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胞,胚胎,胎兒。
新生兒,嬰兒,幼兒。
學齡,青春,成人。
江鋒覺得胸口像是被萬噸液壓機碾過。
無數的跑馬燈,一閃而逝,隨著時間的長河,流入了遺忘的深淵。
他跪倒在礦物處理車間的合金地板上,冰冷的合金,此刻熾熱得可怕。
視線邊緣,浮現出詭異的藍光,像是老式的顯示屏產生了靜電干擾。
‘我是誰?我在哪兒?’
江鋒吃力的思考著,但大腦不聽使喚,無數的浮光掠影,超過了他的承受能力。
“第三十七號流水線主管江鋒,您的心率已經超過安全閾值。”
AI管家的女聲明明很好聽,卻只能讓他心底發寒:“根據《礦業勞動保護條例》第9.3.1條,系統已經自動呼叫醫療無人機,產生的費用將由醫保承擔。”
“醫療響應時間預計4分21秒。”AI的聲音忽遠忽近:“檢測到您在過去72小時內使用過量的大腦興奮劑,這違反了醫保條例,本次治療費用將由您自己承擔。”
黑暗如潮水漫過視野,恍惚間,他看見自己從技術學院畢業的那天,小雨穿著洗得發白的連衣裙,把攢了半年的獎學金換成二手外骨骼送給他。
那時候的夕陽,穿過貧民窟的玻璃穹頂,給她的睫毛鍍上金邊。
‘技術學院是什么?這些畫面,不對,都不對……’
江鋒用力回憶著,卻感覺大腦一陣陣抽搐,好像被送進了攪拌機。
“江主管!老江!”流水線操作員老王的臉在模糊的視線里晃動。
“堅持住!你老婆剛發消息說……”
江鋒想笑,這瀕死的幻覺還挺有意思的,他哪里有什么老婆?
那些畫面,都像是科幻電影里的場景,他是銷售代表,怎么可能是從技術學院畢業的?
還有,那穿著白裙子,低頭羞澀笑著的,分明是自己高中時暗戀的校花林小雨,自從父母車禍死亡之后,他們便只在同學聚會上見過一面。
那時的她,還是單身。
世界突然安靜了。
江鋒感覺自己在墜落。
穿過層層疊疊的鋼鐵甲板。
穿過記憶里,父親板著臉給他買來的大白兔奶糖。
穿過母親一臉嫌棄,卻總是打掃得一塵不染的……他的房間。
下墜,不斷下墜,直到后腦勺撞上某種柔軟的支撐物。
“唔……”
他猛地睜開眼,陌生的天花板懸掛著全息星圖投影,身下是某種記憶凝膠材質的床墊,隨著他的動作泛起水波狀的藍光。
左手腕傳來勒感,低頭看去,是一個白色的手環,上頭懸浮著未接來電的通知。
一連串未接來電,都是幾小時以前的。
“顯示未接來電。”
江鋒脫口而出,下一秒,他自己都愣住了,他怎么會脫口而出的呢?
還有,這里是哪兒?
“播放語音留言。”
“江鋒,我馬上就回來,你給我撐住,必須撐住,聽到了嗎?”
手環里傳來一個急促,帶著幾分嘶啞的聲音,那由心而發的焦灼,他隔著信號都聽得到。
‘她……聲音聽起來像是林小雨?’
江鋒掙扎著坐起來,太陽穴突突直跳。
他環視四周,房間的布局他從未見過,卻詭異的讓他感覺到無比熟悉,右側衣柜的磨損,正對床尾的智能穿衣鏡,甚至墻角那處滲水形成的霉斑……
‘鏡子!’
江鋒急匆匆看向鏡子里。
那是一個男人,滄桑的眼神,臉沒那么白了,肌肉很壯。
‘是我……但又,不是我?’
‘那我是穿越了,還是重生了?’
江鋒腦袋里亂亂的,他努力回想,除了一些基本的信息之外,什么都沒有。
“這里是地球,但是……”
他看向手環,上面彈出的電子日歷顯示:2254年7月16日。
當前定位:地球,03號城市區劃,32號貧民窟。
“這不可能!怎么會是兩百多年后?”
