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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稚劍錄 愛吃菠菜饃的白海宗 137646 字 2025-06-17 05: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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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咒封印后,云逍的經脈如同被劫火焚盡的荒原。

他握著那柄“血鋒”,卻發覺靈力運轉滯澀不堪。

道玄真人根基已毀,枯坐青玉臺閉目調息。

然而云逍并未察覺,那些熔煉入體的詛咒金砂,

讓他凝出的劍氣莫名帶上一種斬破萬法的鋒銳氣息……

宗門大課上,他枯坐角落聽道玄帶傷講解《南華經》,

一枚古舊八卦盤忽被云逍無意引動,驟然金光萬丈——

師兄們驚愕地看見,原本重傷的師尊眼中,

竟浮現一絲久違的笑影。

石室內,幽光寒徹,道玄真人那柄塵拂靜靜擱置在青玉臺邊沿,白玉手柄黯淡無光。真人盤坐于冰冷的青玉臺上,如同一尊剝落了所有彩繪與靈韻的泥塑,周身再無半分可稱得上“氣勢”的存在。那身沾著斑斑赤金的云鶴氅衣,只襯得他的臉色愈發枯槁灰敗,如同一捧將熄的冷灰,眉宇間凝著深刻的溝壑,那是道基崩裂后,魂魄深處無法彌合的裂痕。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動著體內山傾海覆后的廢墟,發出殘風過敗瓦似的輕響,在這死寂的靜室中清晰得刺耳。

蜷縮在烏玉案角的云逍,鼻息平穩悠長,只是面色依舊白得駭人,不見一絲血氣。他指尖微微動了一下,細密的汗珠不知何時布滿了光潔的額頭,眉頭緊蹙,似乎在昏沉中依然被某些無形的東西所困擾。

那冷灰色的夢境里,是滔天的血浪無聲涌動,黏稠得讓人窒息。他本能地逃,身體卻如陷泥沼,每一絲掙扎都消耗著殘剩無幾的力氣。就在即將被那無盡暗紅淹沒的剎那,一道微弱卻頑強的暖意,仿佛冰原上悄然浮現的星火,硬生生撕開粘稠的黑暗。

云逍猛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灌入肺腑,像是帶著極北之地刮來的碎冰碴子,冰冷刺骨,激得他渾身一顫,瞬間從那昏聵的泥沼里掙脫出來。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巨大石室穹頂,那些嶙峋的青黑石棱沉默地向下延伸,如遠古巨獸的肋骨,壓得人難以喘息。身下是冰冷的青金石地面,寒意透過薄薄的弟子服直刺骨髓。空氣里沒有硝煙,沒有血腥味,只剩下萬載寒玉本身散發的、仿佛凍結了時間的冰冷氣息,還有一絲極其淡薄的焦金氣味,淡得像錯覺,是那場驚天動地的能量風暴殘留的最后證明,帶著劫后余生的沉重。

身體的知覺緩慢而沉重地回歸。經脈里空蕩蕩的,前所未有的空曠感,如同剛剛經歷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山洪,將所有的植被沃土洗刷一空,只剩下干涸龜裂、布滿猙獰溝壑的河床,滿目荒涼。每一次念頭微動,試圖調動那若有若無、本該絲絲縷縷盤旋于丹田的本元之氣時,都如同在淤泥厚重的沼澤里徒勞地拖拽破敗腐朽的沉船,生澀、滯重,全不似從前運轉《天光乍破》導引訣時那份如臂使指、心意圓融的清透。每一次內視,那片丹田氣海都沉寂如深潭死水,甚至比未曾引氣入體時還要死寂幾分。

死寂。

一絲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驟然纏繞上他尚未完全恢復清明的心神。他想撐起身體,嘗試著動一動,哪怕是蜷縮的手指,然而四肢百骸傳來的回應,卻是大片難以言喻的酸軟和深處骨髓的冰冷,仿佛這副軀殼已經風干了太久,輕易動彈不得。

就在心神被這可怕空寂攫住的剎那,他的目光無意掃過身前的烏玉案面。

那里空空如也。

曾經攤開的、暗褐色的《天光乍破》禁譜,已然消失無蹤。光滑如鏡的冰涼石面上,唯有一片片細小而凌亂的水痕蜿蜒交錯——那是他之前嘔出的血沫混著冷汗浸染留下的印記。烏玉冰冷,血痕暗沉,彼此浸潤,扭曲暈染出一幅殘酷的抽象地圖。

