬,訂了餐廳,準備了禮物!你呢?你記得嗎?!
你心里到底有沒有這個家?有沒有我?!”“紀念日?” 林薇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