江鋒踉蹌著想要站起來,這里不是他的家,不是!
記憶如高壓電流般擊中他的大腦。
2254年,距離人類研發出超光速引擎,已經過去了約莫半個世紀。
地球聯合國與人類聯邦開始了無休止的貿易戰爭,而這個世界的他,剛好遇到了深空礦業集團的第三次大裁員,為了不被裁撤,原主偷偷注射大腦興奮劑。
一切,只為了從AI手里多拿到幾點工作效率分。
然后,就心臟驟停了。
江鋒看著自己的雙手,只覺得不可思議,但下一秒涌來的記憶,卻令他驚駭狂喜。
這里的父母還活著!
名字一樣,長相一樣,對自己的好和嚴厲也一樣!
他們住在退休社區,每周都還對他嘮叨著什么還不生孩子。
而他的妻子……
浴室門滑開的輕響打斷了他的思緒,蒸騰的水汽中走出一個裹著浴巾的女人,濕漉漉的發梢還在滴水,一雙雪白的長腿,邁步間曼妙生姿。
“咕咚。”
江鋒吞了口唾沫,目光忍不住帶著一絲期待,向上滑去。
滑過那優美的梨形弧線,滑過那不堪一握的細腰,滑過那跳若脫兔的豐功偉業。
她的面容才在氤氳中逐漸清晰,乍一看似乎普通,但那柔和的面容,卻會深深烙印在腦海里,越是熟悉,就越是想去看她,越是看她,就越是愛看她。
林小雨,高中時候坐在他前排的化學課代表。
那個總用橡皮筋扎馬尾辮,會在他打瞌睡時用鉛筆橡皮戳他手背的姑娘。
但在這個世界,她卻也是學技術出身,不是兩人不想上大學,而是在信奉“燈塔”和“多元化”的地聯,大學的學費,足以讓任何白領破產。
江鋒隱隱覺得有些不妙,這個地聯的開局,怎么這么地獄?
科技發展迅猛,像是認了“墮落帝國”當干爹。但地球的穩定度,似乎有點低啊,如果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年,或許就有人要掀起反叛。
“監護儀說你心臟驟停是因為大腦過度興奮。”林小雨擦著頭發,浴巾散開了些。
她很自然地松了松頭發,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香味來。
林小雨并不知道,此刻身旁的丈夫,想起了一些東西,卻也遺忘了一些東西。
江鋒果斷地移開目光,他喉嚨發緊,心里的感覺很奇怪,兩種記憶在顱腔里撕扯。
這個世界,他和林小雨在工會罷工的游行里相擁。
過往的時空中,他只是在高考前夜的星空下默默看著她孤單的背影,走向單元樓。
兩個記憶都那么真實,真實到能聞到林小雨頭發里焊錫的味道,但也能嗅到那次夜空下,路過花壇時傳來的淡淡夜來香。
林小雨彎腰坐在他身旁,溫溫熱熱的水汽,一下子涌了過來,把江鋒包裹起來,像是一萬朵噴了香水的紙花,濃郁到讓江鋒渾身都著了火。
“怎么了?”
感受到他的緊張,林小雨先是有些疑惑,然后忽然恍然,她還以為江鋒是緊張,不想讓她她發現他使用大腦興奮劑這件事情。
她淡淡嘆了口氣,身子依偎了過來,碰到了江鋒僵硬無比的手臂。
“沒事了,鋒哥,無論如何,你醒過來才是最重要的。”
江鋒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他沉默了良久,才低頭擠出個“嗯”字。
但他心中,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
此時此刻,他自然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他滿腦子千頭萬緒。
‘管他是穿越還是重生,我就當是穿越了吧……’
‘我還是我,我還有妻子,還有父母要照顧,我如果不振作起來,他們怎么辦?’
人很少能得到第二次機會,既然得到了,就要牢牢把握住才對!
江鋒眼神一沉,他試探著伸出手,攬住了林小雨的肩膀,她渾然不覺,只是撒嬌般地往他懷里拱了拱,聲音里帶著疲憊,也帶著無比的放松。
“鋒哥。”
這一刻,江鋒渾身輕顫。