血痕邊緣,幾點凝固如墨的暗紅觸目驚心。正是那最后掙扎時,從喉管里撞出,濺在古卷首頁的污跡。

《天光乍破》…被拿走了?云逍的心猛地一沉,那點剛萌芽的暖意幾乎凍住。那書,道玄真人最終撫摸著它,說出了決定他命運的言語。

他艱難地偏過頭。

青玉臺上,那襲染著血梅的灰敗身影紋絲不動,連眼睫都未顫動一下。唯有死寂石室內,真人深長而微弱的氣息時斷時續,如同風中之燭,維系著最后一點未熄滅的光亮。青玉臺冰冷的表面光潔依舊,倒映著穹頂深處亙古不散的幽暗,真人枯坐其上,像被封印在時間琥珀里的神祇,威勢盡斂,徒留一具傷痕累累的軀殼。云逍的目光掃過那只搭在膝上、骨節異常扭曲、食指和小指軟軟垂落的手掌,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透不過氣來。指骨斷裂…那是在對抗血咒時承受山岳之壓的代價?

道玄最后的話語猛地撞入腦海,每一個字都淬著寒冰與鐵血:“…亦掌這柄‘血鋒’!…若遇強敵…以此咒焚之!”

血鋒!血鋒在何處?

云逍胸口劇烈起伏,強行扭動僵硬的脖頸,目光急迫地向自己身側、后背掃去。視線掠過冰涼的青金石地面、自己蜷曲的腿邊…一道微弱的、內蘊著血線的烏光,撞入眼簾。

就在他方才撲倒的臂彎外側,緊貼著冰冷石地,安靜地橫臥著一物。

通體烏沉,質感非金非玉,沉重得似乎連光線都能吸噬一空。長約尺半,形制古樸近拙,既像一柄短劍的雛形,又似一塊粗礪的戒尺。握柄處僅以最簡單的螺旋紋理纏繞,既無護手,劍身更無開刃的痕跡,粗糙厚重到了極點。

然而,云逍的瞳孔卻在那劍身之上死死凝固!

一絲極淡、卻又觸目驚心的暗紅,如同有生命的血蟲,深深地潛藏在劍身內里,沿著那仿佛自然生成的、古樸的螺旋紋路緩慢流轉、沉浮!血線游走時,劍體烏沉的外殼便悄然透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兇戾之煞,僅僅是目光觸及,便如芒刺在背!

是它!在石室外驚鴻一瞥,在道玄掌心吞吐幽芒,在咒言最終指向的兇物!

“血鋒”!

寒意再次自尾椎骨炸起,沿著脊梁骨飛速竄遍全身。云逍死死盯著那柄兇兵,身體繃緊,牙齒幾乎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這東西…是鎮壓?是封印?還是……另一個詛咒的開始?

本能驅使他遠離那柄氣息詭異的血鋒,遠離那如同浸滿污血的歷史碎片。可身體的酸軟無力讓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它,任那絲潛藏的暗紅妖異地閃動,像一個沉默的烙印,一個甩脫不掉的夢魘。

道玄真人的氣息依舊微弱,卻不再如風中殘燭飄忽。每一次悠長的吐納,都牽引著石室內沉寂的寒氣形成一個微不可察的渦流。真人周身的枯槁頹敗之中,似乎沉淀下一點重如山岳的靜默。枯坐的身影像一座經歷了大地震后、勉強維持著舊有形態并未徹底垮塌的雪峰,冰層破碎,巖層塌陷,但主峰猶在,將潰而未潰。

云逍的心仿佛也隨著那微弱的呼吸節奏一點點沉靜下來。他看著真人斑駁染血的衣袍,看著那碎裂垂落的手指,看著青玉臺冰冷光潔表面映出的灰敗倒影。

那不是他熟悉的不怒而威的師尊,那是一座…被強行砍伐掉所有繁枝茂葉,只剩下深扎地底、焦黑虬結樹樁的殘木。縱使如此慘烈,那殘木卻透出更加不容置疑的存在感,撐開了一方庇護的天地。

師尊……是為了他才落得如此境地。為鎮壓他體內的血咒……為凝煉那道打入《天光乍破》卷軸中的逆天之符!

紛亂驚怖的思緒被這沉重的事實沖開一道縫隙,愧疚混雜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洶涌倒灌。他再沒有看向那詭異的血鋒,只是蜷緊了身體,將整張蒼白的小臉深深埋進了冰冷的袖子里,牙齒死死地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品嘗到了一絲溫熱的咸腥。

殿外。天機峰頂,寒雪未融。刺骨的罡風卷起青石廣場上殘留的碎雪冰晶,像無數細小磨刀石般刮擦著殿門外的巨柱,發出沙沙刺耳的銳響。殿閣檐角懸掛的巨大冰棱如同倒懸的霜牙,閃爍著凜冽的幽芒。

倏忽,一點極其細微、卻無比溫暖明亮的金色,毫無征兆地刺穿了厚重鉛灰云層的阻隔,精準無比地投落在這片山寒水瘦的峰頂雪域。光芒不偏不倚,恰好打在庭前那株虬枝盤踞的古梅樹根部的皚皚積雪之上。

融雪的聲音輕柔響起,細小的水滴順著焦黑扭曲的枝干無聲滑落。

枝杈上,那一簇簇在逆命冬寒中迸裂盛開的殷紅花苞,飽吸著這縷穿云而來的微薄暖陽,沉甸甸地壓著枯瘦的黑枝,悄然無聲間,已是怒放!新蕊嬌艷欲滴,如同滾燙的心頭血凝固而成,迎著冰冷刺骨的風刀霜劍,在漫天鉛灰與肅殺之中盛放,綻放出孤絕而凜冽的灼灼生機。

數日后。天光初綻。

稀薄但純粹的晨光掙扎著刺破雪后清冽冰冷的空氣,從石室穹頂高處那僅有的幾處極狹窄的采光石棱縫隙間努力擠入,頑強地投下幾道淡金色的光柱。光柱內細小的塵埃飛舞,如同凝固時光里泛起的微末漣漪。

云逍站在光柱之外接近石壁的陰影處,穿著稍顯寬大的天機閣制式青布弟子服——領口袖口已因洗濯次數過多而微微泛白。他握著一柄最尋常不過的桃木劍,劍首系著幾縷半新不舊的杏黃絲絳,正是每個天機閣初入門弟子都會領到、用以演練基礎劍式、涵養身心的器胚“青萍”。

他雙腳不丁不八地分開,沉腰墜肘,依著入門基礎導引劍式的規矩起手。動作很標準,每一個姿勢都盡力做到毫厘不差,透著一股少年人的認真,甚至是執拗的倔強。

然而,當他試圖調動丹田那如死水般沉寂的氣機,用意念去引導、去灌注劍身,演練那套早已爛熟于胸的“流云初引”時,無形的滯澀感驟然顯現!

意念仿佛陷入粘稠的膠狀物之中,凝滯不前。

劍刃指向之處,本該隨著心意流轉而自然浮現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氣意牽引——那種心意微動,周身寸許空氣便隨之微微波動的境界,此刻半分也無!他的身體和意念似乎在空蕩的經脈間各自為政。內觀丹田,那口曾被視為力量源泉的氣海,空空蕩蕩,只有一片破碎后強行彌合的蒼白死寂。每一次鼓動精神,試圖從那片死寂之中“抽取”力量灌注于劍身時,都像是用盡全力對著無邊無際的沙漠呼喊,連一絲回聲都被吞噬殆盡。

空。無。

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在不自覺間微微急促。云逍抿緊了唇,劍尖在虛空中劃過,動作雖然依舊標準,卻沉重而遲滯,如同一具被無形絲線纏繞拉扯的木偶,再也顯不出一分“流云”的輕靈自在之意。仿佛連身體里那點殘存的活力,也在那場血咒風暴中被一并抽空。

不甘與一絲慌亂悄然爬上心尖。他深吸一口石室中冰冷徹骨的空氣,強自壓下煩躁,強迫自己沉靜下來。

拋卻一切雜念,只余下劍!流云初引劍訣里最基礎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心法口訣,此刻如同唯一的救命稻草。流云者,無心而至柔,莫之能阻。

他緩緩闔上眼簾,不再試圖從死寂的丹田調動根本不存在的氣。全身的意念微如星塵,絲絲縷縷沉入持劍的手腕、小臂、肩背、腰腿,甚至每一處細微筋肉關節之中,感受著最純粹的“形”!劍身的重量,紋理摩擦指尖的感覺,手臂揮動間空氣從皮膚表層拂過的觸感…盡最大可能將劍訣中每一式的軌跡以最純粹的肉身力量、最精準的姿態重演!

流云初引,松沉為根。

第一式,“引氣歸元”。雙足如釘入大地,劍尖垂指,自小腹丹田處徐徐向上,意引九天清氣入泥丸…動作緩慢到近乎凝滯。一絲微不可察的刺痛,自空無的丹田深處泛起,宛如針扎。

云逍咬著牙,動作絲毫不變。意念如退潮之水,迅速從那些虛無縹緲之地收束回自身掌控的皮肉筋骨之中。

第二式,“云開見日”。擰腰旋身,手腕翻動,劍尖自下而上斜撩,破開前方沉沉障礙。

劍尖劃過虛空。這一次,心神沉凝在形體動作本身,那一絲遲滯感似乎淡了一點點。沒有氣感牽引,但純粹的肉身驅動這柄桃木劍,卻也能劃破空氣,發出細微的“哧”的一聲輕響。微弱,卻真切!

云逍精神為之一振,動作不由自主快了一絲。

第三式,“風行水散”。劍勢走圓弧,如行云流水,步隨身轉,劍隨步移。

就在他擰身、揮臂,劍式自然而然的轉折處!一股極其微弱、卻又帶著某種非它不可的鋒銳意志——仿佛凝聚著無數沉重金屑的純粹殺伐之性——驟然在他心意沉凝至極、手腕自然發力牽引劍鋒的剎那,自他持劍手臂的經脈深處,那曾寸寸崩裂又被強行彌合的地方,一縷銳氣無端竄出!

嗤!

一聲極其短促、刺耳欲裂的裂帛聲毫無征兆地在靜室中炸響!尖銳得如同實質的針,猛地刺破了石室中的沉凝!

他揮出的青萍劍尖之前,一縷空氣被憑空“撕”開!如同無形的厚繭被撕開了一道細不可察、筆直鋒利的切口!切口邊緣,空氣甚至出現了極其短暫而細微的折射扭曲現象,如同水面被快刀切開瞬間的視覺殘留!

空氣利刃一閃即逝!甚至連一息都未能維持!但在那白駒過隙的瞬間,劍尖所指,三尺開外,一道原本斜斜投落石壁的淡金色晨光光柱,竟被從中間位置生生“切斷”!

金色的塵埃之舞驟然一亂!被斬斷的光柱上半部分,仿佛瞬間失去了支撐,黯淡、散亂,如同被撞碎的琉璃鏡面!而下半部分,依舊固執地停留在冰冷的石壁上,紋絲不動!一道無形的、筆直如尺的“黑暗縫隙”,將那一道完整的金色光柱分割成了上下兩截!

青萍劍身陡然傳回一股極強的震蕩力道,如同劍尖撞上了無形的鋼板!云逍手腕巨震,五指一麻,那柄精致堅韌的桃木劍竟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劍身劇烈顫抖!劍首系著的杏黃絲絳無風自動,狂亂飄舞!

一股難以言喻的鋒銳逆意沖撞而回,沿著持劍的手臂直撞胸膺!云逍胸口如遭重錘,悶哼一聲,踉蹌向后倒退兩步,才勉強站穩,臉色瞬間變得更加蒼白!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手腕,又驚疑不定地望向那被“斬斷”而后恢復如常的光柱,額上冷汗涔涔而下。

那是什么?!不是靈力!絕對不是!靈力的波動如水流、如云霧,哪怕再鋒銳的劍氣,也會有流轉軌跡可循!剛才那股力量,卻如同一柄無形無影、只為斬斷一切障礙而生的裁決之刃!暴戾!純粹!帶著一種絕不允許任何事物阻攔的森然殺伐意志!

它從何而來?

驚魂未定間,云逍下意識地試圖再次運轉心法,沉心體察體內那空無死寂的經脈氣海。一絲極其微弱的異樣感,自四肢百骸被強行彌合的無數細微裂痕深處悄然浮現。如同渾濁江河之下埋藏的金砂,不隨水波流動,卻又不可忽視地存在著。

莫非……是那被天光熔煉過的詛咒金砂?!道玄真人為護他性命根基,不惜引動地脈鎮壓,最后強行抽離灌注古卷的恐怖洪流,難道……并未干凈?!

念及此處,他猛地抬頭望向青玉臺方向!目光里交織著恐懼與探尋。

青玉臺上,真人眼簾微啟,眸光卻未看向云逍,反而落在虛空中那道被短暫“斬”斷又彌合如初的晨光光柱之上。那眼神仿佛穿透了光柱塵埃的擾動,看到了更深層、更本質的東西。

幾不可察地,道玄真人那僵死的手指輕輕搭在膝上枯槁如松樹皮的手掌,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指節。

……

知命大殿深處,一間塵封許久的偏殿。殿中格局開闊,雖深埋于萬載寒玉巖層之中,四壁卻不見尋常石室的粗粗棱角。整座殿堂竟是由巨大無比、渾然一體的淡青色暖玉鏤空雕琢而成,溫潤玉質中沁著絲絲縷縷的赤金紋路,如同流動不息的熔巖脈絡。殿頂數枚大如鵝卵、散發出柔和白光的“月魄珠”鑲嵌于玉質穹頂之下,光芒均勻灑落,照亮下方巨大的書閣。

數不清的青玉書案呈回字形排列,案上擺放著數以萬計的玉簡、獸骨、帛書、紙卷,每一片都承載著天機閣萬年來積累的海量經典秘錄。典籍散發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沉淀了無數歲月的、宏大駁雜卻又寧靜致遠的“道蘊”之場。空氣里彌漫著陳舊書紙、玉石、古墨混雜的清冷氣味,并不嗆人,反而有種讓人心神沉淀的力量。

這里是天機閣最重要的底蘊所在之一——藏經閣的外閣。唯有筑基期以上弟子持有特制玉符,方能在特定時間進入閱覽抄錄。

大殿一角,被高高壘起的幾摞巨大青玉書匣投下濃重陰影,構成一處相對獨立的僻靜空間。這里光線略顯晦暗,只有頭頂一枚較大的月魄珠透過書匣縫隙投下一圈相對明亮的光斑。

云逍跪坐在光斑之外的地面上。面前攤開一卷泛黃陳舊、邊角多有殘破的厚厚紙卷,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蟲鳥古篆墨跡——《南華經·內篇》的手抄本殘卷。經文所述精微玄妙,義理深奧,遠不是他這般年紀、修為尚淺者能夠輕易理解。

他垂著頭,目光專注地落在竹篾編織的精巧書套邊緣一條細微的裂縫上,小心地從身旁特制的玉盒中拈出一片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青玉“書頁”。此物名曰“補經箋”,乃是天機閣特制修復典籍所用之物。指尖灌注了全部心神,將一絲薄弱的靈息——幾乎全憑意志催動——艱難地凝于指端,小心翼翼地引導著那縷氣息在“補經箋”邊緣無聲流動,將一縷早已用山泉水混合了幾種靈草草漿調成的極淡漿糊,緩慢而精準地渡注入書套裂縫之中。

指尖微微顫抖。每次將那微弱的氣息逼出指尖,都如同推著萬斤巨石在泥沼中移動。

“道在屎溺…”

一個平緩無波的聲音,帶著幾分拒人千里的冷意,毫無征兆地在云逍頭頂投下的濃重陰影里響起,仿佛來自書匣之后的虛空,“…瓦甓…螻蟻…”

云逍手腕一抖,指尖那縷原本流轉精細到毫巔的氣息驟然一亂,“滋”的一聲細微輕響,修補竹篾裂縫的半滴漿糊被他氣息帶偏了半分,沾染到古經文抄本邊緣一點點污漬。他渾身一僵,猛地抬頭!

一片青玉般的袍角垂落在面前書卷上方,冰冷氣息觸手可及。

再往上。高瘦如同千年蒼松枝干的身影逆光而立,眉骨高聳,鼻梁挺直,雙唇薄如刀鋒,緊緊抿成一條刻板的直線。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連目光都如同凍住的玉髓,冰冷、堅硬、毫無溫度。天機閣大師兄,玄誠子。向來以法度森嚴、秉直不阿著稱,尋常弟子見了幾乎不敢與他對視。

“大師兄。”云逍慌忙應聲,想要起身行禮。

“跪著。”玄誠子的聲音平淡到聽不出任何命令的意味,卻如同冰冷的敕令砸下。他那毫無溫度的目光,越過云逍因緊張而繃緊的肩背,落在那卷《南華經·內篇》殘卷上一小點暈開的污痕上,“此卷雖抄本,亦是前人手澤道傳。弄污經卷,心不在此,理之何存?”

最后一個字聲音很輕,卻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云逍心頭激起冰冷的寒意。

“弟子……”云逍張口欲辯,喉頭卻一陣發緊。他心不在此?他確實沒能立刻領會到“道在屎溺”的精微…但他明明在盡力修補書套。

“汝等淺嘗之輩,視《南華》為虛無飄渺戲言?”玄誠子的目光終于從那點污漬上移開,第一次落到云逍低垂的臉上。那雙冰冷的眼瞳里不見絲毫怒火,只有沉凝如萬載寒潭的平靜。“物無可無不可。有用之用,固形役物;無用之用,忘形達虛。其材自天,其用在我。豈是區區匠氣所能窺測?”

他的聲音并不高,但在空曠靜謐的書閣一角,字句卻帶著奇特的共鳴,清晰冷硬地撞擊著云逍的耳膜與心神。“有用之用”,說的是有形的功能;“無用之用”,指向的卻是超越具體形質的境界。這看似在斥責他弄污經書,字字句句卻又似乎在點撥什么!那冰冷的目光深處,似乎并非指責?

云逍的心神被這突兀的詰問與奇特的道理猛烈一撞!剎那間,血咒倒灌、魔血熔金、道玄師尊裂道基引動地脈抗衡天道…一幅幅畫面不受控制地閃過腦海!他體內空蕩蕩的丹田,那曾被視作無用的頑鐵碎片般的詛咒金砂…他強自抑制情緒,深深吸了一口書閣中冰冷潔凈的空氣,將那股混亂壓回識海底層。低頭,聲音低微但異常清晰:“弟子愚鈍…不敢輕慢真經。道體唯真,存乎一心。是弟子心浮氣躁,未能契合道旨,當自省之。”

說完,他竟不再理會眼前依舊存在、如冰峰壓頂般的大師兄身影,徑直俯下身,取出玉盒中一塊微帶濕潤的軟玉棉,小心翼翼地、極盡輕柔地去吸附擦拭古卷邊緣那一點小小的污痕,全神貫注,再無旁騖。仿佛周遭一切,包括那位散發著無形威壓的大師兄,都已不復存在。

那點污痕被他專注的神態和不計成本傾注的微弱靈力,一絲絲消解。

云逍埋頭清理殘卷的剎那,并未察覺玄誠子籠在冰冷青玉色袍袖下的手,那指縫間扣著一枚寸許大小、通體黝黑、隱泛幽藍古光的龜甲。龜甲紋路天成,并非后天刻錄,表面縱橫交錯的溝壑如同凝固的暗夜星圖,深邃古奧,內蘊天機,乃是玄誠子自啟蒙時期用以感悟天地靈機共鳴的靈引。

此刻,這枚沉寂如石盤般的古老龜甲,在云逍全神貫注低頭清理污漬、毫無靈力外泄的瞬間,微不可察地震顫了一下!一絲極其微弱、帶著斬破一切滯礙余韻的銳氣,不受控制地從云逍專注到極點的姿態中微微散逸出來。

嗡!

龜甲上那些沉凝如死水的先天紋路竟驟然游動!幽藍古光如水中暈染的墨線瞬息萬變!一個極其細小的圖案在那龜甲中央的古樸裂痕核心一閃而逝!形似利刃出鞘!

玄誠子凍玉般的雙眸瞳孔深處,一絲幾乎無法被感知的漣漪驀然漾開!視線陡然變得銳利如電,死死鎖在跪在地上、幾乎與冰冷玉質地磚融為一體的少年后背上!仿佛要穿透那層粗布青衫,看清那空寂氣海之下潛藏著何等驚心動魄的鋒銳余燼!那銳氣絕非凡品!沒有靈力的根基,卻偏偏能引動他手中這塊以先天靈機為底本、感通萬物元真波動的古靈龜甲自主震顫!

這個已被宣告根基盡毀、前途斷絕的小師弟……

云逍對這一切毫無所覺,依舊專注地用指尖催動那微弱得近乎可憐的氣息,包裹著溫軟的玉石棉,將那點墨跡一絲絲引渡吸附。

玄誠子袖中,那枚龜甲已然恢復死寂,幽藍古光內斂深沉。他收回了銳利如實質的目光,臉上再無絲毫波瀾,如同方才的異動只是云逍心神被經文沖擊而產生的片刻幻覺。

“清濁自分,唯在一心。” 玄誠子的聲音毫無起伏地響起,如同宣判,又似點破,“…心馳有用,則形亂,形亂則神馳…”

他不再看云逍一眼,冰冷沉實的云履無聲無息,轉過身,徑直穿過由巨大書匣組成的幽深甬道,走向殿閣深處更浩如煙海的典藏之所。那襲青玉袍角如同凝固的寒潭水紋,消失在層層疊疊的書海壁壘之后,只留下一縷若有若無的冰寒道韻氣息在原地緩慢彌散。

“心馳有用,則形亂,形亂則神馳……”

云逍低聲咀嚼著這兩句真言,玄誠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書卷堆疊的幽暗甬道中。他緩緩直起身,指尖離開古卷邊緣,那點細微的污痕在極致專注和靈氣的吸附下已微不可察,近乎被撫平。然而玄誠子離去時那冰冷的聲線,卻像無形的刻痕留在他心頭。“用”與“心”,如一道鋒銳的裂痕在他空蕩的識海中亮起。

青玉殿閣內沉靜如潭水,月魄珠柔和的光芒無私地灑落在每一冊典籍的脊背上。云逍默默將手中沾著墨痕的玉石棉放回玉盒,又取出另一塊干凈的輕輕按壓古卷,確認再無墨跡暈染。做完這一切,他才小心翼翼地卷起厚厚的手抄本,以古舊的黃帛重新包裹,置入那已經修補完好的竹篾書套內。

他將修復妥當的經卷捧在胸前,步履放得極輕,沿著巨大的青玉書架所形成的甬道向深處走去。腳步聲在這靜謐空間內輕微回蕩。

繞過一排高達丈許的《星辰注疏》書匣,前方豁然開朗。殿閣核心處,一片巨大的圓形空間顯露出來。穹頂月魄珠光芒匯聚,將下方一方占地數丈、材質溫潤暗含金絲的上古黃玉平臺照得溫潤通透,平臺上以極其古老的刀鑿手法刻滿了先天八卦卦象以及周天星宿圖紋,透著一股蒼茫古樸的氣息。平臺上并非書簡堆積,而是散亂放著幾個顏色各異、散發著濃郁草木精華氣息的蒲團。

七八個身著天機閣青布長衫的弟子正盤坐于蒲團之上,姿態端正,氣息沉凝。雖不言不語,但每個人舉手投足間的氣度都遠非外門、初入門弟子可比,隱隱有靈氣內蘊之相,顯然都已踏入筑基境界,是宗門年輕一代的中堅力量。他們或閉目存神,感應玉臺自身流溢的淡淡道韻;或手持玉簡以指摩挲文字,神識溝通其中蘊藏的真意。整個區域籠罩在一種沉靜而專注的悟道氛圍中。

云逍并未踏上那光芒籠罩的黃玉道臺,只是抱著那卷殘經,在平臺下方最邊緣的陰影處安靜地跪坐下來,將身體靠在冰冷微涼的書架石礎之上,將那卷剛修好的古卷輕輕放在身側地面,隨后雙手平放于膝前,指節下意識扣緊了幾分粗糙的布料。

他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如同一塊被遺忘在角落的石頭,試圖融入這片沉靜的角落。內里那份空無與這滿溢著道蘊、凝聚著修為的環境如此格格不入,每一次吐納都顯得笨拙而突兀。

平臺之上,一名梳著道髻的圓臉青年似乎有所感應,微微側過頭,視線掃過云逍所在的角落,認出那安靜跪坐的身影后,眼中飛快掠過一絲混雜著復雜情緒的光芒。他輕輕撞了一下身旁一位面容清瘦、氣質文秀的同伴,嘴唇無聲翕動,似乎說了句什么。

那清瘦的弟子亦抬起頭,目光遠遠投來。云逍能感覺到那目光落在他身上,帶著淡淡的疏離,那是一種強者對弱者的俯視,也包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對已無望道途同門的審視。隨即,那清瘦弟子臉上浮現出一絲極淡的悲憫和漠然混雜的神色,緩緩搖了搖頭,重又將注意力投入自己手中一枚流光內斂的白玉簡。

無聲的冷漠比大聲的嘲諷更令人窒息。云逍的指尖在膝上無意識地扣緊了粗糙的青布,直到微涼的布料被指節勒出深深的褶皺。

平臺另一側,一位面如冠玉、氣質溫潤的青年修士感受到同門目光的異動,也抬起了頭。他目光澄澈平和,看到跪坐于陰影里的云逍時,眼中掠過一絲真切的惋惜和訝異。他沒有流露出疏離或審視,只是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但他身旁的另一位圓滾滾、臉上帶著些許嬰兒肥的弟子就沒這般淡然了。

“哎呀!他怎么能……”圓臉弟子低聲驚呼了半句,隨即意識到不妥,聲音戛然而止,只是伸出一根圓乎乎的指頭偷偷指向云逍的方向,小圓臉上毫不掩飾地寫滿了驚詫和不贊同!似乎驚訝于云逍竟敢未經許可出現在這核心區域。他身邊的溫潤青年不動聲色地輕咳一聲,用目光止住了同門失儀的動作。

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云逍把頭埋得更低了些,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唯恐自己身上那份殘留的寒意會擾亂平臺上那精純平和的道韻流轉。他強行收斂心神,目光落在身側那卷放在冰冷石地上的《南華經》書套上,竹篾編織的紋路在他眼中扭曲模糊起來。真能忘形達虛嗎?還是形散神馳本就是定數?

沙……沙……

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如同薄冰碎裂,清晰地從黃玉平臺另一側深處傳來。那聲音很慢,每一步都帶著沉重的停頓。平臺上七八位筑基弟子聞聲,幾乎同時神色一凜!迅速放下手中玉簡書冊,整肅身形,齊齊垂首斂目,面向腳步聲來處,氣息恭敬肅穆。

云逍的心臟猛地一跳,也匆忙抬起頭。

平臺邊緣一道略高的石階之上,道玄真人的身影緩緩顯露。數日不見,那枯槁灰敗之態并未有絲毫好轉。寬大的袍袖下骨節嶙峋的雙手攏在身前,每一步邁出,身形都微不可察地一頓,似乎在無聲地承受著源自魂魄深處的崩裂之痛。但他腰背依舊挺直,如同一柄折斷了大半、卻依舊倔強地維持著最后尊嚴的長槍。面如朽木,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窩深處,燃著一點幾近枯竭、卻依舊不肯熄滅的灼灼之火,掃過平臺上的諸弟子,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重量。

他在那塊面朝著所有弟子、材質最為普通的蒲團上,極其緩慢,卻也極其穩定地坐了下去。沒有開口。僅僅是他坐定的姿態,便已抽空了石室角落跪坐著的云逍最后一絲力氣,讓他幾乎軟倒在冰冷的石礎之上。巨大的疲憊仿佛隔著虛空,傳遞了過來。

“今日…不講先天,不論術法……” 道玄真人的聲音終于響起,嘶啞,干澀,如同砂礫摩擦粗糙的巖壁,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從枯敗腐朽的臟腑深處艱難拔出,“……說一則舊言。《南華經·逍遙游》所載……無用……如何?”

他的聲音陡然低沉,那嘶啞中透出的疲憊與沉重仿佛比萬載寒玉還要冰寒刺骨。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云逍的呼吸完全停滯了!他猛地抬起頭,不顧會引來所有注視,視線死死鎖定平臺上那道枯槁如朽木般的身影!

道玄真人的目光并未偏移半分,只以手緩緩拂過置于腿上的幾頁泛黃古帛。

巨大的黃玉平臺上,氣息驟然變得極為復雜。

以那溫潤青年為首,大部分弟子的神色瞬間變為凝重而專注,屏息以待,連那圓臉的弟子也緊張地繃緊了身體。

“齊之南,…有冥靈者…” 道玄真人依舊垂目看著膝上古帛,聲音嘶啞低沉,如幽魂獨語,“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

經文晦澀無比,闡述著生命形態的奇異變化與天道造化之意。那枯槁沉滯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吐出,仿佛每一個發音都在消磨著所剩無幾的根基元氣。

溫潤青年修士眉頭微蹙,眼神專注地隨著真人的每一個字移動,手指下意識地在膝上輕叩,似乎在推演此異種與“無用”之論的玄關。

清瘦文秀的弟子臉上悲憫之色更濃,低低嘆息一聲,微微搖頭,似乎已然明了師尊提及此“無用之大用”所指向的某種無力回天的心境,目光不由又向角落處那個黯淡的身影掃去。圓臉弟子忍不住又看了云逍一眼,嘴唇翕動,顯然想說什么,被溫潤青年以眼神嚴厲制止。

道玄真人的聲音如同凝固了時間,在艱澀前行:“……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

他枯槁的手指緩緩劃過古帛,點在“覆杯之水”四字之上。那指尖仿佛蘊含著超越塵世的智慧與力量,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孤寂。他抬起頭,渾濁中透出星光的眼眸似乎掃過所有弟子,卻又仿佛穿透了他們,投向某個遙遠的虛空。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聲音愈發沙啞斷續,那枯槁的面容上,濃重的疲憊如同山傾壓在眉宇之間。仿佛接下來每一個字,都正竭盡全力,燃盡最后一點心燈余燼。

“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

最后一個帶著天道宏音的余韻字句尚未完全落下——

嗡!

一聲極其突兀、卻又無比純粹的金鐵微鳴毫無征兆地驟然刺破平臺沉靜!那聲響異常獨特,宛如萬古之前破開混沌的第一縷鋒銳!

聲音的來源清晰無比!

正是云逍跪坐之處!正是他放在身側、那卷剛剛修復好的《南華經》古卷竹篾書套之內!

嗡鳴并非竹篾書套本身發出,而更像是某種深蘊于書套紋理、氣息,或者夾層深處的物事受到強烈牽引而復蘇!

云逍渾身劇震!愕然低頭!

就在他左手側陰影里,那卷平平無奇的古籍書套邊緣,一道極其細微的金芒毫無征兆地穿透了厚厚的竹篾紋理,如暗夜流光般一閃即逝!


更新時間:2025-06-17 05:3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